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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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圖論上
[编辑]易圖非伏羲之書也,此邵子之學也。「昔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蓋以八卦盡天地萬物之理,宇宙之間,洪纖巨細,往來升降,生死消息之故,悉著之於象矣。後之人苟以一說求之,無所不通。故雖陰陽小數,納甲飛伏、坎離填補、卜數隻偶之類,人人盡自以為易,而要之皆可以易言也。
吾嘗論之:以為易不離乎象數,而象數之變至於不可窮。然而有正焉,有變焉。卦之所明白而較著者為正,旁推而衍之者為變。卦之所明白而較著者,此聖者之作也;執其無端,以冒乎天下。旁推而衍之,是明者之述也;由其一方,以達於聖人。伏羲之作,止於八卦,因重之,如是而已矣。初無一定之法,亦無一定之書,而剛柔之上下,陰陽之變態極矣。夏為連山,商為歸藏,周為周易。經別之卦,其數皆同。雖三代異名,而伏羲之易即連山而在連山,即歸藏而在歸藏,即周易而在周易,未嘗別有所謂伏羲之易也。後之求之者,即其散見於周易之六十四卦者是已。今世所謂圖學者,以此為周之易而非伏羲之易。別出橫圖於前,又左右分析之,以象天氣,謂之圜圖。於其中交加八宮,以象地類,謂之方圖。夫易之於天氣地類蓋詳矣,奚俟夫圖而後見也?且謂其必出於伏羲?既規橫以為圜,又填圜以為方,前列六十四於橫圖,後列一百二十八於圜圖,太古無言之教,何如是之紛紛耶?
諸經遭秦火之厄,易獨以卜筮存。漢儒傳授甚明,雖於大義無所發越,而保殘守缺,惟恐散失。不應此圖交疊環布,遠出姬、孔之前,乃棄而不論,而獨流落於方士之家,此豈可據以為信乎?
大傳曰:「神無方,易無體。」夫卦散於六十四,可圜可方。一入於圜方之形,必有曲而不該者。故散圖以為卦而卦全,紐卦以為圖而卦局。邵子以步算之法,衍為皇極經世之書,有分杪直事之術,其自謂先天之學固以此。要其旨不叛於聖人,然不可以為作易之本。故曰推而衍之者變也,此邵子之學也。
易圖論下
[编辑]或曰:自孔子贊易,今世所傳易大傳者,雖不必盡出於孔氏,而豈無一二微言於其間?子之不信夫易圖,以為邵子之學則然矣。而邵子之所據者,大傳之文也。不曰「易有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乎?此其所謂橫圖者也。又不曰「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乎?此其所謂伏羲卦位者也。又不曰「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致役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乎?此其所謂文王卦位者也。曰此非大傳之意也,邵子謂之云耳。
夫易之法,自一而兩、兩而四、四而八,其相生之序則然也。八卦之象,莫著於八物。而天地也,山澤也,雷風也,水火也,是八者不求為偶,而不能不為偶者也。帝之出入,傳固已詳之矣。以八卦配四時,夫以為四時焉,則東南西北,繄是焉定,非文王易置之而有此位也。蓋說卦廣論易之象數,自三才以至於八物、四時,人身之眾體,與天地間之萬物,何所不取?所謂推而衍之者也。此孰辯其為伏羲、文王之別哉?雖圖與傳無乖剌,然必因傳而為此圖,不當謂傳為圖說也。
且邵子謂先天之旨在卦氣,傳何為舍而曰「天地定位」?後天之旨在八用,傳何為舍而曰「帝出乎震」?傳言卦爻象變詳矣,而未嘗一言及於圖,所可指以為近似者,又不過如此。自漢以來說易者,今雖不多見,然王弼、韓康伯之書尚在,其解前所稱諸章,無有以圖為說者。蓋以圖說易,自邵子始。吾怪夫儒者不敢以文王之易為伏羲之易,而乃以伏羲之易為邵子之易也,不可以不論。
易圖論後
[编辑]或曰:子以易圖為非伏羲之舊,固已明矣。若夫「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出地符」,所謂河圖、洛書可廢耶?蓋宋儒朱子之說甚詳,揭中五之要,明主客君臣之位,順五行生剋之序,辨體用常變之殊,合卦範兼通之妙,縱橫曲直,無不相值,可謂精矣。
曰:此愚所以恐其說之過於精也。夫事有出於聖人,而在學者有不必精求者,河圖、洛書是也。聖人聰明睿智,德通於天。符瑞之生,出於世之所創見,而奇偶法象之妙,足以為作易之本,理亦有然者。然曰「河圖、洛書聖人則之」者,此大傳之所有也。通乾流坤,天苞地符之文,五行生成,戴九履一之數,非大傳之所有也。以彼之名,合此之迹;以此之迹,符彼之名。不與大易同行,不藏於博士學官,而千載之下,山人野士持盈尺之書,而曰「古之圖書者如是」,此其付受,固已沉淪詭秘而為學者之所疑矣。雖其說自以為無所不通,然此理在人,仁者、知者皆能見之。龍虎之經,金石草木之卜,軌??木片?占算之術,隨其所自為說而亦無不合。豈必皆聖人之為之乎?
大傳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夫天地之間,何往非圖,而何物非書也哉?揭圖而示之曰,孰為上下,孰為左右,孰為乾、兌、離、震,孰為巽、坎、艮、坤,天之告人也何其凟?因其上下以為上下,因其左右以為左右,因其乾、兌、離、震以為乾、兌、離、震,因其巽、坎、艮、坤以為巽、坎、艮、坤,聖人之效天也何其拘?且彼所謂效變化、則垂象者,毫而析之,又何所當也?使二圖者果在,如今所傳,然其所謂精蘊者,聖人固已取而歸之易矣,求圖、書之說於易可也。子產曰:「天道遠,人道邇。」天者,聖人之所獨得,而人者,聖人之所以告人者也。告人以天,人則駭而惑;告人以人,人則樂而從。故聖人之作易,凡所謂深微悠忽之理,舉皆推之於庸言庸行之間。而卦爻之象,吉凶悔吝之詞,不亦深切而著明也哉!聖人見轉蓬而造車,觀鳥跡而製字,世之人求為車之說與夫書之義則有矣,而必轉蓬鳥跡之求,愚未見其然也。
孔子贊易,刪連山、歸藏,而取周易,始於乾而終於未濟,則圖、書之列,粲然者莫是過矣。今夫冶之所貴者範,而用者不求範而求器也;耕之所資者耒,而食者不求耒而求粟也。有圖、書而後有易,有易則無圖、書可也。故論語「河不出圖」,與鳳鳥同瑞而已。顧命「河圖在東序」,與兌弓、和矢同寶而已。是故圖、書不可以精;精於易者,精於圖、書者也。惟其不知其不可精而欲精之,是以測度摹擬,無所不至。故有九宮之法,有八分井文之畫,有坎、離交流之卦,與夫孔安國、歆、向、楊雄、班固、劉牧、魏華父、朱子發、張文饒諸儒之論,或九或十,或合或分,紛紛不定,亦何足辯也!【舊刻直云「宋儒朱子之說詳矣」,無「揭中五之要」以下四十餘字,今從抄本補入。又「何物非書也哉之下,常熟刻本有「賣兔之書未必起于兔,觀魚之樂未必出于魚」十八字。按後段有造車製字之喻,又有冶範耕耒之喻,此復有魚兔之說,似設喻太多。疑常熟刻是初本,而崑山刻刪去者是定本。今從崑本。曾孫莊識。】
大衍者何也?所以求卦也。卦必衍之而後成也。衍法因蓍而起,蓍之半,故為五十也。其衍以四十八進、退、離、合,成陰、陽、老、少之畫,與其初掛之一,亦不盡五十,故用四十九也。衍之變,自分二而定也。其掛,其揲,其扐,所以衍之也。等之四十八而已矣。分而掛,掛而揲,揲而歸奇,乃所以不齊也。
歸奇者何也?四十九之策,若得老陽之九,除初掛必有十二之餘;若得少陰之八,必有十六之餘;若得少陽之七,必有二十之餘;若得老陰之六,必有二十四之餘。其所餘之數不揲而歸之扐者,此所謂治數之法舉其要也。九具於揲,則三奇見於餘;六具於揲,則三偶見於餘;七具於揲,則二偶一奇見於餘;八具於揲,則二奇一偶見於餘;不必反觀其在揲之數,而已舉其要,此所以為營之終也。
其曰「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何也?此揲之以四之數也。掛扐雖舉其要,而七、八、九、六之數,仍以在揲之策為正。掛扐十二,無當於太陽之九,而揲四之三十六,則九也;掛扐十六,無當於少陰之八,而揲四之三十二,則八也;掛扐二十,無當於少陽之七,而揲四之二十八,則七也。至於太陰之六,雖其數相當,而以前三者為比,亦必揲數之二十四而為六也。故七、八、九、六者,自揲之以四而取也。陽道盈而主進,太陽進之極,而數最多。極則退矣,故為少陰之三十二。陰道乏而主退,太陰退之極,而數最少。極則進矣,故為少陽之二十八。若掛扐之策,因過揲而見者也。故陽本進而反見其退,而數之少至于十二;陰本退而反見其進,而數之多至于二十四。此曆家逆行之術也。故曰:「揲之以四,以象四時。」又曰「當期之日」,而「歸奇〈【歸奇 按易原文下有「于扐」二字。】〉以象閏」也。閏也者,時與日之餘也。
洪範之書起於禹,而箕子傳之。聖人神明斯道,垂治世之大法,此必天佑於冥冥之中,而有以啟其衷者。故箕子以為傳之禹,而禹得之天。漢儒說經,多用緯候之書,遂以為天實有以畀禹。故以洛書為九疇者,孔安國之說;以初一至六極六十五字為洛書者,二劉之說;以戴九履一為洛書者,關朗之說。關朗之說,儒者用之。箕子所言「錫禹洪範九疇」,何嘗言其出於洛書?禹所第,不過言天人之大法有此九章,從一而數之至於九,特其條目之數。五行何取於一,而福極何取於九也?就如儒者說,洛書之數,縱橫變化,其理甚妙;禹顧不用,而姑取自一至九之名,其亦必不然矣!夫易之道甚明,而儒者以河圖亂之;洪範之義甚明,而儒者以洛書亂之。其始起於緯書,而晚出於養生之家,非聖人語常而不語怪之旨也。
洪範之書,以天道治人。聖人「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不過行所無事。少有私智於其間,即鯀之「汨陳其五行」也。讀洪範者,當知天人渾合一理。吾之所為,即天之道;天之變化昭彰,皆吾之所為;宇宙之間,充滿辟塞,莫非是氣;而後知儒者位天地、育萬物之功,初不在吾性之外。「天陰隲下民」,「天錫禹洪範九疇」,與五紀之天、稽疑之天、庶徵之天、五福六極之天,其天一也。
九疇並陳,若無統紀,而義實聯絡通貫。皇極居中,而以前四疇會為皇極,後四疇皆皇極之所出。五行,天道之常。敬之於五事,所以修己;厚之於八政,所以治人;叶之於五紀,所以欽天。皇極之道,盡之於是。而後以五事施八政,而時用其鼓舞之權,則謂之三德;謀及乃心、卿士、庶人,而命龜諏筮,則謂之稽疑;察肅、乂、哲、謀、聖之應,則謂之庶徵。以皇極斂福,則有福而無極。前四疇責之於己,治天下之根本要會;後四疇取之於外,治天下之枝葉緒餘。箕子於皇極而言五福,於庶徵而言五事,此其可見之端也。敬、農、協、建、乂、明、念、嚮、威,各以一字該一疇之義。下文不過敘其目而演之,要無出此九字之中矣。敬者,一心之主宰。敬,則五事之則見,而為肅,為乂,為哲,為謀,為聖;不敬,則五事之則失,而為狂,為僭,為豫,為急,為蒙。敬之用非在外也,得其恭、從、明、聰、睿之則而已。
八政者,所以厚民也。為之飲食,為之貨賄,為之祭報,為之居室,為之交好,所以厚之也。至於斬伐咸劉,陳於原野,肆之朝市,亦所以厚之也。期於胥匡以生而已矣。人主不達乎厚用之意,則建官立政,漫無可據,此官方之所以錯亂也。
五紀者,以歲之數,協月之數;以月之數,協日之數;以日月之數,協星辰之數;以歲、日、月、星辰之數,協曆之數。治曆明時,隨時占候,期於協而已矣。
「建用皇極」者,天於兆庶之中,獨命皇以治之,則皇之一身,固斯世之取則。既為斯世之所取則,不可無道以觀示之;而所謂道者,又皆斯世之所同然。特彼拘於氣稟,狃於習尚,遂不知所以自立;而皇亦不必屑屑焉求治於天下,而惟自盡其所同然者以立於此而風動之,則天下靡然知所嚮方矣。建者,立於此而則於彼之謂也。
「乂用三德」者,正直、剛柔、弛張變化。當正直而正直,當剛而剛,當柔而柔,視物之所宜,而無取必於其間。此乂用之道也。
稽疑者,有所疑而不明,故稽以明之。事之明者,無待於稽;事之疑者,聖人亦不能不取决於神。「汝則有大疑」,而卿士庶民羣言並興,將誰適從?此卜筮之建,聖人所以齋戒以神明其德者也。人之於天,其精氣相感,捷若影響。况人主為天地之心,一念之善,喜見於天,而和氣應之;一念之惡,謫見於天,而沴氣應之。故欲觀己之善惡,當觀天之所以為應者以驗之。雨、暘、燠、寒、風之時,則知其為肅、乂、哲、謀、聖之應;雨、暘、燠、寒、風之恒,則知其為狂、僭、豫、急、蒙之應。驗之為言,如孝子事親,日候其顏色以為憂喜。此人主事天之誠也。「嚮用五福」嚮之,而惟恐民之不得乎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之福。「威用六極」畏之,而惟恐民之或罹於凶短折、疾、憂、貧、惡、弱之極。世之人主知棄極取福矣,孰能嚮而威之!堯、舜在上,比屋可封,民無凶荒夭札者,此嚮威之實也。潤下、炎上、曲直、從革、稼穡,聖人察五行之性如此;鹹、苦、酸、辛、甘,聖人察五行之變化而無所不在如此。聖人之治天下,不過因其下而為之下,因其上而為之上,因其從、革、曲、直為之從、革、曲、直,因其稼穡而為之稼穡;是以天不失時,地不失利,物不失性。以五事則敬;以五紀則協;以皇極則建;以三德則乂;明於稽疑,則有吉而無凶;驗於庶徵,則得雨、暘、燠、寒、風之時;嚮於五福,則有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之應。八疇言用,而五行不言用,直言其為五行者如此,而聖人之用可見矣。
禹貢一篇,不過「水曰潤下」之一語,而箕子以為彝倫之攸敘者,此也。人在天地之間,有此身,即有貌、言、視、聽、思之五事。貌之體本恭,而可以作肅;言之體本從,而可以作乂;視之體本明,而可以作哲;聽之體本聰,而可以作謀;思之體本睿,而可以作聖:故五事之言恭、從、明、聰、睿者,猶水之言潤下也。此所謂「有物必有則」。形色,天性也。能敬用此五事,則聰明睿知由此而出,「篤恭而天下平」矣。所謂皇極,雖兼總八疇,而其綱又在乎五事之一疇也。八政,唐、虞則屬之九官,禹則有六府、三事,周家則謂之六典。即此八政,離合不同。治內之政六,而司寇最後;治外之政二,而師居末。蓋食之、居之、教之,如是而後麗於刑,則刑之可以無憾:邦交之禮不失,撫字之恩常洽,如是而不順,則侵伐不為黷。此順施之序。五紀雖五,總之實曆數之一紀。此亦王者之政,不序於八政之中,所以尊天。蓋人主繼天以子兆民,俯察民情而為之政,仰觀天運而為之紀,以此與八政相對,故不列於八政之中。堯命四子,舜「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虞、夏之間,羲和之職最重。故胤征以「俶擾天紀」誓師。周官歸之保章氏。後世益輕,太史公以為近乎卜祝之間也。
皇極一疇言錫福,何也?富壽安逸,人主所欲致之於民,而不能得之於天;惟其使民作善,而期於回天地之氣,此其錫福之微者也。福者,天下之所共欲。顧昏迷於行,不知所則效,顛倒悖謬,以自取戾;人君建極以示之,使知所則效,而為善以日圖致福之道,是乃聚斂眾福以敷錫於民也。庶民得于觀感之間,皆於汝之極,保守不敢失墜,以應汝而「錫汝保極」矣。凡天下之無有淫朋比德者,皆皇之化也。夫皇之化斯民,惟是立之則以示之,使之順治於不識不知之中,而無假於聲色之末,此皇建其極之本旨。然而鼓舞振作,長育成就之功,亦時行於其間,於以扶掖引誘,以發其「攸好德」之心。于其有為、有猷、有守者,則愛念之而不忘,不協于極而不罹于咎者,亦受之,而康而色而不拒,所以發其「攸好德」之心。民曰「予攸好德」,則錫之福而知歸于極矣。虐煢獨而畏高明,政之不平,而人心之所由以不服,皆起於此。皇極之君,必無虐煢獨而畏高明,又于其有能者,與之以官,使羞其行,展其材猷,以昌吾之國。又能厚其祿,使之好于而家。亦所以發其「攸好德」之心。蓋人而無「攸好德」之心,則雖欲「錫之福」而彼不受,徒為汝之咎矣。「攸好德」者,人之良心動而歸極之機也。人主作成一世之人,在於發其「攸好德」之心而已。「攸好德」之福錫,而五福皆錫也。曰「皇建其有極,歛時五福」,明以建極為錫福之本。曰「予攸好德」,明以「攸好德」為五福之綱。遵道遵路,即可以見蕩蕩平平之體。言皇極之化,大普於世,利用出入,莫非是道之昭著也。皇極之道,其所以致民之化如此,是皆天之理、天之訓,而人主無絲毫智力於其間。知所謂蕩蕩、平平、正直者,則知所謂帝之訓矣。「凡厥庶民」,「是訓是行」。天子之光,如日月之照被,日近日親而日尊也。「近天子之光」,萬物熙熙之景象也。歸極之民蓋如此。
平康之世,以正直治之;強梗之世,以剛治之;和柔之世,以柔治之;隨世而為輕重,易之所以有小過、大過也。然一代之習尚,多從人主性之所近。高明者多於用剛,沉潛者多於用柔,此治體之所以不純,放在矯而克之。「強弗友」、「燮友」,稱其物之所感,此剛克柔克也。高明沉潛,制其性之所偏,亦剛克柔克也。威福玉食之柄不移於下,則正直、剛柔之權在於上矣。
古者尊天而重神,不敢自信,而待於卜筮以取決。而至誠無私之德,常與神明通,是以鬼神應之,各極其理之所至而無毫髮之爽,故卜筮必可信,而禹以為治天下之一疇。「擇建立卜筮人」而命之卜筮,蓋其重也如此。卜之體色墨拆,有雨、霽、蒙、驛、克之五兆,占之變化往來,有貞、悔之二體。於其差忒不齊之中,而衍之以觀其從違。金縢「卜三龜」,大誥「朕卜并吉」,士喪禮卜葬。卜者三人,古者卜筮皆用三人。蓋吾之所甚嚴而信之者,僅取衷於一人,時或不能與神明會,故詳以求之。「龜從、筮從」,蓋卜筮兼舉,而龜筮協從。大事先筮而後卜,晉侯得阪泉之兆,趙鞅遇水適火,又筮之,是也。又有獨用之者。卜稽如台,夢協朕卜,卜河朔黎水,予得吉卜,「卜筮不相襲」是也。龜筮共違於人,雖於卿士、庶民有不恤。夫既謂之大疑,則固有人所不及知而天知之者,蓍龜之理微矣。雨、暘、燠、寒、風者,天地慘舒之氣,而繫于人主視、聽、言、貌之間。蓋天人相感之機,有不可誣者,故箕子以意類明之。五者來備,各以其敘,所謂時也。極備極無,所謂恒也。雨、暘、燠、寒、風之時不同,其為休之徵同也。故以五事之修類屬之,以為其當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肅之必為雨、乂之必為暘、哲之必為燠、謀之必為寒、聖之必為風者,不可得也。雨、暘、燠、寒、風之恒不同,其為咎之徵同也。故以五事之不修類屬之,以為其當如是而已矣。求其所以狂之必為雨、僭之必為暘、豫之必為燠、急之必為寒、蒙之必為風者,亦不可得也。漢儒不原箕子之意,規規然務離而析之,所以流為災異之學。庶徵以天道人事相推較,故又借歲、月、日、星為王與卿士、師尹、庶民之喻。蓋旁衍及之,非本疇之正傳。歲以統月,月以統日,歲與日月運行不息,而成生物之功。王以統卿士,卿士統師尹,王與卿士、師尹勤職不懈,而致天下之治。積日成月,散月于日而月不見;積月成歲,散歲于月而歲不見。君臣上下小大繁簡之致見矣。歲、月、日、時無易者,王、卿士、師尹不失其職。此百穀之所以成,乂之所以明,俊民之所以章,家之所以平康,而為治之徵也。日、月、歲、時既易者,王、卿士、師尹失其職。此百穀之所以不成,乂之所以昏,俊民之所以微,家之所以不寧,而為亂之徵也。治與亂,存乎其職之失與不失而已矣。王、卿士、師尹以職言,庶民之可言者,情也。如星有好風好雨,有所好者,庶民之情也。庶民不能自致,則固卿士、師尹之責耳。日月之行而有冬夏,月之從星而有風雨,上之舉動繫乎民之休戚者如此也。月入箕則多風,離畢則多雨,宿軫則雨,宿井則風,風雨以其氣相感,故謂星之有好風好雨也。福極,天之所命者,而人主制其權。故養之而可以使之壽,厚之而可以使之富,節其力而可以使之康寧,教之而可以使之「攸好德」,不傷之而可以使之「考終命」。然有養之、厚之、節之、教之、不傷之所不能及者,故必有潛移默奪於冥冥之中,此所以為位育之極功,而居九疇之終也。
昔王荊公、曾文定公皆有洪範傳,其論精美,遠出二劉、二孔之上。然予以為先儒之說亦時有不可廢者,因頗折衷之,復為此傳。若皇極言「予攸好德」,即五福之「攸好德」,而所謂錫福者,錫此而已。箕子丁寧反覆之意,最為深切,古今注家未之及也。不敢自謂有得箕子之心於千載之下,然世之君子,因文求義,必於予言有取焉矣。
余少讀尚書,即疑今文、古文之說。後見吳文正公〈敘錄〉,忻然以為有當於心。揭曼石稱其「綱明目張,如禹之治水」,信矣。自是數訪其書,未得也。己亥之歲,讀書於鄧尉山中,頗得深究書之文義,益信吳公所著為不刊之典。因念聖人之書,存者年代久遠,多為諸儒所亂。其可賴以別其真偽,惟其文辭格制之不同;後之人雖悉力模擬,終無以得其萬一之似。學者由其辭,可以達於聖人,而不惑於異說。今伏生書與孔壁所傳,其辭之不同,固不待於別白而可知。
昔班固志藝文,有尚書二十九篇,古經十六卷。古經,漢世之偽書。別於經,不以相混,蓋當時儒者之慎重如此。而唐之諸臣,不能深考,猥以晚晉雜亂之書,定為義疏,而漢、魏專門之學,遂以廢絕。夫書之厄已至矣。伏生掇拾於流亡之餘,以篤老之年,僅僅垂如綫之緒于其女子之口,千萬世之下,因是可以稍見唐、虞、三代之遺,而可不知所愛惜哉!
朱子蓋有所不安,而未及是正,吳公實有以成之。而今列于學官者,既有著令,薦紳先生莫知廣石渠、白虎之異義,學者蹈常習故,漫不復有所尋省。以數百年雜亂之書,表章於一代大儒之手,而世亦莫能以尊信之,可歎也已。
考定武成
[编辑]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于 原刻作「於」,依尚書校改。】〉征伐商。
王若曰:「嗚呼,羣后。惟先王建邦啟土。公劉克篤前烈,至於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勳,誕膺天命,以撫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懷其德。惟九年,大統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底商之罪,告於皇天后土、所過名山大川。」
曰:「惟有道曾孫周王發,將有大正於商。今商王受無道,暴殄天物,害虐蒸民,為天下逋逃主萃淵藪。予小子既獲仁人,敢祗承上帝,以遏亂略。華夏蠻貊,罔不率俾,恭天成命。肆予東征,綏厥士女。惟其士女,匪厥玄黃,昭我周王。天休震動,用附我大邑周。惟爾有神,尚克相予,以濟兆民,無作神羞。」
既戊午,師渡孟津。癸亥,陳於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會於牧野。罔有敵於我師,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血流漂杵。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舊。釋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閭,散鹿臺之財,發鉅橋之粟,大賚於四海,而萬姓悅服。
厥四月,哉生明。王來自商,至於豐。乃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丁未,祀於周廟,邦、甸、侯、衞駿奔走執豆籩。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於周。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賢,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喪祭。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
余所考定如此。只移得厥四月以下一段,文勢既順,亦無闕文矣。汪玉卿嘗疑甲子失序,蓋先儒以漢志推此年置閏在二月,故四月有丁未、庚戌,本無可疑也。
孝經一篇,十八章,河間顏芝所藏,芝子貞出之。孝經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孔氏壁中所藏,魯三老獻之。漢世傳孝經,有長孫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而古文絕無師授。至劉向,校定并除,卒以十八章為定。魏、晉以後,王肅、韋昭、謝萬、徐整之徒,注者無慮百家,莫有言古文者。蓋古文并於十八章,而孔氏之別出者廢已久矣。
隋劉炫始自離析增衍,以合二十二章之數,著稽疑一篇,當時遂以為孔傳復出,而儒者固已譁然謂炫自作。炫又偽造連山、魯史等百卷,則炫之書又可信哉?故嘗以古文孝經與古文尚書俱自孔氏,而廢興隱見於漢、隋之際,其迹略同,而其可疑一也。
晉穆帝永和十一年,及孝武太元元年,再聚羣臣,共論經義。荀昶撰進孝經諸說,以鄭氏為宗,其後陸澄謂為非玄所注。唐開元七年,詔羣臣集議,史官劉子玄遂請行孔廢鄭。夫子玄以為非鄭之注可矣,因欲以廢經而用劉炫之古文,豈不過哉?當是時,儒者盡非子玄。天子卒自注定從十八章,仍八分御札,勒於石碑,世謂之石臺孝經。宋咸平中,詔邢昺、杜鎬等依以為講義。而司馬溫公指解,猶尊用古文,其意詆今文為他國疏遠之偽書,蓋見新羅、日本之別序,而近忘京兆之石臺也。
元吳文正公始斥古文之偽,因朱子刊誤,多所更定。今予一從石本。獨其章名,乃梁博士皇侃之所標,非漢時之所傳,故悉去之。
予又著其說曰:大哉孝之道,非聖人莫之知也。昔孔子嘗不對或人之問禘矣。其言明王之以孝治天下,至于刑四海,事天地,言大而理約,豈非極萬殊一本之義,意其所以告曾子者如此哉?雖然,其書非孔氏之舊也。宋、元大儒,固卓然獨見於千載之下,以破諸儒之惑矣。然其所去者是矣,而所存者,又未必純乎孔氏之舊也。則莫若俱存之。
自秦火之後,諸儒區區掇拾,而文藝之全者尠矣。非孔子復生,莫之能復也。今世所存,如孝經、家語、大小戴之記,要以為有聖人之微言,故莫若俱存之,而待學者之自擇也。〈【皇侃見梁書,舊刻作皇甫侃,誤也。】〉
〈【荀子非經也,今以無所附麗,姑從錢牧齋先生編入經解後。 】〉
荀子三十二篇,唐大理評事楊倞常移易其篇第,而今篇中亦多有失倫次者。余欲重加釐整,而憚于紛更,第別其章條,或句為之斷,長短皆有意焉。而時有蕪謬,取韓子「削其不合者附于聖人之籍」之意,與其他脫文衍字,並為識別,讀者可以一覽而知也。
當戰國時,諸子紛紛著書,惑亂天下。荀卿獨能明仲尼之道,與孟子並馳。顧其為書者之體,務富于文辭,引物連類,蔓衍夸多,故其間不能無疵。至其精造,則孟子不能過也。自楊雄、韓愈皆推尊之,以配孟子。迨宋儒,頗加詆黜,今世遂不復知有荀氏矣。悲夫!學者之于古人之書,能不惑于流俗而求自得于心者,蓋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