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溪先生遗稿/卷十
语录
[编辑]宋时烈录
[编辑]问。大学经一章。一则曰致知在格物。此则格致只是一事。一则曰物格而后知至。此则又是两件事。愿闻其所以异。曰。格物时。知自然至。非是格物而又致知。故曰致知在格物。至于收功时。则必须物之理尽。然后其知乃至。不得无先后之序。故曰物格而后知至。先看在字。后看而后字。则其意晓然矣。
问。物格之说。退溪之释虽多。而终未释然。曰。然。郑景任经学精明。而于此见亦不透。乃曰。格物如请客。物格犹客来。如此则物之理本在彼。待人格之。然后来到吾心也。岂不谬哉。惟栗谷之说。通透洒落。盖曰。物格者。物理尽明。而无有馀蕴。是物理至于极处也。是主物而言也。知至者。物之理尽明而无馀。然后吾之知亦随而至于极处矣。是主知而言也。此乃一本于朱子说也。曰。何以言本于朱子说也。曰章句于补亡章曰。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也。此以物而言也。又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以知而言也。或问曰。理之在物者。既诣其极而无馀。则知之在我者。亦随所诣而无不尽矣。
濂溪洒落。由于见识洞彻。胸中无一点物欲。故自然如此。此非积累。何以与此。故朱门人有云使胸中洒落。朱子非之曰。此非强使之者也。
濂溪。买卖细事。亦记于全书。当时人质实。可知。
若无朱子则尧舜周孔之道晦矣。虽二程。其所释经传。多有可疑处。又有难从处。栗谷常曰。余幸生朱子后。学问庶几不差矣。
朱子纲目。有一处可疑。汉明帝致佛法于中国。以乱圣道。此何等大事。而不为特书。只于目中。略略言之。吾则每以为此阙文也。
纲目。是朱子大事业。实秦汉以后之春秋也。然纲则是朱子所自修者。虽游,夏不能与也。目则使门人节录者。故多有未善处。
纲目。特诛扬雄,荀彧,宋齐丘等。而特崇奖节义之臣。盖所谓春秋因乱而作者。其所感者深矣。周室东迁而孔子生。宋氏南渡而朱子生。春秋,纲目。皆是一治也。
朱子论卫辄事。义理极精微。学不至圣处则不能及此。盖说到至变处。以示可与权之义。而又折转到至正处。以垂权经大训于天下后世。此非命世亚圣之才而何。又曰。赵汝愚所处宁宗事。略如卫辄贤。而卫人不听其逃之义。〈论卫辄事。见大全答范伯崇书。〉
无极而太极。常以为世人不甚晓解。而惟栗谷之释。最为分明。栗谷常曰。虽无其极。而实有太煞之极云尔。
退溪理气之论。终有未透处。若闻栗谷之言。则必相契合矣。
尝闻栗谷先生之言曰。情是不知不觉。自发出来。不教由自家。惟平日涵养之功至。则其发出者。自无邪枉矣。意则是情之发出后因缘计较者。志则是指一处一直趋向者。意阴而志阳也。然则性情统于心。而志意又统于情者也。
栗谷曰。点掇。本注犹言拈掇沾缀。拈掇。以手指取物而排置之意也。沾缀。以水滴沥于地面之意也。如明道言雄雉诗。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其下即曰思之切也。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其下即曰归于正也。此以己意。间间下语于本文之中之意也。
栗谷曰。许鲁斋之仕元。人多訾之。然此乃失身。非失节也。盖鲁斋虽不当仕元。本为生长于北方。非如宋室遗民之类故耳。
余尝与金清风权同在栗谷门下。清风为请其祖金大成碑文。栗谷不答。清风怃然而退。私于余曰。欲请不许之由于先生。而严不敢焉。君须待间请问也。余如其说则答曰。其处死之义甚未安。故不许矣。余以是言于清风。后竟不敢复请云。
尝问于栗谷曰。先生于事为。无所不通。将帅之任。亦可当否。栗谷曰。若自任将兵之事则吾亦未敢自信。亦可为将帅之师矣。
尝问于栗谷曰。先生担当国事。如到极难处。则将如何。栗谷曰。继之以死而已。学问亦然。成不成姑置不论。当鞠躬尽瘁。毙而后已可也。
尝问于栗谷曰。先生在枫岳时。未尝变形乎。栗谷笑曰。既已入山。虽不变形。何益于其心之陷溺乎。此事不须问也。
栗谷入山时。自号义庵。盖亦志乎集义生浩然气也。余尝从容谓宋龟峯。丈席不必干与时事以取祸害。龟峯不能用。栗谷秉铨时。龟峯列书若干人以荐。栗谷粘之窗间。余往见而大惊。请去之。栗谷曰。此何妨。泛论人才。是伊川之所不辞也。
栗谷如人言。不间亲疏。必豁然无所碍阻。倾倒无馀而止。可见其德量之宏大。而其见陷于小人者。亦以此也。
韩文公所谓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纯粹。光辉日新者。此实善形容有道者气象。考之今古则惟栗谷可以当此矣。
吾于栗谷。必悦诚服。常以为不可尚已。而于牛溪。不能无差殊观。故牛溪门下人。颇不能平也。其后往来熟习。见其气貌。听其议论。然后知栗谷之以为道义交有以也。
栗谷答人疑问。略不思量。应声辄对。而皆中理致矣。栗谷之丧。余方守先考制。依黄勉斋服晦庵之制。具巾带往随栗谷之丧。时时辈在政席。以此为不谨执丧。防塞王子师傅望。有一人曰。昔曾子当丧。而往吊子张曰。我吊也欤哉。于朋友尚且如此。况于师乎。是非塞之也。乃通之也。然塞者力。故终不拟焉。
退溪云。七情。气发而理乘之。四端。理发而气随之。退溪之病。专在于理发二字矣。盖理是无情意造作之物。宁有先气而动之理乎。大槪原其本初而言。则有理而后有气。然理在气中。元不相离。故其流行之时。气常用事。而理则随之而流行矣。故朱子释中庸天命之性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又释太极图妙合而凝曰。太极二五。本混融而无间。此言理在气中也。其曰。凝者气聚而成形也者。正庸注。气以成形也。然则理之乘气。而气不随理者。岂不较然乎。理气二字。知之难而言之尤难。徒知理在气中。而不知理自理气自气。则有理气一物之病。徒知理之自为一物。而不知与气元不相离。则有悬空独立之误。须知一而二二而一。然后可无弊也。〈此说。晨起言之。〉
栗谷于理气说。通透洒落。横说竖说。根节分明。虽如我之钝根者。无不晓然矣。
语类曰。七情气之发。四端理之发。退溪之一生所主在此。故有理发气随之说。栗谷以为四端固亦随气而发。然不为气所掩而直遂者。故谓之理之发。七情固亦理乘之。然或不免为气所掩。故谓之气之发。似当活看也。然七情中亦有主理而言者。舜之喜。文王之怒。非理而何。四端中亦有主气而言者。朱子所谓四端之不中节者是也。
先生尝于夜里呼之曰。尔知心性情意等字乎。对曰。只于注说。朦胧看过。岂得分明识破乎。曰。心如器。性如器中之水。情如水之泻出者。贮此水而有时泻出者。器也。函此性而发此情者。心也。此心性情之别也。此情既发之后。经营谋画者。意也。指向一事而欲之者。志也。思与志相近。但志则大而思则小也。念虑则思之属。而虑有虞度之意矣。又曰。情是不知不觉。闯然发出。不由自家者也。以此发出者。经营谋画者。意也。至此然后始由自家。故大学不曰诚情。而曰诚意也。
博文约礼二者。于圣门之学。如车两轮。如鸟两翼。栗谷每诵此言以教之。然余所见。栗谷于博文之功最多。而于约礼。犹有所未至也。
退溪集中。自言乐处甚多。昔明道诗言。傍人不识余心乐。朱子犹以为少时作。康节多言乐处。而其一曰。真乐攻心不柰何。朱子笑之。以为非真乐。今退溪只以退居静处。随意看书。是非不到为乐。此诚乐矣。然于孔颜之乐则恐未能与也。孔颜之乐。周子,朱子皆引而不发。此岂易言者哉。
余之一生所受用者。司马公平生所为。无不可对人言者也。温公若无慎独之功。何以与此。此一句。先生所雅言也。大学诚意章。中庸首章旨诀。昭如日星。而先生所操。尤为亲切。推其极则自然仰不愧。俯不怍。浩然有不可形容之妙。学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其后文敬公自号慎独。真所谓继志述事之孝也。
先生云。尝受近思录于龟峯。龟峯极其英迈。看书无碍。谓人如己。故一番读过。而专不解说。余初盖茫然如未学也。退而静坐。看来看去。十分辛苦。读而思。思而读。昼夜不已。然后渐渐通晓。千思百虑终未透。然后请问焉。读书勤劳。未见如我者也。今尔看得容易。看得容易者。知未必精。知未精则守之不固。此不可不知也。
少时于防制色欲。煞用工夫。虽久留关西。终不萌于心也。
李君惟泰年多未聚。先生书伊川责周行己之语以示之。
每侍宿于傍。先生夜必着冠而坐。微微吟咏。或呼与之语。一日宿于书堂。早起来谒则先生曰。吾今夜诵过心经大文。无一字记不起矣。
先生晩年。只修疑礼问解,家礼集览。暇时则看庸,学矣。常曰。修身齐家。莫切于家礼,小学。治心进学。莫要于心经,近思录。又心经约而近思大也。
尝进讲论语不可以作巫医注。虽小道。尤不可以无恒。余进曰。此尤字明是冘字。以字相似而讹误也。冘古犹字也。上意不以为然矣。
朱子喜读韩文。而如吾性本鲁钝。又于经书。日不暇给。故未尝观诸子书。以致著述卤莽。此非儒者所病。而亦不可谓沛然无艰阻也。尔须兼看韩文。乃退而受韩文若干篇于慎斋。
金河西经学精透。而大节伟然。
尝曰。君以郑松江为何如人。对曰。小子父兄。常言其清直狭隘之人。先生曰。是矣。此公自恃清白无瑕。眼下无人。终为一世所仇嫉。程子曰。识高则量大。此公亦是识不高之致也。
尝讲家礼亲迎条附注围布凡筵处。因言昔松江一日。挟家礼来。指示此注曰。吾反复穷考。终未晓解。愿赐详说。余一一说破则公喜甚曰。今得破郁。幸甚幸甚。未几。自经筵直来。见余笑谓曰。今日遭逢一奇事矣。进讲讫后。自上出家礼下问曰。此处予屡次寻绎。而终始阻塞。诸筵臣试为我讲说。虽翰注。苟有知者。勿辞。乃昨者所问于君者也。诸人皆以不敢知为对。吾一一句绝而释其义。自上教曰。大段洒然矣。再三称叹。仍曰。予于书。未有若此注之艰阻者也。谓筵臣曰。某官官高多事之人。而犹且留意于书。而诸人何故不能然耶。诸人皆惭谢。吾几欲言臣亦不知。昨者学于金某而知之云矣。到口而终不敢达矣。既退。追送赏赐。此实君之功也。可分受也。小子窃谓宣庙万机之馀。犹且留心于此等文字。而又不知则不措。又不耻下问如此。大禹之克勤小物。周公之坐而待朝。何以加此。余于崇祯丙子。因使臣行。录问家礼疑义于礼部。使臣回言。问于礼部则其主事笑答曰。俺等所主者。皇朝礼而已。家礼非所知也。夫家礼。乃化民成俗之书也。礼部曾不经意。至于窘急。乃以谎说而御人。其不诚甚矣。抑可以知皇朝事实。而亦知中朝不尚朱道之一端也。
先生曰。栗谷于精微肯綮处。必明白说破。虽文理未通者。皆能晓解。龟峯则不肯剖析其意。盖谓吾虽言而人未必知也。其气像不侔矣。然龟峯盖亦不欲人躐等也。退溪之答人问疑礼。如承重孙妻有姑则不为从服之类。非朱子本意。景任专于礼学。而于启运宫初丧。偶然妄发。大为崔鸣吉所窘惜也。
追崇之议方盛时。先生曰。此议唯李贵,朴知诫所见适然。而固执不回。其馀似皆出于承顺上意也。如程子以悼园为非者。只以不当称考而称之也。今议者乃曰。称考时程子不以为非。而至称皇考。然后始以为非云。夫皇字。是显字大字之意。是虚字也。程子之意。断不在此也。
反正初。正是有为之会。而反正诸人。志于富贵。又值适变,胡变。人心大坏。上亦知国势之倾危。置之于无可奈何之地。因循以度朝夕。天下之理。不进则必退。可胜叹哉。
余与金瞻,金睟。以世分之厚。虽色目既分之后。犹相往来。尝问于瞻曰。人言宋应漑攻栗谷之启。出于公手云。然否。答云不然。吾岂为是乎。渠家亦有能文者。何惜于余。盖指宋应浻也。因谓时烈曰。汝家与彼家族属相亲。且与隔墙。而能不为流入。难矣。
李玉汝之妻。尝失性痛哭于家。吾之侪辈。每谓饥饿所致。然而玉汝之气。终不少挫。岂观感于石潭之緖馀耶。
先生甚恶黄俊良之附托李梁。至欲削去朱子节要跋文矣。尝问先生痛斥黄俊良。如此则高霁峯亦附李梁。而栗谷却取之。至以为傧相时从事官。何所见之异同也。曰。霁峯少时。其父孟英为梁门客。故霁峯亦不得脱免。与俊良事似有间也。
尝曰。汝叔父评事曾未见也。尝见张维问曰。君所知中谁为第一流。曰。以小生所见则宋邦祚是尔。戊申年及第而来见。见其仪形。接其谈论。益信张说之不虚也。先生议论忠厚和平。绝不为刻核之言。而至于是非邪正则极其严截。郑畸翁弘溟印送松江稿。其跋文有曰孽臣秉柄。先生亟取笔注其傍曰。孽臣即李山海也。
尝曰。癸未以前。东西皆是士流相争。故栗谷每为保合之论。癸未以后则邪正分为二党矣。尝见金宇颙。问癸未事果如何。金曰。小人也。然其意若欲只以小人之名。归之于李景栗,李征数人。而欲白脱其一队之人。甚可笑也。
先生年八十四。而易箦于辛未八月三日。其春。出至大门外缘槐下。微吟古书。徘徊数次曰。余自量筋力则行步犹可日三十里矣。门人李恒吉曰。是年。步临渠家云。其家去本宅五里强矣。
辛未。出吊族人于石西而归。余出迎于林外。马坐嶷然如小年矣。
郑弘溟录
[编辑]先生因讲心经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幷举范淳夫女所言孟子不识心。心岂有出入。程子因赞此女虽不识孟子。却识心。孟子与范女所言异同何义。亟问于诸生。某作小说。禀于先生曰。凡人心有如室中火光。虽被外间风气牵动。扰攘难定。固未尝随他出外。牵动时却在此。安定时亦却在此。非如人乘马出门相似。其谓存亡出入。只言感通之妙。庄子所言一日而再抚四海之外。亦非谓自内出外而他适也。如何如何。未知先生终果印可否耶。
尝言圣人之心如明镜止水时节。学者有难窥测。自馀众人。多患走作跳举。必须先立本体。然后随其发动处省察加工。方有摸捉。每于经书讲解。必以兼观动静为主。乃知老先生用力实地非草草也。
每于马上看书。或诵庸,学等书。无时不然。余自少出入门庭。侍寝时多。晨夜必默诵古书。循环不辍。常自言吾于庸学。诵读殆过数千遍。而亦未觉其有增长之益云。
尝言先儒论学处。虽程朱话头。便能晓解其当否。而至如词章利病。出于村家学究者。亦未通透。岂业专而不暇它及耶。
问。父丧既葬。改葬母者服缌终事与否。曰。礼凡重丧未除而遭轻服者。制其服而哭之。其除之也。亦服轻服云则何独于改葬缌而有异乎。以此而言。虽在斩衰。当其改葬母也。服缌从事无疑。
问。丧服小记曰。父母之丧偕。先葬者不虞祔。其葬。服斩衰。疏曰。其葬母。亦服斩衰者从重也。父未葬。不敢变服也。以此而推之。似亦有以重厌轻之义。今以斩衰改母之葬。是或一道耶。曰。父未葬时母之改葬也。服斩衰。礼有明文。父丧葬后改葬母也。虽服缌麻。岂有尽三月常服。当见尸柩与发引及葬日虞祭时。着缌服而已。事毕则即服斩衰。过三月后。哭而脱缌宜也。
问。主妻丧者未练祥。而遭斩衰之丧则及其妻之练祭。当服期服。祥而亦然。但祥祭时。易练服后当服何服以卒事耶。禫祭则以重丧在身。固可废也。但其子既于十三月之祥。除练服。着祥冠则及其十五月当禫之时。以其父之不主祭。已亦废母之禫乎。抑可自摄其祭而除服乎。且此子方有祖父期服在身。今若释期服。即禫服则于义无据。如欲废母之禫。而遂祖父之丧则其除母之祥服。当在何时耶。曰主妻丧者有父丧斩衰之服。其妻之练祥。当服妻服入哭。而祭时不可着吉服。只着头巾与布衣祭之而已。禫则父有重服。不得主祭。子不可独行禫。至祭日。只着母之丧服。入哭后脱服。又服微吉之服。哭之而已。其父虽斩衰服尽后。当依过时不祭之文。更不祭。朱子之言有之矣。此等礼是臆说无据。不敢为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