水浒传 (100回本)/第006回
← | 第五回 | 水浒传 (100回本) 第六回 九纹龙剪迳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 作者:施耐庵 |
第七回 |
诗曰:
萍踪浪迹入东京,行尽山林数十程。
古刹今番经劫火,中原从此动刀兵。
相国寺中重挂搭,种蔬园内且经营。
自古白云无去住,几多变化任纵横。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著:“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再看时,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入得山里,仔细看来,虽是大刹,好生崩损。但见:
钟楼倒塌,殿宇崩摧。山门尽长苍苔,经阁都生碧藓。释迦佛芦芽穿膝,浑如在雪岭之时;观世音荆棘缠身,却似守香山之日。诸天坏损,怀中鸟雀营巢。帝释欹斜,口内蜘蛛结网。方丈凄凉,廊房寂寞。没头罗汉,这法身也受灾殃。拆背金刚,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积厨中藏兔穴,龙华台上印狐踪。
鲁智深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 无。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 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著。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著,叫道: “过往僧人来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回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 灶头都塌损。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 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 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 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 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 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僧,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 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 处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 云游和尚引著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 把众僧赶出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吃饭。”智深道: “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 “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 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 做什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丘,排行 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 影占身体。”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 个土灶,盖著一个草盖,气腾腾撞将起来。智深揭起看时,煮著一锅粟米粥。智 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吃饭,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 何故说谎?”那几个老和尚吃智深寻出粥来,只叫苦。把碗、碟、钵头、杓子、 水桶,都抢过了。智深肚饥,没奈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只见灶边破漆 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 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春台只一倾。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 粥吃。才吃几口,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 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村里抄化得这些粟 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深吃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 只听的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禅杖,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 人,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绛,脚穿麻鞋,挑著一担儿。一头是一个竹 篮儿,里面露些鱼尾并荷叶托著些肉,一头担著一瓶酒,也是荷叶盖著。口里嘲 歌著。唱道:
“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 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
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丘小乙。”智 深见指说了,便提著禅杖,随后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来,只顾走入方 丈后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里面看时,见绿槐树下,放著一条桌子,铺著些盘馔, 三个盏子,三双箸子,当中坐著一个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眼似黑墨,胳搭的 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边厢坐著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 也来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 智深提著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 小僧说。”智深睁著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弊寺十分好个去 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 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 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智深 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 前村王有金的女儿。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 家间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 别无他意。只是敬礼。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 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这几 个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看见智深嗔忿的出来,指著老和尚道:“原来是 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 见今养有一个妇女在那里。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 你若不信时,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 粥也没的吃,恰才只怕师兄吃了。”智深道:“也说得是。”倒提了禅杖,再往 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却早关了。智深大怒,只一脚踢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只见 那生铁佛崔道成,仗著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智深见了,大吼 一声,轮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怎见的两个和尚比试?
一个把袈裟不著,手中斜剌朴刀来;一个将直裰牢拴,掌内横飞禅杖去。一 个咬牙必剥,浑如敬德德战秦琼。一个睁眼圆辉,好似张飞迎吕布。一个尽世不 看梁武忏,一个半生懒念法华经。
那个生铁佛崔道成,手中拈著朴刀,与智深厮并。两个一来一往,一去一回, 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当不住,却 待要走。这丘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智深正斗 间,只听的背后脚步响,却又不敢回头看他。不时见一个人影来,喝道:“有暗 算的人。”叫一声:“著!”那崔道成心慌,只道著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 智深恰待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崔道成和丘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 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路途,三者当不的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破绽, 拖了禅杖便走。两个拈著朴刀,直杀出山门外来。智深又斗了十合,斗他两个不 过,掣了禅杖便走。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杆上,再不来赶。
智深走了二里,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 走来,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 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走了 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子,都是赤松树。但见:
虬枝错落,盘数千条赤脚老龙;怪影参差,立几万道红鳞巨蟒。远观恰似判 官须,近看宛如魔鬼发谁将鲜血洒林梢,宜是朱砂铺树顶。
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 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智深看了道:“俺猜著这个撮鸟,是个剪迳 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 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那厮衣裳 当酒吃。”提了禅杖,迳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 那汉在林子里听的大笑道:“我晦气,他倒来惹我!”就从林子里拿著朴刀, 背翻身跳出来,喝一声:“秃驴!你是当死,不是我来寻你。”智深道:“教你 认的洒家。”轮起禅杖,抢那汉。那汉拈著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肚里寻 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智 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两 个斗了十数合,那汉暗暗的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 “少歇,我有话说。”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 声音好熟。”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说道:“认得史进么?” 智深笑道:“原来是史大郎。”两个再剪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智深问道: “史大郎,自渭洲别后,你一向在何处?”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 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 金老,因此小弟也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著。回到北京, 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 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
史进道:“哥哥既是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便取出来教智深吃。史 进又道:“哥哥既有包里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一发结果了那厮。” 智深道:“是。”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罐寺来,到寺前, 看见那崔道成、丘小乙两个,兀自在桥上坐地。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 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来 敢厮并?”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奔过桥来。那生铁佛生嗔,仗著朴刀,杀下 桥去。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 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办得走路。那飞天夜叉丘道人,见和尚输 了,便仗著朴刀来协助。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子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 “都不要走!”掀起笠儿,挺著朴刀,来战丘小乙。四个人两对厮杀,斗的一似 画阁上的。但见:
和尚嚣顽,禅僧勇猛。铁禅杖飞一条玉蟒,锋朴刀迸万道霞光。壮士翻身, 恨不得平吞了宇宙;道人纵步,只待要撼动了乾坤。八臂相交,明如三战吕布。 一声响亮,不若四座天王。溪边斗处鬼神惊,桥上战时山石裂。
智深与崔道成正门到间深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著!”只一禅杖,把 生铁佛打下桥去。那道人见倒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史进喝道: “那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史进踏入去, 调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胳肢胳察的搠。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后身一禅杖。可 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正是:从前作过事,无幸一齐来。
智深、史进,把这丘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两个再打 入寺里来,香积厨下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来杀他, 已自都吊死了。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后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 死。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包裹已拿在彼,未曾 打开。智深道:“既有了包裹,依原背了。”再寻到里面,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 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寻到厨房, 见有酒有肉。两个都吃饱了。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炭上点著,焰腾腾 的先烧著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著,烧起来。 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烧起来。怎见的好火?但见:
浓烟滚滚,烈焰腾腾。须臾间燎彻天关,顷刻时烧开地户。燎飞禽翅,尽坠 云霄;烧走兽毛,焦投涧壑。多无一霎,佛殿尽通红;那有半朝,僧房俱变赤。 恰似老君推倒炼丹炉,一块火山连地滚。
智深与史进看著,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 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著行了一夜。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望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 两个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但见:
柴门半掩,布幕低垂。酸醨酒瓮土床边,墨画神仙尘壁上。村童量酒,想非 涤器之相如。丑妇当垆,不是当时之卓氏。壁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蓑 衣,野外渔郎乘兴当。
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 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上许多事务。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 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 过几时,却再理会。”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便打开包裹,取些金银 与了史进。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 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洒家投东京去, 你休相送。你打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 来往。”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进去了。
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 千门万户,纷纷朱翠交辉。三市六街,济济衣冠聚集。凤阁列九重金玉,龙 楼显一派玻璃。鸾笙凤管沸歌台,象板银筝鸣舞榭。满目军民相庆,乐太平丰稔 之年;四方商旅交通,聚富贵荣华之地。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 无限风流歌妓。豪门富户呼卢,公子王孙买笑。景物奢华无比并,只疑阆苑与蓬 莱。
智深看见东京热闹,市井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 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来到寺前。 入得山门看时,端的好一座大刹。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 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钟楼森立,经阁巍峨。幡竿高峻接青 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荧煌,炉内香烟缭绕。幢 幡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水陆会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 降魔尊者来。
智深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迳投知客寮内去。道人撞见,报与知客。无 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的凶猛,提著铁禅杖,跨著戒刀,背著个大包裹, 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智深入下包裹禅杖,打个问讯,知 客回了问讯。智深说道:“小徒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著小僧来投 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知客道:“既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合当 同到方丈里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 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目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 坐具信香来,礼拜长老使得。”智深道::你却何不早说。”随即解了戒刀,包 裹内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袈裟,教他先 铺坐具。知客问道:“有信香在那里?”智深道:“什么信香?只有一炷香在此。” 知客再不和他说,肚里自疑忌了。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两个使者引著出来,禅椅上坐了。知客向前打个问讯, 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此,上达本师。”清长老道:“好, 好。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师兄,把书来礼拜长老。”只 见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炉内,拜了三拜,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把来拆开看时, 上面写道:
“智真和尚合掌白言贤弟清公大德禅师:不觉天长地隔,别颜睽远。虽南北 分宗,千里同意。今有小浼:弊寺檀越赵员外剃度僧人智深,俗姓是延安府老种 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鲁达。为因打死了人,情愿落发为僧。二次因醉闹了僧堂, 职事人不能和顺。特来上刹,万望作职事人员收录。幸甚!切不可推故。此僧久 后正果非常,千万容留。珍重,珍重!”
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智深谢 了,收拾起坐具七条,提了包裹,拿了禅杖、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言:“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 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来是经略府军官。为因打死了人,落 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著他。你那里安他不的,却推来与我。待要 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 何使得。”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 著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如 常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时常来侵害,纵放羊马,好生罗唣。 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智深去那里住持,倒敢管的下。” 清长老道:“都寺说的是。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唤将他来。” 侍者去不多时,引著智深到方丈里。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 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人员。我这弊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 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 师真长老著小僧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俺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 管菜园?”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 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了。”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俺只要 做都寺、监寺。”首座又道:“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 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假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 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 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 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 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菜园的菜头,管东厕的 净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 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智深道:“既然 如此,也有出身时,洒家明日便去。”话休絮烦,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 丈里歇了。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 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晚各自散了。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 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上包裹,跨了戒刀、禅杖,和两个 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著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里差一个和尚,什么鲁智深,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伏我们。”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的我,我们如何便去寻的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恭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掀那厮下粪窖去,只是小耍他。”众泼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廨宇退居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回寺去。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著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和尚新来住持,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来掀智深。只教智深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
那伙泼皮怎的来掀智深?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