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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100回本)/第017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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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水浒传 (100回本)
第十七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作者:施耐庵
第十八回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 第7卷, 第4页-第35页

诗曰:

二龙山势耸云烟,松桧森森翠接天。
乳虎邓龙真啸聚,恶神杨志更雕镌。
人逢忠义情偏洽,事到颠危志益坚。
背绣僧同青面兽,宝珠夺得更周全。[m 1]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去见得梁中书,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j 1]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志,没个挣扎得起。杨志指着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j 2][m 2]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扒将起来,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j 3]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日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j 4]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的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汗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虏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的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覆太师得知,着落济州府追获这伙强人便了。”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

且说杨志提着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个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赶早凉了行。又走了二十余里,前面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卓凳座头上坐了,身边倚了朴刀。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边炒肉,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j 5][m 3]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j 6]说了便走。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被杨志一拳打翻了。[j 7]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只见背后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膊着,拖条杆棒,枪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镋叉,随后赶来,又引着两三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来。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j 8]便挺了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枪来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的杨志,只办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j 9]正是:

逃灾避难受辛艰,曹正相逢且破颜。
偶遇智深同戮力,三人计夺二龙山。

那杨志拍着胸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j 10]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j 11]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得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挦,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曹正。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此山东做客,不想折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个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镋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j 12][m 4]因此抵敌不住。”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见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

杨志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j 13]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又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头。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着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洒家,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j 14]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曹正道:“制使见的是。小人也听的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匾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以此多人传说将来,方才知道。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着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的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为头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去那里入伙,足可安身。”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

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脱的赤条条的,背上刺着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根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说,轮起手中禅杖,只顾打来。杨志道:“怎奈那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但见:

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朴刀举,露半截金蛇;禅杖起,飞全身玉蟒。
两条龙竞宝,搅长江翻大海,鱼鳖惊惶;一对虎争餐,奔翠岭撼青林,豺狼乱窜。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黑云中玉爪盘旋;恶狠狠,雄赳赳,雷吼风呼,杀气内金睛闪烁。
两条龙竞宝,吓的那身长力壮仗霜锋周处眼无光;一对虎争餐,惊的这胆大心粗施雪刃卞庄魂魄丧。
两条龙竞宝,眼珠放彩,尾摆得水母殿台摇;一对虎争餐,野兽奔驰,声震的山神毛发竖。[j 15]
花和尚不饶杨制使,抵死交锋;杨制使欲捉花和尚,设机力战。[j 16]

当时杨志和那僧人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地喝采道:“那里来的这个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的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塔,如今何故来在这里?”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着那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日娘贼恨杀洒家,吩咐寺里长老不许俺挂塔,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是着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西又不着。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里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着蒙汗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的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看了俺的禅杖、戒刀吃惊,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数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其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住了四五日,打听的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他邓龙入伙,叵耐那厮不肯安着洒家在这山上。邓龙那厮和俺厮并,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个道路上去。打紧这座山生的险峻,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不想却是大哥来。”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里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杨志诉说了卖刀杀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既是闭了关隘,俺们休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

两个厮赶着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连输与洒家两遍,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再要打那厮一顿,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上山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扮,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着。小人把这位师父禅杖、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六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还钱,[j 17]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的,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j 18]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j 19]

当晚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次日五更起来,众人都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当日杨志、鲁智深、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着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提着朴刀。曹正拿着他的禅杖。[y 1]众人都提着棍棒,在前后簇拥着。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着强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喽啰在关上看时,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多样时,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甚么?那里捉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着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这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又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坊孝顺之心,免的村中后患。”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

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的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j 20]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令,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啰,看见缚的鲁智深来,都指着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着鲁智深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杖,云飞轮动。杨志撇了凉笠儿,提起手中朴刀。曹正又轮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智深一禅杖,当头打着,把脑盖劈作两半个,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寺前寺后,五六百小喽啰并几个小头目,惊吓的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一面去点仓敖,整顿房舍,再去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设宴庆贺。小喽啰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不在话下。看官听说有诗为证:

古刹清幽隐翠微,邓龙雄据恣非为。
天生神力花和尚,斩草除根更可悲。

不说鲁智深、杨志自在二龙山落草,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这几个厢禁军,晓行夜住,赶回北京,到的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又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忘恩的贼![j 21]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j 22]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j 23]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书吏,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又写一封家书,着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着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札。蔡太师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是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了去,至今未获。贼人今年又来无礼,更待干罢,后恐难治。”[m 5]随即押了一纸公文,着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着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只见门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急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得,大惊道:“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升厅,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来,又经着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里心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临行时,太师亲自吩咐,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走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覆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j 24]空着甚处州名,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

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撰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捉,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道:“上覆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的?只是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旷野强人,遇着,一时劫了他,得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的着?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三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闷闷不已。正是:

双眉重上三锽锁,腹内填平万斛愁。
若是贼徒难捉获,定教徒配入军州。

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烦恼?”何涛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伙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是甚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复道:‘未见次第,不曾获的。’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却是如何得了!”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排些肉食菜蔬,烫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你便奢遮杀,只做得个缉捕观察,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莫了你!”[j 25]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里!”何清道:“他每日趁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有的是钱和米,有甚么过活不的处?”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着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着正身时,都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么去处,早晚捉不着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才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的。”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的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那里地面上?”阿嫂道:“只听的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甚么样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才方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知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去捉。”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着常来的一般儿好酒肉弟兄,闲常不采的是亲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m 6]若是叫兄弟得知,撰得几贯钱使,量这伙小贼,有甚难处!”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临危之际,兄弟却来道理有个救他。”说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话说的跷蹊,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何清到面前。何涛陪着笑脸说道:“兄弟,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m 7]何涛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闲时的歹处,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二三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力气?量兄弟一个,怎救的哥哥!”何涛道:“兄弟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别人做好汉。你且说与我些去向,我自有补报你处。正教我怎地宽心!”何清道:“有甚么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涛道:“你不要殴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不知甚么去处,只这等无门路了。”[m 8]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言语。但是打骂,不曾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卓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锭银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匹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我却要你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说。既是你两口儿我行陪话,我说与你。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那里有些来历?”何清拍着大腿道:“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你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我却说与你知道。”何清不慌不忙,叠着两个指头,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郓城县里,引出个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一伙擎天好汉。且教红巾名姓传千古,青史功勋播万年。毕竟何清对何涛说出甚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眉批

  1. 好诗。
  2. 就听你言语,也要做将出来。痴子。
  3. 方不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小人。
  4. 林教头有此高徒,不俗,不俗。
  5. 好宰相,只是庆贺自家生辰便了。
  6. 酒肉兄弟不如亲兄弟,千古至言。
  7. 描画何清处,咄咄逼真。
  8. 这妇人也用得。

夹批

  1. 痴。
  2. 不必怨了。
  3. 方知道好。
  4. 好计,好计。
  5. 妙人。
  6. 妙人。
  7. 更妙。
  8. 是。
  9. 具眼。
  10. 汉子。
  11. 具眼。
  12. 具眼。
  13. 不还酒钱,反要拜他、请他,气人,气人。
  14. 有志有志,不愧名字。
  15. 文体亦奇。
  16. 文字甚好。
  17. 妙。
  18. 委实好计。
  19. 真妙。
  20. 不知可吃得成?
  21. 冤枉,冤枉!
  22. 冤枉。
  23. 冤枉。
  24. 胡说。
  25. 画。

回末批 李生曰:鲁智深杨志却是两员上将,只为当时无具眼者,使他流落不偶。若庙堂之上得有一曹正、张青,其人者亦何至此哉。李卓吾为之放笔大笑一场。


校注

  1. 疑为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