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集/卷三十
传
[编辑]明陪臣传四
[编辑]鲁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言上尽其礼,则下尽其忠也。然自古尊贵之臣,上之所礼,而不能尽其忠者有矣,卑贱之臣,上之所不礼,而能尽其忠者亦有矣。岂于尊贵无忠臣,而于卑贱有忠臣欤?抑位已足者难为勇,名未立者易为忠欤?抑下之忠与不忠,在于其人,而不在于上之礼不礼欤?
余读《明史》,见毅宗皇帝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左良玉为宁南伯,唐通为定西伯,刘泽清为东平伯,下诏勤王,而无一人入卫者,未尝不悲愤泣下也。夫爵之以伯,其礼甚厚,而四人不肯进兵救天子,京师已陷,而晏然不为之戚,何其不忠也?
明兴以来,属国之士,不得仕于天子之国,奉使来觐,天子召见皇极殿,其礼甚薄。然属国疏远之士,视天子如其父母,恐不得自尽其节,非天性之笃于忠者,岂如是乎?
余于崇祯得归义之臣二人焉,曰崔孝一、林庆业。
始,清人陷东江也,孝一从战,而不杀明卒一人,弃妻子西入中国,慨然欲忠于皇朝,及帝崩,走死殡侧。
庆业与清袭东江,又犯锦州,而其志常欲脱身归天子。清人遣使执庆业,庆业道亡,遂浮海抵海丰县。毅宗奇之,下玺书,授副摠兵。京师陷,庆业系狱,卒不屈。夫二人以属国之将,非明天子所礼者,而自忠于中朝。故君子舍其失身之罪,而取其终也。
崔孝一
[编辑]字元让,朝鲜义州人也。伯父曰嵂,从都督麻贵击倭奴,摄南原守。
孝一为人多智,喜任侠。万历中,以武出身,事废王,为刑曹佐郞,迁至训炼院判官,与金应河俱知名。姜弘立从战深河,辟应河为左营将,孝一为裨将,应河行,孝一以母丧不行。
天启七年,清骑大入义州。孝一帅州之壮士张应林,战统军亭下,遂挫清锋。应林死,孝一手剑,登府西谯楼,击杀清兵数十人,清将皆畏之,从楼下,望见孝一状貌甚伟,令其骑生得孝一致麾下。孝一佯降,阴使人约左都督毛文龙,连内外夹攻清营。文龙乃遣游击周文焕,将三万卒,与清将交锋,遂大战黔同岛中。会清人斥候得文焕卒降者,具知孝一连兵状,大疑之。孝一乃亡入龙骨山。
是时龙川郑凤寿屯山上。孝一说凤寿曰:“孝一久在清营,知清诸将易禽耳。使孝一将卒三百袭清营,足以破矣。”凤寿持重不许。孝一遂去,直夜半驰入清营,即帐中斩十数人,遂南驰入青梁山,复收壮士,为三队以保塞上。
崇祯九年,清骑复入义州,州尹林庆业屯白马山。孝一谓庆业曰:“以将军之勇,闭壁距险,不能出一卒与清人战,即诸将何劝?小人愿为将军却清人。”庆业壮而许之。孝一遂帅轻骑,与清人战鸭绿水上,大破之,禽其将要虎,得辎重数百而还。
十年,林庆业入东江,令孝一别袭水寨。孝一乘船,击桴鼓大呼徐进,寨中主将沈之祥闻桴鼓声,乃大惊,急引船走,与孝一船中流而遇。孝一从船上揖曰:“清人且至,公趣行之。”祥亦揖而去。
孝一至寨,清兵已入寨中战。孝一佯为清兵援,实援明兵。然清兵犹以孝一为援己而不之疑也。
是时清人逼京师,大学士孙承宗死之,中国日削,明室将亡。孝一乃得力士车礼亮,谋破清人以报天子之恩。孝一曰:“吾欲浮海入中国,说明诸将,攻沈阳。沈阳见攻,则清人必求救于吾国。吾国出师,则足下诈为军士,属行间,从入清营,乘其隙,出其不意,破清人。然后孝一因而屠之,八旗诸族可平也。”
礼亮曰:“此吾之志也。”乃以家财佐孝一,具舟与粮。
时,黄一皓为义州尹,林庆业以节度使镇安州。一皓尝召孝一,论天下事。孝一具言所与礼亮谋者,一皓大悦,厚遗孝一,送登州。
孝一将行,恐见疑于国中,乃之安州,谓庆业曰:“小人将入中国。劝诸公东入沈阳,又得力士,送清营。从中发难,则可以报帝恩。然小人一朝浮海而西,国人必疑之,愿得罪于将军,因而亡去以绝人之疑。”庆业许之。乃以事罪孝一,杖于军中,废为小卒,监烽火。于是孝一言于众曰:“林将军辱我至此,何面目复还乡里,见父老为?宁乘舟浮于大海,从田横客耳。”
十二年秋八月,孝一遂行,至登州,说陈洪范。洪范不用。乃去之宁远,说吴三桂,三桂颇有复辽意,乃固留孝一为谋士。
清人入锦州,孝一迎战松山下。清人围之,孝一直夜溃清围,西驰遁去,行收兵,与三桂会,遂还宁远。自孝一入登州后二年,事发觉,一皓、礼亮皆坐死。故孝一之谋卒不行。
十七年春三月,李自成入大同,天子诏三桂入卫。三桂至丰润,闻京师已陷,止山海关不行,迎清兵入。夏四月,清引兵,遂入关,三桂降。五月,清乘胜,遂据京师,受朝贺于武英殿,令天下薙发。
孝一至京师,独不朝贺不薙发,侍先帝殡,昼夜临,十日不食,死于先帝之旁,三桂为收而葬之。
后三十年,三桂始兴兵,明室几复,而孝一已死矣。然三桂自称皇帝,国号曰周,三桂死,子世璠立,既而败,为清所灭。
肃庙时,赠孝一户曹参判,御书告身曰:“归正天朝,义烈卓异。”
林庆业附僧独步
[编辑]字英伯,朝鲜平泽人也,后徙忠州。五世祖命山,判吏曹。
庆业幼,能帅群儿为战阵,群儿慑伏,受其约束,不敢违。庆业既长,学兵法,好奇计。
家贫无田,里中人为假其田而使耕之。庆业临耕,诈遇病,谢里中人曰:“公怜我而假之田,今我遇病不能耕,请归公之田。”里中人愈益怜之,为合耦代庆业耕。庆业瞑目卧垄上,阴诵兵法,日入不起。里中人耕已,熟视曰:“果病也。”
一夕庆业喟然叹曰:“吾受天地之气,不为禽兽而为人,不为妇人而为男子,安能局促老此邦也?”乃以武出身,由乐安守,为剑山防御使,守西边。
清三百人诈降东江,明总兵官刘兴治欲与降者走建州。庆业登高,望东江有兵气,趣修狱垣曰:“未逾三日,当有囚者。”城中人莫能测也。已而兴治为其麾下沈世魁所斩。于是清三百人奔庆业,庆业囚之,人以为神。
宣川府使李浚欲因而诛之。庆业曰:“不可。虏人必索之,公且少俟。”不十日,沈阳遣将率数万骑薄城下,庆业出其所囚三百人以与之,清人大悦。
崇祯六年,孔有德、耿仲明以登州叛,陷商河、齐东、德平、青城,掠其人众,亡入海。使曺绍宗、刘承祖奉表,降沈阳,杜度、济尔哈朗、阿济格迎于镇江。
明兵追至威化南,王遣庆业夹攻之,庆业率师,与仲明战于牛家庄,大破之。事闻,天子下玺书,奖王之忠,特授庆业总兵官,又赐金花插其首。庆业由此知名中朝。
九年,庆业擢为义州尹。十二月,清入义州,庆业闭壁,分将士以张疑兵。清以为世魁、庆业合兵而守,即不犯,直渡萨水,趋王京,围南汉城。观察使洪命耈、节度使柳琳引兵入卫,庆业欲约世魁,出轻骑,乘清空虚,袭沈阳,焚其巢穴。柳琳素忌庆业名,又恐有功,固止之,令不得发。
明年,南汉破,琳遁去,命耈战死。
三月,清遣孔有德入东江,胁柳琳为先锋将,庆业为副。至蛇浦,庆业使人谓有德曰:“天下之珍宝货财皆聚于东江。庆业既得为先锋,若城陷,则所获货财珍宝,皆庆业之所宜有也。愿立明信,毋使满洲兵争财为也。”乃令军中歌舞之。于是清人皆大怨,环有德叩头言曰:“使朝鲜兵为先锋,满洲之耻也。”有德乃更令马夫达为先锋。庆业佯争曰:“既使庆业为先锋,而又改之何也?”清人固请然后乃止。
日入,夫达率锐卒三百人,前攻东江,沈世魁迎击破之。会天大雾,夫达引小舟,登蛇浦之背,乃陆行逾崖而西。
始,水行直抵东江,夜过半,从寨北入。庆业豫令金励器登高,麾旗告世魁,而世魁前距海口,卒不之省,遂被执。东江既陷,清人赐庆业爵八级、男女百二十有五口。
庆业为人勇敢有气义。虽失身于清人,然其心未尝不为明也。世魁副将吕壁亡至义州,庆业厚遇而资送之,壁感其义。
庆业在义州时,清使人窃庆业所佩一矢。庆业乃募善盗者,入清帐中,窃其所着红帽而藏之。后清人至义州,以矢投庆业曰:“还公矢。”庆业于是出红帽,投清人曰:“还尔红帽。”清人大惭。
十一年,王拜庆业为平安节度使,镇安州。先时,王求义士之可以使中国者。会左都督洪承畴使浮屠独步如沈阳,独步还至鸭绿水,为庆业所得。王闻之,乃使庆业装送,独步潜入山东。
十三年,清又胁庆业,为舟师上将,李浣为副,入锦州。至旅顺口,清诸将皆欲趣战,问庆业等:“几日当至大凌河?”庆业等对曰“船行在风”,因留迟以利明兵。至石头,阴纵三船,绐清人曰:“风漂失之。”其后三船至登州,持清阴谋,告都督洪承畴军,具言庆业等虽在清营,终不忍倍明天子。承畴由是知其义。
庆业等至北汛口,遇明兵,佯与之战,诫炮者不铅而发曰:“洪都督军也,炮毋中。”承畴亦诫其射者,不满而发曰:“林总兵军也,射毋中。”以故两军无一人死伤者。
庆业又使二卒佯沈海,从水中行抵明军,告清兵谋。明日二卒归自明军,皇帝诏曰:“昔平秀吉屠朝鲜也,先帝暴露天下之师以御之。今寇贼陵轹中国,中国日削,朝鲜岂忍忘先帝之德,而不救中国邪?若等如缚寇贼来,则朕当分天下,封万户侯。”
庆业等恐事泄,立焚其诏以灭迹,而副其书窃藏之。已而清使人大索军中,诏不得。至盖州,承畴方保大海口,楼船微见其帆,庆业令士豫发炮,麾明兵去。清人怒曰:“袭明兵取之易耳,今反如此何也?”庆业等强谢迺解。
初,清人心忌庆业,欲杀之,乃使相者视庆业,庆业以脯纳靴中。相者望见其身曰:“如短一寸,真名将也。”由是得免。
是时清人欲深入,庆业等皆不肯进,令舟工日沈数船,所沈者凡六十四船。乃破器械,弃粮食,示不可行,清人问:“若等在行数留迟,又遇南船不肯击,军食兵械皆弃诺尔中,是何意也?”诺尔犹言海,建州人语也。庆业仰天伪为誓,清人信之。
后十馀日,令庆业等入登、莱,庆业等曰:“六月浮海,死伤甚众。今舟楫已坏,粮食且绝,势不可复涉大海。进亦死,不进亦死,请死于此。”清人心知庆业不肯攻承畴,又恐庆业入山东,阴与大明内外合谋,为沈阳患,因归之。庆业等谢曰:“归国幸甚,然舟楫破,无以水行。”清人曰:“不能水行,即陆行。”庆业等乃从辽阳北,窥沈阳而归。王召见慰谕。
初,二卒之归自明军也,庆业喟然而叹曰:“庆业平生之志,今可见矣。”欲脱身归中国。浣曰:“子志善矣,然奈祸及王家何?”于是乃止。然庆业入明之计自此决。
十四年,明遣独步报王书。庆业乃谋于朝,复遣独步如京师。
十五年,清围锦州,洪承畴以其军降,其麾下有倪甲者告庆业在石城时遣三船事。又朝鲜定州贾人高忠元系沈阳狱,告庆业遣僧入明,清人大怒,发使者执庆业。庆业叹曰:“大丈夫徒死北庭,无益也。”至金郊驿,即道亡,入天宝山,变姓名,削发为僧。妻李氏械系沈阳,即恚曰:“吾夫为大明忠臣,吾独不为忠臣妻乎?”遂引刀自杀。
庆业既亡,欲入明,乃与船人李武、金之汉旁招诸贾人曰:“谷几石、钱几两在延安府西海上,有能输致锦江口,则当得五之一二。”诸贾人皆以为然,具大船,载庆业行。既中流,庆业乃出装中剑,谢船上人曰:“吾尝欲为明天子,逐虏人,平辽阳,蒙公等之力,得入中国,虽死无恨矣。”船上人大惊拜曰:“公始令往输钱谷西海上,何迺中国也?”庆业拔剑叱曰:“违令者斩。”船上人恐惧流涕曰:“如公令。”
庆业纵船,直登州,会风不利,抵海丰县,县人以为清间者,遂系之狱。庆业曰:“庆业乃天子陪臣,岂为虏邪?”于是乃释。
至登州,登州都督与语大奇之,为予精兵,使往击山东土寇。庆业出奇,禽其将,都督惊服,置之帐中,问兵事。庆业以为:“帅舟师,由鸭绿水,屠沈阳,则虏人无遗族矣。”都督曰:“善。”
十七年,敕授庆业副总兵将,以七月伐沈阳。未几,自成陷北京,烈皇帝崩。清引兵入山海关,都督直夜遁去,其中军马登红代领其众,与庆业移屯石城。未逾二年,南京陷,清招庆业,卒不往。
是时独步在登红军。庆业闻唐王入闽初即位,约与独步奔福州。明日登红执庆业,降于清人,清人欲剃庆业发。庆业不听。清人乃诱庆业曰:“始天聪时,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归身圣清,太宗皇帝皆赐策封为诸王。公如事清,当不死,富贵不在三人下。”
庆业曰:“吾诚图存,则守吾国一丘足矣。何苦弃父母之国,千里浮海,以自投于明朝哉?今明已破,吾岂以富贵变其志邪?”清怜其忠,乃送庆业北京狱,诱胁百端,终不屈。
清问庆业所欲言,庆业曰:“昔曹孟德释关羽,羽竟报孟德之恩。汝若能送我南朝,我当报汝之恩,如关公之报孟德焉。”清人曰:“汝不忘南朝,可谓忠臣。然养虎遗患,吾不为也。”
会朝鲜相沈器远谋叛,事觉,辞连庆业。王闻庆业系北京,使使请还之,其后一年,清以槛车送庆业报曰:“庆业潜遣奸细,私通别国,及领舟师,故悮军机,窜投明朝,罪恶多端。因平定中原,施恩大赦,一应罪恶,槪行解网。今王欲得庆业以靖乱萌,理所宜然。”王乃命系庆业狱。庆业入明,实不预器远叛事,而贼臣金自点阴惮庆业,乃以亡命入明朝为庆业罪,掠杀之,庆业时年五十三。
庆业将死,大呼曰:“天下事未定,不可杀庆业。”及既死。王为之恸曰:“死乎!死乎!庆业敢任有功,甚可惜也。”因命史官谕其尸曰:“予无杀汝之意,何遽死邪?”
肃庙时,追复庆业官爵,谥曰忠愍。
僧独步初名申歇。为人开敏有口辩。入妙香山学浮屠,削发为僧。闻沈世魁镇东江,浮海往游,世魁死,独步间走入河南,依洪承畴。清围京师,承畴帅师入卫,使独步东之沈阳,取清人要领而归,至鸭绿水上,为朝鲜戍卒所得。戍卒致之节度使林庆业,庆业致之崔鸣吉。
先是金堉如京师,天子闻清围南汉,诏陈洪范出师救。又予金堉卒千人,卫之以归。堉既归,洪范不行,南汉破,使者不复通中国矣。
王每岁正朔西乡哭,左右皆泣。乃求义士之可以使明者,未得也。及鸣吉因林庆业得独步,乃遂遣之,移咨于承畴,具道为清所围不能城守状,独步间走承畴军,因致国书,承畴上之天子。是岁崇祯十二年也。天子下诏,褒其义,因赐独步号曰丽忠。
十四年,独步归自京师,王大喜,赐独步米五百五十石、白金千五百两、人参五十觔,复遣之。明年承畴降于清,言朝鲜使独步奏明天子,清人疑之。会朝鲜贾人高忠元系沈阳狱,告崔鸣吉遣使入明,如承畴言。十二月,清人执鸣吉,械系沈阳,三年赦归。
独步入明,从庆业往来登州。明亡,庆业与独步谋趋福州,独步不肯。已而庆业系燕狱,独步亦被执,久之又从庆业归。庆业考死,独步坐流蔚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