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窗春呓/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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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窗春呓
卷上
卷下 

陈广敷踪迹[编辑]

道光戊申,江右陈广敷偕其兄懿叔来潭,客余家者数月。懿叔古文与梅伯言齐名,著有《春秋说》。广敷则宗仰新建,为勋儿编辑阳明百四十条,而其自命曰“吾为八子之学耳”。八子者,五子外增尧夫、象山、阳明也。尝谓孔、孟为大圆圈,明道、阳明为小圆圈,留侯、邺侯、狄梁公辈亦在圆圈中旋转,元、明讲学家皆方滞不足于用。时罗罗山、刘霞仙、吴南屏、郭筠仙意城、罗研生闻吾家来此异人,各先后至,无不倾倒。霞仙宗朱子,与之讲学不合,而独服其善于谈兵,其不寐之症,广敷为其治疗。

广敷工医,兼工相人之术,其推八字,不用财官印绶,合《说文》及诸子精义,融液成文,推测皆验。时霞仙犹布衣,即言其颧骨足以断制大事。谓筠仙为今之房、杜。曾文正时在京师,推其造为杜祁公、文潞国一流人物,不能跂韩、范也。

广敷自言无匡时之位而有匡时之略,常欲佐一巨公,展其抱负。乃自兵事起,浪游黔、蜀,不一至兵间,殊不可解。

广敷与懿叔最相得,尝谓吾两人落拓不遇,而令子鹤、服耔辈得志,吾以此卜新城陈氏之衰矣。而吾独怪其言天下将大乱,戡乱之人,皆在三湘,时粤贼尚未起事,而能前知如此。然则发撚之变,天固已早定之,其间死生成败,均非偶然,遭际之事,有幸有不幸。文正晚年力主运气之说,洵至理哉。

曾文正公事[编辑]

辛酉,祁门军中,贼氛日逼,势危甚。时李肃毅已回江西寓所,幕府仅一程尚斋,奄奄无气,时对予曰:“死在一堆如何?”众委员亦将行李置舟中,为逃避计。文正一日忽传令曰:“贼势如此,有欲暂归者,支给三月薪水,事平仍来营,吾不介意。”众闻之,感且愧,人心遂固。

后在东流,欲保一苏抚而难其人,予谓李广才气无双,堪胜此任。文正叹曰:“此君难与共患难耳!”盖犹不免芥蒂于其中也。卒之幕中人无出肃毅右者,用其朝气,竟克苏城。迨至撚匪肃清,淮勇之名,遂与湘勇相埒。而文正处功名之际,志存退让,自以年力就衰,诸事推与肃毅,其用意殆欲作退步计耳。乃自收复金陵以后,竟不休官林下,亦不陈请补制,以文正之尘视轩冕,讵犹有所恋恋者,岂其身受殊恩,有不敢言退、不忍言退者乎?然亦非其本心矣。

祁门移营[编辑]

在祁门之三月,文正忽欲自攻徽州,力谏不止,因送至齐云山而别。至徽,一战大败,叶小鹤副将阵亡,文正驻休宁城,羞忿不肯回营,已书遗嘱,部署后事。军中皇皇,莫知为计。乃寄书与之,论死生之道、进退之义,其略云:“死有重于泰山,凡欲求死者,必求死所,休宁非死所也。”又去:“公为两江总督,两江之地皆其地,何者谓之进?何者谓之退?愚谓祁门居万山之中,况是绝地,不如退至东流,兼顾南北两岸,亟应早为定计,何必以退为耻乎?”其书去后,数日回营,又十数日移节东流。书中所言,并无一字回复,盖公欲自作主张,不以人言为行止耳。其不可测度如此。

文正困于祁门不肯移营,幕中人皆以祁门非应殉节处谏之,文正笑曰:“何根云去常州时,大约左右亦如此说耳。”众为默然,无以难也。

设柜求言[编辑]

文正在徽,置一柜,凡言地方利弊,悉投其中,不必列名。于是告讦之风大起。人患之,求于老讼师,老讼师曰:“不出三日,必令停止。”众疑之,及第二日,果撤回。盖讼师日写数十无名之禀,皆痛詈文正者,文正不能不阅,又无可查究,此令遂停。讼师之心,可谓巧矣。

左相少年事[编辑]

左恪靖小予五岁,其中乡榜却先予四科。戊戌计偕北上,遇于汉口,即结伴同行,自诵其题洞庭君祠联云:“迢遥旅路三千,我原过客;管领重湖八百,君亦书生。”意态雄杰,即此可见。

是日,各寄家信,见其与筠心夫人书云:“舟中遇盗,谈笑却之。”因问其仆:“何处遇盗?”曰:“非盗也,梦呓耳。前夜有误牵其被者,即大呼捉贼,邻舟皆为惊起,故至今犹声嘶也。”予嗤之曰:“尔闺阁中亦欲大言欺人耶?”恪靖正色曰:“尔何知巨鹿、昆阳之战,亦只班、马叙次得栩栩欲活耳。天下事何不可作如是观!”相与大笑而罢。

挽妓长联[编辑]

楹联至百馀字,即多累坠,极难出色,其佳者,以滇人大观楼为最,久已脍炙人口。吾友湘阴徐海宗茂才,名并庾,骈文即学徐、庾,诗多作香奁体,兼工度曲。道光初年,与予读书岳麓书院,时偕过江作狭斜之游,眷一妓号云香者,益阳人,侨寓省城。回家数月,迟之不至。后闻其死,作联挽之,多至二百五十字。云: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频加。曾语予云,君固怜薄命者,忍不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腰轻楚舞。每值酡颜之醉,常劳玉腕之扶。广寒无此游,会真无此遇,天台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怜渠憔悴,尚恁地谈心深夜,数尽鸡筹,况平时袅袅婷婷,齐齐整整。不图二三月欢娱,竟抛侬去!问鱼尝渺,问雁尝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然为卿计,尔岂昧夙根者,而肯再失身也?若是,殆其死乎!至今豆蔻香销,蘼芜路断,门犹崔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坠青衫之泪。少君弗能祷,精卫弗能填,女娲弗能补。但愿降神示梦,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云,乞还鸳牒,或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李金旸[编辑]

李金旸,年未三十,勇悍绝伦,群以为跋扈将军,绰号冲天炮。积功保至副将,赏勇号统兵,在江西战败,被陷贼中,旋又逃归。营官张光照,在毓抚军处控其通贼,遂将二人并解至东流大营。文正力辩其冤,谓张光照诬告统领上司,先行正法。是日,李来谒,盛称中堂明见万里,感激至于泣下。不料旋又传令:李金旸虽非通贼,既打败仗,亦有应得之罪,著以军法从事。即派亲兵营哨官曹仁美绑至东门外处斩,闻者无不骇怪。李本以符水治病,最著灵验,曹受其法,有师弟之谊,又怜其无辜罹法,故令行刑者身首不殊,尸诸江干,覆以芦席,亲兵十人守之。适予小厮往观,闻呻吟之声,方知未绝。傍晚即扬帆而去,不知所之。后闻其削发人空门,号为更生和尚,姬妾三人,亦均为比丘尼,斯亦奇矣。

予尝从容问李金旸何以事白而见杀?文正曰:“左季高、赵玉班俱称其材可大用,若不能用,不如除之。且江西纷纷言其通贼,吾既违众而戮张矣,亦何能不稍顺人心乎?”文正此等举动,真有非恒情所能窥测者矣。

曹后随郭子美征撚湖北阵亡,又已数载,故敢笔之以广异闻。

李楚材[编辑]

李楚材副将,衡州人也,人呼为李九长毛。投诚后,在文正营中带勇。命以千人援湖,甫至三日,而湖州陷。据李自称:昏异之中,偷过贼营十馀座,已探至城根矣。文正以为妄,即撤其营。予谓此人有绝技三:一走及奔马;一入水不濡,可历数时;一黑夜有光。试之皆验。文正终不肯再用。渠欲求荐至浙营,予谓不须作函,但云由曾营过弃而不用,故此投效,必当收录。恪靖果即令统四营,颇立战功,惜炮子断其左臂,已成废人矣。

恪靖尝谓文正无知人之明,故文正所弃者,无不重用也。

曾文正与左相气度[编辑]

文正用兵主持重,除霆营外如徽防朱唐两大营。恪靖皆不以为然。

一日来谘,极诋文正用人之谬,词旨亢厉,令人难堪。文正复之云:“昔富将军谘唐义渠中丞云:贵部院实属调度乖方之至。贵部堂博学多师,不仅取则古人,亦且效法时贤,其于富将军可谓深造有得,后先辉映,实深佩服,相应谘覆云云。”恪靖好以气陵人,文正则以诙谐出之,从此恪靖亦无一字见及矣。

恪靖与文正书函来往,每以兄弟相称,不肯稍自谦抑。至文正薨后,乃自书晚生挽之云:“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老;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岂其悔心之萌,有不觉流露者欤!

王船山先生轶事[编辑]

船山先生,为宋以后儒者之冠,同时如顾亭林、黄梨洲均弗能及。国变后,不矱发,不毁衣冠,隐于深山四十八年,至康熙壬申始归道山。素恶东林、复社驰骛声气标榜之习,与中原人士、江介遗老,不相往来,故名亦不显。至其子虎止在藩书原学使幕中,始克将经注裨疏数种上之四库馆,列国朝儒林第二。阮文达编缉《皇清经解》,仍未采入。邑人王半溪为先生族孙,藏其遗书,不敢出以问世。道光十九年,予与邓湘皋年丈怂恿捐资付梓,以邹叔绩任校刊之役,刻其书百五十卷。咸丰四年贼至,又毁于火。友人赵惠甫刺史言于沅圃宫保,遂付八千金嘱予重刊,自百五十卷增益至三百卷。时在皖致书半溪,令从衡阳先生裔孙处搜求底稿。信到之先一日,守祠者闻飨堂有声,开门视之,则先生神位自龛中跃至案上,植立不堕。先生尝言吾书二百年后始显,令子孙藏弆甚谨。岂名心犹未忘耶。祠中祁文 □公联云:“气凌衡岳九千丈;心托离骚念五篇。”陶文毅联云:“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之师。”其推崇可谓至矣。又闻之衡阳故老,国初矱发之令綦严,先生时在楼上著书,檄至,府县会营将草堂围定,郡守某先登楼,见先生出座拱立,不自觉其五体之投地也。亦可想见盛德之容令人钦敬,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江忠烈逸事[编辑]

道光己酉,江忠烈由秀水令丁艰回籍,过舍留宿,谈及所办灾赈,真可为后人治谱。

维时米价腾贵,饥民乘风抢掠,公甫履任,即有控抢二十馀案,弋犯不下百馀名。访有某甲者,平日著名凶恶,为地方害,以站笼暴烈日中毙之,馀悉置之囹圄不问。随至赈局,邀同司事众绅往谒城隍神,袖中出誓神文,问:“诸君肯自署名否?”众唯唯。因爇香鸣锺鼓,同跪神前,公朗声诵誓文一遍,令绅董各诵一遍,词意森严,闻者无不懔栗。制两匾书:捐有成数即赍花红鼓吹,以“乐善好施”四字褒之;否则,大书“为富不仁某某”额于门首,责令地保巡视,毋使藏匿。一时欢声雷动,人心已翕然矣。又,多捐者给予禁抢告示一纸,犯者照某甲一律处死。数日之间捐银十馀万两,盖皆欲得此告示作护符耳。乃乘船亲查饥民户口人数,分段汇册,交出捐之人自行按给,五日一报县查核,并不缴官缴局。内而丁役,外而绅董,无干没之弊,匪惟意美,法亦良矣。而嘉兴之人,哗然谓某令曰: “尔何不能效江青天活我,反从而鱼肉之?”蜂涌毁署,势甚汹汹,虽隆锡堂太守亲往弹压不能止,公至则帖然,其感孚人心如此!

赈务既毕,即商之幕友:“此等抢犯百馀人,均是斩、绞、军、流罪名,吾意以为饥驱罹法,情堪矜悯,概予枷杖发落,亦不须逐案申详,但造总册上之何如?”幕友谓无此办法,恐遭驳饬。公乃面陈中丞吴文节公,许之,并通饬照秀水江令办理。杀一人而全百数十人及各属无数人之命,其功德为不小矣。

此次水灾退后,晚收尚有几分,公一概免征,不贪羡馀之利。谓予曰:“江浙州县办漕,不外‘欺善怕恶’四大字耳。”闻讣后,公私亏欠上万,赖后任接交抚藩,各予千金,始得脱然无累而归。

冯树堂[编辑]

冯树堂大令,己亥解元。榜名作槐,或将姓名戏去其半为马乍鬼。因以声之相似,更名卓怀。

庚子辛丑,予留京过夏,寓果子巷。树堂馆军机章京陈子鹤家,在阎王庙街,甚近,来往甚密。为人古执,不通世情,好面折人过。曾文正之阅儒先书,树堂启之也。后由四川万县令卸任来祁门,檄饬督办碉楼,小违意旨,文正不觉对众申饬,声色俱厉。树堂惭忿,拂衣而归。归后,予适至,因有鉴于树堂之事,面陈来营闲住,不受差遣。故委派屯溪厘局、霆营监饷、湖口掣验、总查江面厘金,皆缴札不敢承,亦欲以全交耳。

先是,道光中叶,夷衅方启,有陈颂南、苏赓堂、朱伯韩者,参劾穆相、琦侯、奕氏兄弟,直声震天下,都中有三御史之目。至癸卯年,两奕渐起用,时颂南尚居台谏,树堂以为必有弹章,久之寂然。乃怀四金往为劝驾云:“君之所以迟回者,虑罢官无归资耳。吾湖南一公车,以此为赆。天下不乏好义之人,又何患?”颂南笑颔之,卒不肯奏。未几,有公车闽人者来访,树堂以素昧生平辞之。则大言曰:“尔主人与陈给谏岂旧相识乎?何为独拒我?”既见,则曰:“先生执义甚高。虽然,所以为颂南则善矣,所以自为,则我不知也。此非穆门鹰犬耶?先生更为鹰犬之鹰犬,又何说耶?”怀中亦出四金赠之,以为旅费。树堂再拜受教,却其金。客去,即卷装移至文正宅。此事树堂不肯自言,吾闻之广敷云。

癸巳县试[编辑]

吾邑县试,头场报名者二千馀人,其实能完卷者不过小半,其大半皆恶少藉考为名,以故头场向不点名,恐人多闹事也。

道光癸巳,灵颖生大令莅潭,先期示谕欲遵功令点名,既而变计,而碍于煌煌告示,未便收回成命,传集廪保,令公禀邀求,并出具不致滋事切结,同人均已画诺矣。予后至,独不肯从,将结状裂之,拂袖而出。是夜,灵不得已,坐堂皇点名,昏黑之中,拥挤大哄,瓦砾飞击,致伤头额,因匿于楼房,听其蜂涌归号,勉强终场。间一日,例应考经文。闻已派民壮多名,准备拿人,将兴大狱。且云:“昨见裂结状之欧阳生,视瞻非常,闹事者必此人所使也。”于是同人皆尤予孟浪,且戒予所保之三百馀人不令进场。予谓不考经则不能送府送院,吾亦何能避祸而误人前程耶!因思人之急欲前进者以无驻足之所也,乃集戏园中茶担长凳数百条,摆到考棚外,东西两头入坐者送茶一锺,又唤水烟袋数十管,均不索钱。城内酒肆,通夜以酒面伺应送考之人,亦不索钱。又令礼房造具影牌,仿照乡试科场之法,每牌五十名,派一绅士按名前后押令鱼贯而入,无不步履安缓。官亦无从发作,但怒目相视而已。时本府已接闹考伤官之禀,委员来县登岸,见此光景曰:“灵颖生真胡闹,几曾见县试进场有如此井井者。”即回省以无事覆。时本府为张乙舟太守,调知予所布置,予时应岳麓书院课卷取列第一,张公传见,极为叹赏,并勖予他日为有用之才。时予方二十六岁,颇亦自负。不意终老牖下,一无表见,有愧张公属望多矣。

新宁陈某[编辑]

道光丁酉,予为新宁教官,江忠烈以诸生应拔萃科,四试皆名列第二。批首陈某,富人子也,文赋俱佳。时学使蔡春帆庶子将前列卷给各属(校)〔教〕官评阅,予谓若论试卷,优劣悬殊,若求真材,恐尚须斟酌。学使怫然曰:“然则有枪替乎?”予谓枪替之有无不可知,今亦不必深究,惟是风檐寸晷中,虽邵阳、新化无此佳卷,何况新宁僻陋之区!因诵其赋中名句,且言:“江本寒士,陈系富人,卑职此中空洞无物耳。”竟以此定甲乙。是科与予同中乡榜,同上公车。新宁自国初以来无中式者,人谓之破天荒。而陈某至省,于八月初八日纳妾,竟不入场。学使闻之,益以予言为不谬云。

是岁刘荫渠中丞年方十六七,应童子试。予与其尊人宝泉翁来往颇密,因索阅其卷,诗中出韵,为易数字令改正。学使适出见,问胡为者?予不敢隐,即奉卷呈览,中丞则觳觫立于堂下。学使见其文理通顺,年又最少,一笑置之,竟入学。后于己酉得拔贡,随忠烈带勇至长沙守城,为司文案。予与忠烈论向、和优劣,其覆书即中丞代笔,与予无一字来往。迨后扬历封疆,予更不欲以书干之矣。

英雄必无理学气[编辑]

江忠烈少时游于博,屡负,至褫衣质钱为博资,间亦为狭斜游,一时礼法之士皆远之。予独决其必有所建竖,故《南屏集》中与予书,颇以为怪。

忠烈用兵以略胜,在中兴诸公之右,至今名满天下。初至京师,人未之奇也。惟黎樾乔侍御一见,即言此人必死于战场,人亦不之信,亦不知其以何术知之也。

其下第回南时,三次为友人负柩归葬,为人所难为。曾文正以此赏之,令阅儒先语录,约束其身心。忠烈谨受教,然其冶游自若也。

吾观历代史书人物,跅弛不羁之士建立奇功者有之,至号为理学者却少概见,何哉?乃近年来,又有一班深情厚貌小廉曲谨之人,军中并无劳绩,往往致身通显。即不必深入理窟,并不知《二程遗书》、《朱子大全》为何说,但袭其貌,敝车羸马,布衣粗粝,量盐数米,锱铢计算,即可以得理学名。以故后辈群效之,为厚实之所归。无论其他。即如胡文忠以纨绔少年一变而为头巾气,亦不能舍此时趋,究竟文忠之所以集事者,权术而非理学也。大君子取人之法,殆别有深意,间亦得一二朴谨之士而用之,独其谬种流传,遂成风气,流弊所至,恐不免如晋人清谈之祸耳!

罗忠节轶事[编辑]

理学亦何可厚非,惟真伪不可不辨。以予所见,真之一字,惟罗忠节足以当之。其夫人目已瞽,伉俪甚笃,不置侧室。在长沙购得所谓一字牌者,予疑其无此癖。曰:“家君好为叶子戏耳。”又见其箴规友人高云亭,苦言至于垂涕而道,真意流露,表里如一。所著不仅言理之作,凡天文、舆地、律历、兵法,及盐、河、漕诸务,无不探其原委,真可以坐言起行,为有用之学者。而至性亦复过人,可谓笃行君子矣。

忠臣有后[编辑]

江忠烈年四十尚无子。新宁女子不肯与人作妾。癸丑守长沙,来潭谒徐仲绅制军,信宿予家,遍觅勾栏中无当意者。后闻在益阳买妾,数月遣归。明年正月得遗腹子,袭世职。向使爱妾不遣,即同殉庐城矣。忠臣不令无后,岂非天乎。

庐州之陷,以知府胡某、县役某缒贼入城。城外尚有楚勇营盘数座,原可以不死,一卒负之欲逃,忠烈咬其项,遂弃之水滨,伤矛而死。先是,奏称:“臣誓与此城共存亡。”死后二日,廷寄至,朱批有“不必与城共存亡”之语,已无及矣。

庐人于城外为忠烈建祠祀之,仿岳庙铁铸秦桧夫妇之意为塑跪像,插标书通贼犯官知府某、犯人县役某,忠烈以手指之作怒骂状。明年,贼至城数月,无故惊退,云大风扬沙,空中有阴兵无数,即其祠所也。其爱将钱玉贵,尝以赤膊入阵,勇悍无前,一日深入陷贼,夜迷路,忽见忠烈指示路径得出。

忠烈虽死于贼中,家人以千金购得其尸,面貌如生,扶柩回城后,贼复回新宁,其妾梦忠烈云:“无恐,明日贼当去。”已而果然。既又梦忠烈抚之曰: “吾在彼亦甚岑寂,尔可从我。”数日竟无疾而逝。或云忠烈死后尚饶风趣。或曰非也,此别有深意存也。呜呼!忠烈灵爽不昧,亦至是哉。

时同殉城者,有同年茶陵陈岱云太守、新化邹叔绩孝廉。叔绩博学多闻,而文特冗长,墨艺不入格。其中式文中引用书,九房无有知其出处者。时宋于亭在外帘,最称博雅,各房考以此卷询之于亭,亦不之知,但云:“我回寓即可翻书得之,公等更不能也。”叔绩入场时寓南门外蔡忠烈祠,或相传为蔡公荐卷云。忠烈守长沙,亦驻营祠侧,间与杨芋庵请乩,蔡公屡降乩,所传诗文甚夥,今亦不复记忆矣。

夫人俭朴[编辑]

曾文正夫人,为衡阳宗人慕云茂才之妹;冢妇刘氏,即陕抚霞仙中丞女也。衡湘风气俭朴,居官不改常度,在安庆署中,每夜姑妇两人纺棉纱,以四两为率,二鼓后即歇。是夜不觉至三更,劼刚世子已就寝矣。夫人曰:“今为尔说一笑话以醒睡魔可乎?有率其子妇纺至深夜者,子怒詈谓纺车声聒耳不得眠,欲击碎之,父在房中应声曰:‘吾儿可将尔母纺车一并击之为妙。’”翌日早餐,文正为笑述之,坐中无不喷饭。

吾乡农家妇女勤于纺绩,市人则以针黹为务。时有邓伯昭孝廉者,性情古执,在江达川方伯幕中,闻夫人纺声,极为叹美,谓可以破除官场家人骄惰之习,力劝方伯制纺车,强其妾效之,终日不能成一纱,人笑以为迂。孝廉每谈及世风奢靡,人心浇薄,辄皱眉唏嘘不已,故李芋仙呼之为“五代史”,言其开口即曰“呜呼”也。

一生三变[编辑]

文正一生凡三变。书字初学柳诚悬,中年学黄山谷,晚年学李北海,而参以刘石庵,故挺健之中,愈饶妩媚。其学问初为翰林词赋,既与唐镜海太常游,究心儒先语录,后又为六书之学,博览乾嘉训诂诸书,而不以宋人注经为然。在京官时,以程朱为依归,至出而办理团练军务,又变而为申韩。尝自称欲著“挺经”,言其刚也。

咸丰七年,在江西军中丁外艰,闻讣奏报后,即奔丧回籍,朝议颇不为然。左恪靖在骆文忠幕中,肆口诋毁,一时哗然和之。文正亦内疚于心,得不寐之疾。予荐曹镜初诊之,言其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盖欲以黄老讽之也。先是文正与胡文忠书,言及恪靖遇事掣肘,哆口谩骂,有欲效王小二过年,永不说话之语。至八年夺情再起援浙,甫到省,集“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二字,属恪靖为书篆联以见意,交欢如初,不念旧恶。此次出山后,一以柔道行之,以至成此巨功,毫无沾沾自喜之色。尝戏谓予曰:“他日有为吾作墓志者,铭文吾已撰:不信书,信运气;公之言,告万世。”故予挽联中有“将汗马勋名,问牛相业,都看作秕糠尘垢”数语,自谓道得此老心事出。盖文正尝言“吾学以禹墨为体,庄老为用”,可知其所趋向矣。

进场饭[编辑]

文正守其王父星冈先生之教,未明求衣,明炮一响即布席早餐矣。在东流,与予及李肃毅、程尚斋都转、李申甫方伯共饭,群以为苦,文正亦知之,尝笑曰:“此似进场饭。”克复安庆后,予以九月朔归家,置酒为饯,席间,从容言:“此间人非不能早起,但食不下咽耳。吾今归矣,欲为诸人求免进场饭何如?”文正笑颔之。故予以书调肃毅云:“从此诸君眠食大佳,何以报我?古人食时必祭先为饮食之人,君等得不每饭一祝我乎?”肃毅复书:“进场饭承已豁免,感荷感荷!惟尚斋、申甫皆须自起炉灶,恐不免向先生索钱耳。”此虽一时戏谑之言,当时情事亦可想见。

虚怀纳谏[编辑]

丁雨生中丞,吏治精敏,综核名实,为近日督抚之冠,而虚怀纳谏,能受尽言,尤不可及。任两淮都转时,予亦捧檄办理楚楚招商公事,交涉甚多,中丞与予约限时日了事,以故案无留牍,属吏亦惴惴恐后。旋奉命回潮办理夷务,来局作别,予送之,将登舆矣,忽执予手曰:“先生会客之所,窗间有所见否?”予愕然趋视,则“丁成亡八蛋”五字耳。丁成者,予司阍家丁,五字则僚仆所戏书也。中丞疑其詈己,故以相诘。予不得已,裂窗纸附函呈览,以书辩明之。并云:“家人小子之言,固不足较,况阁下指日封疆,方欲出而任天下之事,凡任事者难免怨谤,即如子产亦有孰杀之歌,吾恐从此以后,天下人以此三字相赠者,尚不乏人也,又何足介意乎?”旋接覆函云:“得书具悉,此中已冰释矣。至书中任事难免怨谤一语,千古至论,谨当书绅。”以此见中丞非仅以才胜,其器量亦非时流所及也。

赈济良法[编辑]

吾邑常平仓积储谷十万馀石,道光二十九年水灾,请于邑侯李寅庵大令,领出作三等赈法:农民赈借;次贫赈粜;极贫赈施。是岁秋收有年,得以全数归仓。因乘人心皆有防饥之恐,劝捐义谷,按亩三升,东佃各半,捐至百石者,作银二百两,请官给予九品职衔议叙,缴钱三十缗作局费、部费。其谷仍存捐户,即派捐户为仓长,司其敛散。是年捐至四万五千石,明年又捐三万石作建仓费。于咸丰元年,乞当事题奏给发部照,仿朱子社仓之例,春借秋还,加息耗各每石二斗,至今已增至十馀万石矣。其在官之常平谷,于贼围长沙时借去未还,至同治元年复蝗旱,青黄不接之际,米价翔贵,义谷已发完,尚不能敷。邑侯罗子鸿大令以予为办赈熟手,踵门求助。予谓仓谷已空,劝捐无几,巧妇不能作无米之炊,计惟有索还省谷耳。适恽次山中丞以三品衔署藩司,奉命岳庙舜陵进香,由潭经过,邑侯率众绅具禀请见。恽不允,且言“省城根本重地,何能顾及外县?尔等既好行其德,即应捐资发赈,毋得率渎!”言之声色俱厉。予知其明日当由南乡往衡,山路百馀里,是夜草状纸百馀,驰急足散交沿途农民,拦舆求还仓谷,有掷涂泥者,有拥舆不得前必见允而后已者。恽大窘,但称“候批,候批”云云。到衡仍驳饬下县不准。予乃致书郭意城舍人请于毛寄云中丞,将谷给还。恽回省闻之,已怀惭恧,诇知前后皆予所为也,益怒,乃藉邑人寿邑侯千金不受、予倡议建却金亭,因檄县谓予巧立却金亭名色,敛费肥己。不知此项现存育婴堂,经董事挺身承应,恽亦无从罗织矣。

恽后褫职,不敢回常州,以抚湘时多得罪同乡故也。

育婴变通善法[编辑]

吾邑育婴堂,向雇乳媪百馀人,经费既已不赀,而乳媪皆有子女,仍乳其所生者,而私以饭汁饲所养婴儿。予见其面黄肌瘦,声嘶啼哭不止,不久即当就毙。因变其法:凡送婴女来堂者,给予腰牌,按月领钱六百文,并给以衣裙绵絮,仍交本妇自乳。抚养既久,母子之情益笃,断无有忍弃之水滨者,若一二年后,即将腰牌掣回。以是增额数百名,费省而事更无弊。吾见各处育婴堂皆不甚得法,故笔之于此,或亦仁术之一端欤。

江浙医生[编辑]

同治五年,予由扬州回家,集赀设立医药局,聘医生十人,自辰至申,每人诊三十人为度,给以药饵。一月之后,考其功过:十全为上,修赀外另予褒赏;否则议罚;药不对症,即辞之出局。又设医馆,刊刻黄坤载《伤寒悬解》、《金匮悬解》、《长沙药解》、《伤寒说意》、《四圣心源》、《四圣悬枢》、《素灵微蕴》、《玉楸药解》八种,及购《素问》、《灵枢》、《难经》诸书置局中,有来学者,给予纸笔酒食,令其诵习,不熟此书者不准行医。又令人学习祝由科及针灸之法,一时医风为之丕变。

予自来江南,携黄氏八种赠人,无有过而问者。后见时医费伯熊所立医案,然后知浙江另有一种医派,所用皆平淡之品,分两亦轻,病家见之以为稳适。顾亭林曰:“古之名医能生人,古之庸医能杀人。今之庸医,不能生人不能杀人。”其江浙医生之谓乎?然一时虽不至杀人,小病病气渐衰,或尚无碍,大病迁延失治,鲜不死矣。

戴山人[编辑]

戴山人讳峣,字一夫,嘉庆末年流寓来潭,后居澧州津市。冬夏一灰布袍白布带,每日啖米半升,不御酒肉,精奇门壬遁之术。尝榜其门课金一两,即有人亡其幼子者,赍金求占一课,山人曰:“明日午刻,有一老人携篮,有母鸡腊肉,并送此子到家。”已而果然。于是求占者坌集,山人挥之出,曰:“吾岂能作卖卜人乎!”以市膏药为生,间为人书招牌,字仿率更体,有所获,悉以施贫人。见乞儿中有疾病,即予药饵,为医治之,不稍厌倦;富贵之家,虽酬以千金不顾也。津市有吴醉碧者,拥赀巨万,母病,不敢启请。一日观涨,见饥民嗷嗷,栖息无所,山人曰:“吴君若能捐白米五百石,芦席棚数十座,吾当破戒治富人之病矣。”醉碧如其言,再拜邀至家,数月疾愈。在潭时,偶至万寿宫,僧人留宿不肯,曰:“门已扃,先生何能归?”未几如厕,久不返,迹之则已回寓矣。宫墙高数仞,亦不知山人何以超越也。

迨王菽原方伯来长沙,嘱澧州刺史物色致之,方知其为南通州拔贡生,与方伯旧同学,杀人亡命,浪游数十年不归。其终日布衣蔬食者,以不得奔父母之丧耳。时夷务方殷,方伯欲荐之军中,不从;欲留住,予以千金供施济之用,亦不从。数月辞去,所赠衣物银钱,悉却之。时郭筠仙、周杏农、孙芝房均在方伯所,山人不为礼。至澧州,独与一货煮豆者昵,或问其故,曰:“此剧盗也。吾劝其改行,终日作小贸,得百钱以养母,自啖粥度日,其纯孝如此。”后终于澧州,年七十馀。所传异迹甚夥。

喑哑开言[编辑]

吾邑有窭人子,生而喑哑。为人赁舂,既不与人酬对,舂粟尝倍他人,人以是争赁之。所获日数十文,以放生为事,如鸟雀鱼虾之类,人亦以贱价售之,十馀年不稍懈。一日,忽开声能言。群以为好生之报不爽。予谓哑子心思专一,其胸中一腔生意,自与天地絪缊之气相感,正不必援引释氏报应之说也。

阴阳司事[编辑]

汪星槎名瑾,本吾楚之溆浦人,尝呼严仙舫方伯为姨丈。自云少时尚及见乐园先生,勖以内功思无邪、外功毋不敬,亦时从先生学望气占星之术。占籍大兴,以实录馆供事议叙,未入。薄宦湖北,初次贼陷鄂城之先,请假修墓,诣常南陔中丞涕泣叩辞,中丞以为呆,而不知其哭已也。故相传谓星槎为冥府司册籍,能前知。同治丙寅秋,予至鄂,曾威毅言其异,时方署武昌府司狱,予往访,询以鬼神情状,据称轮回因果之说皆不虚,谓曾文正为应龙转世,彭、左皆南岳高僧,杨厚庵前身为彭莪、中解元被傅晋贤截卷者也。又谓左当终于陕甘,杨亦禄尽矣。未几,杨以罣误去官,左由闽督量移陕甘。又谓官相枯坐蒲团,苦行数十年,今生应享厚禄。旋被威毅所劾,钦使谭竹樵尚书来鄂查办,或以此诘之,曰:“无伤也,行当入阁矣。”已而果如其言。时威毅方出师征撚,予问此行胜负何如?曰:“此亦定数,非战之罪也。”俄而败闻至。又谓予湖南当有大劫,唯皖南苏浙可免。凡劫以食劫为最,兵劫次之,水火疾疫又次之,东岳主其事,每年天曹会议,或缓,或减,或免,随人心为转移,亦无一定之局。予尝问严秋农名臣之后,年少多才,何以不良于死?星槎愀然曰:“姨丈陈臬粤西,误听属吏之言,颇有冤杀,此孽也。”

后予至长沙,与唐荫云廉访谈及。廉访曰:“予是年在鄂,以八月去官,六月初星槎求见,呈折书其事甚悉,问何以知之?曰此有所本也,行当见耳。星槎前为江陵典史,不妄取民财,母殁至无以为敛,予时守荆州,佽以三百金,始得归葬。其事亲,厕牏便溺之属,躬亲洗涤,不以委人,可谓孝矣。而所言多荒怪,间亦有验有不验云。”

功名有定数[编辑]

咸丰戊午科场案未发以前,京师关节之风甚炽。凡翰詹科道部员中有考差可望分房者,亲友相率送条子,以圈识之,每一圈为百金。有多至三十圈者。亦有京官自送条子与公车者,得隽后如故外官,望纳年例。相习成风,恬不为怪。装成小折,携带入闱,各房互相寻觅,即黏蓝批鼎荐。俟关节中满,始得认真阅卷。以故虽素负文名之帘官,取中亦鲜佳卷,其精神全注条子故耳。

道光庚子,予与邑人李君赴计偕。有某侍御者,李君受业师,亦与予交好。一日,同车过访,侍御呼予进内诊病,诊毕,侍御书砚作也欤圣怀四字,嘱嵌三篇末及诗中抬头两处。予婉辞之曰:“荒疏日久,实不敢献丑。”回寓后,李君问:“吾师有何言语?”予以实告之,且云:“已却之矣。”迨揭晓,两人均落第。又同往侍御所,侍御向李君谘嗟叹息,谓此卷幸落谢方斋房中,一觅即得,文甚佳,惟诗中两字被潘相挑去。旋嘱方斋再荐经策,仍以此两字被黜,可惜!可惜!李君因其卷未出房,茫然不解所谓。予以关节并未嵌上,亦不知此语何来。因偕至礼部,领落卷示之,李君则呜咽曰:“呜呼!此乃予自作自受,岂非天乎!予于初六日早听宣时,悄至侍御宅,将也欤圣怀四字改作三盖字,作承题起处,乞师母拆开家人帽檐藏之。师母并嘱专觅此卷,勿顾他人。此事人不知,鬼不觉,君何从知之?不料君无心暗合。致令予卷永沉海底,而君亦复荐而未售,岂非天乎!”

予尝谓李君,若命里该中,何必关节?我非薄进士而不为,乃看得此关破耳,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李君初不以为然,自此次为造化小儿所颠倒,亦憬然大悟矣。

香莲薄命[编辑]

戊戌下第南归,与湘阴吴西桥偕行,至洧川县古东里地,游历曲巷,掀芦帘而入,见一丽人,年约十八九,钗荆裙布,不施脂粉,而风神绝世,秋波炯然,不似勾栏中人。询其姓字,自言孔姓,无字,此间人号我为香莲耳。细致研诘,方将酬答,忽有艳服妖姬闯门入,欲言还止,心知为鸨家姊妹行。瞥见此女项有刀痕,诧曰:“咄哉!艳如桃李而冷若冰霜,此间必有一重公案,能枉顾细聆清谈否?”渠谓:“此须破钞。妾不工唱曲,又不善侑酒,两君意欲何为?”予慨然曰: “我欲悲天悯人耳,岂效彼寻花问柳者哉?”既至,沥陈本系山左旧族,父母早世,随伯父游幕楚中,归过汴梁,联姻李氏,颇谐伉俪。不料所天被匪徒诱赌,家资荡尽。今年三月竟将妾鬻与杜鸨,逼令接客,持刀自刎不果。展转又鬻扶沟驿马鸨家,悬梁者再,投井者一,均被邻人救苏,欲以鸣官,故逃避此间,冀与官署远隔也。妾念求死不得,不如物色风尘,万一有人怜念,拔出火坑,婢妾均所甘心,唯不能作野合鸳鸯耳。两君如有意,愿充下陈。否则投入空门,更是清凉世界!时有仆王俊未授室,拟令娶之。而旅赀已罄,典质不够百金,鸨母欲壑难填,计惟有先借官威,再以利啖,庶谐所愿。翌日绕道四十里至洧川,适值县令卸事,毫无心绪,言新任数日可到,盍与商之。予不能待,驱车而去。先是,分手时,予谓天下事不可知,倘不如意,将如之何?女曰:“待君一月,若无佳耗,唯有一死耳!” 予颔之。时安福蒋镜初观察任河陕汝道,友人彭晓航在其幕中。因借官封函告之,乞为援手。归家后接晓航书云:“观察得函,即驰介携重赀往赎蛾眉,不料已于先数日死矣。”盖洧川距道署数百里,此函迟达故也。

至辛丑,再过东里侦访,则孔女绝命词尚在壁间,曾赋七古一篇纪其事。惜稿已散佚,他日当为补之。

以正克邪[编辑]

邑西南五十里有石村,陈恪勤公故宅也。咸丰初年,予避寇山中,与敝居相距不远。相传公幼时骑竹马诣塾读书,以竹置道傍土地庙,祝曰:“烦土地公公看马。”既夕放学,仍骑竹马归。日以为常。塾师梦神告曰:“令徒陈大人每日令看马,使我寸步不敢离,奈何!”一日暑夕访友,坐豆棚下乘凉,其友留夜饮,自携壶去贳酒。忽见一少妇踉跄而来,神情闪烁,将入门,低首拜,拜毕似有所遗,径入内。公取视,绳也,嗅之臭不可闻,取火爇竟。少妇出觅不得,怒向公索,吐舌披发,吹气甚冷,毛发洒然。公亦鼓气吹之,胸穿若洞,随吹随灭。友人归,公嘱速往视,则其妇已悬带床头矣。解之,气未绝。询之,始悉友人欲假其头上钗换酒,妇有难色,友批其颊,拔钗而去,方忿怒间,即有鬼劝其就缢。非公则几不及救矣。

鬼神情状[编辑]

邑先辈张岂石先生讳灿,号湘门,权奇倜傥,与鲁亮侪、谢梅庄齐名。由无锡知县起家,官至直隶按察使司、大理寺卿。

为县令时,有大吏昵一优伶,演戏宴僚属,群以缠头锦厚赠之。行酒至,先生掀髯曰:“吾不耐汝模样,可唤大花面来侑酒,当浮一大白。”坐客无不惊悚。

释褐仅七载,以忤果邸解组归,宦橐萧然,有绝句云:“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字都更换,柴米油盐酱醋茶。”其风味可想。

然相传先生能白昼见鬼,亦好打鬼。尝言见鬼不怕,但与之打。或曰:“打败如何?”曰:“打败,我不过和他一样。”此语载《随园诗话》。

予从其曾孙云仪师授读,故尤悉其轶事。先生性方严,不苟言笑。一日坐舆中,忽一笑,或问之,云见一大肚鬼,长不满三尺,皤其腹似栲栳,蹒跚而来,负墙而立,遇一醉人,以足蹴其腹,缠行滕,腹凹而目珠突出,故不觉失笑耳。又言人死越数年,其鬼渐缩小,豪贵有气魄者则不然。可见左氏新鬼大、故鬼小以及取精用物之说,非洞悉鬼神之情状者,不知语之精也。凡鬼最势利,见人袍服华炫,遥拜作乞怜状,蓝缕者则揶揄之,或掬尘土洒其面,或牵蛛丝网其目,又或相与共指而目笑之,则其人必遭困厄之事。唯神道则高与檐齐,大可数围,不可逼视。

先生年八十馀始卒。临卒时,玉筋下垂尺馀,满身作黄金色。予见其悬腕小楷手录《黄庭经》,或以为有丹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