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集/卷五
状
[编辑]移弘文馆,论东江状并《东江志》
[编辑]往者郡县图山川、城郭、关防、镇堡、道里、邮驿、仓廪、祠庙、楼台、桥梁,又志其师旅强弱、钱谷多寡及忠臣、孝子、烈女之事,词人,墨客,退士,逸民之文,上本馆以备考览,而东江不在图中,可不惜哉!
窃见东江,距铁山可六十里,无田畒,四面洲岛,白苇萧然,盖所谓牧马之地也。自天启开镇以来,登州、辽阳、宁远卫无赖之徒,皆属麾下为士卒,与虏人通,宣泄中国机密事。故虏人初自沈阳取西平,又破旅顺,拔宁远,屠锦州,入大安口,蹂遵化薄德胜门。又犯永平,下滦州,围大凌城,陷保安。又直捣万全左卫,呑宝坻,皇都遂震,由东江无赖之徒,附虏人而为之助也。
然大学士姜曰广,往视东江,还奏言:“留屯数年,可资牵制。”天子下敕谕属国,以保东江,是曰广始误边事也。兵部尚书袁崇焕诛毛文龙,犹不辍东江一镇,请敕都督陈继盛总文龙兵,是崇焕重误边事也。及刘兴治杀继盛,谋犯皇都,大学士孙承宗议“辍东江,敕王朝具船百艘,徙镇民,寘之登州”,已而寝。
夫姜曰广、袁崇焕二人者,近世名臣也,而徒持牵制之议,不辍东江,岁输银二十四万,米十三万六千石,以养镇民,为中国肘腋之患。然王朝常保东江,卒不违天子之命,其深仁乌可泯也!
作《东江志》凡二篇,异日馆阁,如增修本国地志,则东江一镇始终,亦可以系铁山府关防矣。
东江志上
[编辑]天启二年,平辽将军、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毛文龙,出屯东江,哲皇帝赐尚方剑以镇之。初文龙率河东兵三百人,浮海夜袭镇江城,杀其将佟养正,遂留宣、铁二府间,招集辽民,辽民悦而归之者十馀万,巡抚御史王化贞,奏授文龙总兵官。然文龙残贼,喜货无大略,出师辄败。
四年,分兵入诸岛,初置屯田。宣川府为岛者六,而身弥最大,身弥者,云从岛也。铁山府为岛者十,而皮岛最大,皮岛者,东江镇也。自文龙屯田以来,十六岛耜者相望,虏人恶之,袭文龙于岛中,烧其粟。是时,仁庙新即位,事明恭谨,乃下教,岁漕清南、清北粟各二万石,以饷文龙。清南漕,从石多山西北行凡三百里上东江;清北漕,从宣沙浦西南行凡六十里下东江,东江委输自此始。
六年,天子使翰林院编修姜曰广、给事中王梦尹,往视东江。曰广等归自东江,奏曰:“东江在大海中,周四十里,地斥卤,不生草木。然文龙以三百人入岛中,招集辽民,至十馀万,如文龙者,诚可谓豪杰之士也。留屯数年,则辽阳十万之众,庶可以养成精锐矣。或设伏而用间,或乘敝而出奇,此文龙自信其能,而臣等亦信文龙之能也。至于战必胜攻必取,臣等不敢信文龙,而文龙亦不敢自信也。”
于是天子赐玺书奖谕文龙。然文龙坚壁一岛,不能复尺寸之地。始出师,逾长白山七百里,袭建州帐为所败。其后又袭鞍山驿,丧其精卒千馀人,而文龙匿不上闻,杀辽阳民归义者,献其首级,故天子犹以文龙为有功也。
文龙开镇凡八年,暴露海上,王闵之,尝谕平安观察使厚奉东江,其屯田,出其鉏铫以助之。至通货,则丰其赢利以资之,及告粜,发其仓廥以拯之,其仁如此。
初文龙建寺杭州,乃移帖乞施货财。王报曰:“王氏笃信浮屠,入元朝听法番僧,故国君施财造寺,其俗然也。今敝邦自洪武时,上儒术,以古圣人礼乐仁义为治教,不糓守先王之训,不敢坠也。”文龙恚,遂不复请。既而使人趣漕粟,粟犹未至,乃大怨,流言于朝曰:“某国与倭为媾,而又款于建州。”会文正公金尚宪等,至京师,上书礼部以讼之。然王未尝以流言怨恨文龙也。
文龙父事魏忠贤,岁时上贺以千金,为忠贤寿立祠海中,塑忠贤冕旒之像,朝夕拜焉。忠贤大喜,凡文龙所上请者,无不听。由是文龙日益横,不守约束,侵扰属国。下昌义千章之木,以为舶,棋置海口,自石城缀于三山、鼍矶者,可百艘。尽笼度支岁饷银二十四万为权利,不予战士,薄军食,私其馀粟,积二岁得十二万八千石。自专一镇,而钱糓不受部核,巡抚御史袁崇焕心不悦也。
初文龙留镇东江,王亦发南师十万,戍于清北,与东江镇为掎角,以备敌国。及东江告粜不绝,清南、北积蓄大空,乃辍南师,只令入粟委输东江。岭南漕,由露梁下碧波亭;湖南漕,由碧波亭下袁山;湖西漕,由袁山下燕尾亭,二千里舳舻相接,漕多者十四万石,少者不减六万石。然辽民仰给东江,而东江不能尽哺,令就食于清北,强者行劫,弱者行乞。王以为不徙辽民,则东江必受其难。
乃奏曰:“辽民日滋月盛,而皇朝万里委输,理难全活。臣上感皇朝之仁,下闵赤子之命,振乏急菑,义所不辞。然臣国蓄积已空,饿殍相属。当此之时,辽民来聚塞下,嗷嗷告饥,凡民㷀独,尚可哀矜,况上国归正之民,饿死于臣之土地,则得罪父母之邦,无以自解矣。今若使老弱男妇,徙登、莱,则全活必易为力,不特辽民脱水火之中,臣亦免不救之罪,岂不两全乎?今辽民不耕不商,仰人而食,虽以天下之大,尚难计口资给,况臣国凋敝,不足以救朝夕之急,终必相率而塡沟壑,此天下得失之机也。”
奏至,兵部大疑之,言于天子曰:“属国虞其逼处,欲驱其民驱其帅,宜布兵以防属国。”王又奏曰:“子之有身,无一发非父母之遗也。既因父母而有其身,虽为父母而捐其身,有不敢辞。臣之于君,何以异于此哉?自古中国,御外藩,羁縻而已,皇朝之于臣国则不然。自太祖皇帝以来,覆露之恩,同于侯服,有祈焉而靡不应也,有吁焉而靡不听也。及倭奴之难,社稷为墟,神宗皇帝发天下之兵,倾府库之财,拯救而全安之,五庙血食得不坠者,皆神宗皇帝之力也。夫皇朝既为臣国,续垂亡之命,而臣国不为皇朝尽其职,则狗彘不食其馀矣。总镇当全辽沦没之后,孤军东渡,寄居海上,辽民襁负而至者数十万。此数十万在辽地,皆为建州所驱使,赖总镇风谕招来,使中国得数十万众,建州失数十万众,虽未能犂庭蹀血,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夫总镇开府海岛,非惟辽民之所依归,实亦臣国之所承藉也。故臣国岁集南军,入西鄙,欲与总镇为掎角。及中原兵兴以来,山东输粟,寖不如初,而总镇告粜之使,无月不至,臣遂辍南军之入,只令出粟以给总镇。军不足则无以战,粟不赡则无以守,臣于此,可谓穷矣。今辽民四布州闾,强者攫之,弱者丐之,昌义人不胜其苦,遂入安、肃,而辽民亦入安、肃。昌义以南,安、肃以北,客居六七、主居三四。天下之事,穷则变。苟非陛下临照之,臣何望焉?向具奏乞徙辽民,固未尝虑及于逼处也。况总镇为臣辅车,将一力上答皇恩,岂敢有猜防之意乎?臣虽无状,亦尝闻先臣之遗训矣。嗣位以来,至诚飨上,铭镂心肺,不敢以形虞势危,自变其忠贞之节也。伏惟陛下曲垂鉴谅,使日月昭明之光,毕烛无外。”
天子为之感动,然议臣皆不肯徙辽民矣。八月,崇焕遣使者,贻书沈阳,议和亲。文龙怒曰:“崇焕私与建州和亲邪?”乃讽忠贤以挠之,崇焕切齿。后文龙尝过觉华,掠闽船于海云寺下,夺其货。阴纵奸民千馀人,入古渤海山谷中,盗取善参数百斤。擅弛马禁,集天下之富商大贾,而为之市,罔罗财币。崇焕心欲除文龙,而内惮忠贤之势,不敢发也。
七年,沈阳数万骑袭义州,又屠安州,王幸江华。虏人乃遣刘兴祚请和亲,王许之。是时,沈阳分精兵,夜𢭏东江,文龙遁入云从岛,不出一甲为王援。而王还都,犹遣使予文龙米一百石,以救其饥,文龙惭服。兴祚既归,王具奏羁縻曲折无所讳。文龙移帖曰:“羁縻权也。大谬于忠顺之道,宜讳之。”王谢曰:“敝邦臣事皇朝,一于忠实而已矣。今不糓有羁縻之计,而行羁縻之事,则直陈羁縻之实。此事上不欺之道也,事之经权,何可论耶?今总镇为不糓虑诚至矣,而所谓‘与忠顺之道大谬’者,殆不然也。兵家制变非一道,故不穀权许羁縻,以缓建州之锋,而奏本尽没其事,非所以事上无隐之义也。”遂不之讳。
其八月,毅宗即位,见王奏,乃下诏曰:“君臣大义,皎若日星。王忠荩,朕所鉴临。”其后文龙以兴祚事,流言于京师,而天子卒不信也。
初忠贤深结文龙为爪牙,乃使党与,劾崇焕。崇焕既去,而文龙威震关外,募死士三千馀人,皆冒己姓为毛氏,横行海上,掠民间女子甚众。欲浮船入大同江,袭平壤,遂犯南京。尝奏曰:“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诸公卿皆轻文龙,而崇焕独以为忧也。
及忠贤诛,诏擢崇焕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赐尚方剑,督师辽、蓟。崇焕入朝,大学士钱龙锡问复辽之策。崇焕曰:“先诛文龙,然后全辽可复也。”
崇祯二年春二月,崇焕阅兵,至双岛,与文龙饮。夜半崇焕谓文龙曰:“公已老矣,胡不释兵归乡里乎?”文龙曰:“文龙亦尝有此意,然而未归者为辽事也。辽事既毕,则朝鲜可袭而有也。”崇焕愕然,入帐中,语诸将曰“文龙可斩”,谋遂决。
三月,文龙移本国咨,求粮糗、劲弓、利刀。是时,清北大饥,乞粜东江。王叹曰:“清北之民,皆死沟壑,而有司力不能救,至乞粜于总镇。然总镇锐志盛气,能以平辽为己任,而寡人不能相助,则何以自解于后世乎?”乃命有司,造弓刀具粮糗,输之东江,而不知文龙之有叛谋也。
五月,崇焕邀文龙观将士射,先设幄于山上,令参将谢尚政等,伏甲士于幄外。文龙既至其部,卒皆不得入。崇焕起拜曰:“公居海外重镇,受予一拜。”文龙亦拜。崇焕遂与登山上,东江诸将多毛氏,崇焕顾谓文龙曰:“毛氏何其盛也?”文龙曰:“皆予之孙也。”崇焕大笑,谓诸将曰:“尔等积劳海上,亦受予一拜。”诸将皆顿首谢。
于是崇焕诘文龙违令数事,命缚之,文龙倔强。崇焕叱曰:“尔有十二大罪。祖制大将居于外,必命文臣监制之。尔出镇万里海外,军马钱糓,都不受部臣之核,一当斩。人臣之罪,莫大于欺君。尔杀降者,虗冒军功,二当斩。人臣无将,将则必诛。尔奏称‘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三当斩。山东委输岁十三万六千石,窖置东江,人率一月三斗米,纤啬馀粟以自盗,四当斩。擅开马市,与宣、铁、昌义之民,相买卖,五当斩。部下诸将数千人,皆冒己姓为毛氏,六当斩。归自宁远,掠商舶于大海之中,尽夺金帛,七当斩。纳民间女子甚多,将士效之,历四期,人不安室,八当斩。尽驱乱民入辽地,窃采名参数百斤,九当斩。事魏忠贤如事父,塑冕旒像于岛中,十当斩。东江丧师以万数,不闻于朝,十一当斩。开镇八年,不能复尺寸之地,十二当斩。”
文龙震怖不能言。崇焕北向顿首曰:“臣诛文龙,以肃三军。臣不成功,陛下亦以诛文龙者诛臣。”遂取尚方剑,斩文龙于帐前,文龙精卒数万人,皆慑伏不敢仰视。明日,崇焕具牲醴,祭文龙曰“昨斩尔朝廷大法,今祭尔僚友私情”,为之泣下。乃收文龙尚方剑、敕命、印绶,分其卒二万八千为四协,尽除苛政,闻于朝。文龙既死,子承祚与陈继盛等,共主其众。崇焕奏曰:“东江距建州界八十里,可资牵制。然骑士不过十营,而步卒不过五营。今不宜更置都督,令继盛摄之足矣。”诏曰:“可。”
始天启时,王建言请徙辽民,天子不许。其明年,辽民遂叛,陷广平、小坡二堡,攻云山郡,射中权管崔完成,郡守尹爓谋袭东江。后四年,叛者滋众,挟虏人为东江患,中朝议臣,始悔不用王言矣。
东江志下
[编辑]崇祯三年,刘兴治叛,与其兄兴基、兴良,杀总兵官陈继盛,自称都督,据有岛众,谋犯皇朝。王命李曙为都元帅,郑忠信为副元帅,率舟师往讨兴治。
乃为檄谕东江曰:“有明御天下,远迩臣顺,凡有罪辜,无所遁匿。彼沈阳俘卒小校,曷敢奸乱统纪,贼害主将,以掩蔽日月之明哉?总兵陈公钦承皇命,来领岛众,虽功绩未效,而过恶无所布闻。设有微细违慢,按司、督府,自宜训饬。今者逆臣刘兴治,归自北庭,阴怀异图,挟豺狼之势、肆蜂虿之毒,敢行悖逆,擅害主将,忠良之士,皆罹凶虐。犹且劫持军众,盗窃旌旄,将欲专据江关,阻绝海津,凭恃殊类,窥觎皇畿,上国之民,莫不扼腕。古者诸侯有乱,方伯连帅,得以征讨。故桓、文之事,《春秋》大之。我主上恪谨守邦,所重者,君民之义;所秉者,连帅之权。是以大兴师旅,命都元帅臣曙、副元帅臣忠信,董帅三军,水陆并进,东西合围。所问者,叛魁也,非胁从诖误之徒也;所取者,兴治也,非将校偏禆之类也。况辽地士民,首怀忠义,来归本镇,或建功名而受爵命,或当队伍而饱廪粟,其于君臣之义、将卒之分,知之熟矣,感之深矣,虽迫于凶威,岂欲为乱逆之属,沦于禽兽哉?尔等各自矜奋,亟缚兴治,来诣军前,则皇朝自有爵赏,使本镇永为藩辅,不亦休哉?”
兴治惧,遂率岛众,遁入登洋岛中。大学士孙承宗,移咨本国曰:“兴治既归义矣,姑释之。”曙等由是引兵还。兴治遣其党尹光裕议置军门,王不许。四年三月,兴治又叛,杀岛中将士人民,焚其尸。明日欲杀接伴使李景宪,将投沈阳。景宪闻之,欲自缢。游击将军张焘、参将沈世魁ㆍ李永同ㆍ吕得宝等,谋诛兴治,率将士屯岛北高峰,发火箭以射之,岛中如昼,飞炮四下,声震天地。自戌至寅,殊死战,斩兴治及其兄兴基、兴良,尽杀降卒八百人,岛中遂定。王命有司,输米二千石以饷东江,又予战马三百匹。帝以世魁为左都督,以镇东江。
先时,沈阳遣其将,引二万骑,屯凤皇城,欲与兴治,袭王都,分王刘氏诸兄弟。及兴治死,心恚之,乃引其兵入清北,移书曰:“刘家兄弟率岛民,欲投于我。若贵国不饷岛民,则岛民何以不降乎?建州人皆曰:‘朝鲜不与之种,则岛民不得屯田;不与之粮,则岛民不得粒食,必早归于建州矣。’往年贵国容毛文龙于东江,与之粮而抚养之,及辽民欲归我家,贵国复与之粮而阻之,此贵国坏我家事矣。我家遣将抵义州,闻东江人耕龙川、铁山诸岛,贵国与之种而供给之。贵国既以南朝为之父,而供养其民。我家与贵国,亦为兄弟之邦,兄岂有不可饷弟之理哉?我家士卒,不惯舟楫,贵国借船,以便攻岛,则我家尽弃芥滞矣。”
王不受,移都督黄龙咨曰:“建州借船之事,宁以国毙,断不可从也。”龙以闻天子曰:“属国秉义事上国,建州借船欲攻东江,而能严辞斥绝之,甚可嘉也。”乃下诏褒其义。
龙在东江,求通籴,王命输粟七千石以饷之。沈阳二万骑屯蛇浦,掠宣川、郭山、嘉山、定州、博川,得渔船十馀艘。又斫诸山松木下海岸,日夜造船。龙遣世魁率舟师,泊于浦口,与虏人战,虏人中丸死者甚众。会潮生,世魁船佯胶浅沙,虏见之,悉兵趣进,世魁船火炮齐发,虏人死于泥中。世魁三战三破之。及潮退,世魁凯还。王闻之,又输粟一万七千石以饷之。
岛中将士,阴附虏,乃缚龙,夺其印绶,岛中又乱。王命政府,又为檄谕东江曰:“往岁兴治害主将,本国举义致天讨,此贵岛之所明知也。总镇黄公受天子明命,挂印建牙,来镇东江,此实皇朝之命帅、全岛之司命也。虽戎政失宜,士心不附,自朝廷议其得失可也,其在部下,唯当恪守分义而已。今者偏禆倡乱,敢行无道,执缚拘囚,夺其印绶、掠其财贿,虽大盗,何以加此?
夫总镇名位之隆,非陈将之比,而缚之与杀,相去无几,则今者之变,比诸兴治,宁有间乎?顷者总镇以岛中乏食,屡请易粮,本国许发一万七千石,已令饷臣,日夜督运,不谓总镇遽遭肘腋之变。当此之际,若复仍旧输粟,以饷乱众,是助逆而养奸也。倘皇朝有闻,责以正义,本国将何辞以对乎?
夫岛中数万人众,必有忼慨扼腕,思为总镇报仇者。如能昭明大义,声罪致讨,缚取元恶,传示本国,使逆顺暴著于远迩,则本国敢不敦好如旧?不然,本国唯知遵皇命,致王法而已,宁与贵岛告绝,不忍与犯上无义者,私相比周,以乱皇朝之纲纪。”
檄至,岛中皆震惧,复龙之位,还其印绶。龙差都司沈玺,以闻天子曰:“往者逆臣刘兴治,阴结建州贼,杀总兵陈继盛。属国陈兵讨其罪,传檄岛中,兴治远遁。今乱民又缚督臣,夺印绶,以干天诛。属国又檄岛中,使乱民有所惮畏,此大义也。”下诏奖谕之。王益感厉输东江粟二万石,又命有司,月饷岛民二千石。
初太学士孙承宗,闻兴治之乱,议辍东江,令属国具船百艘,以三月输送岛民,到登州,尽毁岛中庐舍。王命有司,具五十艘以待辍镇。及黄龙督师东江,辍镇之议遂寝。
王移承宗咨曰:“东江僻在大海中,地势悬远,不足以牵制建州,而中国涉海餫饷,徒为天下元元之劳。自兴治据为巢窟,联结建州,叛计已成,大则侵轶青、齐、小则并呑属国。赖天之灵,自就歼灭,岂唯天下之幸?属国士臣,亦与徼馀福矣。往者中朝议辍岛众,令属国具船百艘以资转运,声威所及,莫不叹服。至于尽毁岛中庐舍,以防后患,其为属国虑者亦至矣。夫中朝为天下大计,徙全岛数万之众,浮大海致之登州,属国凋瘵,虽不能具舟百艘,亦可以搜取民船相济也。”承宗不应。
五年五月,东江差官胡云鸾、李逢春、刘承信等,至安州,缚运饷使朴簉,以铁索系其颈。节度使申景瑗,引兵赴救,云鸾等驰马遁去,其一人拔剑前进,击景瑗军吏一人,左臂几断,流血仆地。是时,黄龙屯旅顺。世魁以副总兵,在东江,数遣差官督军食。而岛中无赖之民,出入闾里,掠夺财粟、妇女甚众。
王移世魁咨曰:“今民之最苦者,差官之频数与岛人之掠夺耳。差官之来,每以催粮为名,厨传之弊极矣。粮苟可济,何待催督?不然,差官虽日至,何益于事哉?无赖之徒,出海作乱,掠人财粟,劫人妇女,其为害与盗无异。敝邦之民,不胜愤恚,或有争闘伤害者,则敝邦辄绳以法,以是岛人日益恣。前时督府,虽有绑送之令,穷阎僻里,孤弱之民,不敢以兵刃相抗,虽欲缚致于督府,何可得也?故束手而受毒,诚可闵也。今宜明定约束。每当市易之期,差一员,赍货坐船,来到饷臣所在处,一循时直,易糓米,无名之差,勿复发遣。岛民冒禁出海者,一切禁断,不从令者,一一绑解岛中。则贵镇坐收通籴之利,而敝邦官民,得免于虐害矣。”世魁不从。
十一月,文龙麾下孔有德、耿仲明叛,陷商河、临邑、齐东、新城、登州、黄县、平度,山东大乱,巡抚御史朱大典击却之。
六年,有德、仲明走旅顺。龙邀击之,斩其党李应元,执毛承禄等十六人。有德、仲明,亡入海,龙兵追之狄江南。王遣剑山防御使林庆业,夹攻之。庆业率师,与仲明战于牛家庄,大破之。事闻,天子诏曰:“朕惟尔国世守藩封,夙称忠顺。近以逆臣孔有德、耿仲明,肆为不道,朕令都督黄龙率师往讨,陪臣夹攻,追奔逐北。捷书来闻,具见王同仇之义。是用特降玺书奖厉。”仍赐彩币,以答忠诚。
七月,有德引虏兵,围龙旅顺。龙力战,知不能脱,自刭死。龙,辽东人,故大将军刘𬘩之甥也。高成友尝执龙母及其妻子,胁龙降,龙终不屈。
九年十二月,虏围广州。明年正月,致书城中曰:“朕得辽地,而尔国招纳辽民,献之明。孔、耿二将来归大清,朕率师迎接二将于狄江之上,而尔兵与之截战,是兵端。自尔国启也,尔国父事明国,明国何以救尔国乎?岂有子危而父不救者乎?”王坚城守,终不应。天子闻虏围广州,诏左都督陈洪范曰:“建州东犯属国,宜率山东诸镇舟师,往救之。”于是洪范与莱州副总兵官金日观,出东江。
巡抚御史颜继祖奏曰:“建州甚强,属国朝暮必溃矣,山东舟师虽往援,必不及也。”天子不听。已而虏兵陷江华,遂破广州。二月,孔有德、耿仲明,犯东江,与世魁战于前港,为所败。是时,洪范、日观兵,皆屯东江。有德等夜乘小舟,载锐兵三千人,由蛇浦北,潜下海。会天大雾,世魁兵犹守前港,不知虏兵之入岛中也。副总兵官白登庸先遁,世魁战败走石城,洪范不战而走。日观率诸将楚继功等,力战不屈,凡相持七日七夜,竟死之,东江遂破。有德等又攻石城,世魁战死。
事闻天子,赠日观光禄大夫、太子太师,世荫锦衣副千户,立祠海上。继功等赠恤,有差。
移观察使,论积刍状
[编辑]伏见三月二十日兵曹条目,令本府具薪刍,每户一束,十二月,以薪刍委积之数,牒观察使,观察使驿置以闻者。窃详,《聘义》称“三积”,三积者,所以厚宾客也。故经曰:“禾三十车,薪刍倍禾。”言“倍禾”,以其用多也,薪刍不积六十车,则无以厚宾客也。古者委人敛远郊,三十里为一宿焉,宿有委;五十里为一市焉,市有积。委、积之中有薪刍,远郊之所敛也。然则薪刍,乌可以不委积邪?
昔单襄公过陈国也,甸人不积其薪,司马不积其刍。襄公曰:“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后九年,楚师入陈。使陈人委积薪刍,则疆场能有备也,疆场有备,则楚师必不入也,今本府委积薪刍也,亦宜矣。然《唐风ㆍ绸缪》之首章曰“绸缪束薪,三星在天”,盖季春也。三星在天,则固非束薪之时也。其二章曰“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亦季春也。三星在隅,则又非束刍之时也。故《月令》著先王之法以叙民时。“于季秋以伐薪书”者,薪成于九月也;“于仲秋以案刍书”者,刍成于八月也。由此观之,八九月,其委积薪刍之时欤。
府使闻之,孔子曰:“使民以时。”今兵曹督令本府,具薪刍,自三月始,安在其使民以时也?伏惟阁下闵本府㷀独之民,移文兵曹,凡农月无督委积,自八月白露以后,行薪刍令,庶有合于时使之义矣。
上政府,论市马状
[编辑]某等昨抵义州府,伏见九月十二日启下条目,凡象译归自燕都,无得与清国之人市马者。
本国之马,固不当卖于他国,然他国所卖之马,孰不可市邪?《周官》曰:“马量三物。”言市马者,量其质之高下,而平其直也。马苟良矣,虽出于四海之外,亦可市也。故先王必广牧圉,而列置市马之官,未尝有市马之禁也。
唐高祖初定天下,得突厥马二千匹。至玄宗世,虽不置市马之官,然有司岁输金帛遗突厥,市其战马而牧之。战马最盛,方唐之时,内自飞黄、天苑、𫘦𬳿、𫘝驹、龙媒、诸闲,外至歧阳、安定、太平、甘露之坊,其良马不可胜数,而每岁市于突厥者,何也?突厥马名于天下,百战而不罢也。故禄山、思明之乱,郭子仪、李光弼能收河北、定山东,扫清中国。由是观之,他国马不可以不市也,亦明矣。
凡国之马难得者:一曰路马,二曰战马,三曰驿马。自朝廷既设马禁,司仆寺所驯养者,惟济州诸岛之马,而马性善惊多悍,不可以奉乘舆。故寺中无路马焉。王家不上武力者,百年矣。州县民又不牧马,节度使战马,率不满万匹,春秋大阅,辄借马以备行伍。故军中无战马焉。往时象译出白金,市清国马,马善走,日行百里,而使者东西旁午,马多劳疾,不一岁,辄皆道死。观察使始令诸驿,无敢市他国之马。故国中无驿马焉。
夫清国马,上可以列于御厩,中可以资于战阵,下可以充于驿置。故燕都云锦百端,固不若骏马一匹。而象译入于燕都,市云锦,不市骏马者,法禁严也。然义州岁与清人为马市,会宁亦然。独使者自燕都归,则象译不得市马,此某等之所未谕也。
今朝廷如弛马禁,则象译有白金者,皆可得而市马矣。一年市之,二年市之,未逾十年,而清人肃爽之马,遍于一国,何患路马、战马、驿马之不得其良乎?
伏惟庙堂弛马禁,咨于清人,使象译还至栅门为马市,计其银币,定其匹数,三千两者市二匹,二千两者市一匹,岁以为常,则国马无所乏矣。
上政府,论修城状
[编辑]留守承命莅本府,值岁大饥,未得督外城之役,至今年,乃始经理。自二月二十七日,筑外城花岛以下鳌头以上一千一百三十一步,为堞者二百七十有五,高二十尺,广五尺。因民大疫,以六月二十九日,辍其役,登闻于朝。
自古国家之所以为固者,不在于山谿之险。故传曰:“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谓人心不得其和,虽外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必不可守也。
今本府外城之役,已二十有七年矣。始庙堂立议改筑,自东北环四十里,夷土垛,易之以甓。又三年潦雨甓坏,易之以石,遂著令,定其步数。凡留守期岁,具钱八百两、米二百石,督将吏而一筑之。然人心不得其和,虽外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必不可守,何也?
来岁二月,将修城,先设铁冶、置灰窑、拾坏甓,而后始筑。冶者、窑者、拾甓者,皆府民也。又建雉堞、立水门、饰女墙,而后告成。建堞者、立水门者、饰女墙者,亦府民也。府民服一月之役,受本府一月之粮。然方春,四境之人皆耕田,及秋而获,妻子欣欣有乐生之心。独外城力役之民,春不耕半畒之田,秋不获一斗之稻,虽受粮于本府,不足以活其妻子也。非徒今年失其业,每岁盼盼服大役,无以耕田,则人心不得其和一也。
本府缘海,二百里地皆瀸洳无砾石。比年修城,令石工入诸岛中,伐乱石而下于浦,发官船,输至城下,自惊蛰逮于白露,凡七月舳舻相属。当鳞鱼与潮大上,乔桐船举网之利,至千金,歌讴之声,闻于海门诸镇者,日夜不绝。惟本府载石之船,通一年从役外城,运磊硌百斤之重,朝转于花岛、暮泊于广城,抱鱼网而不饮泣者几希矣,则人心不得其和二也。
凡为城,老弱负薪,自摩尼、鼎足、吉祥、凤头千仞之山,交道而下,排丈雪蹑层冰,手足未尝不寒瘃也。薪木既积,一以燎铁冶之坑,一以燃灰窑之坎。不负薪者,即负土东凿高丘以畚之,西凿平原以挶之,深者绠之,黏者㨨之,疏者筛之,仍九闰不敢少息,与壮者版筑之劳,无以异焉,则人心不得其和三也。
自本府始修外城,农夫释耒,困于版筑;舟子弃网,劳于石运;老弱离家,疲于薪土。易十留守,犹未辍,其后又易七留守,又未辍,竭人之力、失人之心,甚非国家之利也。盖闻:君子谋国家,必以柔道临于下,宽人之力、和人之心,故能建百雉之城,而人不知其为劳也。昔仲山甫城于齐,夙夜不解,而其道柔而已矣。故《诗》曰“维仲山甫,柔亦不茹”,此之谓也。
今庙堂如遵柔道,令本府休息元元,经十年一修外城,积十留守所具钱八千两、米二千石,一岁中合财并筑,则人力可得而宽也,人心可得而和也,何忧外城之不告成乎?
书
[编辑]上陶庵李先生縡书
[编辑]六月十日,黄景源谨再拜上书于先生执事:景源向在门下时,执事问景源伯父观察公死于王事,而人以为不能讨贼。景源粗陈吴命恒所以诋伯父者,为执事对,而伯父讨贼本末,犹未白,故谨以书布。
始李麟佐陷清州,伯父选属州之卒,阻山川为十二寨,置左右协守之将。居七日,郑希亮反,募州县兵,屯居昌,而曹圣佐据陜川,为希亮援。伯父以草溪之军为左、星州之军为右,因欲自将而伐之。希亮闻伯父将出师谋,袭大丘。伯父坚营守,出重兵以为五军,进围居昌,出轻兵,从间道,伏牛头山。又出奇兵三百人,授金振玉,趋陜川。振玉驰至金阳驿,圣佐登高,望见振玉兵,乃大惊,夜半军乱,遂见杀。圣佐既诛,重兵又薄居昌,希亮惧,遂弃居昌,入茂朱,至牛头山,轻兵已伏山上,遂还走至省草驿,重兵夹攻之,遂禽希亮,岭南平。讨贼本末,盖如此。
命恒曰:“兴兵过多,而不知讨贼之方。”凡希亮所募之兵,皆州县之民也。州县之民,不从观察,则皆附希亮而为贼矣,与其弃州县之民以资希亮,曷若先发而为我用乎?且以多击少,必胜之道也,王师虽多,岂伯父之罪哉?
命恒曰:“徒设寨于界上,而不能讨贼。”方希亮之起兵也,固倚麟佐以为重。虽麟佐亦以希亮为之援,而界上有十二寨,希亮逡巡不敢逾,麟佐军败,而希亮亦不得救。则设寨之广,非独绝麟佐之援,以弱希亮,使麟佐势孤力穷,而卒见禽者,亦其效也。
命恒曰:“虗张讨贼之名,闭营而不动。”夫希亮谋取大丘,而欲据岭南之地,以窥王京,非一日也。然屯于陜、昌之间,而终不敢入大丘者,以伯父坚营而死守尔。况营中之士,阴与贼通,而伺伯父之便者,亦久矣。是不出陜、昌之间。而营中之士,尽希亮也,使伯父一动,则营中已先溃矣。营中溃则岭南之地,其不为希亮所有者几希矣,安得不坚营而死守邪?
命恒之巡抚南方也,尝使人征安东炮手三百人,伯父辄格而不遣,命恒恨之。安阴陷,命恒族父吴遂郁,以吏当死,伯父立遣李茂实,索之甚急,遂郁恐遂奔,命恒匿其军中。茂实直驰入命恒军中,搜得遂郁。会有旨减诸吏罪,遂郁遂杖。而命恒怨伯父,甚言于朝曰“黄某不能讨贼”,即不讨贼,彼奇兵奚为而下?金阳重兵奚为而出?居昌轻兵奚为而守牛头之隘也?希亮之诛与圣佐之败,皆由于伯父之出奇,而命恒毁忠以为罪,虽三尺童子,皆知其言之诬。而所谓吾党之士,内挟铢两之怨,因其诬而增饰之,暴扬于荐绅先生之间,贬削事实,而没其美,伤忠臣之义,雪希亮之耻,以长逆贼之气,呜呼!其亦无人心者矣。
景源尝侍伯父,饮于营中。伯父念故李忠愍公健命时事,辄流涕曰:“吾与李公,俱事先王,同日被逐。今朝廷追罪李公,吾岂诚恋恋于是而不去哉?大乱将作,不敢去尔。”此其志欲死于国也决矣。
明年乱作,岭南传言:公不去营,必有阴贼之祸,诸将皆为伯父泣,伯父指所居澄清阁曰:“吾死不出此阁。”未几,卒如其言。使伯父诚不讨贼,则必不为其所仇,而受其阴贼之害也。然小人訾忠讪义,造为恶言,酬怨于地下,其祸惨于阴贼也。
今执事嘉伯父之烈,而愍其死事之节,惧流言之行于远也,访伯父之事,而思欲扬其大义,垂之无穷,景源感激,不知所云。谨献伯父遗状一册,伏惟执事悯察焉。景源再拜。
上李参议亮臣书
[编辑]参议执事:伏闻宰相将荐宋文钦,为王世子谘议者。朝之卿士大夫,相传以为文钦荣,而景源恻然不乐。夫谘议征士之官也。今宰相将荐文钦,而处之征士之官,恻然不乐,独何心哉?诚悯文钦之不幸,而为宰相所引重尔。
文钦端方有质行,与其兄处士,俱隐于怀、沃之间,事其母能尽其孝,未尝以穷贱困窭,易其乐也。少好古文,虽不能以圣人之道为己任,而其所得于经术者,固非今之征士所能及,则虽为王世子谘议可也。然而宰相之意,盖曰“宋文钦不赴科举,诚可以为王世子谘议”云尔。凡士之不赴科举者,固有可以为王世子谘议者。而不问其人之贤不贤,不考其学之成不成,直取其不赴科举,而举而为王世子谘议,是宰相徒以虗名荐文钦也,岂不谬哉?
且文钦,未始不赴科举也。五年前,尝至京城,赴增广试,其明年,又赴九月九日试。其后数年,虽不至,而亦非终弃科举者,今年之试,又安知文钦之不更赴也?然则宰相何以荐哉?自古公卿大夫有以君子而荐君子者,有以小人而荐君子者,以君子而荐君子,其荐也荣;以小人而荐君子,其荐也辱。今宰相之荐于文钦,荣邪?辱邪?
往者兪肃基为今宰相所论荐,其弟郁基耻之曰:“吾伯氏之辱也。”宰相之荐,郁基犹以为辱,况于文钦乎?文钦之游于明公之门久矣,其为人与其问学,明公之所知也。明公如为朝廷言曰:“宋文钦有时而赴科举,不当为王世子谘议。”宰相虽欲荐文钦,闻明公之言,亦可以止焉矣。
且《周易》之《象》曰:“远小人,不恶而严。”今宰相诚荐文钦,则文钦虽死必不至,文钦不至,则亦见其严于小人也。然明公不待文钦之不至,而能止宰相之荐,是率一世,而严于小人也。明公率一世,而严于小人,则四方儒学之士,孰不思自洁其身,以远于小人之群也?
再上李参议书
[编辑]景源昨为宋文钦,乞讽宰相无荐为王世子谘议。明公教之曰:“宋文钦不就而已,宰相虽荐之,何伤?”窃恐明公犹未察景源之意也。
齐景公以旌招虞人,虞人不至,将杀之。以不至而将杀之,固不足惧,以非其招而招之,岂不耻邪?今文钦学为文词,应科举,不肯以高逸之士名于时。而宰相欲以谘议召之,其与虞人之旌,何以异哉?夫文钦之义不当就,则宰相之道不当召。与其使文钦不至,而辱王朝之命,孰若使宰相无召,而全文钦之节乎?
往年尹生得敏谓景源曰:“宋伯子真谘议也,宰相荐之可也。”文钦闻之,不悦曰:“甚矣!尹生之不爱吾兄也。”文钦之志,既不欲以宰相之荐累其兄,则其不欲以累其身,亦可知也,奚论其就与不就邪?
与吴大学士瑗书
[编辑]皇坛之祀,本于仁而达于义,诚可为列国诸王祀天子者法也。然而象方丘大社之坛,以为坛,景源不知其说也。
古者诸侯见天子,必为坛宫。宫者,壝也。壝四门而方三百步,壝上有旗,以正诸侯之位。坛三成而方十二寻,坛上有扆,以正天子之位。然后天子立坛上,南乡而揖,以觐诸侯;诸侯立壝上,北乡而拜,以享天子。
今王家不忘先帝,而为之坛壝以事之,则宜象坛宫之制,坛可以为十二寻,壝可以为三百步也,岂宜象方丘大社之坛而享先帝也?夫先帝未尝行觐礼,而先王未尝立坛宫,则吾国享先帝也,数尺之坛、数丈之壝,广可也,不广亦可也。又焉用先帝未行之古礼,立先王未立之古坛而享之也?
然而坛壝丈尺之制,名数之所存也。故方十六尺谓之方丘,广于方丘三十六尺,谓之大社;广于大社四十三尺,谓之坛宫。方丘者,所以事地也;大社者,所以事后土也;坛宫者,所以事天子也。今王家不以坛宫事先帝,而事先帝以方丘大社之坛。呜呼!先帝其将享于方丘之坛邪?其将享于大社之坛邪?
或曰:“今皇坛之祀,用大牢。苟仿坛宫以为坛,则亦可用大牢与?”曰:“礼,社稷大牢,郊特牲。诸侯之事天子,犹天子之事天也,故天子适诸侯之国,膳用犊。然则坛宫之事犊可也,大牢不可也。”
夫先帝之祀列国之大礼也,而当时议礼之臣,不能本诸侯之义,以建其制,则恐不可以坛壝之已成而不为之正也。
与吴大学士第二书
[编辑]今之为皇坛之说者,或以谓:“古礼诸侯觐天子,必祀方明,今遵古礼为坛宫,而不立方明之祀,则安在其为古礼也?”夫祀方明,天子之礼也,非诸侯之礼也。经曰:“加方明于其上。方明者,木也,方四尺、设六色。”加方明者,为天子反祀方明也。书“加”而不书“祀”者,诸侯不祀方明也。
经曰:“公侯伯子男,皆就其旗而立,四传摈。”传摈者,觐天子也。言传摈而不及方明者,诸侯不敢祀方明也。经曰:“拜日于东门之外,反祀方明。”拜日者,已觐诸侯而朝于日也,祀方明者,告于天地四方也。古者天子觐诸侯,然后拜日,拜日然后祀方明。故曰:“祀方明,天子之礼也,非诸侯之礼也。”
昔鲁公郊祀上帝,又象明堂,作太庙,禘祀文王。孔子曰:“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盖周公之道衰,而鲁始郊禘。然而天下之情无穷,而先王之礼有时乎穷,礼穷则以义起之。以义起之,而能合于先王之意,则君子不以为滥也。使周室既亡之后,文王之庙不血食,而鲁公以旧诸侯祀文王,而不祀上帝,虽孔子必予鲁矣。然则坛宫祀先帝,而不祀方明,乃所以善为古礼也。
或又谓:“古之帝王在祀典者,或庙焉或坛焉。先帝古之先王也,今为坛则宜仿古帝王坛,不宜仿坛宫为也。”夫祀之礼,𫮃不如坛,坛不如祧,祧不如庙。当周之时,为二王封其子孙,设其庙、祧。惟五帝,各以其德,配食于郊坛之兆。《周官》曰“兆五帝于四郊”,此之谓也。而坛制不见于经。《唐书》称“古帝王坛,高三尺,方三丈五尺”,非先王之制本然也。
且吾闻之,天子崩而四海之内称之曰先王,宗庙亡而百世之后称之曰古帝王,古帝王不庙而坛,盖殊之也。今吾王坛事先帝,虽不得庙而祀之,又何忍以古帝王殊先帝邪?传曰:“事亡如事存。”先帝虽亡,而事之如先帝在时,吾王之义宜然也。
夫明堂,朝诸侯之堂也,而周公宗祀文王。故《我将》之诗曰:“伊嘏文王,既右享之。”夫坛宫,觐诸侯之坛也,今吾王苟仿坛宫祀先帝,则其亦有明堂之意乎。凡景源之议,非傅会,圣人之礼也。诚以为既建坛壝祀先帝,则宜加数丈而为坛宫,以正其制也。
答赵翊卫龟命书
[编辑]景源白:辱谕属以文集序,非敢辞也。执事之文,本之以自得之奇,发之以独见之竗,刻深而辩博,精笃而横放。执事所谓“似幻而非幻”者,不俟人之论赞,而其自知也已明矣。景源又安敢议其长短、等其高下,以塞执事之指邪?
然窃观执事之学,务欲合三氏之道而一之,何其谬也?夫浮屠、老子之说,其幽竗者、高远者,圣人之书,亦有之矣。世之学者,明圣人之书,以求其道,则虽无浮屠、老子之说,亦足以造其幽竗,而致其高远也。且浮屠、老子之说,近于道者,此其所以为道之害也。君子诚取其近似者,而合之圣人之道,则其为害也益甚矣。
杨氏之道,过于为我;墨氏之道,过于兼爱。子莫执杨、墨之中,为我焉而非无君也,兼爱焉而非无父也。然而孟子非之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
今执事执浮屠、老子、孔氏之中,虽空寂矣,未尝为浮屠之学;虽清静矣,未尝为老子之学;虽孝谨矣,未尝为孔氏之学,其害于圣人之道也,岂少哉?且浮屠不能为孔氏、孔氏不能为老子,其术异也。其术异而彊与之合者,惑也。
今有人被袈裟,袈裟之上,加羽衣,羽衣之上,加深衣、黄冠,而锡杖、佩玉之声锵如也,则执事必知其怪焉,然而其所自以为学也。华严之文、道德之文,与诗书六艺之文,并陈于前,而交诵于口曰:“我非浮屠之徒也,非老子之徒也,非孔氏之徒也。合浮屠、老子、孔氏之道而一之者也。”呜呼!其亦杂矣,吾未见其能一也。
然古之道术,未始不合而为一,今之道术,二之而为老子、三之而为浮屠。有大人者,诚削其二之三之者而复一之,则天下无异学矣。今执事欲合三氏之道,其志诚大,而其虑诚远矣。然执事将削孔氏,以合于浮屠、老子邪?将削浮屠、老子,以合于孔氏邪?削孔氏以合于浮屠、老子,则其不伤仁毁义,自陷于异端之学也几希矣。削浮屠、老子,以合于孔氏,则必将绝慈悲之源、塞玄竗之门,使二氏之教,不待禁而止;二氏之书,不待火而熄也。之二者,不知执事何居焉,谨因一书以问之。
答赵翊卫第二书
[编辑]执事近以序文事,见托甚勤,而景源不敢闻命者,诚以执事通三教,而实入于释氏,然深讳其宗,不肯以释氏之教目名故也。今世之士沈溺于释氏之教者何可胜数?而独于执事有足叹也。
凡治乱之际,先天下而得气者,莫速于文章。盖气至则心为之夺,心夺则言为之化,虽作者亦不自知其所以然也。昔苏轼议论、文章高天下,而归于释氏之教,岂戎狄将乱天下,而苏轼先得其气欤!
孟子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彼苏轼尊事释氏,歌颂戎狄之教,不少忌惮,使知言者,读其文,则亦有以见宋之天下,不百年而沦于戎狄也。世之君子学苏轼者,多陷于释氏之教,无乃气之使然欤!凡好释氏者,皆以谓:“善学释氏,则戎狄之教不吾害也。”夫一入戎狄之教,其心知、性术、聪明、言语无不淫液,而化于戎狄,虽被服先王之礼揖让升降,是亦戎狄而已矣,岂不惧哉?
且执事常以虏人不容于中州,必将东归,为国家无穷之忧。是执事惟知释氏之为释氏,而不知释氏之教适足以启戎狄也,非徒不能距之也,而又赞之进之,张大之何邪?
与李献可献辅书
[编辑]景源白:朝者足下责景源以不就昨日试,而景源以疾为解,若将有隐于足下者,且悚且恧,终日为之不豫也。景源与今大提学李德寿,本不相识,而德寿尝见景源所为文,称引甚盛。今年九月九日,考试国学,景源有疾,未之赴也。德寿出而语人曰:“吾必欲举黄景源,而景源不就考试,何也?”怅然久之。今德寿又主考试,而景源疾且良已,宾客或为景源劝之赴,景源辞焉。
夫所谓科目者,士大夫之所由进也,获选者无贤不肖,皆得策名而立于朝。故世俗之士,求禄利,必慕科目。景源先人有文学,遇疾而早卒。自先人以上五世,又皆不第。伯父虽仕,至观察而遭国难,死于南方。宗族衰少而家甚贫,日爨升米,母子夫妻以为生,而犹不自给,其所以汲汲于一第者,比之他人,有甚焉,何以辞为?
且德寿之于景源也,未尝有一日之雅,而直好景源之文,欲举之多士之上,则景源之就考试也,岂有私于德寿者哉?然德寿有司也,景源贡士也。以贡士揣知有司之将举我,而就其考试,古之君子必不为也。孟子曰“得之有命”,使景源如可举也,虽无德寿,必得之矣;如不可举也,虽有德寿,必不得也,此景源之所以不就考试者也。
今之贡士不读书,日夜营营求举于有司,而有司以其科目,易骨肉而举之。足下用是为耻辱,退然自晦,未尝一就,有司举而景源不赴考试,则反责之,何其待己甚高,而处人甚卑也?足下之意,闵景源之贫且困,而不知德寿之欲举景源也,故责其不屑科目尔。然区区之守诚,有所不可变者,聊以自列,庶足下有以察之也。
与尹圣范得叙书
[编辑]仆与足下同里而居者三岁矣。足下无疾,未尝不叩仆之门,而仆无疾,亦未尝不至于足下之室也。五月中,仆如广州,病暑以归,而足下又寝疾,不相往还,岂前日交游之乐,过其分而忧及之者邪!
李廷燮称仆之文曰“三百年所未有者”,是妄说也。今足下过信妄说,而请学不腆之文甚勤,何足下之浅且粗也?仆少昏钝,为文词,苦迟不出,既出而又数数改,犹未之至也。宋士行,仆之师友也,其文章非仆之所敢及。吴伯玉,亦仆之师友也,其文章非仆之所敢及。今世之文有二子焉,而仆也尚不能及,则廷燮所谓“三百年所未有者”,于仆何有哉?
仆少孤无所依归,而又抱幽忧之疾,平昼忽忽心不乐,遂游于文词以自慰,非为当时之誉也,亦非为后世之名也。今廷燮之所云云者,仆固不愿也。且足下之于仆也,有邻里之好,有交游之私,而仆犹不敢以区区薄伎,求知于足下,况求知于廷燮邪?然忘大本,而溺于枝叶之词,乃为廷燮所奖引仆之罪也。
今足下闻仆虗誉而轻信之,欲学仆所为文词,仆诚自笑,而且笑足下之误也。孟子曰:“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凡仆之所自贵者,岂文词之谓乎?然文词之贵与不贵,亦不在于廷燮之言也。朴渊诗,如已缮写,可示及。比仆欲得善画者,追去年朴渊之游而为之图,悬诸左右而未能也,足下能遂仆意不?
与尹圣范第二书
[编辑]某白圣范足下:辱书论仆所为《李献可哀词》,载宋文钦,不载足下,若有所分别于三人者,以是足下之心,有不慊者。仆既瞿然,将为足下辩其惑,而前日疾作不报,疏慢之罪亦甚矣。
凡仆之所述,述其事也,述其事者,载其当著之人。昔者孔子之序弟子也,言雍、商则不言师、柴,于师、柴也亦然。而雍也,商也,师也,柴也,孰不可为弟子邪?韩愈氏之序朋友也,称李翺、张籍则不称皇甫湜,于张籍、皇甫湜也亦然。而李翺、张籍、皇甫湜,孰不可为朋友邪?今仆之为哀词,有载足下则载足下,有载文钦则载文钦,焯其事而不张,彰其人而不诬,岂宜累累然著三人者,然后谓之朋友哉?
夫孔子、韩愈氏之言,天下之所师而奉者也,其称于人也必详。然其弟子与朋友,有著有不著者,其与之也同,则其称之也或异,各因事以见于文,无不可也。今仆之为文,虽不敢希于古之人,然其义岂其远乎哉?夫古之交也,求诸心;今之交也,求诸容。古之交也,求诸德;今之交也,求诸声。比于容而不齐于心,肖于声而不师于德,其非朋友之道也明矣。
足下气亮而色和,天性仁厚忠恕,材艺拔乎众,名誉耀乎世,虽一见足下,犹足以为仆之幸。况窃朋友之列,以承教喩,又焉敢自外于足下哉?然仆之所慕在乎道,不欲希合于足下之声与容而已也。然则仆之求异者,恶知其不求同?而足下之求同者,恶知其不求异也?传曰“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谓友争而寡尤也。《记》曰“燕朋逆其师”,谓朋之燕昵而违于道也。
足下之贤,固非仆之所能及,而既以古人之道,相处焉。请与足下为争友,而毋为燕朋,使后世知三人者,其道不相异,卓然有成,则不负于献可。
与李士固思重书
[编辑]景源白:湖中幽旷,而又有田园之乐,士固闲居,穷道艺、治诗书,徜徉乎木石之间,何其守己之静而求志之笃也?
前书论置长史司以遵明制者,非以明制为尽善也,王国之礼当然也。而说者曰:“三十九员,不足以具百官之列。”夫王国之官,有命于天子者,有不命于天子者。命于天子者,固有常数,而不命于天子者,虽无常数,亦不革也。
《周官》曰:“陈其殷,置其辅。”殷也者,适士之谓也;辅也者,庶士之谓也。盖三代诸侯之国,自适士以上,凡三十五人,命于天子,而自庶士以下,不命于天子。然置庶士而不置适士,则无以正百官之名也;置适士而不置庶士,则亦无以备百官之数也。
今王家欲遵明制,则自长史以下三十九员,宜本其名而正其职。如天子之所命者,至于众官,虽不与于是数,亦存之。如不命于天子者可也。
赠序蒙见属,而比苦颈疾,不能沉思为文字,俟少间,乃可作耳。不宣。
与申明宾皓书
[编辑]景源常欲足下于文辞,放权谋而去之,修明仁义,以遵圣人之道。及蒙所谕,终不见合,窃恐足下之明不能察其本也。足下曰:“为苏轼者不当为经术,徒伤于词而道不同。”是足下虽学苏轼之书而不足为知苏轼者也。
轼生长西方,以其父为师、以其弟为友,不得与有道之士遵习礼制。初至京师,群公卿汲汲推挽,名声闻于天下,于是乎自信其才,不复有所增益焉耳。
然其心未始不好经术也。尝在黄州时,作《论语说》五卷,托于宰相文彦博以谓:穷苦多难,寿命不可期,恐此书一朝沦没而不传。轼之文章可传于后世者多,而独眷眷以是为托,其好经术可知矣。
惜乎!轼无师无友,负材而自放。故其所明者智数、所能者言语,卒未有以至于先王之道也。诚使轼自少时获观圣人,闻礼乐仁义之教,又安知其言之不纯于道也?
故凡士之有高世之材者,其始也不得其道,各以所习为述,往往与圣人者异趣尔,非其志本然也。若轼之所谓战国权谋之说岂特为学者所贱?轼且不爱也。故其劝后学,不敢因其习之所蔽而谕之也。其言曰:“积学不倦,落其华而成其实,深愿为礼义君子,不愿丰于材而廉于德也。”然则轼之有志于道也,亦深矣。今足下以经术为伤于词而不为,为道之不一而不为,信其所蔽而莫之改焉,未见其学轼之精也。
景源既辱知于足下,其慕爱之心不在于区区文字之末而已。故虽无材智以辅足下之业,然有所阙差,辄敢相告,久而不休,惟足下亮之。
与金元博茂泽书
[编辑]元博足下辱示文,仆有眩疾,不能读。时时略窥一二篇,虽未辨其精粗浅深,而锵然之声、芬然之光犹使人神定而气清也。
然足下之于文也,似有所希慕中国而为者,可谓惑矣。夫所谓中国者何也?礼义而已矣。礼义明则戎狄可以为中国;礼义不明则中国可以为戎狄。一人之身有时乎中国、有时乎戎狄,固在于礼义之明与不明也。
吴季札闻歌秦曰“美哉!此之谓夏声”,夏声者,中国之声也。秦有夏声者,由襄公征戎复仇,礼义诚明也:此所谓戎狄可以为中国者也。
晋与楚人伐中国,故《经》曰“晋伐鲜虞”,狄之也。郑人从楚而伐卫之丧,故经曰“郑伐许”,狄之也。夫晋也、郑也岂不诚中国哉?然而圣人于《春秋》书晋书郑以狄之何也?无礼、无义,虽中国亦戎狄也:此所谓中国可以为戎狄者也。
定公四年冬十有一月庚午,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柏举,楚师败绩。《传》曰“吴进矣”,进矣者,进于礼义也。庚辰吴入楚,《传》曰“反其狄道也”,反其狄道者,无礼义也。自庚午而至庚辰才十日尔,吴子十日为中国而反其戎狄之道,此所谓一人之身有时乎中国、有时乎戎狄者也。
夫君子本之以义、文之以礼,为人臣能尽其忠、为人子能尽其孝、为人弟能尽其弟,而中国在其中矣。至于小人则不然,不本之以义、不文之以礼,臣不知其所以为忠、子不知其所以为孝、弟不知其所以为弟,其不同于戎狄也,几希矣。然则中国与戎狄非在外也。
今足下欲学中国而求之言语文字之间,虽能假中国之声而饰之以中国之容,恶足以进之中国哉?譬如楚人口能为周人之言,而身不行周人之道,则是亦楚人而已尔。《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中国之谓也。故中国者人皆有之,惟君子能修其身而章其物,以全其明德之懿。足下如能求诸身则中国亦不远矣。
答任直仲敬周书
[编辑]直仲足下:
仆三月自丹阳郡入仙岩,登赵处士云夕亭,与吴伯玉临澄潭,围棋不返。故太学虽有考试而未之赴焉。彼世俗讥骂之言何足恤哉?
辱惠书。论召穆公为周三公,不能救厉王之祸,共和时摄天子事,及王崩,拥立太子,平淮夷,而《江汉》犹书其名以刺之,甚不然也。
始厉王用荣夷公为卿士,又得卫巫以监谤,贼杀言者。穆公谏曰:“为川者,决之使噵;为民者,宣之使言。塞下之口,遂上之过,恐为社稷之忧。”
厉王不听,虐益甚,诸侯皆叛。故穆公作诗以讽,《民劳》是也。王不用穆公之谏,卒亡天下。言诗者孰谓《江汉》刺穆公也?
共和时上无天子凡十四年,大臣行政以摄天子之事,而穆公能全臣节。及厉王既崩然后立太子,周道复兴,则《江汉》美穆公也,非刺穆公也。诚使穆公立太子于厉王在彘之时,则必知其无共和矣。然厉王未释天位,而大臣又立太子,是中国有二天子也,其可乎?
《江汉》五章称康公以为召祖,至于穆公则名之,所以别于康公也。若康公不见于诗,则穆公不当书名。故《崧高》曰“王命召伯”,召伯者,穆公也。
夫《常武》不名程伯、《六月》不名尹吉甫、《烝民》不名仲山甫,而《江汉》独名穆公,固可疑。
然穆公如有大过,则非特《江汉》名之也,《崧高》亦当名之也。名于《江汉》而不名于《崧高》,安在其刺穆公也?
且穆公既平淮夷,以文德风劝宣王,而宣王能修文德,洽于四方,此穆公一言之功也。又何刺焉?
古之雅颂有变例、有微辞。可以刺而不名之,可以无刺而反名之:此变例也;美之之中有刺之,刺之之中有美之:此微辞也。
世之学者,不穷变例、不明微辞而能得诗人之情者,未之有也。夫《江汉》可以无刺而反名之,谓之变例则可也,谓之微辞则不可也。今足下见其变例而疑其为微辞也,不亦过乎?
齐桓公有功于中国,而《春秋》书“齐小白”者,非贬之也。上称子纠,下称襄公,于桓公则书之名而别之也。故《江汉》之名召穆公,犹《春秋》之名齐桓公也。
比苦热,千万自爱。景源白。
答任直仲第二书
[编辑]辱惠书,论子车氏三子者,以秦之良皆自杀以从穆公,则《黄鸟》名而刺之也宜矣,岂非惑欤?
《黄鸟》曰“歼我良人”,明穆公杀三子也。然首章曰“谁从穆公?子车奄息”,二章曰“谁从穆公?子车仲行”,三章曰“谁从穆公?子车鍼虎”,三子见杀而诗云“从穆公”者,为康公讳也。然则三子非自杀也。如之何其刺之也?
《春秋》之法凡无罪而见杀者,虽大夫亦书之名。陈大夫泄冶见杀,而《经》曰“陈杀其大夫泄冶”,是名之也。楚大夫得臣见杀,而《经》曰“楚杀其大夫得臣”,是亦名之也。晋大夫赵同、赵括见杀,而《经》曰“晋杀其大夫赵同、赵括”,是亦名之也。夫泄冶也、得臣也、同也、括也死非其罪,而孔子犹书之名,则《黄鸟》之所以书名者,仆未见其刺三子也。
且古者公卿书官、大夫书字、上士中士书名、下士书人。彼子车氏三子者皆得书名,安知非秦之上士中士乎?
然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彼秦国以人为殉,自武公始,则三子不待临穴而其心必惴惴也,去之可也、徙之可也。不当以百夫之特名于秦国也。
《蒹葭》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而不为秦国之臣,可谓智矣。三子如能去秦国,而在水一方,老死于蒹葭白露之间,使秦人不知其良,则康公必不迫致而内诸圹也。悲夫!三子临其穴然后知栗,亦已晩矣。世之君子观《黄鸟》,可以为戒也。
《春秋传》以杀三子为穆公罪。然《秦誓》曰:“仡仡勇夫,射御不违,我尚不欲。”夫穆公,秦之贤伯也,其生也,犹不欲用勇夫焉,况其死也,又焉用百夫之特哉?故殉葬虽曰“治命”,非其志也,而康公乃迫三子以杀之,甚不仁也。《春秋传》归罪穆公,亦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