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窗春囈/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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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窗春囈
卷上
卷下 

陳廣敷蹤跡[编辑]

道光戊申,江右陳廣敷偕其兄懿叔來潭,客余家者數月。懿叔古文與梅伯言齊名,著有《春秋說》。廣敷則宗仰新建,為勳兒編輯陽明百四十條,而其自命曰「吾為八子之學耳」。八子者,五子外增堯夫、象山、陽明也。嘗謂孔、孟為大圓圈,明道、陽明為小圓圈,留侯、鄴侯、狄梁公輩亦在圓圈中旋轉,元、明講學家皆方滯不足於用。時羅羅山、劉霞仙、吳南屏、郭筠仙意城、羅研生聞吾家來此異人,各先後至,無不傾倒。霞仙宗朱子,與之講學不合,而獨服其善於談兵,其不寐之症,廣敷為其治療。

廣敷工醫,兼工相人之術,其推八字,不用財官印綬,合《說文》及諸子精義,融液成文,推測皆驗。時霞仙猶布衣,即言其顴骨足以斷制大事。謂筠仙為今之房、杜。曾文正時在京師,推其造為杜祁公、文潞國一流人物,不能跂韓、范也。

廣敷自言無匡時之位而有匡時之略,常欲佐一巨公,展其抱負。乃自兵事起,浪遊黔、蜀,不一至兵間,殊不可解。

廣敷與懿叔最相得,嘗謂吾兩人落拓不遇,而令子鶴、服耔輩得志,吾以此卜新城陳氏之衰矣。而吾獨怪其言天下將大亂,戡亂之人,皆在三湘,時粵賊尚未起事,而能前知如此。然則發撚之變,天固已早定之,其間死生成敗,均非偶然,遭際之事,有幸有不幸。文正晚年力主運氣之說,洵至理哉。

曾文正公事[编辑]

辛酉,祁門軍中,賊氛日逼,勢危甚。時李肅毅已回江西寓所,幕府僅一程尚齋,奄奄無氣,時對予曰:「死在一堆如何?」眾委員亦將行李置舟中,為逃避計。文正一日忽傳令曰:「賊勢如此,有欲暫歸者,支給三月薪水,事平仍來營,吾不介意。」眾聞之,感且愧,人心遂固。

後在東流,欲保一蘇撫而難其人,予謂李廣才氣無雙,堪勝此任。文正歎曰:「此君難與共患難耳!」蓋猶不免芥蒂於其中也。卒之幕中人無出肅毅右者,用其朝氣,竟克蘇城。迨至撚匪肅清,淮勇之名,遂與湘勇相埒。而文正處功名之際,志存退讓,自以年力就衰,諸事推與肅毅,其用意殆欲作退步計耳。乃自收復金陵以後,竟不休官林下,亦不陳請補制,以文正之塵視軒冕,詎猶有所戀戀者,豈其身受殊恩,有不敢言退、不忍言退者乎?然亦非其本心矣。

祁門移營[编辑]

在祁門之三月,文正忽欲自攻徽州,力諫不止,因送至齊雲山而別。至徽,一戰大敗,葉小鶴副將陣亡,文正駐休寧城,羞忿不肯回營,已書遺囑,部署後事。軍中皇皇,莫知為計。乃寄書與之,論死生之道、進退之義,其略云:「死有重於泰山,凡欲求死者,必求死所,休寧非死所也。」又去:「公為兩江總督,兩江之地皆其地,何者謂之進?何者謂之退?愚謂祁門居萬山之中,況是絕地,不如退至東流,兼顧南北兩岸,亟應早為定計,何必以退為恥乎?」其書去後,數日回營,又十數日移節東流。書中所言,並無一字回復,蓋公欲自作主張,不以人言為行止耳。其不可測度如此。

文正困於祁門不肯移營,幕中人皆以祁門非應殉節處諫之,文正笑曰:「何根雲去常州時,大約左右亦如此說耳。」眾為默然,無以難也。

設櫃求言[编辑]

文正在徽,置一櫃,凡言地方利弊,悉投其中,不必列名。於是告訐之風大起。人患之,求於老訟師,老訟師曰:「不出三日,必令停止。」眾疑之,及第二日,果撤回。蓋訟師日寫數十無名之稟,皆痛詈文正者,文正不能不閱,又無可查究,此令遂停。訟師之心,可謂巧矣。

左相少年事[编辑]

左恪靖小予五歲,其中鄉榜卻先予四科。戊戌計偕北上,遇於漢口,即結伴同行,自誦其題洞庭君祠聯云:「迢遙旅路三千,我原過客;管領重湖八百,君亦書生。」意態雄傑,即此可見。

是日,各寄家信,見其與筠心夫人書云:「舟中遇盜,談笑卻之。」因問其僕:「何處遇盜?」曰:「非盜也,夢囈耳。前夜有誤牽其被者,即大呼捉賊,鄰舟皆為驚起,故至今猶聲嘶也。」予嗤之曰:「爾閨閣中亦欲大言欺人耶?」恪靖正色曰:「爾何知巨鹿、昆陽之戰,亦只班、馬敘次得栩栩欲活耳。天下事何不可作如是觀!」相與大笑而罷。

挽妓長聯[编辑]

楹聯至百餘字,即多累墜,極難出色,其佳者,以滇人大觀樓為最,久已膾炙人口。吾友湘陰徐海宗茂才,名並庾,駢文即學徐、庾,詩多作香奩體,兼工度曲。道光初年,與予讀書嶽麓書院,時偕過江作狹斜之遊,眷一妓號雲香者,益陽人,僑寓省城。回家數月,遲之不至。後聞其死,作聯挽之,多至二百五十字。云:

試問十九年磨折,卻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羅網頻加。曾語予云,君固憐薄命者,忍不一援手耶?嗚呼,可以悲矣!憶昔芙蓉露下,楊柳風前,舌妙吳,腰輕楚舞。每值酡顏之醉,常勞玉腕之扶。廣寒無此遊,會真無此遇,天台無此緣。縱教善病工愁,憐渠憔悴,尚恁地談心深夜,數盡雞籌,況平時嫋嫋婷婷,齊齊整整。不圖二三月歡娛,竟拋儂去!問魚嘗渺,問雁嘗空,料不定,琵琶別抱?然為卿計,爾豈昧夙根者,而肯再失身也?若是,殆其死乎!至今豆蔻香銷,蘼蕪路斷,門猶崔認,樓已秦封。難招紅粉之魂,枉墜青衫之淚。少君弗能禱,精衛弗能填,女媧弗能補。但願降神示夢,與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雲,乞還鴛牒,或有個夫夫婦婦,世世生生。

李金暘[编辑]

李金暘,年未三十,勇悍絕倫,群以為跋扈將軍,綽號衝天炮。積功保至副將,賞勇號統兵,在江西戰敗,被陷賊中,旋又逃歸。營官張光照,在毓撫軍處控其通賊,遂將二人並解至東流大營。文正力辯其冤,謂張光照誣告統領上司,先行正法。是日,李來謁,盛稱中堂明見萬里,感激至於泣下。不料旋又傳令:李金暘雖非通賊,既打敗仗,亦有應得之罪,著以軍法從事。即派親兵營哨官曹仁美綁至東門外處斬,聞者無不駭怪。李本以符水治病,最著靈驗,曹受其法,有師弟之誼,又憐其無辜罹法,故令行刑者身首不殊,屍諸江干,覆以蘆席,親兵十人守之。適予小廝往觀,聞呻吟之聲,方知未絕。傍晚即揚帆而去,不知所之。後聞其削髮人空門,號為更生和尚,姬妾三人,亦均為比丘尼,斯亦奇矣。

予嘗從容問李金暘何以事白而見殺?文正曰:「左季高、趙玉班俱稱其材可大用,若不能用,不如除之。且江西紛紛言其通賊,吾既違眾而戮張矣,亦何能不稍順人心乎?」文正此等舉動,真有非恒情所能窺測者矣。

曹後隨郭子美征撚湖北陣亡,又已數載,故敢筆之以廣異聞。

李楚材[编辑]

李楚材副將,衡州人也,人呼為李九長毛。投誠後,在文正營中帶勇。命以千人援湖,甫至三日,而湖州陷。據李自稱:昏異之中,偷過賊營十餘座,已探至城根矣。文正以為妄,即撤其營。予謂此人有絕技三:一走及奔馬;一入水不濡,可歷數時;一黑夜有光。試之皆驗。文正終不肯再用。渠欲求薦至浙營,予謂不須作函,但云由曾營過棄而不用,故此投效,必當收錄。恪靖果即令統四營,頗立戰功,惜炮子斷其左臂,已成廢人矣。

恪靖嘗謂文正無知人之明,故文正所棄者,無不重用也。

曾文正與左相氣度[编辑]

文正用兵主持重,除霆營外如徽防朱唐兩大營。恪靖皆不以為然。

一日來谘,極詆文正用人之謬,詞旨亢厲,令人難堪。文正復之云:「昔富將軍諮唐義渠中丞云:貴部院實屬調度乖方之至。貴部堂博學多師,不僅取則古人,亦且效法時賢,其於富將軍可謂深造有得,後先輝映,實深佩服,相應谘覆云云。」恪靖好以氣陵人,文正則以詼諧出之,從此恪靖亦無一字見及矣。

恪靖與文正書函來往,每以兄弟相稱,不肯稍自謙抑。至文正薨後,乃自書晚生挽之云:「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老;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豈其悔心之萌,有不覺流露者歟!

王船山先生軼事[编辑]

船山先生,為宋以後儒者之冠,同時如顧亭林、黃梨洲均弗能及。國變後,不矱髮,不毀衣冠,隱於深山四十八年,至康熙壬申始歸道山。素惡東林、復社馳騖聲氣標榜之習,與中原人士、江介遺老,不相往來,故名亦不顯。至其子虎止在藩書原學使幕中,始克將經注裨疏數種上之四庫館,列國朝儒林第二。阮文達編緝《皇清經解》,仍未采入。邑人王半溪為先生族孫,藏其遺書,不敢出以問世。道光十九年,予與鄧湘皋年丈慫恿捐資付梓,以鄒叔績任校刊之役,刻其書百五十卷。咸豐四年賊至,又毀於火。友人趙惠甫刺史言於沅圃宮保,遂付八千金囑予重刊,自百五十卷增益至三百卷。時在皖致書半溪,令從衡陽先生裔孫處搜求底稿。信到之先一日,守祠者聞饗堂有聲,開門視之,則先生神位自龕中躍至案上,植立不墮。先生嘗言吾書二百年後始顯,令子孫藏弆甚謹。豈名心猶未忘耶。祠中祁文 □公聯云:「氣淩衡嶽九千丈;心托離騷念五篇。」陶文毅聯云:「天下士非一鄉之士;人倫師亦百世之師。」其推崇可謂至矣。又聞之衡陽故老,國初矱髮之令綦嚴,先生時在樓上著書,檄至,府縣會營將草堂圍定,郡守某先登樓,見先生出座拱立,不自覺其五體之投地也。亦可想見盛德之容令人欽敬,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江忠烈逸事[编辑]

道光己酉,江忠烈由秀水令丁艱回籍,過舍留宿,談及所辦災賑,真可為後人治譜。

維時米價騰貴,饑民乘風搶掠,公甫履任,即有控搶二十餘案,弋犯不下百餘名。訪有某甲者,平日著名凶惡,為地方害,以站籠暴烈日中斃之,餘悉置之囹圄不問。隨至賑局,邀同司事眾紳往謁城隍神,袖中出誓神文,問:「諸君肯自署名否?」眾唯唯。因爇香鳴鍾鼓,同跪神前,公朗聲誦誓文一遍,令紳董各誦一遍,詞意森嚴,聞者無不懍栗。製兩匾書:捐有成數即齎花紅鼓吹,以「樂善好施」四字褒之;否則,大書「為富不仁某某」額於門首,責令地保巡視,毋使藏匿。一時歡聲雷動,人心已翕然矣。又,多捐者給予禁搶告示一紙,犯者照某甲一律處死。數日之間捐銀十餘萬兩,蓋皆欲得此告示作護符耳。乃乘船親查饑民戶口人數,分段彙冊,交出捐之人自行按給,五日一報縣查核,並不繳官繳局。內而丁役,外而紳董,無干沒之弊,匪惟意美,法亦良矣。而嘉興之人,嘩然謂某令曰: 「爾何不能效江青天活我,反從而魚肉之?」蜂湧毀署,勢甚洶洶,雖隆錫堂太守親往彈壓不能止,公至則帖然,其感孚人心如此!

賑務既畢,即商之幕友:「此等搶犯百餘人,均是斬、絞、軍、流罪名,吾意以為饑驅罹法,情堪矜憫,概予枷杖發落,亦不須逐案申詳,但造總冊上之何如?」幕友謂無此辦法,恐遭駁飭。公乃面陳中丞吳文節公,許之,並通飭照秀水江令辦理。殺一人而全百數十人及各屬無數人之命,其功德為不小矣。

此次水災退後,晚收尚有幾分,公一概免徵,不貪羨餘之利。謂予曰:「江浙州縣辦漕,不外『欺善怕惡』四大字耳。」聞訃後,公私虧欠上萬,賴後任接交撫藩,各予千金,始得脫然無累而歸。

馮樹堂[编辑]

馮樹堂大令,己亥解元。榜名作槐,或將姓名戲去其半為馬乍鬼。因以聲之相似,更名卓懷。

庚子辛丑,予留京過夏,寓果子巷。樹堂館軍機章京陳子鶴家,在閻王廟街,甚近,來往甚密。為人古執,不通世情,好面折人過。曾文正之閱儒先書,樹堂啟之也。後由四川萬縣令卸任來祁門,檄飭督辦碉樓,小違意旨,文正不覺對眾申飭,聲色俱厲。樹堂慚忿,拂衣而歸。歸後,予適至,因有鑒於樹堂之事,面陳來營閑住,不受差遣。故委派屯溪厘局、霆營監餉、湖口掣驗、總查江面厘金,皆繳劄不敢承,亦欲以全交耳。

先是,道光中葉,夷釁方啟,有陳頌南、蘇賡堂、朱伯韓者,參劾穆相、琦侯、奕氏兄弟,直聲震天下,都中有三御史之目。至癸卯年,兩奕漸起用,時頌南尚居台諫,樹堂以為必有彈章,久之寂然。乃懷四金往為勸駕云:「君之所以遲回者,慮罷官無歸資耳。吾湖南一公車,以此為贐。天下不乏好義之人,又何患?」頌南笑頷之,卒不肯奏。未幾,有公車閩人者來訪,樹堂以素昧生平辭之。則大言曰:「爾主人與陳給諫豈舊相識乎?何為獨拒我?」既見,則曰:「先生執義甚高。雖然,所以為頌南則善矣,所以自為,則我不知也。此非穆門鷹犬耶?先生更為鷹犬之鷹犬,又何說耶?」懷中亦出四金贈之,以為旅費。樹堂再拜受教,卻其金。客去,即卷裝移至文正宅。此事樹堂不肯自言,吾聞之廣敷云。

癸巳縣試[编辑]

吾邑縣試,頭場報名者二千餘人,其實能完卷者不過小半,其大半皆惡少藉考為名,以故頭場向不點名,恐人多鬧事也。

道光癸巳,靈穎生大令蒞潭,先期示諭欲遵功令點名,既而變計,而礙於煌煌告示,未便收回成命,傳集廩保,令公稟邀求,並出具不致滋事切結,同人均已畫諾矣。予後至,獨不肯從,將結狀裂之,拂袖而出。是夜,靈不得已,坐堂皇點名,昏黑之中,擁擠大哄,瓦礫飛擊,致傷頭額,因匿於樓房,聽其蜂湧歸號,勉強終場。間一日,例應考經文。聞已派民壯多名,準備拿人,將興大獄。且云:「昨見裂結狀之歐陽生,視瞻非常,鬧事者必此人所使也。」於是同人皆尤予孟浪,且戒予所保之三百餘人不令進場。予謂不考經則不能送府送院,吾亦何能避禍而誤人前程耶!因思人之急欲前進者以無駐足之所也,乃集戲園中茶擔長凳數百條,擺到考棚外,東西兩頭入坐者送茶一鍾,又喚水煙袋數十管,均不索錢。城內酒肆,通夜以酒麵伺應送考之人,亦不索錢。又令禮房造具影牌,仿照鄉試科場之法,每牌五十名,派一紳士按名前後押令魚貫而入,無不步履安緩。官亦無從發作,但怒目相視而已。時本府已接鬧考傷官之稟,委員來縣登岸,見此光景曰:「靈穎生真胡鬧,幾曾見縣試進場有如此井井者。」即回省以無事覆。時本府為張乙舟太守,調知予所布置,予時應嶽麓書院課卷取列第一,張公傳見,極為歎賞,並勖予他日為有用之才。時予方二十六歲,頗亦自負。不意終老牖下,一無表見,有愧張公屬望多矣。

新寧陳某[编辑]

道光丁酉,予為新寧教官,江忠烈以諸生應拔萃科,四試皆名列第二。批首陳某,富人子也,文賦俱佳。時學使蔡春帆庶子將前列卷給各屬(校)〔教〕官評閱,予謂若論試卷,優劣懸殊,若求真材,恐尚須斟酌。學使怫然曰:「然則有槍替乎?」予謂槍替之有無不可知,今亦不必深究,惟是風簷寸晷中,雖邵陽、新化無此佳卷,何況新寧僻陋之區!因誦其賦中名句,且言:「江本寒士,陳係富人,卑職此中空洞無物耳。」竟以此定甲乙。是科與予同中鄉榜,同上公車。新寧自國初以來無中式者,人謂之破天荒。而陳某至省,於八月初八日納妾,竟不入場。學使聞之,益以予言為不謬云。

是歲劉蔭渠中丞年方十六七,應童子試。予與其尊人寶泉翁來往頗密,因索閱其卷,詩中出韻,為易數字令改正。學使適出見,問胡為者?予不敢隱,即奉卷呈覽,中丞則觳觫立於堂下。學使見其文理通順,年又最少,一笑置之,竟入學。後於己酉得拔貢,隨忠烈帶勇至長沙守城,為司文案。予與忠烈論向、和優劣,其覆書即中丞代筆,與予無一字來往。迨後揚歷封疆,予更不欲以書幹之矣。

英雄必無理學氣[编辑]

江忠烈少時遊於博,屢負,至褫衣質錢為博資,間亦為狹斜遊,一時禮法之士皆遠之。予獨決其必有所建豎,故《南屏集》中與予書,頗以為怪。

忠烈用兵以略勝,在中興諸公之右,至今名滿天下。初至京師,人未之奇也。惟黎樾喬侍御一見,即言此人必死於戰場,人亦不之信,亦不知其以何術知之也。

其下第回南時,三次為友人負柩歸葬,為人所難為。曾文正以此賞之,令閱儒先語錄,約束其身心。忠烈謹受教,然其冶遊自若也。

吾觀歷代史書人物,跅弛不羈之士建立奇功者有之,至號為理學者卻少概見,何哉?乃近年來,又有一班深情厚貌小廉曲謹之人,軍中並無勞績,往往致身通顯。即不必深入理窟,並不知《二程遺書》、《朱子大全》為何說,但襲其貌,敝車羸馬,布衣粗糲,量鹽數米,錙銖計算,即可以得理學名。以故後輩群效之,為厚實之所歸。無論其他。即如胡文忠以紈絝少年一變而為頭巾氣,亦不能舍此時趨,究竟文忠之所以集事者,權術而非理學也。大君子取人之法,殆別有深意,間亦得一二樸謹之士而用之,獨其謬種流傳,遂成風氣,流弊所至,恐不免如晉人清談之禍耳!

羅忠節軼事[编辑]

理學亦何可厚非,惟真偽不可不辨。以予所見,真之一字,惟羅忠節足以當之。其夫人目已瞽,伉儷甚篤,不置側室。在長沙購得所謂一字牌者,予疑其無此癖。曰:「家君好為葉子戲耳。」又見其箴規友人高雲亭,苦言至於垂涕而道,真意流露,表裏如一。所著不僅言理之作,凡天文、輿地、律曆、兵法,及鹽、河、漕諸務,無不探其原委,真可以坐言起行,為有用之學者。而至性亦復過人,可謂篤行君子矣。

忠臣有後[编辑]

江忠烈年四十尚無子。新寧女子不肯與人作妾。癸丑守長沙,來潭謁徐仲紳制軍,信宿予家,遍覓勾欄中無當意者。後聞在益陽買妾,數月遣歸。明年正月得遺腹子,襲世職。向使愛妾不遣,即同殉廬城矣。忠臣不令無後,豈非天乎。

廬州之陷,以知府胡某、縣役某縋賊入城。城外尚有楚勇營盤數座,原可以不死,一卒負之欲逃,忠烈咬其項,遂棄之水濱,傷矛而死。先是,奏稱:「臣誓與此城共存亡。」死後二日,廷寄至,朱批有「不必與城共存亡」之語,已無及矣。

廬人於城外為忠烈建祠祀之,仿岳廟鐵鑄秦檜夫婦之意為塑跪像,插標書通賊犯官知府某、犯人縣役某,忠烈以手指之作怒罵狀。明年,賊至城數月,無故驚退,云大風揚沙,空中有陰兵無數,即其祠所也。其愛將錢玉貴,嘗以赤膊入陣,勇悍無前,一日深入陷賊,夜迷路,忽見忠烈指示路徑得出。

忠烈雖死於賊中,家人以千金購得其屍,面貌如生,扶柩回城後,賊復回新寧,其妾夢忠烈云:「無恐,明日賊當去。」已而果然。既又夢忠烈撫之曰: 「吾在彼亦甚岑寂,爾可從我。」數日竟無疾而逝。或云忠烈死後尚饒風趣。或曰非也,此別有深意存也。嗚呼!忠烈靈爽不昧,亦至是哉。

時同殉城者,有同年茶陵陳岱雲太守、新化鄒叔績孝廉。叔績博學多聞,而文特冗長,墨藝不入格。其中式文中引用書,九房無有知其出處者。時宋於亭在外簾,最稱博雅,各房考以此卷詢之於亭,亦不之知,但云:「我回寓即可翻書得之,公等更不能也。」叔績入場時寓南門外蔡忠烈祠,或相傳為蔡公薦卷云。忠烈守長沙,亦駐營祠側,間與楊芋庵請乩,蔡公屢降乩,所傳詩文甚夥,今亦不復記憶矣。

夫人儉樸[编辑]

曾文正夫人,為衡陽宗人慕雲茂才之妹;塚婦劉氏,即陝撫霞仙中丞女也。衡湘風氣儉樸,居官不改常度,在安慶署中,每夜姑婦兩人紡棉紗,以四兩為率,二鼓後即歇。是夜不覺至三更,劼剛世子已就寢矣。夫人曰:「今為爾說一笑話以醒睡魔可乎?有率其子婦紡至深夜者,子怒詈謂紡車聲聒耳不得眠,欲擊碎之,父在房中應聲曰:『吾兒可將爾母紡車一並擊之為妙。』」翌日早餐,文正為笑述之,坐中無不噴飯。

吾鄉農家婦女勤於紡績,市人則以針黹為務。時有鄧伯昭孝廉者,性情古執,在江達川方伯幕中,聞夫人紡聲,極為歎美,謂可以破除官場家人驕惰之習,力勸方伯製紡車,強其妾效之,終日不能成一紗,人笑以為迂。孝廉每談及世風奢靡,人心澆薄,輒皺眉唏噓不已,故李芋仙呼之為「五代史」,言其開口即曰「嗚呼」也。

一生三變[编辑]

文正一生凡三變。書字初學柳誠懸,中年學黃山谷,晚年學李北海,而參以劉石庵,故挺健之中,愈饒嫵媚。其學問初為翰林詞賦,既與唐鏡海太常遊,究心儒先語錄,後又為六書之學,博覽乾嘉訓詁諸書,而不以宋人注經為然。在京官時,以程朱為依歸,至出而辦理團練軍務,又變而為申韓。嘗自稱欲著「挺經」,言其剛也。

咸豐七年,在江西軍中丁外艱,聞訃奏報後,即奔喪回籍,朝議頗不為然。左恪靖在駱文忠幕中,肆口詆毀,一時嘩然和之。文正亦內疚於心,得不寐之疾。予薦曹鏡初診之,言其岐黃可醫身病,黃老可醫心病,蓋欲以黃老諷之也。先是文正與胡文忠書,言及恪靖遇事掣肘,哆口謾罵,有欲效王小二過年,永不說話之語。至八年奪情再起援浙,甫到省,集「敬勝怠,義勝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二字,屬恪靖為書篆聯以見意,交歡如初,不念舊惡。此次出山後,一以柔道行之,以至成此巨功,毫無沾沾自喜之色。嘗戲謂予曰:「他日有為吾作墓誌者,銘文吾已撰: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告萬世。」故予挽聯中有「將汗馬勳名,問牛相業,都看作秕糠塵垢」數語,自謂道得此老心事出。蓋文正嘗言「吾學以禹墨為體,莊老為用」,可知其所趨向矣。

進場飯[编辑]

文正守其王父星岡先生之教,未明求衣,明炮一響即布席早餐矣。在東流,與予及李肅毅、程尚齋都轉、李申甫方伯共飯,群以為苦,文正亦知之,嘗笑曰:「此似進場飯。」克復安慶後,予以九月朔歸家,置酒為餞,席間,從容言:「此間人非不能早起,但食不下咽耳。吾今歸矣,欲為諸人求免進場飯何如?」文正笑頷之。故予以書調肅毅云:「從此諸君眠食大佳,何以報我?古人食時必祭先為飲食之人,君等得不每飯一祝我乎?」肅毅復書:「進場飯承已豁免,感荷感荷!惟尚齋、申甫皆須自起爐灶,恐不免向先生索錢耳。」此雖一時戲謔之言,當時情事亦可想見。

虛懷納諫[编辑]

丁雨生中丞,吏治精敏,綜核名實,為近日督撫之冠,而虛懷納諫,能受盡言,尤不可及。任兩淮都轉時,予亦捧檄辦理楚楚招商公事,交涉甚多,中丞與予約限時日了事,以故案無留牘,屬吏亦惴惴恐後。旋奉命回潮辦理夷務,來局作別,予送之,將登輿矣,忽執予手曰:「先生會客之所,窗間有所見否?」予愕然趨視,則「丁成亡八蛋」五字耳。丁成者,予司閽家丁,五字則僚僕所戲書也。中丞疑其詈己,故以相詰。予不得已,裂窗紙附函呈覽,以書辯明之。並云:「家人小子之言,固不足較,況閣下指日封疆,方欲出而任天下之事,凡任事者難免怨謗,即如子產亦有孰殺之歌,吾恐從此以後,天下人以此三字相贈者,尚不乏人也,又何足介意乎?」旋接覆函云:「得書具悉,此中已冰釋矣。至書中任事難免怨謗一語,千古至論,謹當書紳。」以此見中丞非僅以才勝,其器量亦非時流所及也。

賑濟良法[编辑]

吾邑常平倉積儲穀十萬餘石,道光二十九年水災,請於邑侯李寅庵大令,領出作三等賑法:農民賑借;次貧賑糶;極貧賑施。是歲秋收有年,得以全數歸倉。因乘人心皆有防饑之恐,勸捐義穀,按畝三升,東佃各半,捐至百石者,作銀二百兩,請官給予九品職銜議敘,繳錢三十緡作局費、部費。其穀仍存捐戶,即派捐戶為倉長,司其斂散。是年捐至四萬五千石,明年又捐三萬石作建倉費。於咸豐元年,乞當事題奏給發部照,仿朱子社倉之例,春借秋還,加息耗各每石二斗,至今已增至十餘萬石矣。其在官之常平穀,於賊圍長沙時借去未還,至同治元年復蝗旱,青黃不接之際,米價翔貴,義穀已發完,尚不能敷。邑侯羅子鴻大令以予為辦賑熟手,踵門求助。予謂倉穀已空,勸捐無幾,巧婦不能作無米之炊,計惟有索還省穀耳。適惲次山中丞以三品銜署藩司,奉命嶽廟舜陵進香,由潭經過,邑侯率眾紳具稟請見。惲不允,且言「省城根本重地,何能顧及外縣?爾等既好行其德,即應捐資發賑,毋得率瀆!」言之聲色俱厲。予知其明日當由南鄉往衡,山路百餘里,是夜草狀紙百餘,馳急足散交沿途農民,攔輿求還倉穀,有擲塗泥者,有擁輿不得前必見允而後已者。惲大窘,但稱「候批,候批」云云。到衡仍駁飭下縣不準。予乃致書郭意城舍人請於毛寄雲中丞,將穀給還。惲回省聞之,已懷慚恧,詗知前後皆予所為也,益怒,乃藉邑人壽邑侯千金不受、予倡議建卻金亭,因檄縣謂予巧立卻金亭名色,斂費肥己。不知此項現存育嬰堂,經董事挺身承應,惲亦無從羅織矣。

惲後褫職,不敢回常州,以撫湘時多得罪同鄉故也。

育嬰變通善法[编辑]

吾邑育嬰堂,向雇乳媼百餘人,經費既已不貲,而乳媼皆有子女,仍乳其所生者,而私以飯汁飼所養嬰兒。予見其面黃肌瘦,聲嘶啼哭不止,不久即當就斃。因變其法:凡送嬰女來堂者,給予腰牌,按月領錢六百文,並給以衣裙綿絮,仍交本婦自乳。撫養既久,母子之情益篤,斷無有忍棄之水濱者,若一二年後,即將腰牌掣回。以是增額數百名,費省而事更無弊。吾見各處育嬰堂皆不甚得法,故筆之於此,或亦仁術之一端歟。

江浙醫生[编辑]

同治五年,予由揚州回家,集貲設立醫藥局,聘醫生十人,自辰至申,每人診三十人為度,給以藥餌。一月之後,考其功過:十全為上,修貲外另予褒賞;否則議罰;藥不對症,即辭之出局。又設醫館,刊刻黃坤載《傷寒懸解》、《金匱懸解》、《長沙藥解》、《傷寒說意》、《四聖心源》、《四聖懸樞》、《素靈微蘊》、《玉楸藥解》八種,及購《素問》、《靈樞》、《難經》諸書置局中,有來學者,給予紙筆酒食,令其誦習,不熟此書者不準行醫。又令人學習祝由科及針灸之法,一時醫風為之丕變。

予自來江南,攜黃氏八種贈人,無有過而問者。後見時醫費伯熊所立醫案,然後知浙江另有一種醫派,所用皆平淡之品,分兩亦輕,病家見之以為穩適。顧亭林曰:「古之名醫能生人,古之庸醫能殺人。今之庸醫,不能生人不能殺人。」其江浙醫生之謂乎?然一時雖不至殺人,小病病氣漸衰,或尚無礙,大病遷延失治,鮮不死矣。

戴山人[编辑]

戴山人諱嶢,字一夫,嘉慶末年流寓來潭,後居澧州津市。冬夏一灰布袍白布帶,每日啖米半升,不御酒肉,精奇門壬遁之術。嘗榜其門課金一兩,即有人亡其幼子者,齎金求占一課,山人曰:「明日午刻,有一老人攜籃,有母雞臘肉,並送此子到家。」已而果然。於是求占者坌集,山人揮之出,曰:「吾豈能作賣卜人乎!」以市膏藥為生,間為人書招牌,字仿率更體,有所獲,悉以施貧人。見乞兒中有疾病,即予藥餌,為醫治之,不稍厭倦;富貴之家,雖酬以千金不顧也。津市有吳醉碧者,擁貲巨萬,母病,不敢啟請。一日觀漲,見饑民嗷嗷,棲息無所,山人曰:「吳君若能捐白米五百石,蘆席棚數十座,吾當破戒治富人之病矣。」醉碧如其言,再拜邀至家,數月疾愈。在潭時,偶至萬壽宮,僧人留宿不肯,曰:「門已扃,先生何能歸?」未幾如廁,久不返,跡之則已回寓矣。宮牆高數仞,亦不知山人何以超越也。

迨王菽原方伯來長沙,囑澧州刺史物色致之,方知其為南通州拔貢生,與方伯舊同學,殺人亡命,浪遊數十年不歸。其終日布衣蔬食者,以不得奔父母之喪耳。時夷務方殷,方伯欲薦之軍中,不從;欲留住,予以千金供施濟之用,亦不從。數月辭去,所贈衣物銀錢,悉卻之。時郭筠仙、周杏農、孫芝房均在方伯所,山人不為禮。至澧州,獨與一貨煮豆者昵,或問其故,曰:「此劇盜也。吾勸其改行,終日作小貿,得百錢以養母,自啖粥度日,其純孝如此。」後終於澧州,年七十餘。所傳異跡甚夥。

喑啞開言[编辑]

吾邑有窶人子,生而喑啞。為人賃舂,既不與人酬對,舂粟嘗倍他人,人以是爭賃之。所獲日數十文,以放生為事,如鳥雀魚蝦之類,人亦以賤價售之,十餘年不稍懈。一日,忽開聲能言。群以為好生之報不爽。予謂啞子心思專一,其胸中一腔生意,自與天地絪縕之氣相感,正不必援引釋氏報應之說也。

陰陽司事[编辑]

汪星槎名瑾,本吾楚之漵浦人,嘗呼嚴仙舫方伯為姨丈。自云少時尚及見樂園先生,勖以內功思無邪、外功毋不敬,亦時從先生學望氣占星之術。占籍大興,以實錄館供事議敘,未入。薄宦湖北,初次賊陷鄂城之先,請假修墓,詣常南陔中丞涕泣叩辭,中丞以為呆,而不知其哭已也。故相傳謂星槎為冥府司冊籍,能前知。同治丙寅秋,予至鄂,曾威毅言其異,時方署武昌府司獄,予往訪,詢以鬼神情狀,據稱輪回因果之說皆不虛,謂曾文正為應龍轉世,彭、左皆南嶽高僧,楊厚庵前身為彭莪、中解元被傅晉賢截卷者也。又謂左當終於陝甘,楊亦祿盡矣。未幾,楊以罣誤去官,左由閩督量移陝甘。又謂官相枯坐蒲團,苦行數十年,今生應享厚祿。旋被威毅所劾,欽使譚竹樵尚書來鄂查辦,或以此詰之,曰:「無傷也,行當入閣矣。」已而果如其言。時威毅方出師征撚,予問此行勝負何如?曰:「此亦定數,非戰之罪也。」俄而敗聞至。又謂予湖南當有大劫,唯皖南蘇浙可免。凡劫以食劫為最,兵劫次之,水火疾疫又次之,東嶽主其事,每年天曹會議,或緩,或減,或免,隨人心為轉移,亦無一定之局。予嘗問嚴秋農名臣之後,年少多才,何以不良於死?星槎愀然曰:「姨丈陳臬粵西,誤聽屬吏之言,頗有冤殺,此孽也。」

後予至長沙,與唐蔭雲廉訪談及。廉訪曰:「予是年在鄂,以八月去官,六月初星槎求見,呈折書其事甚悉,問何以知之?曰此有所本也,行當見耳。星槎前為江陵典史,不妄取民財,母歿至無以為斂,予時守荊州,佽以三百金,始得歸葬。其事親,廁牏便溺之屬,躬親洗滌,不以委人,可謂孝矣。而所言多荒怪,間亦有驗有不驗云。」

功名有定數[编辑]

咸豐戊午科場案未發以前,京師關節之風甚熾。凡翰詹科道部員中有考差可望分房者,親友相率送條子,以圈識之,每一圈為百金。有多至三十圈者。亦有京官自送條子與公車者,得雋後如故外官,望納年例。相習成風,恬不為怪。裝成小折,攜帶入闈,各房互相尋覓,即黏藍批鼎薦。俟關節中滿,始得認真閱卷。以故雖素負文名之簾官,取中亦鮮佳卷,其精神全注條子故耳。

道光庚子,予與邑人李君赴計偕。有某侍御者,李君受業師,亦與予交好。一日,同車過訪,侍御呼予進內診病,診畢,侍御書硯作也歟聖懷四字,囑嵌三篇末及詩中抬頭兩處。予婉辭之曰:「荒疏日久,實不敢獻醜。」回寓後,李君問:「吾師有何言語?」予以實告之,且云:「已卻之矣。」迨揭曉,兩人均落第。又同往侍御所,侍御向李君谘嗟歎息,謂此卷幸落謝方齋房中,一覓即得,文甚佳,惟詩中兩字被潘相挑去。旋囑方齋再薦經策,仍以此兩字被黜,可惜!可惜!李君因其卷未出房,茫然不解所謂。予以關節並未嵌上,亦不知此語何來。因偕至禮部,領落卷示之,李君則嗚咽曰:「嗚呼!此乃予自作自受,豈非天乎!予於初六日早聽宣時,悄至侍御宅,將也歟聖懷四字改作三蓋字,作承題起處,乞師母拆開家人帽簷藏之。師母並囑專覓此卷,勿顧他人。此事人不知,鬼不覺,君何從知之?不料君無心暗合。致令予卷永沉海底,而君亦復薦而未售,豈非天乎!」

予嘗謂李君,若命裏該中,何必關節?我非薄進士而不為,乃看得此關破耳,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李君初不以為然,自此次為造化小兒所顛倒,亦憬然大悟矣。

香蓮薄命[编辑]

戊戌下第南歸,與湘陰吳西橋偕行,至洧川縣古東里地,遊歷曲巷,掀蘆簾而入,見一麗人,年約十八九,釵荊裙布,不施脂粉,而風神絕世,秋波炯然,不似勾欄中人。詢其姓字,自言孔姓,無字,此間人號我為香蓮耳。細致研詰,方將酬答,忽有豔服妖姬闖門入,欲言還止,心知為鴇家姊妹行。瞥見此女項有刀痕,詫曰:「咄哉!豔如桃李而冷若冰霜,此間必有一重公案,能枉顧細聆清談否?」渠謂:「此須破鈔。妾不工唱曲,又不善侑酒,兩君意欲何為?」予慨然曰: 「我欲悲天憫人耳,豈效彼尋花問柳者哉?」既至,瀝陳本係山左舊族,父母早世,隨伯父遊幕楚中,歸過汴梁,聯姻李氏,頗諧伉儷。不料所天被匪徒誘賭,家資蕩盡。今年三月竟將妾鬻與杜鴇,逼令接客,持刀自刎不果。展轉又鬻扶溝驛馬鴇家,懸梁者再,投井者一,均被鄰人救蘇,欲以鳴官,故逃避此間,冀與官署遠隔也。妾念求死不得,不如物色風塵,萬一有人憐念,拔出火坑,婢妾均所甘心,唯不能作野合鴛鴦耳。兩君如有意,願充下陳。否則投入空門,更是清涼世界!時有僕王俊未授室,擬令娶之。而旅貲已罄,典質不夠百金,鴇母欲壑難填,計惟有先借官威,再以利啗,庶諧所願。翌日繞道四十里至洧川,適值縣令卸事,毫無心緒,言新任數日可到,盍與商之。予不能待,驅車而去。先是,分手時,予謂天下事不可知,倘不如意,將如之何?女曰:「待君一月,若無佳耗,唯有一死耳!」 予頷之。時安福蔣鏡初觀察任河陝汝道,友人彭曉航在其幕中。因借官封函告之,乞為援手。歸家後接曉航書云:「觀察得函,即馳介攜重貲往贖蛾眉,不料已於先數日死矣。」蓋洧川距道署數百里,此函遲達故也。

至辛丑,再過東里偵訪,則孔女絕命詞尚在壁間,曾賦七古一篇紀其事。惜稿已散佚,他日當為補之。

以正克邪[编辑]

邑西南五十里有石村,陳恪勤公故宅也。咸豐初年,予避寇山中,與敝居相距不遠。相傳公幼時騎竹馬詣塾讀書,以竹置道傍土地廟,祝曰:「煩土地公公看馬。」既夕放學,仍騎竹馬歸。日以為常。塾師夢神告曰:「令徒陳大人每日令看馬,使我寸步不敢離,奈何!」一日暑夕訪友,坐豆棚下乘涼,其友留夜飲,自攜壺去貰酒。忽見一少婦踉蹌而來,神情閃爍,將入門,低首拜,拜畢似有所遺,徑入內。公取視,繩也,嗅之臭不可聞,取火爇竟。少婦出覓不得,怒向公索,吐舌披髮,吹氣甚冷,毛髮灑然。公亦鼓氣吹之,胸穿若洞,隨吹隨滅。友人歸,公囑速往視,則其婦已懸帶床頭矣。解之,氣未絕。詢之,始悉友人欲假其頭上釵換酒,婦有難色,友批其頰,拔釵而去,方忿怒間,即有鬼勸其就縊。非公則幾不及救矣。

鬼神情狀[编辑]

邑先輩張豈石先生諱燦,號湘門,權奇倜儻,與魯亮儕、謝梅莊齊名。由無錫知縣起家,官至直隸按察使司、大理寺卿。

為縣令時,有大吏昵一優伶,演戲宴僚屬,群以纏頭錦厚贈之。行酒至,先生掀髯曰:「吾不耐汝模樣,可喚大花面來侑酒,當浮一大白。」坐客無不驚悚。

釋褐僅七載,以忤果邸解組歸,宦橐蕭然,有絕句云:「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字都更換,柴米油鹽醬醋茶。」其風味可想。

然相傳先生能白晝見鬼,亦好打鬼。嘗言見鬼不怕,但與之打。或曰:「打敗如何?」曰:「打敗,我不過和他一樣。」此語載《隨園詩話》。

予從其曾孫雲儀師授讀,故尤悉其軼事。先生性方嚴,不苟言笑。一日坐輿中,忽一笑,或問之,云見一大肚鬼,長不滿三尺,皤其腹似栲栳,蹣跚而來,負牆而立,遇一醉人,以足蹴其腹,纏行滕,腹凹而目珠突出,故不覺失笑耳。又言人死越數年,其鬼漸縮小,豪貴有氣魄者則不然。可見左氏新鬼大、故鬼小以及取精用物之說,非洞悉鬼神之情狀者,不知語之精也。凡鬼最勢利,見人袍服華炫,遙拜作乞憐狀,藍縷者則揶揄之,或掬塵土灑其面,或牽蛛絲網其目,又或相與共指而目笑之,則其人必遭困厄之事。唯神道則高與簷齊,大可數圍,不可逼視。

先生年八十餘始卒。臨卒時,玉筋下垂尺餘,滿身作黃金色。予見其懸腕小楷手錄《黃庭經》,或以為有丹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