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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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滹南诗话
作者:王若虚 金朝

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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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所传《千家注杜诗》,其间有曰“新添”者四十馀篇。吾舅周君德卿尝辨之云:“唯《瞿唐怀古》、《呀鹘行》、《送刘仆射》、《惜别行》为杜无疑,其馀皆非真本一本作“本真”。盖后人依仿而作,欲窃盗以欺世者;或又妄撰其所从得,诬引名士以为助;皆不足信也。东坡尝谓《太白集》中往往杂入他人诗,盖其雄放不择,故得容伪;于少陵则决不能。岂意小人无忌惮如此!其诗大抵鄙俗狂瞽,殊不可读一本作“训”。盖学步邯郸,失其故态,求居中下且不得,而欲以为少陵,真可悯笑!《王直方诗话》既有所取,而鲍文虎、杜时可间为注说,徐居仁复加编次。甚矣,世之识其者少也!其中一二虽稍平易,亦不免蹉跌。至于《逃难》、《解忧》、《送崔都水》、《闻惠子过东溪》、《巴西观涨》及《呈窦使君》等,尤为无状,洎馀篇大似出于一手,其不可乱真也,如粪丸之在隋珠,不待选择而后知,然犹不能辨焉!世间似是而相夺者,又何可胜数哉!予所以发愤而极论者,不独为此诗也。”吾舅自幼为诗,便祖工部,其教人亦必先此。尝与予语及“新添”之诗,则嚬蹙曰:“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无几矣,然谛视之,未有不差殊焉。诗至少陵,他人岂得而乱之哉!”公之持论如此,其中必有所深得者,顾我辈未之见耳。表而出之,以俟明眼君子云。

  吾舅尝论诗云:“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谓深中其病矣。又曰:“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又曰:“颈联、颔联,初无此说,特后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诗之大略,不外此也。”其笃实之论哉!

  史舜元作吾舅诗集序,以为有老杜句法,盖得之矣;而复云“由山谷以入”,则恐不然。吾舅儿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耆,皆未能深见耳。”舜元之论,岂亦袭旧闻而发欤?抑其诚有所见也?更当与知者订之。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之所能到。”冷斋云:“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云:“谢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复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后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

  梅圣俞爱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之句,以为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如在目前。或者病之曰:“‘夕阳迟’系‘花’,而‘春水漫’不系‘柳’。”苕溪又曰:“不系花而系坞。”予谓不然。“夕阳迟”固不在“花”,然亦何关乎“坞”哉!《诗》言“春日迟迟”者,舒长之貌耳。老杜云“迟日江山丽”,此复何所系耶?彼自咏自然之景,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初无他意,而论者妄为云云,何也?裴光约诗云:“行入折柳和轻絮,飞燕衔泥带落花。”或曰:“柳常有絮,泥或无花。”苕溪以为得其膏肓;此亦过也。据一时所见,则泥之有花,不害于理,若必以常有责之,则絮亦岂所常有哉!

  柳公权“殿阁生微凉”之句,东坡罪其“有美而无箴”,乃为续成之。其意固佳,然责人亦已甚矣。吕希哲曰:“公权之诗,已含规讽。盖谓文宗居广厦之下,而不知路有暍死也。”洪驹父、严有翼皆以为然。或又谓“五弦之薰,所以解愠阜财,则是陈善闭邪责难之意。”此亦彊勉而无谓。以是为讽,其谁能悟?予谓其实无之,而亦不必有也。规讽虽臣之美事,然燕闲无事,从容谈笑之暂,容得顺适于一时,何必尽以此而绳之哉!且事君之法,有所宽乃能有所禁;略其细故于平素,乃能辨其大利害于一朝。若夫烦碎迫切,毫发不恕,使闻之者厌苦而不能堪,彼将以正人为仇矣,亦岂得为善谏邪!

  杜诗称李白云:“天子呼来不上船。”吴虎臣《漫录》以为范传正《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莲池,召公作引,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乃命高将军扶以登舟,杜诗盖用此事。”而夏彦刚谓“蜀人以襟领为船”,不知何所据?《苕溪丛话》亦两存之。予谓“襟领”之说,定是谬妄;正使有据,亦岂词人通用之语!此特以“船”字生疑,故尔委曲。然范氏所记,白被酒于翰苑;而少陵之称,乃“市上酒家”,则又不同矣。大抵一时之事,不尽可考,不知太白凡几醉 ,明皇凡几召,而千载之后,必于传记求其证邪?且此等不知,亦何害也!

  老杜《北征》诗云:“见耶背面啼。”吾舅周君谓“耶”当为“即”字之误,其说甚当。前人诗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

  近代诗话云:“杜诗云‘皂雕寒始急’,白氏歌云‘千呼万唤始出来’,人皆以为语病;其实非也。事之终始,则音上声;有所宿留,则音去声。”予谓不然。古人淳至,初无俗忌之嫌,盖亦不必辨也。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盖其绪密而思深,非浅近者所能窥,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而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彊过之。”是何其相反欤 ?然则荆公之论,天下之公言也。

  退之《雪诗》有云:“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世皆以为工。予谓雪者,其先所有,缟带银杯,因车马而见耳,“随”“逐”二字甚不安。欧阳永叔、江邻几以“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之句,当胜此联。而或者曰:“未知退之真得意否?”以予观之,二公之评论实当,不必问退之之意也。

  退之《谒衡岳》诗云:“手持杯珓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吉”字不妥,但言灵应之意可也。

  退之诗云:“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居诸”,语辞耳,遂以为日月之名,既已无谓;而乐天复云:“废兴相催逼,日月互居诸”,“恩光未报答,日月空居诸”,老杜又有“童丱联居诸”之句,何也?

  退之诗云:“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言初不成池,而蛙已知之,速如圣耳。山谷诗云:“罗帏翠幕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此“知”字何所属邪?若以属蜂,则“被”字不可用矣。

  孔毅父《杂说》讥退之笑长安富儿不解文字饮,而晚年有声伎;罪李于辈诸人服金石,而自饵硫黄。陈后山亦有此论。甚矣,其妄议人也!“红裙”之诮,亦曰:唯知彼而不知此。盖词人一时之戏言,非遂以近妇人为讳也。且诗词岂当如是论,而遽以为口实邪!其罪李于辈,特斥其烧炼丸砂而祈长生耳;病而服药,岂所禁哉!乐天《思旧诗》云:“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则公亦因病而出于不得已,初不如于辈有所冀幸以致毙也。抑前诗复有“盘馔罗膻荤”之句,以二字绳之,则又当不敢食肉矣。

  崔护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又云:“人面祗今何处去。”沈存中曰:“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两‘今’字不恤也。”刘禺锡诗云:“雪里高山头白早”,又云:“于公必有高门庆。”自注云:“高山本高,于门使之高,二义殊。”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叠用字。如此二说,何其相反欤?”予谓此皆不足论也。

  宋之问诗有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曰:“此之问甥刘希夷句也。之问酷爱,知其未之传人,恳乞之,不与,之问怒,乃以土袋压杀之。”此殆妄耳。之问固小人,然不应有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何等陋语!而以至杀其所亲乎?大抵诗话所载,不足尽信。“池塘生春草”,有何可佳?而品题者百端不已。荆公《金牛洞六言诗》,初亦常语,而晁无咎附之《楚辞》,以为二十四字而有六籍群言之遗味。书生之口,何所不有哉!

  乐天诗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晋朝轻高士,林下弃刘伶。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欢情信独善,苦志竟何成!”夫屈子所谓“独醒”者,特以为孤洁不同俗之喻耳,非真言饮酒也。词人往往作实事用,岂不悮哉!

  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撚断吟须 、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辈,曾不比数,而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正理也。

  皮日休咏房、杜诗云:“黄阁三十年,清风一万古。”凡言千古万古者,皆是无穷之意;今下“一”字,便有所止矣。

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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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子西语录》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陈辞。老杜《北征》一篇,直纪行役耳,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慵夫曰:子西谈何容易!工部之诗,工巧精深者何可胜数,而摘其一二,遂以为训哉!正如冷斋言乐天诗必使“老妪尽解”也。夫《三百篇》中,亦有“如家书”及“老妪能解”者,而可谓其尽然乎?且子西又尝有所论曰:“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故谓之诗律。……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不工,每坐此也。”又曰:“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未见可羞处;明日取读,疵病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稍稍有加;数日再读,疵病复出。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也。”观此二说,又何其立法之严而用心之劳邪!盖喜为高论而不本于中者,未有不自相矛盾也。退之曰:“文无难易,唯其是耳。”岂复有病哉!

  欧公《寄常秩诗》云:“笑杀汝阴常处士,十年骑马听朝鸡。”伊川曰:“夙兴趋朝,非可笑事,永叔不必道。”夫诗人之言,岂可如是论哉!程子之诚敬,亦已甚矣!

  荆公《咏雪》云:“试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苑极之不爱其上句。山谷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极之不爱其下句。此与人意暗同。

  罗可《雪诗》有“斜侵潘岳鬓,横上马良眉”之句,陈正敏以为信然;却是假雪也。

  卢延让有“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之句,杨文公深爱;而或者疑之。予谓此语固无甚佳,然读之可以想见明窗温炉间闲坐之适。杨公所爱,盖其境趣也邪?

  东坡诗云:“文章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朱少章云:“唐《艺文志》有《刘伶文集》三卷,则非无他文章也,坡岂偶忘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也。”予谓不然。按《晋史》云:“未尝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坡亦据此而已。且公意本谓只此一篇,足以道尽平生,传名后世,则他文有无,亦不必论也。

  东坡《章质夫惠酒不至》诗,有“白衣送酒舞渊明”之句,《䂬溪诗话》云:“或疑‘舞’字太过,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扶毕卓,犹足舞王戎。’乃知有所本。”予谓疑者但谓渊明身上不宜用耳,何论其所本哉!

  东坡《题阳关图》云:“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予谓可言“声外意”,不可言“意外声”也。

  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亦未免近俗也。

  东坡和陶诗,或谓其终不近,或以为实过之,是皆非所当论也。渠亦因彼之意以见吾意云尔,曷尝心竞而较其胜劣邪 ?故但观其眼目旨趣之何如,则可矣。

  东坡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夫所贵于画者,为其似耳;画而不似,则如勿画。命题而赋诗,不必此诗,果为何语!然则,坡之论非欤?曰:论妙在形似之外,而非遗其形似;不窘于题,而要不失其题;如是而已耳。世之人不本其实,无得于心,而借此论以为高。画山水者,未能正作一木一石,而托云烟杳霭,谓之气象;赋诗者,茫昧僻远,按题而索之,不知所谓,乃曰格律贵尔。一有不然,则必相嗤点,以为浅易而寻常。不求是而求奇,真伪未知,而先论高下,亦自欺而已矣 ,岂坡公之本意也哉?

  郑厚云:“魏晋以来,作诗倡和,以文寓意;近世倡和,皆次其韵,不复有真诗矣。诗之有韵,如风中之竹,石间之泉,柳上之莺,墙下之蛩,风行铎鸣,自成音响,岂容拟议!夫笑而呵呵,叹而唧唧,皆天籁也,岂有择呵呵而笑,择唧唧而叹哉!”慵夫曰:郑厚此论,似乎太高;然次韵实作诗之大病也。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苏公而无此,其去古人何远哉?

  东坡《薄薄酒》二篇,皆安分知足之语,而山谷称其愤世嫉邪,过矣。或言“山谷所拟胜东破”,此皮肤之见也。彼虽力加奇险,要出第二,何足多贵哉!且东坡后篇自破前说,此乃眼目;而山谷两篇只是东坡前篇意,吾未见其胜之也。

  东坡《雁词》云:“拣尽寒枝不肯栖。”以其不栖木,故云尔;盖激诡之致,词人正贵其如此。而或者以为语病;是尚可与言哉!近日张吉甫复以“鸿渐于木”为辨,而怪昔人之寡闻;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当援引为证也。其实雁何尝栖木哉!

  东坡《送王缄词》云:“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此未别时语也,而言“归来”,则不顺矣。“欲断无肠”,亦恐难道。《赠陈公密侍儿》云:“夜来倚席亲曾见。”此本即席所赋,而下“夜来”字,却是隔一日。

  《王真方诗话》称:晁以道见东坡《梅词》云:“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须罚教去。”苕溪渔隐曰:“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寗不畏人之讥诮乎?”慵夫曰:此词意属朝云也;以道之言,特戏云尔。盖世俗所谓放不过者,岂有他意哉?苕溪讥直方之无识,而不知己之不通也。

  陈后山云:“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予谓后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小词,多不谐律吕;盖横放杰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好诗耳。”此言得之。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后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后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媟,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

  陈后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茆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自世之末作,习为纤艳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趋于委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

  东坡《南行唱和诗序》云:“昔人之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充满勃郁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故予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时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与江西诸子终身争句律哉!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后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苏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世以坡之过海为鲁直不幸,由明者观之,其不幸也旧矣。

  吴虎臣《漫录》云:“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坡不答,但极称道。季默复问:‘如《雪诗》“卧听疏疏还密密,起看整整复斜斜”,岂亦佳邪?’坡云:‘正是佳处。’”慵夫曰:予于诗固无甚解;至于此句,犹知其不足赏也,当时所传妄耳。徐师川亦尝咏雪云:“积得重重那许重,飞时片片又何轻。”曾端伯以为警策,且言师川作此罢,因诵山谷“疏疏”“密密”之句,云:“我则不敢容易道。”意谓鲁直草率,而己语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高出古人数等,独步天下。”予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尝跋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语妙甚,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发风动气心。”其许可果何如哉?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至今词人多以为口实,同者袭其迹而不知返,异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陈后山而后,不胜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若虚虽不解诗,颇以为然。近读《东都事略·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苏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苏、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山谷《题阳关图》云:“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寗》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此复何理也?

  山谷诗云:“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谓“阿底”耳。顾凯之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见佛经云:“理应阿堵上。”谢安指桓温卫士云:“明公何须壁间,阿堵辈是也。”今去“物”字,犹“此君”去“君”字,乃歇后之语,安知其为钱乎?

  山谷《题严溪钓滩》诗云:“能令汉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丝风。”说者谓东汉多名节之士,赖以久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予谓论者高矣,而“风”何与焉?尝质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时,其心亦必不能安也。”或曰:“诗人语,不当如是论。”曰:“固也,然亦须不害于理乃可;如东坡《眉石砚》诗‘指胡马于眉间’,与此是一个规模也,而岂有意病哉!”

  苏、黄各因玄真子《渔父词》增为长短句,而互相讥评。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诗为《诉衷情》,而《冷斋》亦载之。予谓此皆为蛇画足耳,不作可也。

  山谷词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哺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是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山谷最不爱集句,目为“百家衣”,且曰:“正堪一笑。”予谓词人滑稽,未足深诮也。山谷知恶此等,则药名之作,建除之体,八音、列宿之类,犹不可一笑耶?

  山谷《雨丝》诗云:“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濛落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夫“雨丝”云者,但谓其状如丝而已,今直说出如许用度,予所不晓也。

  山谷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尝疑“莫”字不安。昨见王德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乃是“更”字也。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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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公有“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虽用“排闼”字,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云:“青州从事斩关来”,又云:“残暑已促装。”此与“排闼”等耳,便令人骇愕。

  山谷《闵雨诗》云:“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云龙。”“得无”犹言“无乃”耳,犹欠“有”字之义。“卧云龙”,真龙邪,则岂必南阳!指孔明邪,则何关雨事!若曰遗贤所以致旱,则迂阔甚矣。

  《清明诗》云;“人乞祭馀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封侯。”“士甘焚死”,用介之推事也。齐人乞祭馀,岂寒食事哉!若泛言所见,则安知其必骄妾妇!盖姑以取对,而不知其疏也;此类甚多。

  《食瓜有感》云:“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是固皆瓜事,然其语意 ,岂可相合也?

 

《弈棋》云:“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以湘东目为棋眼,不惬甚矣。且此联岂专指输局耶?不然,安可通也?

  《接花》云:“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升堂与入室,只在一挥斤。”“挥斤”字无乃不安,且取喻何其迂也!

  士会自秦还晋,绕朝赠之以策。盖当时偶以此耳,非送行必须策也。而山谷送人诗云:“愿卷书囊当赠鞭”,又云:“折柳当马策”,亦无谓矣。

  秦缪公谓蹇叔曰:“中寿,尔墓之木拱矣。”盖墓木也。山谷云:“待而成人吾木拱。”此何木也?

  山谷《牧牛图》诗,自谓平生极至语。是固佳矣,然亦有何意味?黄诗大率如此。谓之奇峭,而畏人说破,元无一事。

  《吊邢惇夫》云:“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既下“何况”字,须有他人犹痛悼之意乃可。

  《猩毛笔》云:“身后五车书。”按《庄子》“惠施多方,其书五车”,非所读之书,即所著之书也。遂借为作笔写字,此以自赞耳。而吕居仁称其善咏物而曲当其理,不亦异乎?只“平生几两屐”,细味之亦疏;而“拔毛济世”事,尤牵强可笑。以予观之,此乃俗子谜也,何足为诗哉!

  诗人之语,诡谲寄意,固无不可;然至于太过,亦其病也。山谷《题惠崇画图》云:“欲放扁舟归去,主人云是丹青。”使主人不告,当遂不知!王子端《丛台绝句》云:“猛拍阑干问兴废,野花啼鸟不譍人。”若“譍人”可是怪事!《竹庄诗话》载法具一联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诉梅花说到明。”不知何消得如此!昨日酒间偶谈及之,客皆绝倒也。

  山谷赠小鬟《蓦山溪》词,世多称赏。以予观之:“眉黛压秋波,尽湖南水明山秀。”“尽”字似工而实不惬。又云:“婷婷袅袅,恰近十三馀。”夫“近”则未及,“馀”则已过,无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正谓其尚嫩,如“豆蔻梢头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时侯”,不知“愁”字属谁?以为彼愁邪,则未应识愁;以为己愁邪,则何为而愁?又云:“只恐远归来,绿成阴,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诗,但泛言花已结子而已;今乃指为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耍皆出于自得。至其辞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 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真理也哉!

  鲁直于诗,或得一句,而终无好对;或得一联,而卒不能成篇;或偶有得,而未知可以赠谁。何尝见古之作者是哉!

  山谷自谓得法于少陵,而不许东坡。以予观之:少陵,《典谟》也;东坡,《孟子》之流;山谷,则扬雄《法言》而已。

  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鲁直好胜而耻其出于前人,故为此强辞,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纵复加工,要不足贵。虽然,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见,语意之间,岂容全不见犯哉!盖昔之作者,初不校此。同者不以为嫌,异者不以为夸,随其所自得,而尽其所当然而已。至于妙处,不专在于是也。故皆不害为名家而各传后世,何必如鲁直之措意邪!

  蜀马良兄弟五人,而良眉间有白毫,时人为之语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盖良实白眉,而良不在于白眉也。而北齐阳休之赠马子结兄弟诗云:“三马皆白眉”,山谷送秦少游云:“秦氏多英俊,少游眉最白”,岂不可笑哉!

  《玉直方诗话》云:“秦少游尝以真字题邢惇夫扇云:‘月团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辞》。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山谷见之,乃于扇背作小草云:‘黄叶委庭观九州,小虫催女献功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薏苡秋。’少游后见之,复云:‘逼我太甚。’”予谓黄诗语徒雕刻,而殊无意味,盖不及少游之作;少游所谓“相逼”者,非谓其诗也,恶其好胜而不让耳。

  朱少章论江西诗律,以为“用崑体功夫而造老杜浑全之地”。予谓用“崑体”功夫,必不能造老杜之浑全;而至老杜之地者,亦无事乎“崑体”功夫;盖二者不能相兼耳。茆璞评刘夷叔长短句,谓“以少陵之肉,傅东坡之骨”,亦犹是也。

  “且食莫踟踞,南风吹作竹。”此乐天《食笋》诗也。朱乔年因之曰:“南风吹起箨龙儿,戢戢满山人未知。急唤苍头斸烟两,明朝吹作碧参差。”“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更多。”此杨朴《七夕诗》也。刘夷叔因之曰:“只应将巧畀人间,定却向人间乞取。”此江西之馀派,欲益反损,政堪一笑。而曾端伯以乔年为点化精巧;茆荆产以夷叔为文婉而意尤长。呜呼!世之末作,方日趋于诡异,而议者又从而簧鼓之,其为弊何所不至哉!

  王仲至《召试馆中》诗,有“日斜奏罢《长杨赋》”之句,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云:“如此语乃健。”是矣,然意无乃复窒乎?

  张文潜诗云:“不用为文送穷鬼,直须图事祝钱神。”唐子西云:“脱使真能去穷鬼,自量无以致钱神。”夫钱神所以不至者,唯其有穷鬼在耳。二子之语似可喜,而实不中理也。

  李师中送唐介诗,杂押寒、删二韵。《冷斋夜话》谓其落韵;而《缃素杂记》云:“此用郑谷等进退格。”《艺苑雌黄》则疑而两存之;予谓皆不然。谓之落韵者,固失之太拘;而以为有格者,亦私立名字而不足据。古人何尝有此哉!意到即用,初不必校,古律皆然,胡乃妄为云云也!但律诗比古稍严,必亲邻之韵乃可耳。

  《冷斋夜话》云:“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尘俗哉!山谷作《酴釄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为出类。而吾叔渊材咏海棠,则又曰:‘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佳也。”慵夫曰:花比妇人,尚矣。盖其于类为宜,不独在颜色之间。山谷易以男子,有以见其好异之僻;渊材又杂而用之,益不伦可笑。此固甚纰缪者,而惠洪乃节节叹赏,以为愈奇。不求当而求新,吾恐他日复有以白皙武夫比之者矣,此花无乃太麤鄙乎?魏帝疑何郎傅粉,止谓其白耳;施于酴釄尚可,比海棠则不类矣。且夫“雨过”“露浓”,同于言湿而已,果何所异而别之为对耶?

  杨轩《牡丹诗》云:“杨妃歌舞态,西子巧谗魂,利剑斫不断,馀妖种此根。”东坡咏酴釄,以“吴宫红粉”命意,而终之曰:“馀妍入此花。”山谷咏桃花,以“九疑萼绿华”命意,而终之曰:“犹记馀情开此花。”咏水仙,以“凌波仙子”命意,而终之曰:“种作寒花寄愁绝。”是皆以美人比花,而不失其为花。近世士大夫,有以《墨梅诗》传于时者,其一云:“高髻长眉满汉宫,君王图上按春风,龙沙万里王家女,不著黄金买画工。”其一云:“五换邻钟三唱鸡,云昏月淡正低迷,风帘不著阑干角,瞥见伤春背面啼。”予尝诵之于人,而问其咏何物,莫有得其髣髴者;告以其题,犹惑也。尚不知为花,况知其为梅,又知其为画哉!自“赋诗不必此诗”之论兴,作者误认而过求之,其弊遂至于此,岂独二诗而已!东坡《眉石砚》、《醉道士石》等篇,可谓横放而旷远,然亦未尝去题也;而论者犹戒其专力于是,则秉笔者,曷少贬乎?

  予尝病近世《墨梅》二诗以为过,及观《宋诗选》,陈去非云:“粲粲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祗有缁尘染素衣。”曹元象云:“忆昔神游姑射山,梦中栩栩片时还,冰肤不许寻常见,故隐轻云薄雾间。”乃知此弊有自来矣。

  张舜良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略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诗虽涉浅易,要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狂斐之徒,仅能动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

  萧闲云:“风头梦,吹无迹。”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田夫野妇皆道之;而雷溪《注》以为“梦中云雨”,又曰“云梦泽之雨”,谬矣。贺方回有“风头梦雨吹成雪”之句,又云:“长廊碧瓦,梦雨时飘洒。”岂亦如雷溪之说乎?

  萧闲《忆恒阳家山》云:“谁幻出故山邱壑,谓予心目。”《注》以“故山”为江左,非也;只是指恒阳而已。“好在斜川三尺玉”,公宅前有池,可三亩,号小斜川;“三尺”字,以广狭深浅言之,俱不安;《注》以为漱玉堂泉。按此堂自在北潭中,岂相干涉!予官门山,尝得板本,乃“三亩”字,意其不然,盖如言几顷坡璃之类耳。“暮凉白鸟归乔木”,乃宅前真景也。而《注》云:“洁身而退,如白鸟之归林。”何其妄哉!

  前人有“红尘三尺险,中有是非波”之句,此以意言耳。萧闲词云:“市朝冰炭里,涌波澜。”又云:“千丈堆冰炭。”便露痕迹。

  乐天《望瞿塘》诗云:“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萧闲《送高子文》词云:“归兴高于滟滪堆。”雷溪漫注,盖不知此出处耳。然乐天因望瞿塘,故即其所见而言;泛用之,则不切矣。

  萧闲《乐善堂赏荷花》词云:“胭脂肤瘦薰沈水,翡翠盘高走夜光。”世多称之。此句诚佳,然莲体实肥,不宜言“瘦”。予友彭子升尝易“腻”字,此似差胜。若乃走珠之状,惟雨露中然后见之,据辞意当时不应有雨也。“山黛”“月波”之类,盖总述所见之景。而雷溪《注》云:“言此花以山为眉、波为眼、云为衣。”不亦异乎!至“一枝梅绿横冰萼,淡云新月烱疏星”之句,亦如此说。彼无真见而妄意求之,宜其缪之多也!

  萧闲《使高丽》词云:“酒病赖花医却。”世皆以花为妇人,非也。此词过处,既有“离索”“馀香”“收拾新愁”之语,岂复有妇人在乎?以文势观之,亦不应尔。其所谓“花”,盖真花也。言其人已去,赖以解酲者,独有此物而已,必当时之实事。李后主词云:“酒恶时拈花蘂嗅”;公咏花词,亦喜用“醒心香”字,盖取其清澈之气,以涤除恶咪耳。

  萧闲自镇阳还兵府,赠离筵乞言者云:“待人间觅个无情心绪,著多情换。”此篇有恨别之意,故以情为苦,而还羡无情。终章言之,宜矣。《使高丽》词亦云:“无物比情浓,觅无情相博。”次第未应及此也。

  谢安谓王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顷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减其欢乐之趣。”坡诗用其事云:“正赖丝与竹,陶写有馀欢。”夫“陶写”云者,排遣消释之意也。所谓欢乐之趣,有馀欢者,非陶写其欢,因陶写而欢耳。萧闲屡使此字,而直云“陶写欢情”、“陶写馀欢”、“旧欢若为陶写”,似背元意。

 

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高,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准;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宋人,殆不齿矣。此固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就使后人所作,可到《三百篇》,亦不肯悉安于是矣。何者?滑稽自喜,出奇巧以相夸,人情固有不能已焉者。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要亦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少陵以文章为“小技”,程氏以诗为“闲言语”。然则,凡辞达理顺,无可瑕疵者,皆在所取可也。其馀优劣,何足多较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