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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溪集 (林泳)/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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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沧溪集
卷九
作者:林泳
1708年
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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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明斋己未[编辑]

昨幸际晤,得以亲炙,窃见动静闲泰,酬酢有裕,平日完养之力,自然有不可掩者,区区钦服,不胜慕悦。第此胸中之蕴结,固非一宿之顷,所可倾悉,而又值尊体不安,未能剧谈,往往略启其端,而不及究竟其说,归来怅恨,数日不怡。既又自念幸既来寓近境,自此追陪源源,甚非难事,正不须为此悢悢。而惟是老人羁寂之中,倚闾之思过苦,今番一出,已不无催还之意,则后虽欲频奉德音,恐亦不易。又况时忧日深,世事不可知,林下相从,实亦难保久长。为今日讲疑求益之事者,尤不容少缓矣,而却是此意终未甚紧切,泛然循默,蹉过一番好机,玆不能不追惜且悔也。

区区出处、为学多少所蕴,当俟异时渐次就正,今难遽尽于尺书之中。而只此目前切患不可不趁急讲砭者,向既微发其意,而言之殊不端的,虽幸得闻一言之诲,亦未能大警于心。请更暴其实病,而仍及近数日来所以自攻之方,幸垂察而更裁之。发心求道,虽自少日,直是天质凡愚,又不能竭力思勉。故虽于道之一端一曲,亦未有深悟实得之处,而然其梗槪意思,则抑无不略涉其趣者矣。以故静坐之顷及对圣贤说话之时,此心存焉,则理义体段,如有凑合,居然略具。及其神气昏疲,事物纷触之际,此心散亡,则随境流荡,万事溃裂,冥昧颠错,了无一善可据。一日之间,意虑云为,恰如两人之事者甚多。其患最甚于接人之际,遇泛泛之人,则随而泛泛;遇多言之人,则随而多言;遇诗文方术之人,亦不觉其相与混合。此皆由自己工夫,苦多间断,不能自立而然也。

凡人学力未深,谁无间断?而亦岂有如此之特甚者?寻常病此久矣,终亦不能自拨而顿进,盖其向学十许年,卒无一节之可称者,凡以此也。前日奉话,辄以间断自讼者,盖此意,而中间语意不无参差,初言独居之难保,继言动处之易失,则其言之固未精矣。

若尊谕谨独之义,自是切要之功,非不尝留意也,但亦无如其间断何。还家深念,得一方便。大抵治间断之病,惟在于习专一,而习专一之法,其习之于心意恍惚之间,不如习之于外体之有据而易守,习之于外体之全,又不如习之于一体之尤专而易成。即就头容加工,行住坐卧,昼夜寐觉,姑不敢有顷刻遗忘。如此持守,觉稍成熟,又就他处加功,庶几可以习成专一,而平昔间断放倒之习,亦可次第减损。此法至拙至近,而自量惟此堇可勉成,故出此下计。未知如何?

惟专意于头容,而其附于头者耳听、目视、口语、面色,自然不至放慢,其他诸体,亦自不无相管之意,而头容一直,内心之直,集义之直,此等意思不待安排,自相照应,心窃不厌,颇恨从事之晩。自盛德观之,未必不哂其太规规,而然其量力自治之意,或当见谅而不以为过也。此事不须形言,而自恐意有更怠,故辄烦于长者之听,以为自警之一助。他日相见,试验其至否,而如有少偏,勿惮厉声之诲,乃所望也。如何如何?

所谕《近思后录》纂辑事,当时非不乐闻,但以学识肤浅,不足与闻去取之义。故未敢承当,退而思之,因此纂辑之役,得更详考我东诸贤之书,而听去取于当世之先生长者,亦是进学之要务,窃不能无意。第鄙意以为以后儒先文字,转益浩漫,我东抑甚焉。若就其中抄节类聚,则恐不若睹其全文之该备通畅。今看觉轩之续编,论其亲切详悉,真可为学者入道之阶梯,已不及节要之书。虽云编录之有疏,亦其势然也。今若惩此而每多取全文,则支离混同,亦非纂辑之前例矣。且记《语类》中,有抄诸公文字,成《近思续录》者,朱子不取,今无此书,只记大槪如此。后当考出矣。其微意亦可见矣。

今为此书,既有抄录不完,反失本来意趣之虑,而且依《近思》门目,名以后录者,徒有追拟之迹,而实无加益于学者之事。愚意欲将退诸先生文字,择其言之关大体切日用者,以次编摩,各自为一家言,合成十馀卷书。其中虽或加抄节,不过如节要之体而已。则既无追拟之嫌,亦无疏漏之患,东方文献之懿莫尚于此,不必分门辑类,号为《近思后录》而后为美也。以此淑人,以此传后,亦何不可?幸更度之。

退两集大段议论,既未同归,若为后录,则必须绌一而取一。今以后学不甚洞豁之见,辄行与夺于其间,万一差误,实为未安。若各自为一家言,则两存之,以俟后人自择,自不妨矣。若有己见,略附见其下,正其是非可也,必若遽有绌绝,恐终未安矣。而若为后录,决难两存,此亦一大难处者。盖理一而已,两说必有一非,非不知此也。但虽有一重未了之处,要亦竭端入微之言,实东方不可泯之议论,勿遽偏废,可无大过。未知如何如何?

寒暄一蠹既无文献之可征,似不须苟且掇拾,有若备数者然。未知此意又如何?万一鄙虑不至甚悖于盛指,终承依此编摩之谕,则即今便可下手。而书籍不具,纸札写手难得,为可忧耳。自少尊事玄江,今玄江远矣,而座下即玄江之同道,敬仰亲比之意,自有甚切。故胸臆所存,不敢有隐,亦冀谅此,痛与指教。苟有所见可以少补盛业之万一者,终亦不敢自閟也。纸尽。不宣。

尹明斋庚申[编辑]

自春初到中夏,逐日董理山栖,役事粗讫,已定居矣,则又有辞免召命之事,一味悚惕,亦无暇游。故久欲一访高隐,而讫未就意,每怀想德义,及闻龙溪泉石之胜,未尝不西向慨怅。即日盛夏,伏惟静体休佳。

向者时事一变,为世道幸甚。近接邸报,窃审招延之旨甚盛,其或有幡然之意否?杜门奉老,粗保穷寂,去月忽被谏垣之除。辄以学业未成不堪世用之意,恳辞误恩,则圣批不许,亦有分外过重之教。常调小官,义不敢自安,继又有修撰之除,召旨又下。观此头势,似无直遂素志之路,而一向退伏,朝廷无由察此空疏之实,或反徒长虚声,渐到难处之境,亦不可知。故反复忖度,辄已戒涂矣。庶几朝廷见其实无可用,俾得自返初服,则乃为至幸。若其未然,随分自勉之外,无他道理。

学无铢寸之得,而轻出世路,俯仰忧愧,其何可言?且今日之出,不无辞卑居尊之嫌。到京,当力以此意恳避,或得遂请,随行庶僚,则堇可免此形迹之嫌,而若其未信轻仕之可闷,终不可以自解也。奈何奈何?欲且依退陶指示高峯之门路,就其中低头退步看如何。而要之,甚不自快,亦难久远受用,仕止淹速,今姑不可预定也。区区近年虽有依近之幸,奉亲干家,一出苦不易,每恨未得往来讲习,以酬宿昔慕用之素,今当远离,瞻怅之意甚深。玆替一书告别,有可诲者,想不相靳也。夜草作字不谨。幷祈恕照。不宣。

尹明斋甲子[编辑]

愚陋不识礼意,妄谓国丧卒哭前,不得行祥祭。《礼疏》今格参酌,可见既不得行祥祭,则服亦不可先除。故昨于初期,只行单酌奠献,而不复有变除之节。窃因士友传言,获听馀诲,以为“虽不行祥祭,亦宜除服”。使人瞿然,甚恨不早奉议于座下也。

顷有奉书玄丈之便,书中亦只略及不除之意,而不能仔细讲质矣。昨日得报,亦以为“初期日,虽当不行祥祭,亦须收藏练服,待行祥祭日,一着而除之”,是皆非愚虑之所及。怠缓不敬,失于讲问,有此不及之悔,痛咎曷已?但陋滞之意,尚有不能释然者。《注疏》,虽未必果得经文本指,而言之郑重,未易轻废。且今条制所云“大中小祀”,虽本谓国之祀事,而国家既不得行祀事,则私家亦宜不敢辄举。既以此不得行祥祭,则无祥祭而遽先除服,既除服而追为祥祭,名实不副,终似未安。若但收藏,以待祥日而除之,则收藏似除,而待祥则又不是除矣,是殆在除不除之间,亦恐其未甚的确也。事虽莫逮,心有所疑,敢辄仰质,幸赐示教。且古礼祥祭卜日,只用初忌,乃从简之义。既不得行祥祭,则或除或收藏,亦宜在尽月之后,必于初忌者,亦未知其果如何也。伏望幷加裁诲。

尹明斋别纸丙寅[编辑]

前惠别纸,极有勉进之意,感铭迨深。但病懒相仍,气习已成,时暂强勉,旋复弛废,无以副长者训厉之赤心,益增悼痛也。年将四十,精力先衰,而自省其中,尚不得为志学之人,前途事已可知。将不免虚生浪死之归矣。奈何奈何?此非虚辞敢欺长者也,皆实语耳。亦非视世俗趋舍,欲不近儒门而然也,其实求入其门而不可得耳。

所谕天理当然,吾不得不然,岂不是正大法门?正患不能知及信及尔。知不及,则所认天理,易杂凡情;信不及,则虽认得正当,又每易失坠,正惟此处为难,不审长者以为如何?要非面论,未易极其归趣也。前后惠书,每深以前事自咎,岂于语默当否之间,自觉有未慊者欤?抑只是泛然谦抑之意耶?

顷年僭妄略及自反不出之义,固极率易,而后来无存不替,亦可想虚受之盛节,叹尚何已?窃听外言,门下游从之中,阒然无争较之端,不出之义,今无可言者。若夫自反一款,循本而言,亦容有可详绎者,而无益于事,徒烦听闻。故不敢为,亦非敢有一毫自外之意也。便遽纸缩,辞多未畅,一谅之馀,即赐付丙,乃区区之幸也。

李尚书端夏○辛酉[编辑]

辰良日吉,大礼顺成,百僚骏奔,万物咸睹。而适此谴免,独不得陪舆卫之后,区区怅觖,何可言喩?伏惟此际扈退起居万安。

侍生久有敛迹之志,正不得间,今乘褫职之暇,便出国门,前途之事,虽未能预料,只此目前光景,殊觉快适,良以为幸。但一年在朝,略无毫发裨补之实事。毕竟狂瞽之说,未免得罪于圣明,而为贤公卿大夫忧,惶愧之极,亦不自安也。苦旱如此,灾异孔棘,民忧国计,罔知所济,同舟之忧,何处可忘?默计今日朝廷之上,忧时深切,好谋爱士如台监者,不可多得,更能深以世道为任,使国受其益,民赖而活,则岂不大慰此平昔之仰望也耶?不审以为如何?荷爱予之深,临行草此,少致微意,而不自觉其烦猥,悚仄无已。先伯氏事迹,谨此还纳,其间殊有可奉质处,而要非面请,未易言也。馀甚忙不宣。

李尚书[编辑]

顷者伏蒙台监还赐手书,㥪㥪启诲,有足感发人者,侍生虽甚迷愚,曷胜铭镂?顾以屏蛰已来,实有身病,近又遭前妻母丧,才经成服。惫痛之中,心緖益复悲挠,久未能仰复辱教之至意,私怀歉郁,何可胜喩?即日雨后,伏惟台体起居万安。

前书下教之意,无非深远之虑、恻怛之念,虽刚偏固执之人,若闻此至论,亦必回心而改图。况如侍生者,平日病痛常在于太柔,岂独于此一事,强为乖僻之举,不思所以亟反乎?又况伏闻前后圣教,委曲开释,殆无馀蕴,臣子之义,尤何敢不仰体德意而有若悻悻者哉?且此事是非得失间,元非侍生独自担当之事,诸僚既已出仕,则侍生亦岂有独自引伏之义耶?此则诚有不然者矣。只为侍生顷日之出来,实不但为一时情势之不安,乃本心平日之所畜积。故今虽无难安之势,亦未敢辄进,此意略陈于日者辞疏矣。

第念以尸素为愧,而欲避荣涂者,亦非如侍生庸下人之所当为。故此等说话,未必见信于上下,而其实有诚不得不尔者。侍生平日言议,不能深思前后,惟有意思于胸中,则辄发于口。故顷来未仕之时,每于士友间,妄辄发言以为“仕而有所为,固不易矣,不能则止,人皆可勉”。此为平素之恒言,而去年初辞官时疏辞,亦微露此意。到今百无裨补,而仍冒荣官,不但有愧于其心,实亦不堪朋友四面之讥责矣。欲在朝而自勉,则材智素下,有难猝变,欲退而遂初,则长带职名,苦无下乡之便,每以为闷矣。间者适得递职,故遂乃汲汲出来,其时才被严旨,固不无难安之心,而其主意却未尝不在此也。是以今日虽无难安之势,亦不敢遽萌进取之计。区区之意本末情实,直是如此,而只是出来之际,适非无事之时。故自外泛观,则未必知其如此,此甚可闷也。亦欲更为入去供仕,以释人疑而徐图更出矣,非但乍出乍入,为可愧笑,一入之后,出来又难。故玆不得不一向蛰伏,此非不念下教之意而然也。侍生前书,亦尝略及此意矣。未知如何?

前被除命,幸既得递,而后来又以史事,别下召旨。此其惶悚,尤复如何?既无本职,不敢以疏状,重渎天听,玆呈所志于本厅。而公状不敢尽意,只得以病为辞。伏望特与周旋,俾得入启处置,则庶几不为无端违召之归。其为私幸,如何如何?今番褒贬,亦将不得进参,固知此任当亦自罢,而正为召命既下,泯默无言,实非分义之所敢安。故欲望本厅以“病未上来,差出其代”之意,入启处置耳。仰恃眷予之谊,烦冒至此,无任僭越之惧。馀外只伏祝盛热,修史起居,神相增福。不宣。

李尚书[编辑]

空山夜雨,孤坐翛然,不意伻人寻到此中。披承下覆,辞意盈纸,诲勉之勤,又逾于前,伏读感叹,不知所喩。自惟晩生庸妄,其何以得此于下执事?衔感之深,还切愧悚。仍窃伏审编摩有暇,斋居体履增胜,区区欣慰,尤何可已?

侍生前书之云,虽出于片片赤心,自他人观之,未必不哂其迂阔而疑其矫饰矣。乃蒙台慈独深见谅,辱与酬酢倾倒,反复谆悉如此,此固侍生之所仰期于座下,而不敢以望于他人者也,幸甚幸甚。第属意过重,至以长往为戒,展布为勉,则殆非侍生之所敢当也。长往固非适中之道,然亦岂侍生辈人所易办得者耶?虽劝之,未必能也。侍生本无苦节坚志,凡事每患于流徇,况既久忝迩班,受恩已深,今虽暂退,系恋之私,已切于中。

且以一家形势言之,老亲既已住京,势难远离,而郊之内,又无栖息之所,即今踪迹,真所谓彷徨道路者。如此而其能办长往也耶?正恐不免于乍入旋出,秪益取笑之归耳。若其所学之元无可展,只以经年在朝无一善状之迹观之,则可人人而知之矣,岂座下见爱之深,过于容恕,而犹意其或有一二可展者耶?屏伏以来,时展故书,俯仰惭悼,或不无深省昨非之处矣。而一日复进,亦不过依前滚同,枉过日月而已。尚何望哉?尚何为哉?

来谕中“归田”二字,固知其发于烂熟之思量矣。但今日之事,修史之外,民忧国计,尚有许多可为者,此岂台监归田之时耶?上下之契合、中外之想望,正自不轻,更愿竭力周旋,要使积弊渐祛,民志渐结,国无土崩之忧而后,归田之说,始可道得。不审以为如何?呈状事,既蒙台监之特赐顾念,而竟失所图,亦复奈何?别纸所教,尤认至意,第今事势已无及矣。固滞之虑,亦难猝变,奈何?殆负委诲之至意,尤甚愧怅之至。拜见未涯。惟千万为时保重。

抑侍生又有所甚不安于中者,而前日疏辞,既未敢及。故意谓未达于君父之言,虽于台监知顾之下,亦不当遽暴,是以书中亦独言大槪意思矣。更思之,有不必然者,敢复披露,幸默谅之。近日浮议左右先后之标榜,侍生亦不得免,侍生自闻此语,不胜寒心。自夏来,即不敢受禄,盖为材识空疏,无所报效,犹是公罪。若于侪流之间,敢有毫发私相朋比之意,此其病国误事之罪,实不容于灭死矣。惟有敛迹田里,不复干涉名涂,则庶可得免于此罪,此又区区之意也。万一无根之说,自就消灭则已。不然,此身不敢望复厕于朝端矣。此于大体意思之外,别是一种情势,而以其为街巷无伦之说,不敢遽达于天听,初非有隐,义固当然。若于台监之前,则台监亦必已闻此言,而如此披露,自无所妨,故敢复及之耳。侍生于一二侪友之间,亦不尽及此意,而独感台监勤诲之至意,倾泻及此,更望默赐下谅,而即即毁弃此纸焉。如有不可,亦乞终诲之也。侍生不胜虚心祈仰之至。

南领相九万○戊辰[编辑]

向者伏承下书,俯问穷陋,旨意甚盛,诚切感惧,不任下情。属有贱疾,累月阽于危域,久不得上谢,日夜悚仄,不能少安也。谨伏问此时,大监气体若何?区区仰慕。前日未赴西臬,极知未安。然其时疾病事势,诚有不获已者,非敢有妄辄自托于高遁之意也。今玆郡寄,亦知难称,自量疾势,尚恐未堪跋涉远道。而此职又未赴,则其为未安,又有甚于前日者,方拟自力一行,以伸从前欲一谢恩命之计。残生不死,更瞻天陛,在于微分,固为至幸,而因可得奉教于下执事,少慰积年向仰之私心,此又所伏企也。前书下教,实仰忧世之至诚,而至于寄言药石之谕,至今惭悸,实未知所达耳。拜谒有期。馀谨不备。

别纸[编辑]

寄言之教,极知不敢当,而今日之事,无论尊卑显晦,实如同在漏船,且辱下问,何敢不竭其愚?虽未必有助于下风之万一,亦庶几因此请教,少纾畎亩之私忧耳。大抵一世之务,虽千条万端,语其大槪,上则君心,中则朝政,下则士民兵,在其内,此三节五事者之得失,乃国家治乱兴亡之所由。而于其中,又自有本末缓急之序,莫先于君心,莫要于朝政,其下士民兵,只在转移间。此古今所同然,愚智所共言也。

方今圣德诚无间然矣,然以古人忧明主之义言之,亦不无可言者。圣质固极清明,典学亦既该博,而然性命道德之蕴、精一克复之功,尚恐其未有透悟实作处。政事文辩,非不卓然,忧勤愿治,亦甚至矣,而然于兴衰起弊之大体、考古施今之要道,尚见其未有洞见笃信处。此阁下所当先明诸己,朝夕启沃,俾圣心一日脱然有自得处,此最先务也。

其间尤有亟告而熟讲者。自圣明临御以来,进退宰执,移易朝论,似太容易。此宁无可虞耶?就其举措称宜者,虽略有所争之枉直,而偏党痼习,已成通患,一时人才,亦只如此。语其尊主庇民之业,实亦无甚绝异,一番改换之际,人心世道所伤则多矣。又如事体惯习,不能无事,更变一差,反复层激。则其害尤当如何哉?朝绅得丧,诚不足较,所可虑者国事耳。此事亦难专责于君上,惩前毖后,尽公正之道,无自取厌薄,固同朝之所宜共勉者,而荡平建极,悠久无疆之义,尤不可不数数謦欬于吾君之侧也。此特启沃中一事,而所关颇紧,欲格君心者,恐未可将作第二义也。

至于朝政,亦只当以尽公正之道者为先务。新旧色目,一切不问,坦怀相待,推诚相勖,常存无我负人之念,必以共济国事为主。奖进前日恬平之人,输以腹心,镇定当时鼓作之风,防其过激。凡系彼此争端猝难归一者,可且倚阁,徐俟讲通,不必尽快一边之意,无或轻坏两家之和,使诚心日相孚,旧衅日渐消,此于世道,为益最深。傍观好事者,虽或讥之以苟简泄沓,宜且忍之也。如是而日夜刻苦,潜思博访,专用力于讲治规而新国政,此真不为苟简泄沓者矣。

阁下宜先以古大臣尊严体统整肃百僚者,益加自勉,深以力遏私意大励廉节为己任。而上稽隆古命官之典,旁考前世善任之规,入告于内,行一大政,内自六官、三司、国子之长,外及八路方伯,勿拘常程,佥议极择,或仍或改,惟务得其人器相称者,别加诰谕,责以实效。他官虽有阙,而勿许推迁,随事可相规,而毋轻褫罢,必皆以三年为官限。至于水陆阃帅,亦从此例,精择而久任之,三年之后,三公考其成绩,告于上,而公进退之,又行一大政,如前之为,以此为不易之定制,则庶几人思自展,各倡其属,而朝政大纲举矣。

且念朝廷主意,愈远愈阻;官府弊端,愈下愈滋。即今外官之放纵、胥吏之诛求,盖有月异岁倍者,虽当先掇其大纲,亦宜加念于切害。监司得人,则弹压外官,自其事耳。然亦宜时复白遣刚明御史,勿限抽栍,遍廉列邑,直取条目,无庸更查,则亦可谓澄清之一助矣。至于吏胥之奸弊,则闪忽百端,殆难曲防,朝廷所务,则惟在乎官得其人、事不委下而已,过此以往,亦非公府之所宜知也。要之,朝廷上规模大意既如此,则浮议渐息,实事渐修,旧章不必改,新令不必颁,而难穷之弊、甚害之事,自当日祛于有司营职之际矣。且待民心仰服,国纲下达,然后凡养士治民治兵之规可大为变通者,究见利病本末,以次整理,而事从宽简,行必坚笃,则庶几其弊革事理而人安之矣。

今且试言养士梗槪,则馆学固有官矣,外方则并与其官而去之,欲求养士难矣。宜于州镇,更设教职,使专力学政,而择士入学,不必论其门地,凡粗解文义有志愿学者皆许入。既入之后,则量立课法,严加劝督,其不恪者,辄施教刑,俾得着实成就。其未得入学者,亦不辄编军额,只不得托儒籍赴科举,其年非稚老者有罚,其罚半于平民役布。其有今岁未入,而明年愿入者听之,其教官勤慢,亦有赏罚。此其大略也。

至于安民,则固莫尚于择良吏,而赋役亦不可不一番整理。盖今田赋或割,身役多门,非但民有偏苦,亦国计所以常乏也。窃意一国田赋,固当尽归版曹。凡田之粟米岁贡,皆依今制,凡民之役布升尺,并从旧典。版曹按簿考籍,周知其数,其应留州县、供给水陆军帅者,计数留之,其馀尽纳于版曹,以供国家经费及衙门诸军之百需。其系内司诸宫民田者,亦计人口田结之数,自京分送,则横敛不及于民间,浮费尽转于公用。其间利益,岂小小哉?

若夫治兵之事在今法令中可为者,只在兵官之尽心耳,抚爱之勤、炼习之精、器械之利、纪律之严,皆不可他求,而过此,则建武学,以求将才;养外兵,以资实用,常储粮饷,以备行师;广设形险,以规清野,此等似更烦朝廷留意措置也。大槪末流之事,本正则犹庶可为也,最是本原一节二节事,极难如意。虽不可急迫取必于时月之内,亦难以但姑随顺,终至于不可收回之域。至诚一心,上下诰谕恳恳,以感通为期,其济则国家之福也,不然,虽以此卜行藏,恐不为过,此宜益加深念也。迂愚左见略计如此,意疏言拙,自知可笑,在野言朝,尤若有嫌。窃感下逮之盛指,敢辄私布而禀学。伏望一哂之馀,即毁去之,无俾乖踪重惹末路之深讥,区区不胜幸甚。

赵叔成卿圣期○丙辰[编辑]

每当勉强稍久,心懒意阑之际,得奉来书,则觉得数日气味稍别,所谓“蹇步欲休,鞭绳已掣”者耶?喜慰之深,不但为情素之相宣也。古今学者虚实公私之辨,方所深省而痛厉,知行进修之法,亦几无不闻。今日只在果决下手,积累做去,而所行每不副所志,以此为闷矣。

高明所存,前此自谓相知已熟者,全是妄想。近日因累书往复,方知本末表里有如此其远大者,倍增叹仰。而最后就正于圣贤言论之说,又前书之所未发,尤所敛衽而乐闻者。鄙人若从初默然而已,则何由得闻及此乎?始知讲问之不可已如此,然若非吾贤,又无可大开口处矣。开月念间,当以再娶事入京。自当留连旬日,庶可相守从容,而但不能久留,且亲旧间人事有不可尽废者,恐不得专意于从游,预为忧耳。

赵叔成卿戊午[编辑]

寒尽春生,伏惟调摄万福。尊患固非时月之间所能快愈,但大势稍安之后,已经累朔。其间将息,亦必有道,即今精神之眩瞀、气力之沈顿,宁无少间于曏时耶?颇能翻阅书策否?能思索否?能复运意作文字否?精力若稍可强,既久有作述之志,宜若趁早量力下手。盖凡著述,固难一写之纸便得尽善,其必有逐旋修改之事矣。与其必待沈痾尽祛,始大肆力,曷若随时随力,蚤图而徐成者之可易就而无后憾乎?但不量力,或至过劳,其生大患必矣。此非他人所间,惟高明自知之。未知意思果如何?

吾人事业病情,此一事可得其要,幸乞详示。纵未及逐项论著,如已立得题目,未可暂相示耶?欲观高明罗络规模,以拓陋塞之胸次,愿勿相靳。轻出未成之书,古人所深忌,然岂谓是欤?吾人一二昆仲外,可与共论此事者,宜莫先于,虽未成之书,私相讲证,固无不可。况其大题目耶?宜必无深藏固闭于矣。如或方在胸中,亦未及写在纸上,则书示为劳,亦不敢强烦也。适有入京便,匆匆布此,不多及。

赵叔成卿[编辑]

二月承惠复书,迄未报谢,忽因过便,得拜远问情札。慰感何可量?且玩前后书辞,益知所存广大深远,非浅陋可拟议,其警诲之方,尤为至论。虽知不敏,敢不力焉?

尊书若成,必大有辅于斯世。但病势既不可强,则成之甚未易,是可恨者。然更完养思虑,深考圣言,必使所著之书,真可以俟后圣而质鬼神,乃区区所深望也。凡物成之艰者乃贵重。今之不得强于著述,又安知其不反有益耶?病里虽不可探索,若完养得意思,日益虚静,其见理必益精。如向来用东人诗句,遮眼度日,则虽因病困,其无乃太不紧耶?其于调病,恐亦不如静养之有益也。

且高明博览精思,既专且久,其所见宏肆开发,诚有过绝一世者。但未尝加工于经训,欲穷阴阳幽显之故,而不通《大易》,欲定制作别是非,为王政之则,而不通《礼》、《春秋》、《诗》、《书》、《论》、《孟》诸书,正当义理之所萃,亦未曾深致意焉。其所博览,多是小传及后儒文字,于经书,则曾反不能深考,更宜洗心下得数年静功,庶于道无憾。未知如何?

来诲每深发鄙意,但患不能一一副教矣。然得书数日,气味稍别,诚不为无益,时时展看,亦多警惕之时,幸望因书勿废提撕。如何如何?前被书札藏去者,多为今火所焚,可惜奈何?未知有草本者几何?今火出以当昼,虽无伤人之患,书册焚烧者,八十馀卷,所存无多,亦不成帙。此心甚不释然也。适逢忙便倩草。不宣。

赵叔成卿[编辑]

即惟清和,静摄万安。于执事,实有一生相依之愿。方在一城,常多不能尽意之恨,既来海上,索居数载,书札亦不得数通。况其相从讲论之乐,岂易得哉?俯仰之间,岁月已多,前面人事,若复如此而已。则其将奈何?惟有勉力日新于动静思学之间,庶几不负相爱之至意,而实亦不能专精,每深悼叹也。

前书仓卒还答,言不尽意,其意又浅短可笑,真是末学道听陈腐之常谈。大方视之,定不满一哂矣。执事既自信于此理,将有述作,欲尽发天人古今之精蕴。此其心思之虚明,观览之溥博,必当无复馀恨。尚何待他人一二赞助耶?他人尚不可,而况之凡劣耶?惟当待其书成,从而指论得失,讲祛疑惑,庶可为也。

前惠书才一展玩,即见烧毁,其包张罗络博大密微之规模节目,已不能记其什一。病中艰草相示之意,竟归于虚,恨伤可谕?其中论学欲用延平意者,只发其槪,初不究竟其说矣,今未可为我更一阐之耶?此心伫仰殊切,病力可强,当无所惮也。万万临便。不宣。

赵叔成卿[编辑]

岁月飘忽,阳川贤叔再期奄过。独坐穷山,感念畴昔,不觉悲涕潸然,谓之奈何奈何?立后、记德、收辑遗文此数事,皆不可缓者,未知今已办得耶?惟是成己成物之道、立德立言之事,皆逝者平日所深期于吾辈者。而叔主病矣,常有不能成书之恨,如真个是卤莽灭裂之学,尚未透过人鬼梦觉之关,此其所患,虽有缓急轻重之异,岂不均为后死者之逋责耶?每念到此,益增慨惋也。

前月暂访枫岳,留连数日而归,虽不能极意探陟,然视向来听闻像想之时,则虚实亦大不侔矣。所恨不得奉致高驾,庶几续前贤唱酬之馀风耳。比闻畿辅两西之界,无不酷被暵干之灾,远外传说,虽未尽详,亦可知其大槪,令人甚愁。此间及北路,姑不至阙水耳。鄙家西还,似当在秋冬之间,而中外骚扰,饥荒盗贼益渐可忧,不知漂漂者竟何所安泊也?只一家区区自全之计,犹有不能尽如人意者,可知天下国家之事,非大见识大担当底人,定不能做得也。千万何能尽意?只冀静履日胜。

赵叔成卿[编辑]

去月旬间,伏承六月十五日惠书下覆,仍审调候稍有一分之健,极以为慰。但值无前炎暑,将息之难,必当万倍于常日,奉念尤不自已。

书中所谕,备悉盛意,其说鄙书病痛皆逼真,令人愧服。自是鄙劣不能鲠切之过,乃有自咎之辞,尤可愧也。此则然矣,至谓鄙劣于高明为学来历、著书本意,全不相悉,则却未可晓。区区于古昔圣贤所著之书,犹不至于全不悉其指意,高明之所蕴,虽曰深奥,亦何至于全不相悉耶?况前后面论书示亦极繁复,而到今犹不免于全不相悉,又何耶?叔主如不以为昏陋已甚,终不可启发者。则愿更相教全不相悉之实,令有反复,如何?

书末所询,其意甚切。实不敢自隐,从前实非虚为㧑谦也。近岁以来所业,实无专一吃紧之事。故心中无大疑晦,无可讲论,自然无着实讲评之事,初非实有所事而谦不肯发者矣。其间所阅书册固有之,要亦不能深致功力,本不足列数于远书,故幷致阙然也。若言近日事,则方且温习《庸》、《学》,而亦不能逐段究竟,只以平日所解之大义,轮流通念,庶几有浸灌之益,而间断极多,亦未有大段得力处。其暇则参看《性理大全》,而要是一日之中,开卷之时少;一月之中,开卷之日又少,此则固出于惰怠,亦处势然也。之事如此而已,想闻之当为骇叹也。所存如此,不能自发疑义,或以可疑义理,试加诘问,则通塞得失间,庶有受益之地。未知如何?适值归便,夜深忙草,不成说,在谅之而已。不宣。

赵叔成卿[编辑]

再昨便中,承九月二十五日手帖,甚慰恋想之苦怀。第审入秋来,气益不平,奉念倍切。来谕尽明快,于此始晓然知盛意之所在也,甚愧日前之果不相悉也。盖必如此而后,智可益明,德可益盛,言可益传,既深服其不安小成之大度,而自此长进成就,又有不可量者,尤切欣仰,不能自已。

当初鄙意盖虑其因循等候,终无成书之日。故不得不以趁早量力下手之意奉劝,而一面起稿,一面进学,非但并行而不悖,抑亦交发而互益,则其意亦非谓高明之学更无加进之处,但当汲汲著书而已也。其后得来书,以著书规模极大,而今日痼病如此,未可轻议为辞。故愚意又欲其趁未下手之前,完养思虑,深究经学,更作数年功夫而后图之,盖亦非不知功夫愈久,所得愈深,实乃参酌事势,必欲其书果成而无因循未就之患也。今见来示,又谓“不但数年,将读尽诸经,看尽诸子史,做得十年工夫而后下手”,如此则岂不愈好耶?却不以前见浅近为愧,而深以高明前面地步愈阔,为喜幸万万也。

书成不成,犹是第二件事。如此用功,真能了得自家一大事于方寸之内,则政使不及成书,亦何足为吾恨?况如此者,书未必不可成,吾岂苟哉?博观精思之云,盖言其观览之博、思索之精,非谓但思索其所观览之文字也。高明所得,在于致思之深、功闻之固,已熟矣,岂不知?且如高明者,虽云得处专在“思”字,亦岂可谓不博览者耶?

所谓与花潭徐氏之学相似者,其言固是,而其论彼此功程异同、所得深浅及与古训相背不背之意,曲折尤为明备,无一语不道,实可喜。至论致思之方而举“仁”字示格例,尤可见相诲之微意,岂胜感佩?而益知高明于凡义理名目,皆曾如此推究,其所得宜不草草矣。盖高明之学,既于宇宙间许多事物,包张罗络,尽在度内,而就一事一理上,又排布本末,通其曲折如此。此其所以识见议论贯通流转,若决江河,使人听之,茫然有望洋之叹。此固善矣,而但亦不无可议者,今且就“仁”字言之。

凡其本末曲折,知之不为不备,言之不为不快。但若言其真知妙悟之实,则虽其一端一曲,必不能了然无疑,脱然自得,如古之觉者,今日所见,虽似已到贯通之境,以此自验,可知其犹未也。岂从初用功,专务布张范围而求之,故贯通之机虽易,而得处之深切,却不如平铺放着,专力一处而入头者耶?举此一理,他亦可知,许多间架条緖,可且一切放下,如全不知四面位置如何之人,而就一理中一端一曲,专用工夫,深体潜玩,必期如古觉者之所觉,则其于深造之道,似有顿进之理,未知此意如何?一处顿进,则他处必能类推而皆然矣,此固高明之所长也。未能灼知所造,妄论如此,不已僭乎?然必能察此言,非全无意思者矣。

至于论治言事之际,其提纲挈目,细大咸举,虽古识务之俊杰,宜无以过此,其得于布罗功程者,亦不可掩矣。但未知随机应变,敏妙精当,果如古人真个有才智者否耳。此与求仁功程,似亦同机括,试更以此意自验,而益致精察于庶事,以利其用,又未知如何?至于礼乐制度,亦必不但识其功用意义之间,必须讲究到节文音声实施用处,方可为经纶制作之通材矣。曾闻盛论,罕尝及此,故幷效其求备之意,言之中否,只在裁择如何耳。

见谕向上一着,吃紧处尚未透得者,乃是攻之太宽、待之太高语,于向上,何但未透一着而已乎?大槪初发心时,一二年,稍有工夫,其后十馀年,病故偸惰,全然虚过,以至今日,虽天资尽高底人,未有如此而可以有为之理,况此凡人而最庸下者乎?亦无怪其昏蔽之如此也。常有走入深山,谢绝万事,作十年居敬穷理之工看如何之意,而此意正似谈,果何益哉?独其希望自期之处,犹颇不卑,盖亦不在来书所谕一二公下。政使真为苛责低看,十倍于来谕之云,乃是期我高远、欲我尽美之意。虽未有闻言即行之勇,亦当欣然听受,而无一毫厌苦之意矣,此何足烦相诱告耶?若与近时凡常少辈比并,而形其所长,辄为奖赞,则虽庸劣,亦不以此望于高明,如何如何?适感寒方苦,灯下写字良久,气热眼暗,不尽所怀,只俟入城对讨之日耳。此便留数日,当复下来,更付一书尤好。方送粮米于亲寓,一毫难于添载,只将银鱼一贯表意耳。馀祈慎保千金。

赵叔成卿[编辑]

前书中一小纸,自病其初下语处多有未莹,临发翦割而改之矣。今看所翦割者,却未必不详于所改。故略为檃括于首尾,辄此追呈,试以此置之“言之不为不快”之下“见谕向上一着”之上,而观之如何?大槪只是一意,而惟此颇详而有渐次耳。古人往复书札,亦有如此事否?见事之迟,处事之迂。可笑可笑。

赵叔成卿己未[编辑]

秋尽向寒,伏惟静履调摄万安。南来忽复一年,病忧偸惰,尺纸致意,亦阙然久疏,自世俗人事言之,几若相忘者。乃其心敬信慕悦,实有愈久而愈深者,此可与知者道,未易为外人云也。奉亲寓中,幸得粗遣,别后绝无进益,愦愦犹昔,徒深慨叹耳。

临书粗晓意味,无甚滞碍,自二十左右时便如此。尔来十载,知见践履,尚在半明半暗若存若亡之域,丈夫为学,岂可如此而已哉?当初发愿立志,诚非苟然甘为俗儒者,而致思之方、力行之要,亦非不识也,只坐自不尽力推究强勉,遂至如此耳。药在自家而不肯服,渐至沈痼,虽有,独于余何哉?不知顶门一针有可以直攻不肯服之心者否?只是要攻不肯之心,是乃肯心,亦无待于他求,则论量如此,亦成闲话矣。只为心中忉怛,临书益切,故未论益否,不觉倾泻于纸上耳。

去月董役山间,适值便,草草修敬,果入照耶?近因营葺耕获,纷然交作,关念事多,不能洗心读书。向告读《易》,今尚未了《干》、《坤》,其灭裂可知也。《启蒙》虽不曾读,前此固尝一番究观,略知阴阳卦画自然生成之源,此意颇分明。至其成象之后所带义理,则圣人系辞,亦只举一隅,自是推之,盖有愈索而愈无穷者。正为心源尚多物累,未甚清静,故已知者不复融会昭晢于方寸,而未知者又不能包置范围之内而反复究察耳。前书忙中草报,今不记其作何语,大意归咎于胸襟,殆非虚语也。

其书中敢烦拈示一二肯綮处,未知于盛意如何?固知笃疾之中,自有日就之功,此千古所难能,区区敬叹,以此尤深。未知近日日用意思复何如?所推索又多在何处耶?亦自是病人,然不至如吾叔之危苦,而犹每被挠夺,可见人之力量志气有千层万层也。但人不以病人见处,随俗应接之事渐烦。此患尤重于疾病。如高明一室杜门数十载,虽有呻吟之苦、死生之忧,却未必不为静修之助。岂天之所以玉成者,乃在是耶?中秋,既不成骊江行,今拟于元朝为之,果成此计,庶有承诲之期,翘企难言。千万加护以慰瞻系。不宣。

赵叔成卿[编辑]

因循悠泛之顷,此岁忽且尽,感慨之意,方切于中,忽得来书,长笺短幅,表里殚竭,顾虽荒落矣,宁不惕然思奋耶?盖详来书,曲折意思固极周备,有难尽举于一览者,大要望我亦如叔主之思索耳。思索为穷理之要法,先觉言之,亦已详矣。虽如之卤莽,亦岂全未曾思索者?但不能专且熟耳。每有看览、诵读、操存、践履,一并致力之意,故却不能专用力于此事,而他事亦不能苦心精进,所以下梢都不济事也。今虽蒙勤诱,固难尽遵高步,因此警发,得复自力于常所愿为之功程,亦受赐大矣。便忙,略报其槪如此。不审以为如何?

区区二十前数年间,颇自刻苦,其所自为之法,未尝详告,想未必知也。近自点检十年来功夫,都无可言,只如当初数年用心,亦可以少进,犹未自办。是果何事耶?

赵叔成卿[编辑]

来书皆极至之言,世无吾叔,何处得闻此言?不闻此言,其将随分为学,略有增益则有之矣。必不能真知今日为学,果不足以希贤而入道矣,其枉却一生决矣。前书极力说思索工夫,此虽相从十年稔闻之论,而前书之言,尤觉竭尽,当时非无脱然下手之意。但恐行终未逮,不敢遽为然诺,而警惕则深矣。今奉来书,所以剖击之悠泛病痛,直穷到底,皆归之思索不深,知见无实,此固然矣,敢不自勉?

于知见上,凡临文看理,不无容易解会,且性颇沈潜,久久思量,亦颇有转入转深之趣。而当初设心,本欲心晓无疑,实非为把作言语文字计。故虽天地造化、鬼神、性命、道德、情意之名理所谓微妙而难见者,二十岁前,略知其实体。其所知虽不能周尽,然皆非依仿指认,乃心中真见其如此,故虽或十年不复论难记录,所已知者,则曲折意思,终不复忘,以此看古今人言语,渐能识别其所得之深浅,盖于思索知见,不可谓全懵然者。而但所知之理,虽不便忘,终不能常了然于昼夜动静之间,且既知则天下万物宜无尚此者,而今为小小事物所挠夺,隔遮之时极多,来书所谓欠个实知见者,真是真是矣。

近读周子《图书》,读诵之际,所知之意,虽似渐深,若但一向读诵而已,则其间虽有因缘旁推之意,终不能推到尽处。以此益知思索之功,为尤切于穷格之道,敢不洗心从事耶?若得专精做得实功,则未论其自信自慊之乐,不待上考下俟,直可相证于今日,而古人所谓“君心只是我心,无一毫遮障隔碍”者,可亲见矣。岂不尤乐哉?人生本如浮沤,其间淹速,又每不齐,必得彼此住世之时,办此一大事,乃区区至愿耳。至于操存践履处,亦每省察不至,只无显然悔尤,则便认为存,殊不察所知之理,才放顿不见,则此心便是习俗之私心,而未可谓存也,其察之如此其疏,其工夫可知矣。近来,于此心动静之际,略皆致力,而其于初动之际、几微之间,尤方加意察识,此近日事也,不知久远如何耳。

来书推原鄙病,至于无实知见而止。近更自察,从初立志便有病根。盖初发心时,固尝妄希圣贤,而欲以斯道为任矣,亦间有徇俗从欲之意,或杂出焉,而幸其不甚炽盛,每缓于克治。故其志虽若高大,终非真知,虽知思索之必有觉、操存之必有成,每被人伪物累所缠绕,而不能实下手矣。盖物累之害于操存,固已见矣,其害于知见,尤觉甚深。所谓物累,不待大炽,只心不在道,而习俗之心为主,则便与理义相隔,已知者既不复可见,未知者又无由而可见矣。此尤可闷者。然果于思索工夫,实有所事,则此等病根,亦可究见而渐消磨矣。未知如何?

今当丧祸悲挠之际,似此烦缕,极知可怪。但记吾叔哭胤日,叙慰问外,即尝剧论此等事,故敢复及之。或于暇时,一阅而更教之。如何?书末“此后不复呶呶”之谕,极可惧。其将置我于下流中而不终救拔耶?愿勿轻作是念也。寒疾犹未瘳,目眩头重,心亦昏愦,艰草如此,故言语尤无伦脊。亦惟有以谅之。

别纸庚申[编辑]

《心经》一书,先辈表章敬信,殆与《四子》、《近思》无异,而第恨规模偏孤。以精一言之,只言一处,不说致精之方;以敬义言之,只言“敬”字工夫,不说集义之功。寻常虽爱其言言警策,而亦未尝不病其偏也。今方进讲,而并注亲读,似当弊日旷久。若夫兴亡治乱之几、忠邪枉直之辨、是非成败之理、举措缓急之宜,则皆此书之所未言。奈何?惟于根本处,尽心启告,则向下运用,自有其验耶?区区之心,不无忙迫嫌迟之意。此由自家本无本根工夫故然耶?如何如何?观希文服中与晏殊书,益知坐此地位,恬然度日,人心殆已灭息矣。之生,可愧可怜。

赵叔成卿[编辑]

再昨说话,虽临行卒卒,不得从容反复,要皆亲切的礭,直发底里病痛,所得多矣。盖所谓只是本品知识,略随闻见增长,而全无超越恢通之实得者,真得鄙学骨髓之病,而求所以医治此病者,决非依前随分草草功夫所能拨转。

未论看书观物,其致思求通之功,必有大段气势而后,方可有脱然顿进之实验,而窃自揣量,心志散漫,疾病频数,事故缠绕,大惧终不能办得如此辛苦功夫,若未办此,终不过为庸常鄙儒而止耳。病中念此,忧懑塡膺,如遇峻岭,仰而难进;若临大水,不知所济。为之奈何?若复就此为量力减等之功,则鄙资禀大段凡卑,定不能以此一跃至道,反复念之,心胆凛然。奈何奈何?到此更有方便,可以鼓作此散慢之心志,令得透打疾病事故之作梗,而终能做得真个第一等吃紧功夫耶?愿更教之。

别时蒙谕,令攻阙失,而其时不欲为临急杜撰语,有若塞责备礼。故欲退而徐究实病之所在,而实攻之。此意虽与孟浪浮辨者有异,而其本无明叡之照,则亦不可掩矣。今则徐究实攻之意亦无之。待我真做得新功,于道实有所得,然后可议别人之是非。不然,彼此无益也。惟愿善调沈痾,以岁晩相期而已。

赵叔成卿[编辑]

孤坐翛然,忽拜惠覆,满纸缕缕说病症叙离索之语,皆有意味,而至于说出个里消息处,似已在如有所立底境界。自侄辈闻之,如听天上人说天上事,徒有想像歆羡之意,莫由证订其然否也。记得十年前,多就昭昭灵灵处,说个影象。今直就心上所具此理体段,有此见处,可知所得之渐实。

侄所坐处,虽世所称玉署、仙曹,而自觉其如在千丈坑中,望见黄鹄之高翔也。直欲挂冠相从,钻仰万一,而凡骨未蜕,是亦徒为虚语耳。每见古之先觉皆说万理具此一心,以意推度,略知意思,而实未能真有形见于心目之间者。故常常致疑于延平涵养大本,而万事万物自然中节之功夫矣,来示所造,正在此界,愿益加勉,一光吾道。所可惜者,沈痾为祟,不能使希世之材大肆其力焉耳。略草此以申区区倾慰之意,而其于砻磨上下,则侄自知工夫浅薄,不敢容议矣。姑此申候。不宣。

来示所谓“虽无形色臭味之可言,而事非此不事,物非此不物”,似是见道之语。三复叹味,不能已已。但心上所具之理,谓之万事皆从此出则可,若物则岂籍此而为物耶?岂此心之理,便是天地之理,更无别般,故物亦可谓本于此耶?示破如何?

赵叔成卿[编辑]

夜来静养增重?昨再承下覆,皆至论也,披复不能已已。大槪前书,固是专主理体面而言,以明事物之皆本于此耳。侄看得少疏,将作心中所具之理。故虽知心中所具,即便是天地万物之理,若谓万物皆籍此心之理而为物,则有些牵拽之病,故举以为问矣。后书说得,尤更条畅,叹味之极,慰豁亡量。但如侄者只是儱侗地略看得名目意思,都未实见得无形无色之物自具为形为色之妙,以此常时无事,只是蒙然,未尝有物形见于心眼之间,遇事之际,尤茫然无所据守。平生有学道之愿,而蹉过半世,全无窥班处,将为面墙,滚过一生,岂不哀哉?哀之之意,终亦未甚真切,随境随事,渐安暴弃,虽欲一朝收拾,反此科臼,渐磨以进,惧不能必也。来示提警极切,不无回光反求之念,未知竟果如何也?午间因循,未即伻候,忽起怀仰之心,草此驰奉。脱直姑无期,脱则一造稳讨为计。不宣。

赵叔成卿[编辑]

昨拜惠覆之诲,殊荷至意。迂泛之讥,既发于鞫厅之会,而又出于榻前引见之时,盖有不得不引嫌者矣。寻常愧歉之意,非不切也,了无实下手之事,徒然愧歉,亦何益哉?不过自贻忧恼而已。

所谕书册浇灌之说,真是药石之佳言,只为此事渐疏,故胸中不能凝定明了,到处做病耳。因循已久,猝难勤苦,然不敢不借暇偸隙而用力于此也。今日始为引避,自此可得脱湿。明早欲出见朴丈于东郊。盖欲趁此禠职之暇,作一闲行耳。

时弊、治法,每欲剧论一场,穷究到朴实措置处,而迁就不能,东郊归后,当专意委叩矣。累岁从游,卒不得其涯岸,及此事到手头,始欲就求,亦已晩矣。而已晩之中,又复迁就。此物之缓钝极矣。奈何?才从阙下来忙草。不备。

赵叔成卿[编辑]

数日衮冗,伻候阙然,驰菀可堪?顷进,幸得竟晷款听至论,归来意思颇别,觉得闲时有思量,开卷有滋味,耿耿一念,未能自已。昨缘应接纷冗,不觉失去,今虽着意收回,渐至澹泊,即思复进,开发昏蔽。而人马不备,且有事故,未得遂意耳。此时调候如何?前惠书中论理气,曾有意改正,幸从容录示,如何?同甫史论,甚多未晓处,恨不得对讨也。最是书尺及经题,尽有开眼处。彼开口便不碌碌,意气沛然如此。浅俗局束人,真如昆虫耳。奈何?

赵叔成卿[编辑]

再昨自史局暮归家,仍往陪祭斋所,其时惠书既留案矣,而家人不以言。是夜彻晓于祭班,昨又终夕于政席,人定后始到家,乃闻前书之在于书室。急取读之,虽尘中汩没坠堕之心,犹若有可据依接续之端緖,此其为惠至矣。非见之至精,何能说到此处?非情之至笃,谁肯向我如是切切乎?再三诵味,仍置枕旁,将欲待朝申谢矣,晓睡才觉,来价又已扣窗投书矣。今书云云,正由于不知此间事,不必烦覆,而亦益见勤恳之至意也。

七八日前,因见《圣学辑要》,若有深自感发焉者,志意觉稍奋迅,于收敛身心危坐端拱处,方用数日之力,而姑不敢解。至于致思穷理之蹊径,尚未有端的下手处,今得来书,感悟虽深,尚恐不能体当而发挥也,然敢不勉乎?心昏笔涩,略草谢如此。得间,当往听至论,不敢虚也。

赵叔成卿[编辑]

昨日本当出城,自贞洞寓宿之所,仍复转往东村旧居,吊邻友守丧者而归,则短晷羸马,东西往来之间,不觉已迫曛黑矣。归闻季氏叔主早间虚枉,而亦有来使终日等候,深感至意,益恨行意匆匆,不得更进复听馀论之万一也。今早未起,承此诲帖,呼灯疾读,一言一字,无不深契于鄙意。盖此个意思,因前后说诱之勤,固已略识之矣。但其实能行持做彻,则犹有不能判然于自家方寸内者,是为可惧耳。然不敢便忘至诚相示之要法也。书末刚毅之说,尤是对病之药石,而鄙质庸弱,与刚毅不啻千百里之远。此须大有学力而后,方可望其一分近似,而学力浅薄如此。奈何?然知其偏而益致其力之意,固不敢不自励耳。万万所怀,言不能尽。

赵叔成卿[编辑]

朝眠方起,伻问已及,勤旨可感,而偸惰亦可愧也。昨间书诲,气渐平而意渐切,向人诚心,实非凡情之所及,叹服深矣。

学之为言,正是知所未知、行所未行之谓,而朋友之职,以讲劘箴规,导其知之所未及,勉其行之所未至为事。若曰“吾知已足,吾行已成”,而不复虚心于朋友之攻砭,则只此一事,已不可谓知学,而亦岂知朋友之义者?此在贤智,犹不可如此。况如陋劣一知片善初无可自满者,其何敢一毫辄存𫍙𫍙之意态耶?

比间窃以见诲之义,深自点检,则此心虽非有求于当世之所谓名流者,而寻常应接之际,才见此等人,觉得此意倾向,比寻常无名称势位之人,每不觉其加重。区区于此,始觉此心果不能超然于世俗名利之外。推此警省,庶几渐有知觉处,此则来诲警发之力,已自不少矣。虽资性鄙暗,不能一拨便转,终不敢少有厌闻忠告之心矣。

但瞯高明所以自处者,占地已高,殊无俯察迩言之意,必有所见加于高明者,然后方可有讲勉之事。不然而只以责人之明,欲效一得之愚,则其势必不能行。此在高明分上,实亦莫大之病痛。之圣,而询于蒭荛,周公之才,亦不容有骄吝,则高明造诣,虽未知臻何境界,而似此气像,已不似知道人矣。且本末大小,初非二理,容貌辞气,皆心所为。来诲每每判而二之,常自以吾于大体处、本根处,既有所得,枝叶细行,虽一任麤率,亦犹胜于拘曲之人,不识大意、未脱俗累者,以此自足,以此自安,略无反顾加勉之意。此为傍人评品低昂,则犹之可也,亦岂学道之士日新德业之意耶?幸乞以此义深加体究,以俟他日面磬,如何?姑此不备。

赵叔成卿壬戌[编辑]

月初便,伏奉下覆,所谕居闲之趣、看史之法,洒落高远,周遍详尽,有足以消落凡情、开广愚见者。拜受钦玩,如获至宝。所愧庸懒,尚不能沛然于日用也。奈何?大旱民命将近,令人焦忧,日气毒热亦甚,妨于将摄。不审此时深室静履何如?奉虑倍百。

归侍亲旁,日以懽适,虽无刻苦之功,比之犇走城市之日,亦自差胜,方深自幸。顷者忽被除命,到今狼狈转甚,惶闷不可言。初辞修撰时,具疏付县道,未及入去,而又移铨职,昨又蒙以史事别召,郞官既不得陈辞疏,而洊召之下,又不宜默然不赴,念欲一番往来,而屑屑之讥,姑且从他,最是老人独处他乡,情难远离为切闷尔。然久靳天点之馀,遭此节拍,尤未可径情以行,故开初,似须作行矣。但量分揣时,莫如退修,栖栖岐路,未知税驾,此又奈何?荷念之深,辄此㥪㥪,碎细踪迹,去来何关?而言之颇烦,亦可惭悚。然亦是发病之意,如有不可者,幸速砭示。又恐后时而不及事尔。

成卿癸亥[编辑]

向者伏承尊叔所惠诲帖,凡前后十纸,殆累万馀言,实非愚昧荒迷者所可容易仰报。且自去月旬间,感疾弥留,气益惫顿,尤无把笔𫌨缕之势,遂至今阙然。念欲俟神气稍完,从容奉答矣。适方有石役于新山,须自监董,明日将强起作湖南行。度道路还往留滞之期,当淹时月,其间一向无片言之覆,亦有未安者。玆不得不略报梗槪而去,幸恕其慢而察之。

所示去岁书改本,今不暇寻讨原书,比并参验,而大槪今所示似更条畅矣。盖是书主意,在于为治不可无规模,三代,在人自择如何。要之,欲使就学规模而发之言议耳。书辞虽多,意只如此,当时非不晓盛意也。但自以为虽甚卤莽浅暗,诚不足以识时务而谈治道,然幸生右文之国诸老先生之后,略闻穷理正心,乃为治之大本;贵王贱伯,是吾儒之定法,此其为规模非不善也。患在学之不力、知之未真,其所发为言议者,将不免于空疏微弱而无能有救于时势之万一耳。初非漫无所主之规模也,又非所主之不善而必去学而后可者也。

所示虽列数三代规模,若无所不晓者,而亦颇示抑扬于其间矣。但其要归则顾欲使之就宰相之能救世道而成治功者,先求其心,后求其行,终求其事,一一详择,推类究极,而有以自得于今日救时之策。此岂一朝可猝然效学为者?而亦非平日慕尚之所在也。是以其时不遑更扣,只据己见,妄论时事,遂使引而不发之微旨,抑遏而不得著。此固不能翕受之过。宜其封章之后,重被讶责于左右者,而区区之意,亦固有所主而然也。

且记其书中勿烦人之意,不啻丁宁,故则不敢以烦人。今闻贤咸辈传写览习之馀,乃以转致于当路之儒贤,至不见一句褒语,则始又自悔其轻示人文字。以吾叔识虑,是何见事之迟也?之寡陋,其相信有素矣,犹不能一见来书,尽弃其学而学焉。而况儒贤所以自任者如何?浅深生熟间,必自有规模。安有见人投人之一故纸,遂肯往问求学之理?虽知忧时之切,欲展所蕴之急,不得不为此,其亦可谓疏于自量而太迂于望人矣。且其书所论,既非儒者之旧,而夸诩陵轹之气,又已婴视一世之人。则其不见笑者几希,亦何怪其不相契也?今之最先惠书,又自赞美其规模之胜妙,欲使领会于言议之表,转相谕告于儒贤,此尤难矣。若既默契于所论规模之蕴义,何待赞美而后知之?如其未然,其何以自未明了之梗槪名目,遽为转告也?

且儒贤之必不能久于朝端,固已料之矣。而又方悲哀疾困,虽其胸中之素蕴,亦难以自竭,又何暇及此哉?独以不得尽闻所论之馀蕴,为可郁也,故辄以数语仰扣。始虽相靳,终果大阐,继又连赐改本,指诲谆悉,此固前日所未尽得闻者,而平生经济之略略具于此,其所以斟酌古今裁制一世者,其规模诚不草草矣。盖其主意,病当世文胜之弊,欲崇质以救之,而其崇质也,则欲以敦朴宽大之体,为静审严重之用,以矫世之浮伪、惰嫚、轻浅、细刻、守谬规、喜姑息之弊习,而末乃盛称曹参之清净,叹李沆之难得,讥后儒之莫能及也。此皆出于积累之得、烂熟之思,首尾作用,皆有成说,殊非人人之所可轻议也。

之愚意窃谓因时矫弊,斯固圣贤之所拳拳也。然论治设教,必主于大中至正亘古不易之常道,未尝专以矫弊,为最初下手之规模,此必有说矣。孔子之季世,固尝厌世之文胜,而有从先进之训矣。然其告时君论时政,罕有及此意者。其答哀公之问,可谓极详备矣,而亦只以三德、九经、修身、治人之常法,终始言之。朱子亦尝病当世以纵弛为宽之弊,而有为治当主严厉之说矣,而其论世事,亦不以此为一定之科条,盖其上告者莫备于《戊申封事》,私讲者莫切于答南轩数书,而亦只以一大本五六要务者,反复论之,此何义也?彼圣贤者非不汲汲于救时弊也,亦非有枉道希世之意也,其不专务于矫弊,而必以中正之常道者,必有其说矣。今其微意,虽未易窥测,且以愚虑言之,语中正之常道,则本天理合人心,贤愚皆获其益,而可以永久而无弊也,专以矫弊为务,则意易偏而事多窒,弊未必祛,而又或反滋其流弊也。圣贤之意,虽不敢的知,求之事理,似或然也。

今所论则盖专以矫时弊为务者也。今之时,人心世道坏乱极矣。若欲尽数其弊习,何止来谕所及六端而已?凡人之情,短于自见而易于尤人,虽如之方且宛转于六弊之中者,开口亦何尝不尤其弊习哉?然欲救斯世之弊习,则诚未易言也,必有理明心正成己成物之巨儒君子得君行道,更历岁月而后,乃可救也。若只如来谕规模,将以敦朴宽大为体,静审严重为用,期以一变文胜之弊。则此其立得题目固皆好,字非不善也,若揆之事实,则恐亦不能无弊耳。

夫文质之中,知者鲜矣,既不识文质之中,而遽以革文反质为务,则自其主意之初,已难得正当,而未必能无弊矣。况乎事变无穷,情伪万端,处事,不明于公私义利之分,而惟务为敦朴宽大,则必有循默苟简之弊,杂于其中矣。取人,不察其才德长短之实,而惟贵其敦朴宽大,则必有顽顿软熟之弊,存乎其间矣。所谓静审、严重,即所以行此敦朴宽大者,则其为弊,亦可推而知也。不待考其流弊,今且以来谕讥台阁论儒贤之意观之,此正以所谓敦朴宽大者格之也。而只此已不能无偏,则推此以往,其不合于中外公共之人心者,又岂可胜道哉?如是而持之极其坚,行之极其果,必以力胜一世之成俗为期,痛惩力锄,将无顾忌,则其以为不宽朴之人而斥去之者,必皆当世之名流;其以为不宽朴之事而排弃之者,必皆一时之清议。虽复以严刑胁之重利诱之,人愈不服,而国事愈不可为矣。

荀卿学为儒者,惟其自是之过,一传而有焚书坑儒之祸,今此痛惩力锄之说,苟推其极,则窃恐其流之祸,将不在荀氏之下也。政使独得夫圣贤之正学、先王之大道,其行于世,犹不可强抑如此。况未必然者乎?且夫图事设法,容可急亟,移风易俗,要在久远,今必谓宽朴之化既成而后,始可以扫除宿弊、更张法制,则似亦非知所先后者,而其不得为副急救时之良策亦决矣。是故欲救斯世之弊习,则必有理明心正之学而后,举措必当而流弊不作矣。必得成己成物之序而后,众志自服而争梗不起矣。又必待更历岁月之久而后,观感兴劝,渐渍浃洽,而一德同俗之效,始可言之矣。诚不可以一切之粗法,强矫而遂胜之也。

又循其本而论之,则为治规模,自有圣贤相传亘古不易之正法,亦不可遽视为陈腐之常谈,而必专以矫时弊为一大规模也。至于曹参李沆之流,其人力量识虑,实非后人所及,去岁书中所谓宰相之救世道而成治功者,盖必指此等人矣。曹参之清净、王导之不以察察为政、谢安之镇以和静、李沆之不用浮薄新进喜事之人,此正宽朴规模之所从出。此意何可少哉?但曹参萧何之后,当兴之初,法令画一,纲纪方举,故得以清净处之耳。若当李固杜乔之时,安得飮醇酒,戒人勿言而已?虽能成一时粗安之治,然其苟简疏脱,病败亦多。李沆所处之时,略与曹参相似,故亦得以一切报罢中外所陈利害为报国之资。若当后来多事之世,而犹循此涂辙,岂不为闭言路之宰相乎?

后之欲取法此等人者,不徒按其迹,必须察其时,勿效其短,必须学其长,则诚亦好矣。但按迹则易,而察时则难;短处易效,而长处难学,此通患也。古人为学,必谨准的,良以是耳。今见后之为儒者,其力量识虑,或反不及于彼数人,乃欲以彼数人者,定为一世之准的,岂不误哉?圣人,仁之至,义之尽,人伦之极,王佐之最,以此为准的,犹恐其易流于污下。况以彼数人为准的者乎?

且所谓后儒者,未知断自何代何人,而一槪轻侮,都欠称停,言岂可若是其肆也?设使曹参之辈复生于今,计其笃厚和缓,从容详密,必当善处于其间,正不应争较强弱,务为快意之言,如来谕之所云也。只观王导之遍誉座人,李沆之逊谢狂儒,是有过于含容耳,宁有顾反不逊于儒贤长者之理?今如来谕气像,其于数人者之规模,似已有自相矛盾者。此亦不可不深省也。

大槪通古今之变,适文质之宜,损益曲当,推行无弊,此自知道盛德者之事。而言之太易,守之太固,无毫发重难顾籍之意,已使人难于轻信矣。况其所论,脱略吾儒之常程,别立一家之新规。施行之际,可占近患之先挑;尚论之间,已多流弊之可虑。之愚滞,实所未喩。岂若谨守圣贤之成说,逐事讲明,随分扩充,上可入纯王之正道,下不失儒者之旧辙哉?

前后书辞,既极浩瀚,以昏短精力,又值临行匆迫,实难一二扬确,姑略论大意如此。未知于盛意如何也?来书责望甚厚,倾倒甚至,其间亦甚有好语意矣,而今只论其归趣异同。故自然多戛劘而少承奉。此非不知厚意好处而然也。只为大处难合,不得不如此,而想未必能容纳矣。平生交好之义,无乃自此顿绝耶?临纸徘徊,还切忧叹也。文虽艰涩,字或拘谨,而实非起草而为者。故往往有不相照应处,亦有细故末节,不必论而论之者,而难于删动,皆仍存之。进退可否,只在裁谅而已。伏惟下照。不备。

最后惠书中谕以初书及中间一书,有褊迫狂隘之病,使即毁去,依施亦不难。但在者自前无烦人之事,留亦不妨,故存之。必欲毁去,更示之,如何?亦当如戒也。但必有草本在其处,如果有悔其过当之意,幸就其本,即加删去,仍以见教,亦当依为删去也。盖相责之言,不厌切直。设或过当,不必删去,惟其言及儒贤处,更须详览而痛删之,如何?此在尤有不安者。既托师生之分,而乃与人从后指论,甚非诚信之道也。切须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