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卷二
目錄 | 震川先生集 | |
◀上一卷 | 卷二·序 | 下一卷▶ |
永嘉項思堯與余遇京師,出所為詩文若干卷,使余序之。思堯懷奇未試,而志于古之文,其為書可傳誦也。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為古人之學,而苟得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爭附和之,以詆排前人。韓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不知羣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諸名家,其力足以追數千載之上,而與之頡頏;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無乃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以倡道之歟!
思堯之文,固無俟于余言,顧今之為思堯者少,而知思堯者尤少。余謂文章,天地之元氣。得之者,其氣直與天地同流。雖彼其權足以榮辱毀譽其人,而不能以與于吾文章之事;而為文章者亦不能自制其榮辱毀譽之權于己:兩者背戾而不一也久矣。故人知之過于吾所自知者,不能自得也。己知之過于人之所知,其為自得也,方且追古人于數千載之上。太音之聲,何期于折楊、皇華之一笑!吾與思堯言自得之道如此。思堯果以為然,其造于古也必遠矣。
玉巖先生文集,故刑部右侍郎周公所著。公諱廣,字充之。別自號玉巖。崑山太倉人。太倉後建州,故今為州人。公舉弘治乙丑進士。歷莆田、吉水二縣令,以治行為天下第一,徵試浙江道監察御史。僅兩月,上疏諫武宗皇帝,佞幸疾之,欲置之死;而上不之罪也,故得無下詔獄,貶懷遠驛丞。而佞幸者怒未已,使人遮道刺公,公偽為頭陀,持波嗢囉以行乞四百餘里,乃免。武定侯郭勛鎮嶺南,承望風旨,偽以白金試公,公拒不受。一日攝公,閉府門,箠擊之,幾死。行省官惕息莫敢救,御史有言而解。久之,遷建昌令,再貶竹寨驛丞。會武宗晏駕,今上即位,詔舉遺逸,公復為御史。尋遷江西按察司僉事,歷九江兵備副使、江西提學副使、福建按察使、巡撫江西、右僉都御史,陞南京刑部右侍郎。公自起廢,不十年至九卿,不可謂不遇。而遂不幸以死,不能究其用也。然天下稱武宗之世,能以直諫顯者,自公之外,不過數人耳。天子中興,思建萬世之業,則正色而立於朝廷如公者,豈可一日而無哉!
故嘗以謂士之忠言讜論,足以匡皇極而扶世道,使之著於廟廊,澤被生民,世誦其詞而傳之,宜矣。若夫詆訐叫號,不見省采,徒為一時之空言,似不足以煩紀載,而學士猶傳道之不絕,豈不以天下之欲生也久矣。有其言,足以轉亂為治,利安元元,雖不見之施行,而實天啟其人,使昭一世之公道,後之人猶搤腕拊掌,幸其時能用其言而不至於壞也。
國家累洽休明,迨敬皇之世,百姓安生樂業,有富庶之效。武宗承緒,不改其舊,則生民何幸。而金貂左右,佞幸倡優之笑,縱橫亂政。而上常御豹房,輕騎媠出,六宮愁怨,未有繼嗣之慶。胡僧挾左道,以梵咒弭賊,則樊並、蘇令嘯聚之禍,蔓衍無窮;淮南、濟北覬覦之謀,乘間而發。是時元老大臣,特從容勸上早朝而已,亦未敢端言之也。公奮不顧身,指切時事,而尤惓惓以欲法堯、舜當法孝宗為言。使公言獲用,天下蒼生,豈不受其福哉?此予所以讀公之疏,於本朝否泰升降之際,未嘗不三復而歎息也。公好性理之學,與魏恭簡公相善。故諸子皆及恭簡之門,而居官政績多可紀,語具其門人陸光祿鰲所述行狀中。
公歿十餘年,太倉兵備副使南昌魏侯良貴為公江右所造士,登堂拜公像,求遺稿,捐俸刻之。公之子士淹、士洵,以序見屬,因著公平生大節而論之如此云。
今天子即位十年間,吾崑山之仕於朝者,遍列九卿侍從,幾與大省比。刑部尚書周康僖公,與其子大理寺丞于岐,同時在位。而永嘉張文忠公方秉國,公父子皆以失張公意,先後罷去。居閒,以詩文自娛。康僖公年八十餘,而大理僅餘六十以終。
前歲,公次子太僕丞以貞菴漫稿見屬為序。至是,大理孫廷望還自太學,復請序其祖之文。余及侍康僖公,又辱大理知愛,不可以辭。
嘗讀武宗毅皇帝遺事。時寧藩不軌,臨安胡永清為按察司副使,奏事中陰折之。而王府交通近倖,必致胡公死地,禁繫連年。而給事中御史章連上,大臣亦擁護之。故遼左之謫,姑以慰謝驕王。卒賴朝廷清論,而一時薰天之勢,迄不能致胡公於死。
方永嘉用事,御史馮恩上書,歷詆大臣。永嘉與吏部汪尚書尤惡其指切,欲傅致之死。會皇子生,將放赦。故事,諸司各條事款,上之公卿,平議其可行者,書之詔中。而大理條款,類有以為馮御史地。永嘉與吏部怒,大理遂去官,而馮御史亦得不死。嗟乎!直臣端士,世不可一日無;設不幸陷於罪戮,旁觀者不出力以爭之,則囚纍孤臣,糜死無日矣。余每論此,未嘗不流涕歎息也。
大理精於法律,或疑其文深,然論議未嘗不引大體。易州上巨盜二人,一人瘐死,一人病。此兩人皆死,則所誣引皆不能白,乃餔藥之。其後獲真盜,而誣引者皆出。夷【夷 原刻墨釘,依嘉慶元年玉鑰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後簡稱大全集)校補。】人郎撦松犯邊,獲其兄子郎尚加禿,坐以「親屬相容隱律」,減死論,以懷遠夷【夷 原刻墨釘,依嘉慶元年玉鑰堂刊震川大全集(以後簡稱大全集) 校補。】。薦都督馬永任邊將。尚書以有前詔永不許起用,欲奏請,曰:「若奏不可,其人終不用矣。」卒薦之,朝論翕然稱服。惠安伯提督團營,尋有旨,以豐城侯佐之。豐城以侯當先伯,奏改敕,下兵部議。曰:「侯先伯者,常也。若上所命,則公以下宜。」皆不敢抗。其在朝可稱紀者如此。
余嘗謂土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後能知學古。故上焉者能識性命之情,其次亦能達於治亂之跡,以通當世之故,而可以施於為政。顧徒以科舉剽竊之學以應世務,常至於不能措手。若大理,所謂有用者,非有得於古文乎?予故述其行事大略,以俟後之君子讀其文而求論其世者。凡為文若干卷。曰山齋者,其自號也。
雍里先生少為南都吏曹,歷官兩司,職務清簡,惟以詩文自娛。平居,言若不能出口,或以不知時務疑之。及考其蒞官所至,必以經世為心,殆非碌碌者。嗟夫!天下之俗,其敝久矣。士大夫以媕婀雷同,無所可否,為識時達變。其間稍自激勵,欲舉其職事,世共訾笑之,則先生之見謂不知時務也固宜。予讀其應詔陳言,所論天下事,是時天子厲志中興之治,中官鎮守歷世相承不可除之害,竟從罷去。昔人所謂文帝之於賈生,所陳略見施行矣。當強仕之年,進位牧伯,為外臺之極品,亦不為不遇。而遂投劾以歸。
家居十餘年,閉門讀書,恂恂如儒生。考求六經、孔、孟之旨,潛心大業,凡所著述,多儒先之所未究。至自謂甫弱冠入仕,不能講明實學,區區徒取魏、晉詩人之餘,摹擬鍛鍊以為工。少年精力,耗於無用之地,深自追悔,往往見於文字中,不一而足。暇日以其所為文,名之曰疣贅錄。予得而論序之。
以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為文,其言適與道稱,謂之曰:其旨遠,其辭文,曲而中,肆而隱,是雖累千萬言,皆非所謂出乎形,而多方駢枝於五臟之情者也。故文非聖人之所能廢也。雖然,孔子曰:「天下有道,則行有枝葉;天下無道,則言有枝葉。」夫道勝,則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勝,則文不期多而自多。溢於文,非道之贅哉?於是以知先生之所以日進者,吾不能測矣。錄凡若干卷,自舉進士至謝事家居之作皆在焉。然存者不能什一,猶自以為疣贅云。
余與玉叔別三年矣。讀其文,益奇。余固鄙野,不能得古人萬分之一,然不喜為今世之文。性獨好史記,勉而為文,不史記若也。玉叔好史記,其文即史記若也。信夫人之才力有不可強者。
夫西子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摯妻子去之而走。余固里之醜人耳。若有如西子者而為西子之矉,顧不益美也耶?故曰:「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夫知史記之所以為史記,則能史記矣。故曰:「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甚矣,文之難言也。每與玉叔抵掌而談,相視而笑。今見其燁燁爾,洋洋爾,纚纚爾,別之三年而其文之富如此,能史記若也。
荊楚自昔多文人,左氏之傳,荀卿之論,屈子之騷,莊周之篇,皆楚人也。試讀之,未有不史記若也。玉叔生于楚,其才豈異于古耶?先是,以其稿留余者逾月,似以余為知者,而命之題其後。昔韓退之才兼眾體,故敘樊紹述,則如樊紹述;敘柳子厚,則如柳子厚。余不能如玉叔也,况史記耶?夫苟能如玉叔,則亦里之捧心者也。
世宗皇帝自郢入繼大統。戴楚望以王家從來,授錦衣衞千戶。其後稍遷至衞僉事。嘗典詔獄。當是時,廷臣以言事忤旨,鞫繫者先後十數人。楚望親視食飲、湯藥、衣被,常保護之,故少瘐死者,其後往往更赦得出。如永豐聶文蔚,以兵書被繫,楚望更從受書獄中,以故中朝土大夫籍籍稱其賢。
嘉靖四十四年,予中第,居京師。楚望數見過,示以所為詩。其論欲遠追漢、魏,以近代不足為。予益異之。予既調官浙西,遂與楚望別。隆慶二年春,朝京師。楚望之子樞,裒其平生所為文百卷,謁予為序。蓋楚望之於道勤矣。
始,楚望先識增城湛元明。是時年甚少,已有志於求道。既而師事泰和歐陽崇一、聶文蔚。至如安成鄒謙之、吉水羅達夫,未嘗識面,而以書相答問。及其所交親者,則毘陵唐以德、太平周順之、富平楊子修,並一時海內有道高名之士。予讀其所往來書,大抵從陽明之學,至於往復論難,必期於自得,非苟為名者。噫,道之難言久矣。有如前楚望所為師友,皆以卓然自立於世,而楚望更與往來上下其議論,則楚望之所自立者可知矣。予之初識之,特謂其典詔獄,為國家保護善人,以為武臣之慕義者也。及稍與之親,觀其論詩,欲上追古作者,又以為學士大夫之好文者也。蓋不知楚望之於道如此。
昔魏舒為將軍鍾毓長史,毓每與參佐射,舒常為畫籌。一日,令舒備偶。毓初不知其善射,而舒容止閑雅,發無不中。毓歎曰:「吾之不足以盡君才,如此射矣。」楚望之初不以語予者,豈其不欲以自見歟?抑何予之知之之晚耶?抑以予之不及於此歟?
予與諸公生同時,間亦頗相聞,顧平日不知所以自信。嘗誦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老子曰:「多言數窮,不如守中。」故黯黯以居,未敢列於當世儒者之林,以親就而求正之。又怪孟子與荀卿同時,而終身不相遇。及是,而楚望之所與遊,一時零謝盡矣。此予之所以為恨,而羨楚望之獲交於諸公間也。因讀其集,慨然太息而歸之。 【富平楊子修,忠介公爵也。常熟本作楊用修,誤。】
戴楚望居環衞,好讀書,不類鶡冠者。尤喜論易、尚書、風雅頌,皆究其旨。故其為詩,不規摹世俗,而獨出於胸臆。經生學士往往為科舉之學之所浸漬,殆不能及也。
今天子初年,郊丘、九廟、明堂諸所更大禮,楚望日執戟持橐殿陛下,以所見播為歌詩。昔太史公留滯周南,以天子建漢家之封,而己不得與從事以為恨。而楚望可謂遭遇矣。楚望嘗掌詔獄,當是時,諸臣以言事忤旨,及他詿誤繫獄者,力保全之。予讀其九哀,蓋不肯迎承時意,至與權臣相失,幾陷不測。其存心如此。噫,善人,國之紀也。楚望汲汲為國保全善類,其後當有興者乎!
予謂楚望之詩,國史當有采焉。讀之三復嘆息。因序而歸之。【跋附後。】
先皇帝修代來功,楚望得官錦衣。與楚望等比者,極人臣之寵。楚望澹然不以為意,且以直道時與之忤。錦衣勳衞,皆金、張、許、史之遊,而楚望閉門讀書,入其室蕭然。此尤不可及者。序中略之,因題其卷末云。
余少不自量,有用世之志。而垂老猶困於閭里,益不喜與世人交,而人亦不復見過。獨沈次谷先生數數過予,必以其所為詩見示,而商榷其可否。先生今年七十有八,耳目聰明,筋力強健,時獨行道中。人至山麓水涯,及佛、老之宮,往往見之。蓋先生同時人多凋謝,興之所寄,徒獨往耳,無與俱也。一日,先生手自編平生所作凡若干卷,俾余序其首。
夫詩之道,豈易言哉!孔子論樂,必放鄭、衞之聲。今世乃惟追章琢句,模擬剽竊、淫哇竁之為工,而不知其所為,敝一生以為之,徒為孔子之所放而已。今先生率口而言,多民俗歌謠,憫時憂世之語,蓋大雅君子之所不廢者。文中子謂:「諸侯不貢詩,天子不採風,樂官不達雅,國史不明變,斯已久矣,詩可以不續乎?」蓋三百篇之後,未嘗無詩也。不然,則古今人情無不同,而獨於詩有異乎?夫詩者,出於情而已矣。
次谷知詩者,敢并以是質之。而其巖處高尚之志,世路艱危之跡,見于其自序者詳矣。故不論。
廬陵康君奭,字才難。來游吳中,士大夫皆樂與之交。將還,為歌詩贈之,而以草庭為題。凡為詩若干首,請余為之序。
草庭者,君居家精舍名也。君家在西昌郭外,臨大江。日閉戶讀書其中。用周子庭前草不除之語,以名其室。蓋周子得孔、孟之心於千載之下,即此庭草不除,與己意同而已。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魚之樂?」人與萬物一體,其生生之意同。故「昆蟲【蟲 原刻誤作「蟄」,依大全集校改。】未蟄,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此心也。「賁若草木」,此心也。「天下雷行,物與無妄,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同此生生之意而已。知此,則知所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而勿正」之義同。而程子再見周茂叔,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趣。豈謂濠上之游,以莊子非魚而不知魚之樂也哉?周子家道州,二程子從受學焉,即今江西之南安。其後象山、草廬,相望而出,俱在大江之西。而廬陵自歐陽公以來,文章節義,尤稱獨盛。謂其皆無得於斯道,不可也。
今數年來,海內學者絕響,而江右一二君子,猶能抱獨守殘,振音于空谷之中。當世學淪喪,而巋然有存者。君生其鄉,豈謂無所聞哉?何君本徹,實君之弟子,而與余有太學之舊,尤數稱君行誼超然世俗利欲之外。余故為序所以為草庭之意,而其為詩者蓋不必論也。
予昔承乏汴藩,因識宗室西亭公。修學好古,有河間大雅之風。嘗得唐李鼎祚周易集解【解 原刻作「傳」,依書名逕改。】,槧版行於世。又為諸經序錄,凡為經之傳註訓詁者,皆載其序之文。使世之學者,不得見其書而讀其序,固已知其所以為書之意,庶以廣其見聞而不安於孤陋,實嘉惠後學之盛心也。
昔孔子修述先王之經,以教其門人,傳之世世不絕。遭秦燔書,漢儒存亡繼絕,不遺餘力。自此六藝稍稍備具。太常之所總領,凡四十博士。而古文尚書、毛詩、穀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官,猶推高第為講郎,給事近署。而天子時會羣儒都講,親制臨决。所以網羅遺軼,博存眾家,其意遠矣。沿至末流,旋復放失。則鄭、王之易自出費氏。而賈逵、馬、鄭為古文尚書之學。孔氏之傳最後出。三禮獨存鄭註。春秋公、穀浸微。傳詩者,毛詩鄭箋而已。
唐貞觀間,始命諸儒粹章句為義疏,定為一是。於是前世儒者僅存之書,皆不復傳。如李氏易解,後人僅於此見古人傳註之一二。至啖助以己意說春秋,史氏極詆其穿鑿。蓋唐人崇進士之科,而經學幾廢。故楊綰、鄭餘慶、鄭覃之徒欲拯其弊,而未能也。宋儒始以其自得之見,求聖人之心於千載之下。然雖有成書,而多所未盡,賴後人因其端以推演之。而淳祐之詔,其書已大行於世,勝國遂用以取士,本朝因之。而學校科舉之格,不免有唐世義疏之弊,非漢人宏博之規。學士大夫循常守故,陷於孤陋,而不自知也。
予自屏居山林,得以徧讀諸經。竊以意之所見,常以與今之傳註異者。至如理、象之殊,而圖、書大衍用九用六之論,未能定也。古、今文之別,而豫章晚出之書未能釐也。三百篇之全,而桑間、濮上之淫音,未能黜也。褒貶實錄之淆亂,而氏族名字日月地名之未能明也。郊丘混而五天帝。昆侖,神州之一,而始祖之祭不及羣廟也。洪範以後,金縢、召、洛二誥之疏脫,非朱子之遺命也。開慶師門之傳,非鄭氏之奧義也。紹興進講之書,非三傳之專學也。則王栢、金履祥、吳澄、黃澤、趙汸卓越之見,豈可以其異而廢之乎?
歐陽子曰:「六經非一世之書,其將與天地無終極而存也。」以無終極視千歲,於其間頃刻耳。則予之待於後者無窮也。嗟夫,士之欲待於無窮者,其不拘牽於一世之說明矣。道遠,不能與西亭公訂正其疑義,而序其略如此云。
西漢以來,世變多故。典籍浩繁,學者窮年不能究。宋世號稱文盛,當時能讀史者,獨劉道原。而司馬文正公嘗言:「自修通鑑成,惟王勝之一讀,他人讀未終卷,已思睡矣。」今科舉之學,日趨簡便。當世相嗤笑以通經學古為時文之蠹,而史學益廢不講矣。
遺石先生自少耽嗜史籍,倣古論贊之體,為書若干萬言。而先生尤自珍祕,不肯輕以示人。往歲司教黃岡,時時與客泛舟赤壁之下。舟中常持史論數卷。會督學使者將至,先生浮江出百里迎之。舟至青山磯,風波大作,船幾覆。但問從者「史論在否」?與司馬公所稱孫之翰事絕類。之翰之書,得公與歐、蘇二公,而後大顯於世。先生自三、五載籍迄於宋亡,綿絡千載,非止有唐一代之事。東坡所謂暗與人意合者,世必有知之矣。
有光為童子時,以姻家子弟,獲侍几杖。先生一見,以天下士期之。俛仰二十餘載,濩落無成,恐遂沒沒,有負先生之教。而先生之門人,往往至大官。方在黃岡,一時藩臬出西陵,執弟子禮,拜先生於學宮。諸生歎異之。而今閩省右轄秦君鰲尤篤師門之義,每欲表章是書而未及也。
卓行錄序昔古聖人之治天下,既先之以道德,猶懼民之不協於中,而為之禮以防之。上之賞罰注措,凡治民之事,無一不歸於禮。極而至於用刑,亦曰制百姓於刑之中而已。
孔子以布衣承帝王之統,不得行於天下,退與其門人修德講學,始以仁為教。然至于其高第弟子,與當世之名卿大夫,其於仁,孔子若皆未之輕許。而其告顏淵,以「克己復禮為仁」,則孔子之論,未始有出於禮者也。但古之聖人以禮教天下,使君子小人皆至焉。若孔子之於其學者,獨教其為君子之事,以治其心術之微,固禮之精者而已矣。然孔子終亦不以深望於人,故曰:「不得中行之士而與之,必也狂狷乎?」中行者,其所至宜及於仁;而於狂狷之士,孔子蓋未之深絕也。故於逸民之徒,莫不次第而論列之。至其孫子思作中庸,其為論甚精,而其法尤嚴。使世之賢者稍不合於中,皆為聖人之所棄。而鄉愿之徒,反得竊其近似,以惑亂於世。孟子知其弊之如此,故推明孔子之志,而於鄉愿尤深絕之。由此言之,至於後世,苟不得乎中行,雖太過之行,豈非君子之所貴哉?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寧與世之寡廉鮮恥者一概而論也?
自司馬遷、班固而下,至范曄而有獨行之名。第取其俶詭異常之事,而不為科條。唐書卓行之外,又別有孝友傳。大氐史家之裁制不同,所以扶翊綱常,警世勵俗,則一而已矣。
國家有天下二百年。金匱、石室之藏,不布於人間,亦時時散見於文章碑志,及稗官之家。休寧程汝玉雅志著述,頗為剽摘而彙別之。凡為書若干卷,名之曰卓行錄。雖不盡出於中行,要之不悖於孔子之志,故為序之云爾。
汊口志序越山西南高,而下傾于海。故天目于浙江之山最高,然僅與新安之平地等。自浙望之,新安蓋出萬山之上云。故新安,山郡也。州邑鄉聚,皆依山為塢。而山惟黃山為大,大鄣山次之。秦初置鄣郡以此。
諸水自浙嶺漸溪至率口,與率山之水會。北與練溪合,為新安江。過嚴陵灘,入于錢塘。而汊川之水,亦會于率口。汊川者,合琅璜之水,流岐陽山之下,兩水相交謂之汊。蓋其口山圍水繞,林木茂密,故居人成聚焉。
唐廣明之亂,都使程沄集眾為保,營于其外。子孫遂居之。新安之程,蔓衍諸邑,皆祖梁忠壯公。而都使實始居汊口。其顯者,為宋端明殿學士珌。而若庸師事饒仲元,其後吳幼清、程鉅夫皆出其門,學者稱之為徽菴先生。其他名德,代有其人。
程君元成汝玉,都使之後也,故為汊口志,志其方物地俗與丘陵墳墓。汝玉之所存,可謂厚矣。蓋君子之不忘乎鄉,而後能及于天下也。噫,今名都大邑,尚猶恨紀載之軼,汊口一鄉,汝玉之能為其山水增重也如此。則文獻之于世,其可少乎哉?
正俗編序龔君世美,余之畏友,卓然自立者也。先輩吳三泉先生,善品題人物,不輕許可,獨愛敬君。嘗手錄其舉業文字,示門人曰:「諸君焉能及此?」龔君亦慕先生行高,嘗介先生友沈世叔請師之。先生駭然,曰:「龔君,吾願為之執鞭而不可得,是何言耶?」既見,延之上坐,定為賓友而退。一時名士若李中丞廉甫,常冀龔君一晤,莫能得。龔君偶過之,至馳柬報同列曰:「龔君過我矣。」其見重若此。
歲庚戌,余自春官下第歸,龔君以海潮歌見慰。余嘆異之,其辭壯偉,直追太白廬山行,余豈能及哉?頃余自長興改順德,龔君以文送之,則敘事去太史公不遠矣。余謂今秀才如冀君絕少。往來者皆聞余言,不誣也。
茲余從事中秘,龔君寓書,勉余以聖賢事業;頗自嗟其不遇,因示余以所作六事衍詩、四禮議、居家四箴,屬余序。余覽之,蓋皆風教所關,乃余有官者之責,龔君獨惓惓焉。余復奚辭?夫知龔君莫若余。是作也,人能知之;人不知者,余能言之。略述龔君夙昔,而為之序。
漳之南靖李氏,自分南靖置平和,今為平和人。以居西山,故閩人稱為西山李氏。代為名族。其先有西山居士,實始起家。五世而至封文林郎太常典簿寧波教授名世浩、字碩遠者,其族益大。至是,居士於世當祧文林君,不忍,乃以義創為始祖之廟。君從晉江蔡介夫先生受學,敦行古道,為義田以贍族。又倣浦江鄭氏、吳興嚴氏,作李氏家規六十九條。可謂有志者矣。
余因論君之為家規,蓋本於不忍祧其始祖之心。既為始祖立廟,則不得不立宗子;立宗子,則不得不為法以合族而糺宗。夫義之所出,不可已者。古者宗以族得民,蓋天子所以治天下,壹本於是,以能長世而不亂。宗法廢而天下為無本矣。而儒者或以為秦、漢以來無世卿,而大宗之法不可復立,獨可以立小宗。余以為不然。無小宗,是有枝葉而無幹也;有小宗而無大宗,是有幹而無根也。夫禮失而求之野,宗子之法,雖不出于格令,而苟非格令之所禁,士大夫家聞李氏之風,相率倣而行之,庶幾有復古之漸矣。
文林君之子文餘,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居京師,間以其書示余,而為序之如此。
古者諸侯世國,大夫世家,故氏族之傳不亂,子孫皆能知其所自始。迨周之季,諸侯相侵暴,國亡族散,已不可稽考。漢司馬子長搜集遺文古書,僅見五帝繫牒、尚書集世紀【集世紀 按史記三代世表:「於是以五帝繫牒、尚書集世紀黃帝以來迄共和為世表。」司馬貞索隱:「按大戴禮有五帝德及帝繫篇,蓋太史公取此二篇之牒及尚書,集而紀黃帝以來為系表也。」歸文此處似誤以「集世紀」為書名。】。其後如官譜、氏族篇,稍稍間出,迨九品中正之法行,而氏族始重。迄五季之亂,譜牒復散。然自魏以來,故家大族,蓋數百年傳繫不絕,可謂盛矣。士大夫崇本厚始之道,猶為不遠於古也。
今世譜學尤廢。雖當世大官,或三四世子孫不知書,迷其所出,往往有之,以譜之亡也。孰知故家大族實有與國相維持者,繫風俗世道之隆汙,所不可不重也。况孝子仁人木本水源之思乎?
華亭蔡用卿始為其族之新譜。蓋不欲遠引,而自其身追而上之至於六世,而其始二世,則名字已不能詳。然君絕不肯有所附會,曰:「自吾所知者而已。」蓋其慎如此。
予嘗論後世族姓雖多淆亂,然自其本始,猶當存其十之六七。蔡之先出於周文王。而蔡叔度,武王之同母弟。以武庚之亂遷。其子胡,能改行率德馴善,周公舉以為魯卿士,復封之蔡,尚書蔡仲之命是也。今蔡州有上蔡城,其後平侯徙今新蔡。昭侯徙州來,今壽州也。後二十六年,滅於楚。然自澤、義以後,往往為將相名賢,史不絕書。用卿雖斷自其六世,推其為譜之意,亦烏可不知其得姓之所自耶?用卿登隆慶二年進士,為魏郡司理。而予適在邢,時相見,以譜序見命。余故頗採尚書、史記之文,以著其得姓之所自。而新譜之族之大,則自用卿始矣。
傳曰:古聖人之治天下,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上治祖禰,下治子孫,旁治昆弟,合族而食,序以昭穆。別之以禮義。尊尊,親親,長長,男女有別。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故聖王之治天下,非特以自私也。以此推之,自王公以逮于庶人,故宗法明而禮俗成。權度量衡、文章、服色、正朔、徽號、器械、衣服,由此而出。
三代之衰,廢古亡本,人自為生,渙然靡所統紀。而天下更大亂,經大兵而後定。當此之時,人如鳥驚魚散,豈知夫鄉里族屬之所繫哉?然魏、晉而降,區區綜核百氏,以門第官人。雖卑姓雜譜,皆藏于有司,而譜牒特盛。迄于李唐,猶相崇重。五季衰亂,蕩然無復有存者矣。雖然,古之聖王以親親也。親親而宗法立,宗法立而譜系自明,非獨以譜也。譜之盛也,魏、晉之失也。至於譜亦不存,而學士大夫莫知其所自,而仁人孝子之心茫乎無所寄,豈不重可歎哉?
翁氏居太末,相傳自隋始遷。子孫蔓衍,縣之杜山塢、岑堂菴、南村,往往而是。其居杜山者曰文欽。能追考其十八世以上曰學士君。學士而下六世,有官號、妃姓、墓地,而不著其諱。七世而下始有諱,十五世始書兄弟,又一世,昭穆詳焉。文欽既以為圖,出以示予。予觀之而歎世之君子莫能以為也,為序而歸之。
元年秋,當天下鄉試之期,浙有司遵令式以從事,御史某監臨之。竣事之日,於是以士之姓名與其文為錄,而考試官某實序之。某當序其後。
仰惟聖天子承統建極,體元居正,庶務維新。天下之士,喁喁鄉風,彈冠振衣,願立于朝,以際休明之運,此千載一時也。夫天地之氣,茂隆鬱積,薰為泰和,蓋非倉卒所能致然者。嘗讀詩,觀於成、康之際,周家極盛之會也。成王之初即阼,其詩曰:「訪予落止,率時昭考;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將予就之,繼猶判渙。」時成王方當「嬛嬛在疚」之時,而求望於賢才切矣。當是時,文武「純佑秉德」、「尚迪有祿」之元老猶在也。而一時俊髦,已濟濟咸造在庭矣。故其詩曰:「思皇多士,生此王國。王國克生,維周之禎。」蓋人材之生,以扶世運,實天也。天將衍成周太平有道之長,對越駿奔走之士,已預生於豐、鎬詒燕之日,而以待成王,若有期會然者。故其詩曰:「鳳凰于飛,翽翽其羽,亦集爰【爰 原刻作「厥」,依詩經大雅卷阿原文校改。】止。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此天之所以扶翊興運,而人材之應期而出,夫豈偶然哉?
國家有天下二百年,學校以養之,選舉以進之,高爵以崇之,厚祿以優之:所以待士如此其至也。而其氣之鬱積茂隆至於今而止者,適會天子建元之日,方又敦召遺老,褒獎直言,思遲多士。開寬裕之路,以延天下之俊英;則海內之士,感會風雲,魚鱗輻輳,有莫知其所以然者。蓋才無世而不生,亦無世而不用;乘其時,遭其會,而後為奇耳。
夫浙,古會稽鄣郡,當天下十五之一耳,而士如此其盛也。合天下同是日而十五舉者,皆如此其盛也。合是十五舉以貢於天子之庭。所謂「萬邦黎獻,共惟帝臣,惟帝時舉」。於乎休哉!敬因春秋正始之義,為聖天子得賢之頌云。
嘉靖十七年戊戌,臣某為禮科給事中。恭遇冊天尊祖大慶,昧死奏言先帝,請赦還大禮、大獄諸放廢臣,及黜遠邪佞諸事,先帝方以孝治天下,惡前議禮者。且謂道士,祖宗郊廟用之。以臣言不讐,謫徙之邊。迨至末年,詔吏部召臣還。會龍馭上賓,聖天子即位。臣起為南京通政司參議,陞順天府丞。尋陞大理寺少卿。又進太僕寺卿。臣既拜恩視事,欲正官常,定卿丞職分,條民之利病;又以寺無掌故,疏陳數十事,上輒報可。
是歲,自河北逾大江之南,民遭水沴,臣稍以便宜寬其誅。見馬遺財足,民無失職。臣省中無事,獲與二三僚佐發故藏篇籍,少有存者。力為搜訪,僅成草創。蹈襲吏牘,雅俗猥併,非所以成一家言,存故事而已。
臣嘗讀尚書,觀周武王偃武修文,華山之陽,馬牧遍野。倒載干戈,苞以虎皮,示天下不復用兵也。老子曰:「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臣竊惟陛下嗣萬年無疆之曆,運際中興。二三年來,嶺海、陸梁,妖氛曠息。「薄伐獫狁,至於太原。」陛下盛德大福,非臣下之所及。
臣又讀尚書。穆王命伯冏為大正,「正于羣僕侍御之臣,懋乃后德,交修不逮。慎簡乃僚,無以巧言令色便僻側媚,其惟吉士。」又曰:「僕臣正,厥后克正;僕臣諛,厥后自聖。」臣三復斯言,自念夙興夜寐,兢兢于有司之事,無以翊聖德於萬一,有負陛下之寵祿。臣不勝大懼。
新安鮑良珊客于吳,將歸壽其母,作西王母之圖,而謁予問瑤池之事。
予觀山海經、汲冢竹書、穆天子傳稱西王母之事,信奇矣。秦始皇東遊海上,禮祀名山大川及八神,求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傳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然終身不得至,但望之如雲而已。漢武帝諸方士言神仙若將可得,欣然庶幾遇之。穆王身極西土,至崑崙之丘,以觀舂山之瑤,乃秦皇、漢武之所不能得者,宜其樂之忘歸。造父何用盜驪驊騮騄耳之駟,馳歸以求區區之徐偃王?穆王豈非所謂耄耶?
列子曰:穆王觴瑤池,「乃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嗚呼!予一人不足于德而諧于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蓋有悔心矣。然又曰:「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世之樂,猶百年乃殂,後世以為登遐焉。」傳云:「天子西征,宿于黃鼠之山,至于西王母之邦。」執圭璧,好獻錦組,西王母再拜受之,觴瑤池之上。遂驅升于弇山。乃紀丌跡于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山海經曰:「玉山,西王母山也。在流沙之西。」而博望侯使大夏,窮河源,不覩所謂崑崙者。此殆如武陵桃源,近在人世而迷者也。武帝內傳云:帝齋承華殿中。有青鳥從東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來也。」頃之,西王母乘紫雲輦,駕五色龍上殿。自設精饌,以柈盛桃,帝食之甘美。夫武帝見西王母于甘泉、,栢梁、蜚簾、桂館間,視穆王之車轍馬跡周行天下,不又逸耶?豈公孫卿所謂「事如迂誕,積以歲年,乃可致」耶?然史云「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則又何也?史又云「時去時來,其風肅然」,豈神靈怪異,有無之間固難言也?
莊生有言,夫道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子其歸而求之,西王母其在子之黃山之間耶?今天子治明庭,修黃帝之道,西王母方遍現中土,人人見之。穆滿、秦、漢之事,其不足道矣。【此文從常熟刻本。崑山刻另是一篇,乃為王元美兄弟作者,中間同而始末異。有云「余嘗序西王母,其說如此」,即謂此文也。又云:時人未能喻其旨。蓋嘉靖間陶、邵諸方士並進,上頗惑于神仙,故太僕府君借題立論。觀者忽之,故云未喻其旨也。末引法華經云:「妙光法師豈異人哉?我身是也。」又云:「我見燈明佛本光瑞如此,豈必求佛與西王母于崑崙之山、生天之處哉?」按儒者之文,忌用佛書,故從常熟本。曾孫莊識。】
南陽宋侯,繇進士出宰崑山。自以少服其考衡州君及母夫人之訓,不及見其顯榮,負終天之憾。有感於陟岵之詩,扁其居曰陟臺。三年政成,被召。門人陳九德為陟臺圖詠一卷。江以南諸山,凡侯足跡之所至,悉為寄其登陟之意。
夫陟岵,孝子行役而念其親也。方其上下岡屺,徘徊瞻跂,迫切之情可想。然采薇之詩曰:「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是一歲而歸也。東山之詩曰:「自我不見,於今三年。」是三年而歸也。蓋孝子之役,有時而歸,其陟有時而止矣。今侯之歸有時,而其父母之歸者無時。無時而歸,無時而不陟也。奚獨於江之南哉?九德蓋道其所見云爾。
昔者三代之世,有民社之寄,必取夫孝友令德之人;以能慈祥豈弟,不肯虐用其民,而務生全之。是以其政不嚴而化,其效可以興禮樂,繇出之有其本也。侯宰劇縣,能以簡靖為治,事事求便於民。吳中吏民,稱之不容口。人謂侯之才力度越於人,而不知其本不外于此。
卷中多郡中名士,繪畫之工,比興之美,極一時之盛。昔人廢蓼莪之篇,九德著陟臺之事,其於尊師重誼,推廣孝思於無窮,一也。予故序之。且以示崑之吏民,使知侯所以為政之本如此云。
吳、粵于三代,不在五服之內。春秋于吳猶夷之。最後秦取楚,吳始內屬。及略取陸梁,皆以為郡縣。然一日有事,杜橫浦、陽山、湟谿之關,即與中國隔絕。及漢兵下滙、離、牂牁之水,然後五嶺以南,遂為天子之邦。
至今千有餘歲。會稽、南海,其文物常勝于河、雒、齊、魯。古稱冀為中州,蓋天地之氣有所鍾,即為中州。則知今吳、粵之盛,不可泥古而論也。余數見番禺之士,往往秀穎,古所謂中州不能過。一日胥會京師。嘗竊歎四方萬里之外,彈冠結綬于朝,國家威靈,軼于三代矣。
南海鄭祖欽昊與余同榜進士,同試吏大司空。其貌沖然,有德君子也。自始興張文獻公、余襄公,皆嶺海之產。至今朝丘文莊公,相繼屹然為名臣。吾于同榜中嘗私目之,庶幾有復紹前哲而起者,蓋于祖欽望之。
一日,祖欽道其尊君養新翁,居家樂志,有書史之娛,有山海之觀,有荔枝洲、花塢、昌華、芳春園林之勝。因慨然起萬里衡陽之感。又自計明年當得州縣,便道歸,可以過家上壽也。余又歎當周之盛時,士有驅馳王事,不得見其父母,如陟岵之詩者矣。今番禺去京師萬里,祖欽一旦思其親,可以計日而還,則士之生于今時者又何幸也!會有為祖欽繪綵衣春讌圖者,因為序之云。
綸寵延光圖序灩湖金先生,以進士出宰華容。已而自鄭入為太僕丞。稍遷繕部員外郎。先生恂恂儒雅,所至官,不求為聲,而人自以不可及。
嘉靖四十四年,余舉進士京師,始識先生於太僕。又明年,為隆慶二年,余自吳興入覲還,見先生於清源之官署。先是,其先大夫以天子新即位,施恩近臣,得贈太僕,如其子之官。而太夫人封為安人。先生喜不自勝,因頗道其家世之詳,俾予序之,以為子孫之榮。余俛默不敢答。蓋自以天子加恩臣下,而近侍獨沾恩澤,州縣之官顧不得與焉。人子為親之心,有足傷者。會是年建儲詔下,先大夫又再贈為繕部,亦如先生之官;而太夫人為宜人。則雖以余之仕宦不遂,而亦被曠蕩之恩。因念先生所以見屬者,欲為序之。
適有邢州之役,於是復見先生於清源,出其所為綸寵延光圖者,士大夫歌而咏之,且成鉅帙矣。先生在太僕,為京朝官,於例得贈封為易。然為京朝官者,常以不待滿遷去,或不得封。而先生之始受敕命也,以登極詔。不二年而受誥命也,以建儲詔。故先大夫與太夫人,二年中再受贈封云。於是先生之喜倍於前,余遂敢為之序者,蓋以向隅之人,亦與於滿堂之笑,是以樂為先生道之。
先生,廬江之六人。咎繇之後,封國於此。然有咎繇冢在焉。意必其始所生之地,故其後以封。自唐、虞以來,上下數千年,豈無異人生其間,而不著?英王輔漢摧楚而不終,自後寥寥矣。今先生崛起,始知六之有人,而先大夫之潛德,亦因之有聞於世。他日垂名竹帛,又不但為今之圖而已也。
王梅芳時義序余與東萊王梅芳,相知二十年。乙丑之歲,同舉進士,見之於內庭,執手道生平甚歡。雖在京師塵囂中,時時過從,坐語不覺移晷。梅芳論人之命運,窮達早晚,皆有定數,惟其所以自立者,不可以少有所失。其語亦人之所能道,而言之獨有旨。他人言之,不能如梅芳也。以是益信其為君子。
間出其所為時義若干首見示。梅芳初發解山東,為第一人。及試南宮,即此文也,乃數詘有司,至是方舉進士。梅芳之文則一而已矣,而其命運之窮達早晚所謂定數者信然。夫人之所遇,非可前知,特以其至此若有定然,而謂之數云爾。曰數,則有可推。夫其不可知,則適然而已。雖梅芳之云數,又未有以盡之。
梅芳試政天曹,而予為令鄣東,方受命過鄉郡。而江陵周相聖時在長洲,亦同年相好,將梓梅芳之文以傳。余固知梅芳之深者,因為序之。
水利書序夏書曰:「淮海惟揚州。彭蠡既瀦,陽鳥攸居。三江既入,震澤底定。」周禮:「東南曰揚州。其山鎮曰會稽,其澤藪曰具區,其川三江,其浸五湖。」世言震澤、具區,今太湖也。五湖在太湖之間,而吳淞江為三江之一。其說如此,然不可不考也。
漢司馬遷作河渠書,班固志溝洫,於東南之水略矣。自唐而後,漕輓仰給天下經費所出,宜有經營疏鑿利害之論,前史軼之。宋、元以來,始有言水事者。然多命官遣吏,苟且集事。奏復之文,濫引塗說,非較然之見。今取其顓學二三家,著于篇。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歸,閉門掃軌,朋舊少過。家無閒室,晝居于內,日抱小女兒以嬉;兒欲睡,或乳于母,即讀尚書。兒亦愛弄書,見書,輒以指循行,口作聲,若甚解者。故余讀常不廢,時有所見,用著于錄。意到即筆不得留,昔人所謂兔起鶻落時也。無暇為文章,留之箱筥,以備溫故。章分句析,有古之諸家在,不敢以比擬,號曰別解。
余嘗謂觀書,若畫工之有畫耳、目、口、鼻,大、小、肥、瘠,無不似者,而人見之,不以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讀書也,不敢謂得其神,乃有意于以神求之云。
都水稿序余在都水,散堂後,即還寓舍。稍欲閉門讀書,顧人事往還不暇,嘗恐遂至汩沒。會得長興令,忻然有山水之思。臨行,檢所為文稿,以塵坌叢沓之中,率爾酬應,多有可醜。顧又有不忍棄者。先是,宮傅司空公命曾郎中取去一卷,今輯為四卷,其為人持去不存者尚多。名之曰都水稿,以識一時所從事云。
經義百篇,予與諸友辛卯應試時會作也。以今觀之,純駁不一。然場屋取舍,又不在 是也。後四年,偶見於文叔之館,有足以發予之慨歎者。
時之論文,率以遇不遇加銖兩焉。每得一篇,先問其名,乃徐而讀之,呫呫然曰:有司信不誣耶!其得固然耶?其失者誠有以取之耶?雖辯者不能詰也。若斯會之編,諸友之文在焉。有中第者,有為顯官者,有為諸生者,有甚不肖如予者,而不為區別名字。觀者於是可以平心矣。項脊生書。
羣居課試錄序乙未之歲,余讀書于陳氏之圃。圃中花木交茂,開門見山。去廛市僅百步,超然有物外之趣。從余遊者十餘人,陳氏之子壻在焉,悉年少英傑可畏人也。每環坐聽講,春風動幃,二鶴交舞于庭,童冠濟濟,魯城、沂水之樂,得之几席之間矣。
諸生間以誦讀之暇,執筆請試,求如主司較藝之法。余謂考較非古也。昔人所謂起爭端者也。雖然,吾觀諸子之貌恂恂然,務以相下,其必不至於色喜而怨勝己也;於是,定為旬試法。試畢,錄其言之雅馴者。蓋勸勉之意寓于其間,且以稽其前後消長之不一,廣諸君相師相友之風云耳。間有雄才陵轢而不束於格,亦予錄之所不棄也。
生而無名,君子以為狄道。有名有字矣,又有號者,俗之靡也。號至近世始盛,山溪水石,遍于閭巷,然使其無誇詡之心,有警勉之意,亦非君子之所鄙。
夏煥章甫之號懷竹也,吾有取焉。先太常墨跡妙天下,尤工于竹,章甫允懷于茲,托之以自見,可謂知本矣。予既為說以勉之,而沒其美,非所以盡勸掖之道,因復以予所以知章甫者冠于篇。曰:
吾邑宦家子弟皆知自貴重,喜為容,在稠人中,不問可知。章甫為人滑稽,與伶人伍,衣裳偏倚,步履邪施,忽去忽來,見者咸輕之。章甫于予祖母為從孫,于予室人為姑舅之子,內外皆兄弟。室人歸寧時,疾殆東還,入帷轎中,倉卒不可測。章甫親為扶轎徐徐行,面無人色。予先驅,回顧為之隕涕。章甫又棄其家,留予視湯藥,終夜不寐者二旬。室人既沒,匍匐營喪事者踰月。予畸窮困頓,為世所棄,死喪之威,煢煢無倚,青燈孤影,獨章甫款語其旁。章甫篤于義如此,人固不易知也。
昔太史公自以身不得志,于古豪人、俠士,周人之急,解人之難,未嘗不發憤慨慕而極言之。况予親得之章甫,此烏得而無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