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范传 (归有光)
洪范之书起于禹,而箕子传之。圣人神明斯道,垂治世之大法,此必天佑于冥冥之中,而有以启其衷者。故箕子以为传之禹,而禹得之天。汉儒说经,多用纬候之书,遂以为天实有以畀禹。故以洛书为九畴者,孔安国之说;以初一至六极六十五字为洛书者,二刘之说;以戴九履一为洛书者,关朗之说。关朗之说,儒者用之。箕子所言“锡禹洪范九畴”,何尝言其出于洛书?禹所第,不过言天人之大法有此九章,从一而数之至于九,特其条目之数。五行何取于一,而福极何取于九也?就如儒者说,洛书之数,纵横变化,其理甚妙;禹顾不用,而姑取自一至九之名,其亦必不然矣!夫易之道甚明,而儒者以河图乱之;洪范之义甚明,而儒者以洛书乱之。其始起于纬书,而晚出于养生之家,非圣人语常而不语怪之旨也。
洪范之书,以天道治人。圣人“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不过行所无事。少有私智于其间,即鲧之“汨陈其五行”也。读洪范者,当知天人浑合一理。吾之所为,即天之道;天之变化昭彰,皆吾之所为;宇宙之间,充满辟塞,莫非是气;而后知儒者位天地、育万物之功,初不在吾性之外。“天阴隲下民”,“天锡禹洪范九畴”,与五纪之天、稽疑之天、庶征之天、五福六极之天,其天一也。
九畴并陈,若无统纪,而义实联络通贯。皇极居中,而以前四畴会为皇极,后四畴皆皇极之所出。五行,天道之常。敬之于五事,所以修己;厚之于八政,所以治人;叶之于五纪,所以钦天。皇极之道,尽之于是。而后以五事施八政,而时用其鼓舞之权,则谓之三德;谋及乃心、卿士、庶人,而命龟诹筮,则谓之稽疑;察肃、乂、哲、谋、圣之应,则谓之庶征。以皇极敛福,则有福而无极。前四畴责之于己,治天下之根本要会;后四畴取之于外,治天下之枝叶绪馀。箕子于皇极而言五福,于庶征而言五事,此其可见之端也。敬、农、协、建、乂、明、念、向、威,各以一字该一畴之义。下文不过叙其目而演之,要无出此九字之中矣。敬者,一心之主宰。敬,则五事之则见,而为肃,为乂,为哲,为谋,为圣;不敬,则五事之则失,而为狂,为僭,为豫,为急,为蒙。敬之用非在外也,得其恭、从、明、聪、睿之则而已。
八政者,所以厚民也。为之饮食,为之货贿,为之祭报,为之居室,为之交好,所以厚之也。至于斩伐咸刘,陈于原野,肆之朝市,亦所以厚之也。期于胥匡以生而已矣。人主不达乎厚用之意,则建官立政,漫无可据,此官方之所以错乱也。
五纪者,以岁之数,协月之数;以月之数,协日之数;以日月之数,协星辰之数;以岁、日、月、星辰之数,协历之数。治历明时,随时占候,期于协而已矣。
“建用皇极”者,天于兆庶之中,独命皇以治之,则皇之一身,固斯世之取则。既为斯世之所取则,不可无道以观示之;而所谓道者,又皆斯世之所同然。特彼拘于气禀,狃于习尚,遂不知所以自立;而皇亦不必屑屑焉求治于天下,而惟自尽其所同然者以立于此而风动之,则天下靡然知所向方矣。建者,立于此而则于彼之谓也。
“乂用三德”者,正直、刚柔、弛张变化。当正直而正直,当刚而刚,当柔而柔,视物之所宜,而无取必于其间。此乂用之道也。
稽疑者,有所疑而不明,故稽以明之。事之明者,无待于稽;事之疑者,圣人亦不能不取决于神。“汝则有大疑”,而卿士庶民群言并兴,将谁适从?此卜筮之建,圣人所以斋戒以神明其德者也。人之于天,其精气相感,捷若影响。况人主为天地之心,一念之善,喜见于天,而和气应之;一念之恶,谪见于天,而沴气应之。故欲观己之善恶,当观天之所以为应者以验之。雨、旸、燠、寒、风之时,则知其为肃、乂、哲、谋、圣之应;雨、旸、燠、寒、风之恒,则知其为狂、僭、豫、急、蒙之应。验之为言,如孝子事亲,日候其颜色以为忧喜。此人主事天之诚也。“向用五福”向之,而惟恐民之不得乎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之福。“威用六极”畏之,而惟恐民之或罹于凶短折、疾、忧、贫、恶、弱之极。世之人主知弃极取福矣,孰能向而威之!尧、舜在上,比屋可封,民无凶荒夭札者,此向威之实也。润下、炎上、曲直、从革、稼穑,圣人察五行之性如此;咸、苦、酸、辛、甘,圣人察五行之变化而无所不在如此。圣人之治天下,不过因其下而为之下,因其上而为之上,因其从、革、曲、直为之从、革、曲、直,因其稼穑而为之稼穑;是以天不失时,地不失利,物不失性。以五事则敬;以五纪则协;以皇极则建;以三德则乂;明于稽疑,则有吉而无凶;验于庶征,则得雨、旸、燠、寒、风之时;向于五福,则有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之应。八畴言用,而五行不言用,直言其为五行者如此,而圣人之用可见矣。
禹贡一篇,不过“水曰润下”之一语,而箕子以为彝伦之攸叙者,此也。人在天地之间,有此身,即有貌、言、视、听、思之五事。貌之体本恭,而可以作肃;言之体本从,而可以作乂;视之体本明,而可以作哲;听之体本聪,而可以作谋;思之体本睿,而可以作圣:故五事之言恭、从、明、聪、睿者,犹水之言润下也。此所谓“有物必有则”。形色,天性也。能敬用此五事,则聪明睿知由此而出,“笃恭而天下平”矣。所谓皇极,虽兼总八畴,而其纲又在乎五事之一畴也。八政,唐、虞则属之九官,禹则有六府、三事,周家则谓之六典。即此八政,离合不同。治内之政六,而司寇最后;治外之政二,而师居末。盖食之、居之、教之,如是而后丽于刑,则刑之可以无憾:邦交之礼不失,抚字之恩常洽,如是而不顺,则侵伐不为黩。此顺施之序。五纪虽五,总之实历数之一纪。此亦王者之政,不序于八政之中,所以尊天。盖人主继天以子兆民,俯察民情而为之政,仰观天运而为之纪,以此与八政相对,故不列于八政之中。尧命四子,舜“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虞、夏之间,羲和之职最重。故胤征以“俶扰天纪”誓师。周官归之保章氏。后世益轻,太史公以为近乎卜祝之间也。
皇极一畴言锡福,何也?富寿安逸,人主所欲致之于民,而不能得之于天;惟其使民作善,而期于回天地之气,此其锡福之微者也。福者,天下之所共欲。顾昏迷于行,不知所则效,颠倒悖谬,以自取戾;人君建极以示之,使知所则效,而为善以日图致福之道,是乃聚敛众福以敷锡于民也。庶民得于观感之间,皆于汝之极,保守不敢失坠,以应汝而“锡汝保极”矣。凡天下之无有淫朋比德者,皆皇之化也。夫皇之化斯民,惟是立之则以示之,使之顺治于不识不知之中,而无假于声色之末,此皇建其极之本旨。然而鼓舞振作,长育成就之功,亦时行于其间,于以扶掖引诱,以发其“攸好德”之心。于其有为、有猷、有守者,则爱念之而不忘,不协于极而不罹于咎者,亦受之,而康而色而不拒,所以发其“攸好德”之心。民曰“予攸好德”,则锡之福而知归于极矣。虐茕独而畏高明,政之不平,而人心之所由以不服,皆起于此。皇极之君,必无虐茕独而畏高明,又于其有能者,与之以官,使羞其行,展其材猷,以昌吾之国。又能厚其禄,使之好于而家。亦所以发其“攸好德”之心。盖人而无“攸好德”之心,则虽欲“锡之福”而彼不受,徒为汝之咎矣。“攸好德”者,人之良心动而归极之机也。人主作成一世之人,在于发其“攸好德”之心而已。“攸好德”之福锡,而五福皆锡也。曰“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明以建极为锡福之本。曰“予攸好德”,明以“攸好德”为五福之纲。遵道遵路,即可以见荡荡平平之体。言皇极之化,大普于世,利用出入,莫非是道之昭著也。皇极之道,其所以致民之化如此,是皆天之理、天之训,而人主无丝毫智力于其间。知所谓荡荡、平平、正直者,则知所谓帝之训矣。“凡厥庶民”,“是训是行”。天子之光,如日月之照被,日近日亲而日尊也。“近天子之光”,万物熙熙之景象也。归极之民盖如此。
平康之世,以正直治之;强梗之世,以刚治之;和柔之世,以柔治之;随世而为轻重,易之所以有小过、大过也。然一代之习尚,多从人主性之所近。高明者多于用刚,沉潜者多于用柔,此治体之所以不纯,放在矫而克之。“强弗友”、“燮友”,称其物之所感,此刚克柔克也。高明沉潜,制其性之所偏,亦刚克柔克也。威福玉食之柄不移于下,则正直、刚柔之权在于上矣。
古者尊天而重神,不敢自信,而待于卜筮以取决。而至诚无私之德,常与神明通,是以鬼神应之,各极其理之所至而无毫发之爽,故卜筮必可信,而禹以为治天下之一畴。“择建立卜筮人”而命之卜筮,盖其重也如此。卜之体色墨拆,有雨、霁、蒙、驿、克之五兆,占之变化往来,有贞、悔之二体。于其差忒不齐之中,而衍之以观其从违。金縢“卜三龟”,大诰“朕卜并吉”,士丧礼卜葬。卜者三人,古者卜筮皆用三人。盖吾之所甚严而信之者,仅取衷于一人,时或不能与神明会,故详以求之。“龟从、筮从”,盖卜筮兼举,而龟筮协从。大事先筮而后卜,晋侯得阪泉之兆,赵鞅遇水适火,又筮之,是也。又有独用之者。卜稽如台,梦协朕卜,卜河朔黎水,予得吉卜,“卜筮不相袭”是也。龟筮共违于人,虽于卿士、庶民有不恤。夫既谓之大疑,则固有人所不及知而天知之者,蓍龟之理微矣。雨、旸、燠、寒、风者,天地惨舒之气,而系于人主视、听、言、貌之间。盖天人相感之机,有不可诬者,故箕子以意类明之。五者来备,各以其叙,所谓时也。极备极无,所谓恒也。雨、旸、燠、寒、风之时不同,其为休之征同也。故以五事之修类属之,以为其当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肃之必为雨、乂之必为旸、哲之必为燠、谋之必为寒、圣之必为风者,不可得也。雨、旸、燠、寒、风之恒不同,其为咎之征同也。故以五事之不修类属之,以为其当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狂之必为雨、僭之必为旸、豫之必为燠、急之必为寒、蒙之必为风者,亦不可得也。汉儒不原箕子之意,规规然务离而析之,所以流为灾异之学。庶征以天道人事相推较,故又借岁、月、日、星为王与卿士、师尹、庶民之喻。盖旁衍及之,非本畴之正传。岁以统月,月以统日,岁与日月运行不息,而成生物之功。王以统卿士,卿士统师尹,王与卿士、师尹勤职不懈,而致天下之治。积日成月,散月于日而月不见;积月成岁,散岁于月而岁不见。君臣上下小大繁简之致见矣。岁、月、日、时无易者,王、卿士、师尹不失其职。此百谷之所以成,乂之所以明,俊民之所以章,家之所以平康,而为治之征也。日、月、岁、时既易者,王、卿士、师尹失其职。此百谷之所以不成,乂之所以昏,俊民之所以微,家之所以不宁,而为乱之征也。治与乱,存乎其职之失与不失而已矣。王、卿士、师尹以职言,庶民之可言者,情也。如星有好风好雨,有所好者,庶民之情也。庶民不能自致,则固卿士、师尹之责耳。日月之行而有冬夏,月之从星而有风雨,上之举动系乎民之休戚者如此也。月入箕则多风,离毕则多雨,宿轸则雨,宿井则风,风雨以其气相感,故谓星之有好风好雨也。福极,天之所命者,而人主制其权。故养之而可以使之寿,厚之而可以使之富,节其力而可以使之康宁,教之而可以使之“攸好德”,不伤之而可以使之“考终命”。然有养之、厚之、节之、教之、不伤之所不能及者,故必有潜移默夺于冥冥之中,此所以为位育之极功,而居九畴之终也。
昔王荆公、曾文定公皆有洪范传,其论精美,远出二刘、二孔之上。然予以为先儒之说亦时有不可废者,因颇折衷之,复为此传。若皇极言“予攸好德”,即五福之“攸好德”,而所谓锡福者,锡此而已。箕子丁宁反复之意,最为深切,古今注家未之及也。不敢自谓有得箕子之心于千载之下,然世之君子,因文求义,必于予言有取焉矣。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