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查先生文集/卷三
疏
[编辑]量田时陈弊疏
[编辑]伏以岭南,国家之根本;舟师,国家之藩篱。国家无岭南,则无以固其根本;无舟师,则难以壮其藩篱,藩篱之于国家也,岂不重且大哉?臣等不暇远引前代,请以壬辰之事为证,而详言其藩篱之不可不固也。
壬辰之夏,倭寇窃发,陷釜山,破东莱,蹂躏诸陈,冲突列邑,主帅望风而奔溃,军民鸟窜而鼠伏,旬日之间,两京已失守矣。于是时也,庆尚右水使臣元均与全罗左水使臣李舜臣,誓心同力,纠合沿海之民,遮截海道,击破倭船之向湖南者,使倭寇不得窥湖南。然后湖南之人民,可取以为军卒;湖南之仓谷,可取以为军饷,裒集义旅,召募散卒。
天兵因此,而有立脚之地;诸将赖此,而有用武之隙,终令凶贼,无得气去。然则国家之恢复,实由于舟师;舟师之壮固,实资于边民。国家知其如此,故设立统营,聚军峙粟,使边威壮固,敌心有畏矣。
今以量田之故,边境骚扰,人心不固,荷担而立,扶携而散。打量未半,流亡相继,已起之田,今将荒芜。臣等目见边民之殿屎、边土之渐空、藩篱之不固、国事之踈虞,不忍含默而就殁,敢陈血辞而求死。
臣等请言其量田之使舟师不固也。今夫板屋之船,其为制度,克壮而克固,尽善而尽美,如得其人,则虽横行天下,而可以无敌矣。然而舟不能自运,所以运之者人也。变乱之际,边民尽死,而今之边上所居者,十室之村,流来者八九,而元居者二三。
向者,朝家以沿海十三官,复其贡赋,缓其徭役。故他道流散之民,苟求一时之休息,扶携其老弱,占择其闲旷。或赴于舟师,或投于召募,或藉耕稼之力,或得鱼盐之利。因成恒产,虽曰流民,无异元居。
自上苟能抚恤之爱护之,则根本之固、藩篱之壮,庶可得矣。而量田之令,急于星火,刻期而督之,定日而催之。不及期限者,守令则或罢斥之,或提曳之;监官书员则或严杖焉,或徙边焉。威声所曁,雷烈风猛,小民等颠之倒之,不遑食息,天心不宁,冻雨弥月,或披蓑而打量于雨中,或秉火而经画于中夜。各里不得书贠,则以稍解一二画者,苟充其数使书之。故非但不知田形,以直为方,以圭为梯,而或误书焉,或倒书焉。误书处则以二卜,为二十者有之;倒书处则以六十,为十六者有之,以多为小,则无益于国;以小为多,则有害于民。许多田结之成册,督捧于旬月之内,此则量田刻迫之害也。
以今年量田之数,必拟于平时量田之数,小有违错,则守令及监官书员等,置之极罪云。故任事人等,畏其得罪,今之结数,有半不足,则他无下手处,每陞其等。故不论地品之高下,而只计元数之盈缩。若缩则陞五等于四等,然而犹不足,则又升四等于三等,然而又不足,则又升三等于二等。至于一二等而又不足,则山上积石之地、水边污下之处,虽合于五六等,而尽陞于二三等,至于必充其平时结卜数然后已。故遵守内五六等之法,置之不用,今之所谓均田者,反为不均田也。如此等事,何益于国,何益于民哉?
呜呼!岁久年深,物换星移,则山川安得不变,而田野安得依旧哉?桑田变成海,故昔日之沃野良田,今为鱼龙之所宅者,滔滔焉。千村万落生荆杞,故昔日之连墙接屋处,今为树木之成林者,比比焉。以此观之,则今之田结,安得与平时之数,比而同之哉?结卜之多,由于等数之高;等数之高,由于准数之令。此则结卜之数,必准于平时之令之害也。
今之量田,大害如此。故小民等,盻盻而忧,睽睽而视,相聚而谋曰:“量田若毕,则结卜过重;结卜过重,则赋役太烦。吾民等耕田欲生,而反以田死则莫若预为之所。”一则曰;“预卖吾田,贸得良牛,移居他邑,幷作他田,半分而食之,则无以田被侵之患矣。”一则曰:“预卖吾田,贸得好马,业以兴贩,移就福地而居之,则亦无以田被侵之患矣。”
呜呼!民心如此,则其可谓有恒心乎?既无恒心,则其可谓有恒产乎?无恒心无恒产,而散而之四方者,相继焉,则边圉无人。边圉无人,则藩篱不固;藩篱不固,则根本亦摇,根本既摇,则将何以为国?臣等所以长太息流涕,而继之以恸哭者也。
呜呼!赵简子,战国之庸君也;尹铎,简子之陪臣也。尹铎问简子以茧丝与保障,简子许以保障,尹铎损户数而得民心。使晋民沈灶产蛙,而终无叛意。堂堂我国家,上尧、舜,下皋、夔,而其有愧于战国之君臣乎?
今我国家南北受敌,贼谋叵测。窥觇我边圉之虚实,侦探我军容之盛衰,安危可虑,胜败难期。当此时也,而不恤民心之向背,徒事田赋之多寡,岂可谓为国家长远之虑乎?呜呼!田租一减,后元之红腐相仍;户役一缓,贞观之斗米三钱。
伏愿殿下顾念藩篱之重,审察根本之固,称其轻重,量其缓急,沿海十三邑则限其苏复,姑停打量,随起随税,招集流散。其馀内地,亦缓其期限,亦适其等数,勿使必准平时之卜数。则蠢玆愚民,感激洪化,含恩鼓气,尽心图报。或为王前驱,或挈民随后,争输敌忾之忠,益殚死绥之诚。藩篱由此而壮、根本由此而固,岂非我国家臣民之幸,宗社之福哉?
臣等,沿海之一小民也。非不知进言之涉于私,出位之犯于罪,食土多年,目击时艰,忧深漆室,敢献芹曝。伏唯殿下垂察焉。臣不胜战栗屏营之至。谨昧死以闻。
书
[编辑]代金将军德龄,上体察使李公元翼书乙未
[编辑]万暦二十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囚人金德龄,诚惶诚恐顿首百拜上书于体察使相国阁下。伏以寸筳撞巨钟,钟不鸣而筳先摧;蚍蜉撼大树,树不动而蜉自毙,微生之欲建大事,何异于是?然其事虽迂,而其志可观,则奖其志而成就之;其罪虽大,而其情可恕,则赦其罪而勉励之,此实大人君子优容延揽之盛德。是用沥血圆扉,引咎自叙,仰尘台衡。伏唯相国阁下深察焉。
德龄自志学初年,颇有倜傥之志,常自语心曰:“士生两间,抱负至大,而忠孝二字,性分上禀得,不死则已,死则当以忠孝为归。”问于师,质于友,自许于己者,只此二字而已。然而气拘物蔽,学力又浅,时复内顾,颜自忸怩,恐负此二字者多矣。
那知昊天不吊,降此鞠凶,庙社丘墟,车驾霜露,哭之哭之,泪尽而声绝,言之言之,痛矣惨矣。至如举国风靡,万官鼠窜,三百十六州,会无一男子,则德龄愤情之怀、死死之志,乌可禁乎?乌可已乎?第缘老母在堂,绝裾未忍,空拳独奋,怒胆徒张,岂科天祸沓至,酷罚难逃?李密之西日忽落,皋鱼之风树不止,五内分崩,一身何依?
顾瞻天地,儿罪独大。兵戈连岁,贼势日炽,杀气横天,扫清无人,枕戈之怀,难遏于枕苫之中。适值府伯之劝起、朋侪之助势,栾栾棘人,拥戈自起。已矣吾身,生不能荣养,死不得终孝,抚躬嘘噫,天地一罪人耳。
然而虚名误大,声闻过实,忠勇之号、承宣之职,锡自大朝,翼虎之名,出自东宫。顾我一身,有何才能?独蒙天恩若是之大,自是之后,夙夜匪懈,如负丘山,头戴一天,惟知一死而已。
然而所率之军,皆是乌合,若将令不严,则难可整一。故如有犯律者,则必治之不已。起事之初,一陈军卒,皆是湖南人,军中报急之事,比多迷路而不传。于是方伯韩相国,以召村驿吏三人,定为使唤,若有都元帅、体察使两道传报之事,则使驿卒急急传之矣。
其时驿吏受贼奇,军粮两件公事,滞而不传,隐而不现,一陈粮绝,一军几至饿死。将于是时,愤悯何可胜言?以此慰军心于固城伏兵之地,偶达厥吏于路中,明其罪,杖其臀而去,厥后生死,不得知焉。今以负石沉水言之。噫!么么一驿吏,欲加其罪,有何难辞,而至于负石沉水,以灭其迹乎?
崔春龙则其子仁祥、德碓等,皆以自募之卒,前年九月巨济赴战之时,书名部伍,受持军器军粮,厌其赴战,即逃不现。今年五月,移陈于蟾津,其家住在不远,捉囚其次知,俾渠自现。而崔春龙者被囚日久,终无现其二子之意,于是,杖其父以责其子之出。适以海平君令而放之,厥后因伤致死云。
噫!杀人之罪,罪之大者,固难容恕。而原其本心,则过之云耳,非故杀之也。此则其情可恕矣。况又此事非为私也,军令迟滞之吏、军中叛将之卒,乌得无罪云乎?此则其法亦可斟酌也。
缧绁纒身,风霜彻骨,抱病吟呻,朝夕难保。罪大一身,虽死何惜?但念初心“死于所死”,而事左一夕,死非其所。自作之孽,固知难活,自反自责,谁怨谁咎?
伏乞相国阁下,既察其情,又恕其罪,俾微生无含怨于不死之所,而得伸怀于所死之地,则青松晩岁,无改节于霜雪;老骥馀年,期尽力于槽枥。伏唯阁下垂怜焉。不胜惶悚战栗之至。谨昧死以陈。
代晋阳儒生等,为金将军伸冤上体察使书
[编辑]万历二十三年十二月日,晋州进士朴兴宙等,诚惶诚恐,百拜上书于都体察使相国阁下。伏以高鸟不尽而良弓不藏者,有所需也;狡兔不死而走狗不烹者,有所用也。有所需也,故非徒不藏,又从而爱惜之;有所用也,故非徒不烹,又从而豢养之。古之人豫于无事之峕,而应于有用之际如此。
今者阁下以金德龄为杀人,夺其军代以人,囚其身绳以法,生等不知阁下以为今之高鸟已尽乎,今之狡兔已死乎。以法论之,则杀人虽是大罪,而以峕观之,则此罢军囚将之峕哉?设若不幸,则长蛇之荐食,封豕之冲突,御之者谁?贼谍叵测,间谍日行。罢军囚将,想必已传于贼耳,安知贼徒不喜售其将括之谋哉?虎豹在山,而采藜藿者,不敢近焉者,猛势所击也;蛟龙处渊,而蒐鱼鳖者,不敢逼焉者,雄风所射也。
起复赴义,至尊嘉之,赐之以忠勇之号;飞腾试武,前星勇之,加之以翼虎之名。罴虎如林,中外加额,人心安集,贼锋自远。其雄风猛势,隐然若在山之虎、处渊之龙。苟于此峕,诸将同心,列陈协力,其所已能者,劝而勉之;其所不能者,责而教之,加助其风声,益振其威名,则安知贼心因此而不自詟哉?
今则不然,拘囚而困辱之,若乡里凡民之杀人者然,壮气何由而益振,威声何自而更张,人心谁仗而安集,贼势谁畏而自戢哉?生等实不知阁下之所以也。阁下入则柱石邦家,出则屏翰王国,谓阁下计虑未及而然也,则岂知阁下者哉?
生等窃伏思之,阁下之意,必以德龄为年少过强之将,使之动其心忍其性,增益其所不能耳。不然则无乃市虎三传,积羽沈舟,以德龄为无用盗名欺世之一匹夫乎?不尔则阁下之待德龄,何至是乎?
呜呼!吴起负杀妻之罪,而魏侯将之,陈平得盗嫂之名,而汉祖臣之。当时之人,岂不以杀妻盗嫂,为二人之过哉?当时之君,不顾当时之言,擢而用之,竟树莫大之功,此亦可鉴。呜呼!燕王尊郭隗而筑金台,贤于隗者云集而雪深羞。今者奖德龄,则安知乐毅又不自齐至哉?
伏愿阁下念当今事势之危急,鉴前古已往之柯则,舍小过而取长才,毋使壮士摧气,毋使敌国售谋。幸甚幸甚。生等伦偸生乱里,寄迹蓬蒿。上不能入告嘉猷,下不能为王前驱。范忧所及,贾泪徒挥。干冒尊严,罔知攸裁。谨百拜以陈。
上武学御史,请立武成王庙书
[编辑]伏以文、武二事,有国者之先务而不可偏废者也。文以经之,而贲饬至治之化;武以纬之,而绸缪阴雨之备。非文则武不长,非武则文不固,文、武之于为国,其用如此。
恭唯我国家圣神继作,文、武幷用,岂非长久之术乎?然而恬嬉日久,民不知兵,变生仓倅,举国风靡。壬辰之乱、丁酉之祸,惨不忍言。特赖圣朝神武之威,凶锋自戢,丑迹远遁,三京奏天旋地转之庆,两南歌海晏河清之颂,玆非幸欤?然而圣主轸安不忘危之念、廷臣进儆戒无虞之谟。新设武学,另加劝督,特遗耳目,优赐崇奖。此实当今之急务,固国之要道也,孰不欢欣踊跃,鼓舞而振作之乎?
然而生窃伏思之,文之为经,必有所尊者,而后为经之道重;武之为纬,亦必有所尚者,而后为纬之道长。国家既设学校于中外,以为右文之地,则于武学,亦依学校之制,以为尚武之地,然后武学亦不至于废弛,而其为道也亦重矣。
生窃见中外学宫,设先圣先师之庙,以为学者依归之所。故学者之于此也,巍冠而大带,绳趋而矩步,履忠信而佩道德,行仁义而谭礼乐。其未达也,乐孔、颜之乐;其既达也,行孔、颜之道,以之而守其身,以之而事其君。文章之彪炳,事业之巍焕者,孰不于此而发身哉?
生窃见我国家,三面受敌,四隅要冲,非武则难可一日安枕。况今大乱之馀,时事未定,贼情难测,薪胆未辍,聚训方急。于斯峕也,待武之道,其可视为寻常,而不为之别立新䂓乎?
生窃见周之师尚父,乃兵家之一夫子也。一竿清渭,若将终身,《六鞱》师周,翊武剪商。则其出处,一夫子“舍藏用行”之道也。作《丹书》以戒武王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凶;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灭。”敬、义、怠、欲等语,即夫子“克己复礼”之旨也。天理人欲,判然于数字之间,玆非圣人之道欤?
其兵书为兵家传授之法,《三略》因之而转换,八阵仿之而推演,孙ㆍ吴之简切、英ㆍ卫之奇正,莫不由是而祖述之。其行军用兵之法,谁复出其右哉?生之妄料,于武学,立武成王庙以祀之可也。
汉之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七纵七擒,鬼入神出。宋之岳武穆,背涅四字,忠贯日月,百战百胜,山撼不撼。二子为国之忠、用兵之智,皆后学之所可宗也,所可师也。二子亦为配享于武成之庙,以为武士依归之地,则武学之尊崇,并美于学校,而其为士者,亦非徒习驰射而已,学击刺而已。将见敬义为学而出处不苟,忠义为主而方略超异,其为裨益,岂曰小哉?
唯我晋阳,古称人材之府库,而将相半是州人。鸿功伟烈,辉暎前史者,彬彬可考。自经兵火,金汤失恃,惨目隍池,白骨成山,伤心楼阁,碧草连天,百里山河,𫖮泪徒挥。幸赖神谋异略,算自庙堂,移设兵营,重修城堑,菁川一带,永作南方保障之地。
于此地也,武学之事,其可置之儿戏之场乎?年前,选出良家之拔萃者、凡民之俊秀者,别成一案,名之曰“武籍”。而时诎举嬴,公私板荡,虽名武学而无其所也,无其资也。无其所也,则群居而炼业,日就而月将,何可望也?无其资也,则弓马之备、刀剑之办,何由而得也?
道遇武学之士,问之曰:“汝习射乎?”曰:“未也。”曰:“何以云未也?”曰:“无弓矢也。”曰:“何不为备弓矢?”曰:“贫不能备也。”曰:“汝习骑射乎?”曰:“未也。”曰:“何以云未也?”曰:“无马也。”曰:“何不为贸马?”曰:“贫无货也。”余然后知武学之士穷不能学武也,余然后知晋之一邑如此,岭之诸邑可知。
今阁下巡阅列邑,已观其实,未知列邑亦成模㨾否。凡事有其名则有其实可也。画饼非救饥之物,刻狗非吠寇之资,名何有益于实乎?
生之妄料,今之武学,既有其名,兼务其实。务实之道,若之何而可?曰:“于闲广之地,别设武学堂,先立武成王庙,以武侯、武穆配之,而奠礼之仪、牺币之数,略仿释奠之例,使武士兼习俎豆之事。师生之舍,不可不作;供士之资,不可不赡;使唤之人,不可不足;弓矢之材,不可不备;弓矢之匠,不可不给。诸岛牧场之马,若有能走者,则或例给之,或赏赐之,俾饶养饲之路。又印《通鉴》、《将鉴》、《武经》等书,使之兼学兵书,又选文、武兼备,才行卓异者,以为武学之师。既习其驰射击刺之艺,又教其亲上死长之义。无事则群居而肄业,有事则作队而赴敌。”
劝奖之如是,炼习之如是,如是之十年,则人才辈出,蔚为时用,司命三军者,由是而出;张皇六师者,由此而出。赳赳然洸洸然,为干城而为腹心,莫不由此而出,当今之务,孰有切于此哉?伏愿阁下竣事还朝,敷奏枫宸,申详武学之制,永为不易之䂓,幸甚幸甚。
生蓬荜中一穷儒也,青年志学,书剑无成于楚泽;白首穷经,芙蓉抱冤于秋江。夜观天象,恒切杞人之忧;昼察人事,长怀贾生之痛。九重天门,献芹无路,盈尺霜阶,贡豕有䩄。伏唯阁下察其情而恕其滥,勿以人而废言,幸孰大焉?不胜屏营之至。谨达。
代晋阳诸生,上观风使求经史书
[编辑]伏以文者,贯道之器也;书者,载文之具也。非书则难以考文,非文则难以明道。是以孔编绝而十翼之旨益明,董帷墨而三策之义愈深。圣贤之才,超凡人千百其层,犹且讲究之讨论之如是其勤,而后有所成就。况乎下圣贤千百其层之才之下者,其可放册而遨游,废卷而度日,以望其进益之路乎?
生等,生于圣远之日,长于言堙之后,常抱覆盆之叹,而未试发云之散,有唯日不足之怀矣。及夫焚书馀种,旧恶未悛,一炬千里,万卷成灰。哀哉!圣贤之书,亦何罪而幷被虐焰之及乎?
唯我小子辈,流离播迁,辛苦艰难,荏苒星霜,七年有奇。髫者已成冠,冠者已成翁。而目未分其鱼鲁,心尚混于亥豕,蠢蠢何知?蚩蚩者愚。
今者玄冥按节,白日催短。漫漫长夜,可展车胤之萤窗,迟迟更鼓,宜暎孙康之雪榻。而顾乏一张之书,未见半行之字。李君之山房谁借?伏生之口授未闻,直恐聋瞽之未医,终为牛马之襟裾矣。
伏见阁下于前日试儒生制述之日,有请移左道书籍之笺题,是相国必欲使右道儒生,亦资其讲习之意也。是以生等欢欣鼓舞,景仰相国右文之盛意、劝学之诚心,仰尘于台毂之下如是焉。
伏乞相国阁下,察生等欲学未学之悯意,亟移江左之书籍,即颁洛右之蓬庐。则孜孜惜阴,可开向阳之竹牖;矹矹穷年,庶免土墙之当面,岂不幸哉?伏唯相国垂察焉。
答曺漆原次磨书
[编辑]年前,获承手帖,认得山中静养,闲味佳胜,慰且喜焉。仆齿满八旬,昏愦倍前,他无足向人道者。
示来记草,情意曲尽,孝思兼至,非如闲说话文字,他人安得下一字措一语于其间?第更思之,左右都将贵记本草,求余斤正,实是相信间切磋之道。若以辞拙孤盛意,则非报人以直之者也。玆将己见以质之,若于尊意,有不协处,还示亦可。
来记草中年岁,以大明记年考之,则弘治十四年辛酉,大明则孝宗是也。我朝则非世祖朝也,乃燕山之七年也。嘉靖二十五年,非辛卯也,丙午也,乃明宗大王之元年也。嘉靖辛酉,则实明宗之十六年也。贵记中年岁,如是其迳庭,不知尊亦有所考邪。
“自京大归入海”等语,后人不知先生旧宅之在京,娶乡之金海,则必疑其所以然,而语似鹘突,故抽而去之。“闭塞三关”、“专心敬义”等语,集跋及碑志中已明言之,不必于斯又为之𫌨缕,故不用而弃之。于尊意何如?曰不忍弃也云,则还为补入,亦无妨。
入德川者,德川迁之谓也。桃川则书院前之滩名,以贵宅见之则各在东西。而贵记曰:“辛酉年间,入头流山德川洞,入德门桃川上,筑山天斋。”云,则不知者必谓此等地同在一处。故于此,分东西步数而详言之。凡记事之体,贵于详悉,若以韩昌黎《画记》、欧阳公《醉翁亭》、苏东坡《喜雨》等记观之则可知矣。
“远谪”二字,辞甚质直,意涉怨诽。故以贾太傅恭承俟罪之语,脱胎焉。“玉梅命去”之意,可为盗名无实者之戒,故存而不去。“浩浩洋洋”四字,可于长江、大河,而潺湲溪水不可着。故以“璆鸣”二字换其语。释“慕”字之义,可详而不可略也,贵记似略而不详。故增衍数段于贵记中语,于尊意何如?
“却怕外人寻一到,故教寒玉锁洞房。”之句,观之有恐人寻到之意,其待人也,不亦薄乎;其处己也,不亦隘乎?请改之曰“却怕是非声到耳,故教溪玉响铿锵。”如何?
《头流山两堂水》一歌、《秋月曲》一章,世人皆谓先生所作,而不知其出于陶丘。故癸亥秋,有荣川友人朴漉投书于我曰:“南冥《秋月歌》,少时好诵而今失其传。”索余书送。余书其歌,跋其尾曰:“是歌也本李陶丘所作,传之者误称南冥歌云云。”而于是记,亦以谓先生平日,以诗荒为戒,不肯作诗,其肯作歌乎云耳?待得桃花锦浪出洞时,身作渔郞,行寻别有天,而祗恐烟锁仙区,迷不能寻其路也。
在此闻之,神道碑,尊其琢破字面云,然耶?或碎或仆,任他所为,傍观而已,可也。手自琢字,极为未安。闻来不胜惊叹。伏惟量察。
与曺主簿书
[编辑]前者,尊驾枉临陋地,鄙人适出他处,未遇空返,闻来不胜缺然。
又闻先生神道碑刻手不良,误斲讹刻,将至于改磨易书云,良用慨叹。今若改书,又求何笔耶?裵书虽未尽善,求之当代,亦未得易,而身縻内任之人,又何从而邀致乎?若就生、进中稍胜者书之,李明怘、韩梦寅有之。然李,精彩似有气而力不足,韩,画虽效晋而骨未遒劲。前于位版改题时,使韩公预习纸上,则笔画软弱,字体粗俗,不满人目,院长强使老物书之。以此较之,则镌入贞珉,传诸不朽,与天地相终始者,安可草草苟且率尔而为之哉?
以古之勒石者论之,则陈仓石鼓、峄山秦碑,不可与议,淮西断碑,世人只诵山斗之文章,头陀撰文,后世唯称谪仙之清辞,书者幷无传焉。唯磨崖一面,元水部星斗之文、颜太师龙蛇之字,无异辞。
据今观之,则道峯之碑,鹅溪所书;云峯之碑,砺城所书,文与书炳炳,炫燿人目。论其极致,则鹅书,肉而欠骨;砺书,媚而无力。唯双溪一石,屹立名区,见者叹其仙骨。但所撰者非吾家事,故君子不取。
况我先生斯文柱石,瑞世麟凤。其声容之盛、赞美之妙,非深得先生之遗旨者,孰能焉?亲炙也切,熏沐也深,其于遣辞之际,语约而意至,文博而旨奥,足以被金石而传永久也。碑文之撰,可谓至矣,犹不得名笔以书之,则不亦愧当今而羞后世乎?
尊侍既已干此事矣,敦此事矣,虽迟延数岁,遍求国中,必得善书者书之,何如何如?近若日气不甚寒,则委进面议是计。只此不宣。
序
[编辑]知恩舍揭号序癸卯
[编辑]万历黑兔端阳之月上弦之日,豚儿继业,请名所居茅斋曰:“教子堂,愿题额以揭壁。”余曰:“吁!教子之心,人皆有之。吾之欲教汝兄弟,汝之欲教甲昆季,其心无一毫异,汝何徒知教甲之急,而不量吾教汝之切?古人云;‘养子方知父母恩。’汝知所知乎?吁!吾既不幸,早泣风树,晩抱蟾恨,青阳负恩,白首难酬。静思庭训,五内如焚。今汝知吾名舍之义,副吾望汝之诚。则盍以知恩舍名之哉?”
是日也,手书“知恩舍”三字,粘诸壁上,叙其揭号之意,以示诸子。因以自嗟曰:“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尾书一绝曰:“知恩难也报何能?天地无穷感恨增。今汝欲知名舍意,临深履薄事兢兢。”
喜得族谱序
[编辑]成门之大远矣,而生长穷乡,又𫍲见闻,粗知一派之所从来,而未得见全谱,尝以为戚。岁乙巳冬,余在龟村浮查第,有客叩柴焉。余倒屣出迎之,则乃京居成进士达善氏也。闻余为同宗人,自湖南为之寻到云,其志勤矣。问根派所从来,则侍中松国之后而分为判书公弼者也。噫!余亦侍中之后而分为赞成汉弼者也。枝派虽分,而其根则一,其源则同也,玆非贵欤?
于是上舍因解行橐,出其所赍《昌宁成氏谱》以示之,乃其先大夫判书公寿益之所集也。观其内外宗支,尽是当代之名卿巨族,岂不伟欤?余亦出松岩李鲁《纲目ㆍ昌山世谱》以证之。上舍之谱,记摠郞君美以下甚详,而赞成汉弼以下无之,松岩之谱,记赞成以下似备,而摠郞以下略之。岂非上舍之谱,成于京中,故记京姓详而于岭则略之,松岩之谱,集于岭南,故记岭族悉而于京则忽之乎?
合两谱而参观之,则侍中之后,京外之族,庶无遗遍矣。故上舍所持谱,留赠于此而使余传焉,松岩所撰谱,许借于彼而使上舍誊之,此实吾成一门之一大幸也。然谱中所记,如承旨三问之精忠贯日、判书伣之文章辉世、东洲ㆍ听松ㆍ大谷三先生之高节卓行,虽稽诸古人,无少愧焉。谱序所谓“修身保家,孝悌以成美俗”者,岂虚语哉?观此谱者,不独观先世高官大爵之巍巍然,而幷遵其先世畜德修行之卓卓然,夙夜匪懈,无忝尔所生,幸甚幸甚。万历乙巳冬,成汝信谨叙。
跋
[编辑]《联珠诗》跋
[编辑]诗者,性情之发而为声者也。人之心,主一身而统性情,闻善言则感发焉,见恶事则惩创之。其所以感发焉惩创之者,无非性情之正也。是以吾夫子有见于此而三始六义之删正也,正变俱存,善恶幷录。诏后学则曰:“兴于诗。”戒过庭则曰:“汝学诗乎?”学者之于诗,其可以忽乎哉?
大檏一散,风气日开,迹熄而诗亡。雅变而为骚,骚又变焉,则委靡而至晋、魏,无足观矣。唐人瓌丽之习,沿六朝也,而韩愈氏痛正之,宋朝纤巧之态,袭西崐也,而欧阳子力攻之。然后𫄨绣之章,化而为尔雅;靡曼之句,换而为平淡。辞之真正者,如束帛焉;意之温淳者,如贯珠焉。于斯时也,诗可观矣。
默、蒙二斋,历选诸家,汇为一帙,目之曰《联珠诗格》。其为声也,谐格调,中律吕,理性情而追三百,祛淫哇而洗六朝,其于后学,岂曰小补之哉?余幸得是编于兵火灰烬之馀,抄而写之,凡四百七十有五首。学之者,苟能寻章而得其格,逐句而中其调,思出性情而参造化自然之机、吟形物理而模万变无穷之趣,兴于之训、学夫之戒,遵而勿失,则学者之初,庶有益矣。
余于是拭昏眸,挥秃毫,书以与之知恩舍学徒。嗟!尔学徒,受而学之。读横渠《土床》之诗,则安贫乐道,清寒萧散之趣,可以得之;读晦庵《观书》之作,则活水澄澈,天云共影之理,可以体之。非徒得之于诗,而必得之于心;非徒体之于诗,而必体之于心。声出于心而其声也正,如玄酒之淡淡然;诗著于声而其诗也雅,若春云之霭霭然。
穷而在下,则吟哦畅叙而陶甄性情,有独善无求之乐;达而在上,则赓歌太平而黼黻皇猷,得泽被生民之乐矣。若其学骚人月露之态、效墨客丹青之饬,徒为吟咏之资而已,则非吾之所望于诸子者也。唯尔学徒,勉之哉!
万历四十年岁次壬子暮春上澣,伴鸥翁跋。
记
[编辑]养直堂记
[编辑]翁之所居堂,以养直名之者,何意耶?
曰:“堂之北,有竹千竿,亭亭焉森森焉,直节干霄,凌霜独立。故因所见以名之。‘养’字是苟得其养,无物不长之义也。君子之于物也,非徒观物,而必反之于躬。是以国风以‘绿竹如箦’,兴卫武之德;乐天以‘心空性直’,比贤人之节。徒知观物而不知反己,则非君子养心之道也。孔子曰:‘人之生也直’,孟子曰:‘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仍以是二语,为此堂做工之根基焉。”
遂为之箴曰:“堂之北千竿竹,其心空其节直。却炎暑排霜雪,君子以取为则。践吾形复吾性,善其养直以敬。常顾𬤊用自警。”
伴鸥亭记在临江亭上流一里,佳木数株,荫覆江上,景致幽绝,翁之所占而名之者也。
[编辑]万历己亥冬,龟村野夫返于旧居,晋阳之代如村也。越明年夏五,得避暑地于居之东百步许,菁川江之下流南岸上也。野夫避丁西乱,漂寄于金陵之地,己亥春,由星西路,客托于伽倻之麓,是岁首夏之月,农徙于宜春之西。萍浮蓬转,饱更多小艰辛,而后得还故乡焉。然而烟寒竹堂,月冷梅坞,徘徊俛仰,触目兴怀。移筑土室于静旨之南双峯旧址,就平地也。方其祝融宣威,火伞张空,蚊雷短檐,遁燠无因。但咏欧阳《病暑赋》,空吟杜陵苦热诗而已。
一日,屦及于东湖上竹林边,树木阴翳,波光凌乱,白沙三岛,绿杨千株。岸帻盘桓,身世画图,真个游赏地也。于是命仆夫,斲陂陀以夷之,芟荟蔚以畅之。林疏而爽籁生,蔽删而青山多。流金之暑,不知何许遁去;挟纩之思,俄顷催动心肝。于是携冠童五六,避暑偃息,不于他而于斯焉;觞咏啸傲,不于他而于斯焉;澡浴游泳,不于他而于斯焉。今日于斯,明日于斯,又明日于斯焉,不知日之将暮,月之将半矣。
一日,冠童等语余曰:“斯亭之胜,八景俱备,盍名斯亭,以记其胜?”余曰:“诺。”沈思数日,不得其可名者。余观夫碧波上红蓼边,有一物焉。其色白,其容闲,浮沈有时,出没无常。或戯水渚,或眠沙畔。忘机狎之,则近而不惊;有心翫之,则远而不亲。斯亭之胜,孰愈于斯?“斯亭可名以伴鸥乎?”佥曰:“甚善。名此固当。”因以伴鸥名之。
余又解之曰:“佥君徒知斯亭之得善名,而不知名亭之称其实也。”佥曰:“可得闻乎?”余曰:“嗟乎!羽族三百有六,而最灵者凤凰也,鸥无是德焉;能言者鹦鹉也,鸥无是能焉;击抟者鹰鹯也,鸥无是才焉。无德也,无能也,无才也而好居江湖,无意世事者,可以为野夫之伴矣。然则斯亭之得斯名,不亦称乎?”遂咏山谷诗曰:“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
万历庚子皋月上澣,浮查野夫记。
翠香堂记
[编辑]翠香堂者,浮查作亭以与镛者也。将上梁,镛请曰:“愿作文以颂焉。”翁曰:“诺。余虽耄,可无一语?”于是以翠香名其堂,仍作文以颂之。谓之翠香者何?以后有竹前有梅也。
客有讽余者曰:“子于前日,名鑮之室曰‘三喜’,今者号镛之室曰‘翠香’。前以实,后以虚,何欤?翠香之号,无以太虚。”翁曰:“子亦徒知其一,未知其二者也。古人之于亭台,或志喜,或记见。《喜雨亭》,志喜也;《凌虚台》,记见也。今余于鑮,志喜也;于镛,记见也。然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亦古人因物起兴之义。梅之实何?馨德是也。竹之实何?直节是也。人之处心行事,如竹之直,如梅之馨,何往不可?况梅是兄,竹是弟,人之兄弟,亦如此二物而各保其馨直,则可以生而顺,死而安矣。”既而语客,又吟一绝以示儿辈曰:“翠后婆娑堂后竹,暗香浮动槛前梅。兄兄弟弟相依处,剩得春风雨露培。”
噫!汝等徒知梅竹之相依,而不知雨露之所从来耶?梅而无雨露则不生,竹而无雨露则不活,汝而无雨露则不长。沛然而下,溥溥而零者,梅竹之雨露也;乳之哺之,顾之复之者,兄弟之雨露也。汝知雨露之所从来,夙夜思无忝也,则庶不负名堂之义矣。
年月日浮查野夫记。
酿和堂记
[编辑]酿和堂者,孙儿瀚永所构之室也。永欲奠居而无其地,欲借我种蔬之园,愿为安堵之基,余许之。永也于是乎鸠材倩工,画宫而经始之,其地在三喜堂之东,二柱扉之北。北有草庐,吾所舍也,而浮查亭之三于堂在其东。
永也于经始之初,问于我曰:“鹊巢将营,欲为上梁文,何以名吾堂则可?”余曰:“汝屋之基甚狭,不过一亩之地。‘儒有一亩宫’之语,于《记》有之,盍名之以一亩堂乎?”永于是,以是名求上梁文于其外祖氏铺岩之李上舍,上舍答永书曰:“大丈夫安事一亩宫乎?使吾天假之年,汝亦得经营千万间大厦,尽庇天下寒士,则虽老矣,尚能为汝赋之。”
永也于是,持以语余曰:“外祖氏所教如是,而吾心亦以一亩为隘,请择善名焉。”余曰:“古之人名堂室者,各以自家意思名之,仁智堂,晦翁之所自名也;安乐窝,康节之所自号也。汝亦以汝之所好名之,可也,汝之意以何为好耶?”永曰:“吾之平日愿事之者,和之一字也。以和颜事父母,则父母喜;以和意待兄弟,则兄弟乐,琴瑟和,则得其谐;朋友和,则得其信。请以和字名吾堂何如?”余曰:“善!如尔之请也,如尔之请也。和之一字,乃圣贤用功最紧切处。喜怒哀乐之发而中节者,谓之和,推而至于天地位、万物育也,则和之时义大矣哉。汝苟以和字为好,则盍名汝堂以养和乎?”
既而又思之,养字于学者工夫,有存养之养,养性养心之养,“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者,孟子之语也。于工夫最切,而但以和字观之,则养字莫如酿字之恰着也。故换着酿字,酿乃陶和之名也。浮浮大甑,炊之以玉饭、和之以麹糵,投诸大瓮中,待熟而出,则或名以罗浮春,或名以太和汤。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者,无非自一酿字出,酿字之加于和字,岂不可乎?于是以酿和名之,遂为之记。
知恩舍名堂室记
[编辑]舍在浮查第之东,制凡四间,东西两角,各安一室,为温突明窗,是儿曹读书所也。东曰“二顾斋”,取“言顾行,行顾言”之义。西曰“四有斋”,取“昼有为,宵有得,瞬有养,息有存”之意。中二间,编竹为床,坐卧于斯,枕藉碧琅玗。名曰“三于堂”,是孝于亲,悌于长,信于友也。不言忠于君者,忠孝本一体,家国无二致,故省之。
窗曰“羲皇窗”,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者也。作一绝,书于堂之壁曰:“浮查亭北知恩舍,二顾斋西四有斋。日向三于勤着力,升堂入室可成阶。”又作五言一绝,书于窗之扉曰:“玉骨千竿竹,冰心一树梅。掩门人不到,身世是无怀。”坞曰“三梅”,植三梅,始翫雪里之姿,终取和鼎之实,亦古人植三槐之意。嗟!我儿曹,体余名堂室之义,夙夜孜孜,遵余植三梅之意,终始无怠无荒,幸甚幸甚。
壬子暮春记。
晋阳全城记己未
[编辑]万历二十年壬辰,即我宣祖大王之二十五年也。倭酋秀吉,遣其将平秀家等,领兵来寇,平行长率平义智、平调信等为先锋,还海陷釜山,是四月十三日也。翌朝,入东莱城,府使宋象贤死之,贼兵乘胜长驱,所向焚掠。密阳府使朴晋,欲遮截中路,以众寡不敌未能焉。诸将望风奔溃,莫敢谁何。
巡边使李镒,遇贼于尚州,为其所败,申砬到忠州,背獭川而阵,为贼锋所触,没死金滩,汉水以南,人烟一空。先数日,主上知贼势甚盛难敌,议定西幸告急之计,命大臣立今上为世子,监抚军国诸事。晦日晓,上奉庙社主去京城,至松都留二日,贼由东路入京城。
是时,金公讳时敏以晋州判官,闻大驾西幸,京城既没,设殿牌于大厅中,焚香再拜,俯伏恸哭,涕流良久。切齿奋臂而言曰:“此贼不讨,国耻何雪?此正臣子死节之日。”于是乡兵之四散者招集之,人士之窜匿者召谕之,缮修城机,整齐军律。
泗川城中,凶贼弥漫,将逼晋境。公于是,领千兵进阵于十水桥北,或遣骁骑,出没于贼屯之傍,或设疑兵,驰突于贼见之地,使贼莫测其端倪。泗贼即移固城,公又率精兵数百馀骑,潜入于镇海西林薮中,铺沙于固、镇往来之路,朝而视之,果有贼踪,纵横沙上,知固贼与镇贼相通往来。即夜,设伏要路以俟之,贼徒果自固城来,急击斩之。于是固、镇两贼,失其相依之势,急投熊川。咸安、昌原、漆原之贼,闻而畏之,咸聚金海,晋阳四境,贼锋已远矣。又闻金山地孤毛陈团聚之贼,最悍鸷,公率精兵,出自牛马岘,遇逻骑于山谷中,尽歼之。仍移兵知礼县前,与贼殊死战,大捷之。孤毛之贼,破胆宵遁,锦山、茂朱分屯之贼,尽撤而还。公之威声,振于贼耳。
公之临战也,身先士卒,及其金退也,身后士卒,士卒乐而从之。自夏及秋,战无不胜,金鹤峯诚一,为时方伯,褒其忠勇,转闻于行在所,升判官为牧使。公与义兵将郭再祐,同声相应,约为唇齿。郭遮截洛江,使贼不敢犯境;公东战北御,使贼不得傍抄,贼多惮之,谓“晋阳若拔,他无可虞。”
是年冬十月初五日,沿海留屯之贼,由咸安路,逾鱼束岭,焚班城仓,围矗石城。公于是,闭门坚守,戒士卒曰:“毋恐惧,毋喧哗。各守垒堞,觇贼所为。贼虽多幻,汝无动也,汝无怖也。唯我与汝,受国厚恩,得至今日。主辱臣死,可;国破不死,不可。我与汝可可,不可不可,汝毋不可。”士卒咸感泣誓死曰:“唯命焉。”公又拣忠信军官六十人,递番巡城,戒士卒无懈意,或亲自巡视。巡视时,持酒食以馈之曰:“汝无渴乎?渴则饮之;汝无饥乎?饥则食之。”逐日调粮,计口优给,士饱而歌,一心而御。
第四日夜半,贼中吹角相应,公令军中曰:“无轻挠,各备御具以候之,贼缘城然后发之,犹未晩也。”于是三令之,五申之。俄而贼齐起齐声,齐放鸟铳,铁丸之落于城中者,如雨雹声,无一人中者。贼去城十步许而止,城中寂无语声,唯用锺鼓丝竹声,以示无惧。贼又伐钜竹作飞楼于城东北,放炮其上。于是用大歧箭藏火药,指楼放之,楼即碎破仆地,贼终不得逞其术。相持五六日,势成蚌鹬,难易击却。而公之意少无懈弛,每以天佑神助,默祷于中。
第五日,义兵将郭再祐遣勇士沈大承等,抄率精锐百馀人,乘夜而进,人各持五枝炬,罗立飞凤山上,吹角大呼,城中高声以应之。贼徒疑有援兵大至,相顾失色。
第六日夜半,贼又鸣锣相应,公令军中曰:“今日非昨日比,须各严其备以候之,慎勿虚放矢石。”食顷,贼一时高声,急趍城底,涂城欲上。城中包火药于枯荻,投诸贼中,或以汤水注其面,或以火石捶其胸。射矢如雨,无不中者。又选精锐送于北门北曰:“地势高危,贼必谓防御䟽虞,不无逾越之谋。”急往观之,贼果设云梯于漆林上,骑马铁面者,方驰上欲逾城。勇士数人,射中贼胸,骑马者颠倒而落。诸人继射之,男女争集转石,贼不得上。由是贼气摧挫,不得迫城而退,解围而去。是日大雷雨晦暝,火起贼营,奔北而去。路上僵尸相枕,皆是烂死者。城中鼓噪,驩声动天地,犹不开门逐北者,盖用军法“穷寇勿逐”者也。
围城凡六昼夜,而与士卒同甘苦,爱之如子,军无叛意。方贼北时,公在新北门楼上,射贼多中,中必毙。不知流丸自何方来,落公额上,血流而不动,欣跃自若,军民喜其无伤也。不幸因而吟痛月馀,不起,军民如丧父母,邦国若坏长城,远近莫不伤痛。
呜呼痛哉!呜呼痛哉!主上闻而嘉之,特赠兵曹判书。其前加公以本道兵使,有旨来到而公已卒矣。军民尤用恸惜。公卒之后,军民追慕之,欲立石以志,伐石而未立。适兵使南相国以兴莅官之初,政平讼理,百废俱兴,仍询咨故老曰:“金令公壬辰年全城却贼之功,不可使泯灭,宜勒石以传后。”乃令民记之。
民谨拜手稽首以进曰:“呜呼!我侯为国之忠、抚军之仁、用兵之智,虽求诸古人,未易得也。公若在焉,必无癸巳陷没之羞,而终致三将为猿鹤,万卒化沙虫,峕耶命耶?天意茫茫。公讳时敏,字勉吾,安东人。世居京城,代袭貂蝉。追赠领议政,封上洛府院君。”
书楼记
[编辑]古之名楼者,或以地,或以迹,或以景。在岳州之南者,谓之岳阳楼,则名之以地者也;橘皮仙去处,谓之黄鹤楼,则名之以迹者也;千尺觚棱,干霄逼汉者,谓之齐云楼,则名之以景者也。
书楼主人之名楼以书,而不以地不以迹不以景者,其有意乎。夫书者,记事之具而载道之器也。学古训者,无书则难以考;纂古事者,无书则难以记。是以儒者不可须臾离。陆务观之书巢、李公择之山房,无非以是故欤。今主人之栖斯楼也,架插万轴,案堆千卷,俯而读,仰而思,洋洋圣谟,昭昭胸襟,则岂以斯楼为登览地而已?
一日,老友浮查翁,凭栏四望而语主人曰:“斯楼也以远者语之,则方丈峙其西,卧龙蟠其南,防御经其东,集贤横其北,青岚白云,朝暮变态,不可以此名此楼乎?”主人曰:“未也。不若吾名之以书之为切也”曰:“以近者观之,则菁川之芳草、飞凤之层峦、矗石之画阁、重城之粉堞,举在顾眄中,不可以此名此楼乎?”主人曰:“未也。不若吾名之以书之为当也。”翁曰:“然则主人之强以书名之,而以为切以为当者,何耶?”主人曰:“吁!吾一介士也,自志学之年,至于今日,不事他技,唯书是业。龙门三级,期一登也,而未能焉;红莲两萼,期一折也,而又未之。荏苒光阴,已经半百,九万鹏程,扶摇无日。幼而学,壮而行,此志何施?此吾之所以名楼以书,而惕鸡孜孜,囊萤矹矹者也。奚可以山川草木之在外者,名吾楼也哉?”
浮查翁闻而壮之,劝之酒而为之歌曰:“楼之中书千帙,楼之外尘千尺。楼居者仙,尘居者俗。楼之主人,仙耶俗耶?抑亦非仙非俗,而为楼上穷经之一书生也耶?终乃离蔬释𪨗,脱麻衣衣锦衣,出入乎龙楼王堂之一佳士也耶?”
主人谁?凌虚步仙朴行远也。记之者谁?浮查少仙成公实也。记之于何年代也?皇明天启二年壬戌之皋月既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