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姆莱脱/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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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普隆涅斯家中一室
[编辑]普隆涅斯及雷瑙陀上。
普 把这些钱和这封信交给他,雷瑙陀。
雷 是,老爷。
普 好雷瑙陀,你在没有去看他以前,最好先探听探听他的行为。
雷 老爷,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普 很好,很好,好得很。你先给我调查调查有些什么丹麦人在巴黎,他们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有没有钱,住在什么地方,跟那些人作伴,用度大不大;用 这种转弯抹角的方法,要是你打听到他们也认识我的儿子,你就可以更进一步,表示你对他也有相当的认识;你可以这样说:“我知道他的父亲和他的朋友,对他也 略为有点认识。”你听著没有,雷瑙陀?
雷 是,我在留心听著,老爷。
普 “对他也略为有点认识,可是”,你可以说,“不怎么熟悉;不过假如果然是他的话,那么他是个很放浪的人,有些怎么怎么的坏习惯。”说到这里,你就可以随便捏造一些关于他的坏话;当然啰,你不能把他说得太不成样子,那是会损害他的名誉的,这一点你必须注意;可是你不妨举出一些纨袴子弟们所犯的最普通的浪荡的行为。
雷 譬如赌钱,老爷。
普 对了,或是喝酒,斗剑,赌咒,吵嘴,嫖妓之类,你都可以说。
雷 老爷,那是会损害他的名誉的。
普 不,不,你可以在言语之间说得轻淡一些。你不能说他公然纵欲,那可不是我的意思;可是你要把他的过失讲得那么巧妙,让人家听著好像那不过是行为上的小小的不检,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的一时胡闹,算不了什么事的。
雷 可是老爷,——
普 为什么叫你做这种事?
雷 是的,老爷,请您告诉我。
普 呃,我的用意是这样的,我相信我可以有这种权利:你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我儿子的一些坏话,就像你提起一件略有污损的东西似的,听著,要是跟你谈话的 那个人,也就是你向他探询的那个人,果然看见过你所说起的那个少年犯了你刚才所列举的那些罪恶,他一定会用这样的话向你表示同意:“好先生——”也许他称 你“朋友”,“仁兄”,按照著各人的身份和各国的习惯。
雷 很好,老爷。
普 然后他就,——他就,——我刚才要说一句什么话?嗳哟,我正要说一句什么话;我说到什么地方啦?
雷 您刚才说到“用这样的话表示同意”。
普 说到“用这样的话表示同意”,嗯,对了;他会用这样的话对你表示同意:“我认识这位绅士,昨天我还看见他,或许是前天,或许是甚么甚么时候,跟甚么甚么人在一起,正像您所说的,他在什么地方赌钱,在什么地方喝得酩酊大醉,在什么地方因为打网球而跟人家打起架来;”也许他还会说,“我看见他走进甚么甚么一家生意人家去,”那就是说窑子或是诸如此类的所在。你瞧,你用说诳的钓饵,就可以把事实的真相诱上你的钓钩;我们有智慧有见识的人,往往用这种旁敲侧 击的方法,间接达到我们的目的;你也可以照著我上面所说的那一番话,探听出我的儿子的行为。你懂得我的意思没有?
雷 老爷,我懂得。
普 上帝和你同在;再会!
雷 那么我去了,老爷。
普 你自己也得留心观察他的举止。
雷 是,老爷。
普 叫他用心学习音乐。
雷 是,老爷。
普 你去吧!雷下 莪菲莉霞上。
普 啊,莪菲莉霞!什么事?
莪 嗳哟,父亲,我吓死了!
普 凭著上帝的名义,吓什么?
莪 父亲,我正在房间里缝纫的时候,汉姆莱脱殿下跑了进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上身的衣服完全没有扣上纽子,头上也不戴帽子,他的袜子上沾著污泥,没有袜带,一直垂到脚踝上;他的脸色像他的衬衫一样白,他的膝盖互相碰撞,他的神气是那样凄惨,好像他刚从地狱里逃出来,要向人讲述地狱的恐怖一样。
普 他因为不能得到你的爱而发疯了吗?
莪 父亲,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也许是的。
普 他怎么说?
莪 他握住我的手腕紧紧不放,拉直了手臂向后退立,用他的另一只手这样遮在他的额角上,一眼不霎地瞧著我的脸,好像要把它临摹下来似的。这样经过了好久的时间,然后他轻轻地摇动一下我的手臂,他的头上上下下地颠了三颠,于是他发出一声非常惨痛而深长的叹息,好像他的整个的胸部都要爆裂,他的生命就在这一 声叹息中间完毕似的。然后他放松了我,转过他的身体,他的头还是向后回顾,好像他不用眼睛的帮助也能够找到他的路,因为直到他走出了门外,他的两眼还是注视在我的身上。
普 跟我来;我要见王上去。这正是恋爱不遂的疯狂;一个人受到这种剧烈的刺激,什么不顾一切的事情都会干得出来。我真后悔。怎么,你最近对他说过什么使他难堪的话没有?
莪 没有,父亲,可是我已经遵从您的命令,拒绝他的来信,并且不允许他来见我。
普 这就是使他疯狂的原因。我很后悔看错了人。我以为他不过把你玩弄玩弄,恐怕贻误你的终身;可是我不该这样多疑!正像年轻人干起事来,往往不知道瞻前顾后一样,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免不了鳃鳃过虑。来,我们见王上去。这种事情是不能蒙蔽起来的,要是隐讳不报,也许会闹出乱子来。来。同下
第二场 城堡中一室
[编辑]国王,王后,罗森克兰滋,基腾史登,及侍从等上。
王 欢迎,亲爱的罗森克兰滋和基腾史登!这次匆匆召请你们两位前来,一方面是因为我非常思念你们,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你们大概已经听到汉姆莱脱的变化;我把它称为变化,因为无论在外表上或是精神上,他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除了他父亲的死以外,究竟还有些什么原因,把他激成了这种疯疯颠颠的样子,我实在无从猜测。你们从小便跟他在一起长大,素来知道他的脾气,所以我特地请你们到我们宫廷里来盘桓几天,陪伴陪伴他,替他解解愁闷,同时乘机窥探他究竟有些什么秘密的心事,为我们所不知道的,也许一旦公开之后,我们就可以替他下对症的药饵。
后 他常常讲起你们两位,我相信世上没有那两个人比你们更为他所亲信了。你们要是不嫌怠慢,答应在我们这儿小作勾留,帮助我们实现我们的希望,那么你们的盛情雅意,一定会受到丹麦王室隆重的礼谢的。
罗 我们是两位陛下的臣子,两位陛下有什么旨意,尽管命令我们;像这样言重的话,倒使我们置身无地了。
基 我们愿意投身在两位陛下的足下,两位陛下无论有什么命令,我们都愿意尽力奉行。
王 谢谢你们,罗森克兰滋和善良的基腾史登。
后 谢谢你们,基腾史登和善良的罗森克兰滋。现在我就要请你们立刻去看看我的大大变了样子的儿子。来人,领这两位绅士到汉姆莱脱的地方去。
基 但愿上天加佑,使我们能够得到他的欢心,帮助他恢复常态!
后 阿门!罗、基及若干侍从下
普隆涅斯上。
普 禀陛下,我们派往挪威去的两位钦使已经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王 你总是带著好消息来报告我们。
普 真的吗,陛下?不瞒陛下说,我把我对于我的上帝和我的宽仁厚德的王上的责任,看得跟我的灵魂一样重呢。要是我的脑筋还没有出毛病,想到了岔路上去,那么我想我已经发现了汉姆莱脱发疯的原因。
王 啊!你说吧,我急著要听呢。
普 请陛下先接见了钦使;我的消息留著做盛筵以后的佳果美点吧。
王 那么有劳你去迎接他们进来。普下我的亲爱的王后,他对我说他已经发现了你的儿子心神不定的原因。
后 我想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父亲的死和我们过于迅速的结婚。
王 好,我们可以把他试探试探。
普隆涅斯率伏底曼特及考尼力斯重上。
王 欢迎,我的好朋友们!伏底曼特,我们的挪威王兄怎么说?
伏 他叫我们向陛下转达他的友好的问候。他听到了我们的要求,就立刻传谕他的侄儿停止征兵;本来他以为这种举动是准备对付波兰人的,可是一经调查,才知道它的对象原来是陛下;他知道此事以后,痛心自己因为年老多病,受人欺罔,震怒之下,传令把福丁勃拉斯逮捕;福丁勃拉斯并未反抗,受到了挪威王一番申斥,最后就在他的叔父面前立誓决不兴兵侵犯陛下。老王看见他诚心悔过,非常欢喜,当下就给他三千克朗的年俸,并且委任他统率他所征募的那些兵士,去向波兰人征伐;同时他叫我把这封信呈上陛下,以书信呈上请求陛下允许他的军队借道通过陛下的领土,他已经在信里提出若干条件,作为保证。
王 这样很好,等我们有空的时候,还要仔细考虑一下,然后答复。你们远道跋涉,不辱使命,很是劳苦了,先去休息休息,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在一起欢宴。欢迎你们回来!伏、考同下
普 这件事情总算圆满结束了。王上,娘娘,要是我向你们长篇大论地解释君上的尊严,臣下的名分,白昼何以为白昼,黑夜何以为黑夜,时间何以为时间,那不过徒然浪费了昼夜的时间;所以,既然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我还是把话说得简单一些吧。你们的那位殿下是疯了;我说他疯了,因为假如再说明什么才是真疯,那么除了说他发疯以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可是那也不用说了。
后 多谈些实际,少弄些玄虚。
普 娘娘,我发誓我一点不弄玄虚。他疯了,这是真的;惟其是真的,所以才可叹,它的可叹也是真的,——蠢话少说,因为我不愿弄玄虚。好,让我们同意他已经疯了;现在我们就应该求出这一个结果的原因,或者不如说,这一种病态的原因,因为这个病态的结果不是无因而至的,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一步工作。我们来想一想吧。我有一个女儿,——当她还不过是我的女儿的时候,她是属于我的,——难得她一片孝心,把这封信给了我;现在请猜一猜这里面说些什么话。“给那天仙化人的,我的灵魂的偶像,最艳丽的莪菲莉霞,——”这是一个恶劣的句子,可是你们听下去吧:“让这几行诗句留下在她的皎洁的胸中,——”
后 这是汉姆莱脱写给她的吗?
普 好娘娘,等一等,听我念下去:
“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
你可以疑心太阳会移转;
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诳话;
可是我的爱永没有改变。
亲爱的莪菲莉霞啊!我的诗写得太坏。我不会用诗句来抒写我的愁怀;可是相信我,最好的人儿啊!我最爱的是你。再会!
永远是你的,汉姆莱脱。”
这一封信是我的女儿出于孝顺之心拿来给我看的;此外,她又把他一次次求爱的情形,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所在,全都讲给我听了。
王 可是她对于他的爱情抱著怎样的态度呢?
普 陛下以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王 一个忠心正直的人。
普 但愿我能够证明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假如我看见这场热烈的恋爱正在进行,——不瞒陛下说,我在我的女儿没有告诉我以前,早就看出来了,——假如我知道有了这么一回事,却在暗中玉成他们的好事,或者故意视若无睹,假作痴聋,一切不闻不问,那时候陛下的心里觉得怎样?我的好娘娘,您这位王后陛下的心里又觉得怎样?不,我一点儿也不敢懈怠我的责任,立刻就对我那位小姐说:“汉姆莱脱殿下是一位王子,不是你可以仰望的;这种事情不能让它继续下去。”于是我把她教训一番,叫她深居简出,不要和他见面,不要接纳他的来使,也不要收受他的礼物;她听了这番话,就照著我的意思实行起来。说来话短,他受到拒绝以后,心里就郁郁不快,于是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著了,他的身体一天憔悴一天,他的精神一天恍惚一天,这样一步步发展下去,就变成现在他这一种为我们大家所悲痛的疯狂。
王 你想是这个原因吗?
后 这是很可能的。
普 我倒很想知道知道,那一次我曾经肯定地说过了“这件事情是这样的”,结果却并不这样?
王 照我所知道的,那倒没有。
普 要是我说错了话,把这个东西从这个上面拿下来吧。指自己的头及肩只要有线索可寻,我总会找出事实的真相,即使那真相一直藏在地球的中心。
王 我们怎么可以进一步试验试验?
普 您知道,有时候他会接连几个钟头在这儿走廊里踱来踱去。
后 他真的常常这样踱来踱去。
普 乘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我就让我的女儿去见他,你我可以躲在帏幕后面注视他们相会的情形;要是他不爱她,他的理智不是因为恋爱而丧失,那么不要叫我襄理国家的政务,让我去做个耕田的农夫吧。
王 我们要试一试。
后 可是瞧,这可怜的孩子忧忧愁愁地念著一本书来了。
普 请两位陛下避一避开;让我走上去招呼他。王、后及侍从等下。
汉姆莱脱读书上。
普 啊,恕我冒昧。您好,汉姆莱脱殿下?
汉 呃,上帝怜悯世人!
普 您认识我吗,殿下?
汉 认识认识,你是一个卖鱼的贩子。
普 我不是,殿下。
汉 那么我但愿你是一个老实人。
普 老实,殿下!
汉 嗯,先生;在这世上,一万个人中间只不过有一个老实人。
普 这句话说得很对,殿下。
汉 要是太阳能在一头和天神亲吻的死狗尸体上孵育蛆虫,——你有一个女儿吗?
普 我有,殿下。
汉 不要让她在太阳光底下行走;怀孕是一种幸福,可是你的女儿要是怀了孕,那可糟了。朋友,留心哪。
普 旁白你们瞧,他念念不忘地提我的女儿;可是最初他不认识我,他说我是一个卖鱼的贩子。他的疯病已经很深了,很深了。说句老实话,我在年轻的时候,为了恋爱也曾大发其疯,那样子也跟他差不多哩。让我再去对他说话。——您在读些什么,殿下?
汉 都是些空话,空话,空话。
普 有些什么内容,殿下?
汉 一派诽谤,先生;这个专爱把人讥笑的坏蛋在这儿说著,老年人长著灰白的胡须,他们的脸上满是皱纹,他们的眼睛里粘满了眼屎,他们的头脑是空空洞洞的,他们的两腿是摇摇摆摆的;这些话,先生,虽然我十分相信,可是照这样写在书上,总有些有伤厚道;因为就是拿您先生自己来说,要是您能够像一只蟹一样向后倒退,那么您也应该跟我差不多老了。
普 旁白这些虽然是疯话,却有深意在内。——您要走进里边去吗,殿下?
汉 走进我的坟墓里去?
普 旁白他的回答有时候是多么深刻!疯狂的人往往能够说出理智清明的人所说不出来的话。我要离开他,立刻就去想法让他跟我的女儿见面。——殿下,我要向您告别了。
汉 先生,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但愿我也能够向我的生命告别,但愿我也能够向我的生命告别,但愿我也能够向我的生命告别。
普 再会,殿下。欲去
汉 这些讨厌的老傻瓜!
罗森克兰滋及基腾史登重上。
普 你们要找汉姆莱脱殿下,那边就是。
罗 上帝保佑您,大人!普下
基 我的尊贵的殿下!
罗 我的最亲爱的殿下!
汉 我的好朋友们!你好,基腾史登?啊,罗森克兰滋!好孩子们,你们两人都好?
罗 不过像一般庸庸碌碌之辈,在这世上虚度时光而已。
基 无荣无辱便是我们的幸福;我们不是命运女神帽子上的钮扣。
汉 也不是她鞋子的底吗?
罗 也不是,殿下。
汉 那么你们是在她的腰上,或是在她的怀抱之中吗?
基 说老实话,我们是在她的私处。
汉 在命运身上秘密的那部分吗?啊,对了;她本来是一个娼妓。你们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罗 没有,殿下,我们只知道这世界变得老实起来了。
汉 那么世界末日快要到了;可是你们的消息是假的。让我再问你们一些私人的问题;我的好朋友们,你们在命运手里犯了什么案子,她把你们送到这儿牢狱里来了?
基 牢狱,殿下!
汉 丹麦是一所牢狱。
罗 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
汉 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丹麦是一间最坏的囚室。
罗 我们倒不这样想,殿下。
汉 啊,那么对于你们它并不是牢狱;因为世上的事情本来没有善恶,都是各人的思想把它们分别出来的;对于我它是一所牢狱。
罗 啊,那么因为您的梦想太大,丹麦是个狭小的地方不够给您发展,所以您把它看成一所牢狱啦。
汉 上帝啊!倘不是因为我有了恶梦,那么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著无限空间的君王的。
基 那种恶梦便是您的野心;因为野心家本身的存在,也不过是一个梦的影子。
汉 一个梦的本身便是一个影子。
罗 不错,因为野心是那么空虚轻浮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它不过是影子的影子。
汉 那么我们的乞丐是实体,我们的帝王和大言不惭的英雄,却是乞丐的影子了。我们进宫去好不好?因为我实在不能陪著你们谈玄说理。
罗、基 我们愿意伺候殿下。
汉 没有的事,我不愿把你们当作我的仆人一样看待;老实对你们说吧,在我旁边伺候我的人太多啦。可是,凭著我们多年的交情,老实告诉我,你们到厄耳锡诺来有什么贵干?
罗 我们是来拜访您来的,殿下;没有别的原因。
汉 像我这样一个叫化子,我的感谢也是不值钱的,可是我谢谢你们;我想,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专诚而来,只换到我的一声不值半文钱的感谢,未免太不值得了。不是有人叫你们来的吗?果然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吗?真的是自动的访问吗?来,不要骗我。来,来,快说。
基 叫我们说些什么话呢,殿下?
汉 无论什么话都行,只要不是废话。你们是奉命而来的;瞧你们掩饰不了你们良心上的惭愧,已经从你们的脸色上招认出来了。我知道是我们这位好国王和好王后叫你们来的。
罗 为了什么目的呢,殿下?
汉 那可要请你们指教我了。可是凭著我们朋友间的道义,凭著我们少年时候亲密的情谊,凭著我们始终不渝的友好的精神,凭著其他一切更有力量的理由,让我要求你们开诚布公,告诉我究竟你们是不是奉命而来的?
罗 向基旁白你怎么说?
汉 旁白好,那么我看透你们的行动了。——要是你们爱我,别再抵赖了吧。
基 殿下,我们是奉命而来的。
汉 让我代你们说明来意,免得你们泄漏了自己的秘密,有负国王王后的付托。我近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什么游乐的事都懒得过问;在这 一种抑郁的心境之下,仿佛支载万物的大地,这一座美好的框架,只是一个不毛的荒岬;覆盖群动的苍穹,这一顶壮丽的帐幕,这一个金黄色的火球的庄严的屋宇, 只是一大堆污浊的瘴气的集合。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广大的能力!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 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可是在我看来,这一个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什么?人类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不,女人也不能使我发生兴趣,虽 然从你的微笑之中,我可以看到你的意思。
罗 殿下,我心里并没有这样的思想。
汉 那么当我说“人类不能使我发生兴趣”的时候,你为什么笑起来?
罗 我想,殿下,要是人类不能使您发生兴趣,那么那班戏子们恐怕要来自讨一场没趣了;我们在路上赶过了他们,他们是要到这儿来向您献技的。
汉 扮演国王的那个人将要得到我的欢迎,我要在他的御座之前致献我的敬礼;冒险的武士可以挥舞他的剑盾;情人的叹息不会没有酬报;躁急易怒的角色可以平安下场;小丑将要使那班善笑的观众捧腹;我们的女主角可以坦白诉说她的心事,否则那无韵诗的句子将要脱去板眼。他们是一班什么戏子?
罗 就是您向来所欢喜的那一个班子,在城里专演悲剧的。
汉 他们怎么走起江湖来了呢?固定在一个地方演戏,在名誉和进益上都要好得多哩。
罗 我想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立足,是为了时势的变化。
汉 他们的名誉还是跟我在城里那时候一样吗?他们的观众还是那么多吗?
罗 不,他们现在已经大非昔比了。
汉 怎么会这样的?他们的演技退落了吗?
罗 不,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努力;可是,殿下,他们的地位已经被一群羽毛未丰的黄口小儿占夺了去。这些娃娃们的嘶叫博得了台下疯狂的喝采,他们是目前流 行的宠儿,他们的声势压倒了所谓普通的戏班,以至于许多腰佩长剑的悲剧伶人,都因为惧怕批评家鹅毛管的威力,而不敢到那边去。
汉 甚么!是一些童伶吗?谁维持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薪工是怎么计算的?他们一到不能唱歌的年龄,就不再继续他们的本行了吗?要是他们赚不了多少钱,长大起来多半 还是要做普通戏子的,那时候他们不是要抱怨他们的批评家们不该在从前把他们捧得那么高,结果反而妨碍了他们自己的前途吗?
罗 真的,两方面闹过不少的纠纷,全国的人都站在旁边恬不为意地呐喊助威,怂恿他们互相争斗。曾经有一个时期,一本脚本非到编剧家和演员争吵得动起武来,是没有人愿意出钱购买的。
汉 有这等事?
基 啊!多少人的头都打破了。
汉 那也没有什么希奇;我的叔父是丹麦的国王,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他扮鬼脸的那些人,现在都愿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块金洋来买他的一幅小照。哼,这里面有些不是常理可解的地方,要是哲学能够把它推究出来的话。内喇叭奏花腔
基 这班戏子们来了。
汉 两位先生,欢迎你们到厄耳锡诺来。把你们的手给我;按照通行的礼节,我应该向你们表示欢迎。让我不要对你们失礼,因为这些戏子们来了以后,我不能不 敷衍他们一番,也许你们见了会发生误会,以为我招待你们还不及招待他们的殷勤。我欢迎你们;可是我的叔父父亲和婶母母亲可弄错啦。
基 弄错了什么,我的好殿下?
汉 天上刮著西北风,我才发疯的;风从南方吹来的时候,我不会把一头鹰当作了一头鹭鸶。
普隆涅斯重上。
普 祝福你们,两位先生!
汉 听著,基腾史登;你也听著;两人站在我的两边,听我说:你们看见的那个大孩子,还在繈褓之中,没有学会走路哩。
罗 也许他是第二次裹在繈褓里,因为人家说,一个老年人是第二次做婴孩。
汉 我可以预言他是来报告我戏子们来到的消息的;听好。——你说得不错;在星期一早上;正是正是。
普 殿下,我有消息要来向您报告。
汉 大人,我也有消息要向您报告。当罗歇斯在罗马演戏的时候,[1]——
普 那班戏子们已经到这儿来了,殿下。
汉 嗤!嗤!
普 凭著我的名誉起誓——
汉 那时每一个伶人都骑著驴子而来——
普 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伶人,无论悲剧,喜剧,历史剧,田园剧,田园喜剧,田园史剧,历史悲剧,历史田园悲喜剧,不分场的古典剧,或是近代的自由诗剧, 他们无不擅场;瑟尼加的悲剧不嫌其太沉重,帕劳脱斯的喜剧不嫌其太轻浮。[2]无论在演出规律的或是自由的剧本方面,他们都是唯一的演员。
汉 以色列的士师耶弗撒啊,你有一件怎样的宝贝![3]
普 他有什么宝贝,殿下?
汉 嗨,“他有一个独生娇女,
爱她胜过掌上明珠。”
普 旁白还是在提著我的女儿。
汉 我念得对不对,耶弗撒老头儿?
普 要是您叫我耶弗撒,殿下,那么我有一个爱如掌珠的娇女。
汉 不,下面不是这样的。
普 那么应当是怎样的呢,殿下?
汉 你去查那原歌的第一节吧。瞧,有人来打断我的谈话了。
优伶四五人上。
汉 欢迎,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很高兴看见你们都是这样健好。啊,我的老朋友!你的脸上比我上次看见你的时候,多长了几根胡子,格外显得威武啦;你是要到丹麦来向我挑战吗?啊,我的年青的姑娘!凭著圣母起誓,您穿上了一双高底木靴,比我上次看见您的时候更苗条得多啦;求求上帝,但愿您的喉咙不要沙嗄得像一面破碎的铜锣才好!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们要像法国的猎鹰一样,看见什么就飞扑上去;让我们立刻就来念一段剧词。来,试一试你们的本领,来一段激昂慷慨的剧词。
甲伶 殿下要听的是那一段?
汉 我曾经听见你向我背诵过一段台词,可是它从来没有上演过;即使上演,也不会有一次以上,因为我记得这本戏并不受大众的欢迎。它是不合一般人口味的鱼子酱;可是照我的意思看来,还有其他在这方面比我更有权威的人也抱著同样的见解,它是一本绝妙的戏剧,场面支配得很是适当,文字质朴而富于技巧。我记得有人这样批评它,说是没有耐人寻味的名言隽句,可是一点不见矫揉造作的痕迹;他把它称为一种老老实实的写法,兼有刚健与柔和之美,壮丽而不流于纤巧。其中有一段话是我最喜爱的,那就是伊尼亚斯对黛陀讲述的故事,尤其是讲到普赖姆被杀的那一节。[4]要是你们还没有把它忘记,请从这一行念起;让我看,让我看:——
野蛮的披勒斯像猛虎一样,[5]——
不,不是这样;它是从披勒斯开始的;——
野蛮的披勒斯蹲伏在木马之中,
黝黑的手臂和他的决心一样,
像黑夜一般阴森而恐怖;
在这黑暗狰狞的肌肤之上,
现在更染上令人惊怖的纹章,
从头到脚,他全身一片殷红,
溅满了父母子女们无辜的血;
那些燃烧著熊熊烈火的街道,
发出残忍而惨恶的凶光,
照亮敌人去肆行他们的杀戮,
也焙干了到处横流的血泊;
冒著火焰的熏炙,像恶魔一般,
全身胶黏著凝结的血块,
圆睁著两颗血红的眼睛,
他来往寻找普赖姆老王的踪迹。
你接下去吧。
普 上帝在上,殿下,您念得好极了,真是抑扬顿挫,曲尽其妙。
甲伶 那老王正在气喘吁吁,
在希腊人的重围中苦战,
一点不听他手臂的指挥,
他的古老的剑锵然落地;
披勒斯瞧他孤弱可欺,
疯狂似地向他猛力攻击,
凶恶的剑锋上下四方挥舞,
把那心胆俱丧的老翁击倒。
这一下打击有如天崩地裂,
惊动了没有感觉的伊利恩,[6]
冒著火焰的屋顶霎时坍下,
那轰然的巨响像一个霹雳,
震聋了披勒斯的耳朵;瞧!
他的剑还没有砍下普赖姆的白发的头颅,
却已在空中停住;
像一个涂朱抹彩的暴君,
对自己的行为漠不关心,
他兀立不动。
在一场暴风雨未来以前,
天上往往有片刻的宁寂,
一块块乌云静悬在空中,
狂风悄悄地收起它的声息,
死样的沉默笼罩整个大地;
可是就在这片刻之内,
可怕的雷鸣震裂了天空。
经过暂时的休止,
杀人的暴念重新激起了披勒斯的精神;
塞克洛普为战神铸造甲胄,[7]
那巨力的捶击,
还不及披勒斯的流血的剑向普赖姆身上劈下那样凶狠无情。
去,去,你娼妇一样的命运!
天上的诸神啊!剥去她的权力,
不要让她僭窃神明的宝座;
拆毁她的车轮,把它滚下神山,
直到地狱的深渊。
普 这一段太长啦。
汉 它应当跟你的胡子一起到理发匠那儿去薙一薙。念下去吧。他只爱听俚俗的歌曲和淫秽的故事,否则他就要瞌睡的。念下去;下面要讲到赫邱琶了。[8]
甲伶 可是啊!谁看见那蒙脸的王后,——
汉 “那蒙脸的王后?”
普 那很好;“蒙脸的王后”是很好的句子。
甲伶 满面流泪,在火焰中赤脚奔走,
一块布覆在失去宝冕的头上,
也没有一件蔽体的衣服,
只有在惊煌中抓到的一幅毡巾,
裹住她瘦削而多产的腰身;
谁见了这样伤心惨目的景象,
不要向残酷的命运申申毒詈?
她看见披勒斯以杀人为戏,
正在把她丈夫的肢体脔割,
忍不住大放哀声,那凄凉的号叫,——
除非人间的哀乐不能感动天庭,——
即使光明的日月也会陪她流泪,
诸神的心中都要充满悲愤。
普 瞧,他的脸色都变了,他的眼睛里已经含著眼泪!不要念下去了吧。
汉 很好,其馀的部分等会儿再念给我听吧。大人,请您去找一处好好的地方安顿这一班伶人。听著,他们是不能怠慢的,因为他们是这一个时代的缩影;宁可在死后得到一首恶劣的墓铭,不要在生前受他们一场刻毒的讥讽。
普 殿下,我按著他们应得的名分对待他们就是了。
汉 嗳哟,朋友,还要客气得多哩!要是照每一个人应得的名分对待他,那么谁逃得了一顿鞭子?照你自己的名誉地位对待他们;他们越是不配受这样的待遇,越可以显出你的谦虚有礼。领他们进去。
普 来,各位朋友。
汉 跟他去,朋友们;明天我们要听你们唱一本戏。普偕众伶下,甲伶独留听著,老朋友,你会演“贡札古之死”吗?
甲伶 会演的,殿下。
汉 那么我们明天晚上就把它上演。也许我因为必要的理由,要另外写下约莫十几行句子的一段剧词插进去,你能够把它预先背熟吗?
甲伶 可以殿下。
汉 很好。跟著那位老爷去;留心不要取笑他。甲伶下向罗、基我的两位好朋友,我们今天晚上再见;欢迎你们到厄耳锡诺来!
基 再会,殿下!罗、基同下。
汉 好,上帝和你们同在!现在我只剩一个人了。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才!这一个伶人不过在一本虚构的故事,一场激昂的幻梦之中,却能够使他的灵魂融化在他的意象里,在它的影响之下,他的整个的脸色变成惨白,他的眼中洋溢著热泪,他的神情流露著仓皇,他的声音是这么呜咽凄凉,他的全部动作都表现得和他的意象一致,这不是很不可思议的吗?而且一点也不为了什么!为了赫邱琶!赫邱琶对他有什么相干,他对赫邱琶又有什么相干,他却要为她流泪?要是他也有了像我所有的那样使人痛心的理由,他将要怎样呢?他一定会让眼泪淹没了舞台,用可怖的字句震裂了听众的耳朵,使有罪的人发狂,使无罪的人骇愕,使愚昧无知的人惊惶失措,使所有的耳目迷乱了它们的功能。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垂头丧气,一天到晚像在做梦似的,忘记了杀父的大仇;虽然一个国王给人家用万恶的手段掠夺了他的权位,杀害了他的最宝贵的生命,我却始终哼不出一句话来。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谁敲破我的脑壳?谁拔去我的胡子,把它吹在我的脸上?谁扭我的鼻子?谁当面指斥我胡说?谁对我做这种事?吓!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否则我早已用这奴才的尸肉,喂肥了四境之内的乌鸢了。嗜血的,荒淫的恶贼!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贼!啊!复仇!——嗨,我真是个蠢才!我的亲爱的父亲被人谋杀了,鬼神都在鞭策我复仇,我这做儿子的却像一个下流女人似的,只会用空言发发牢骚,学起泼妇骂街的样子来,真是了不得的勇敢!呸!呸!活动起来吧,我的脑筋!我听人家说,犯罪的人在看戏的时候,因为台上表演的巧妙,有时会激动天良,当场供认他们的罪恶;因为暗杀的事情无论干得怎样秘密,总会借著神奇的喉舌泄露出来。我要叫这班伶人在我的叔父面前表演一本跟我的父亲的惨死情节相仿的戏剧,我就在一旁窥察他的神色;我要探视到他的灵魂的深处,要是他稍露惊骇不安之态,我就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所看见的幽灵也许是魔鬼的化身,借著一个美好的形状出现,魔鬼是有这一种本领的;对于柔弱忧郁的灵魂,他最容易发挥他的力量;也许他看准了我的柔弱和忧郁,才来向我作祟,要把我引诱到沉沦的路上。我要先得到一些比这更切实的证据;凭著这一本戏,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