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林四传

○白云兰生传

兰生，名荈，产泾白云山麓。其性洁，其行芳，少为壶公弟子，学吐纳法，遂隐于壶，每出驻磁瓯，贤士大夫乐其臭味，气谊浃洽。见头顶沸沸有白云往来，其香如兰，群号为白云兰生。

生不自知本所出。尝云：“昔神农氏与吾祖交，识吾祖性，能除<疒肖>去厉。后姬公制《尔雅》，谓‘槚，苦茶。’又吾性始著时也。寻家世蕃衍，有龙团、有密云、有武夷、有峒介、有北原，派难悉数，散处宇内。晋杜育著之赋，唐陆季疵传以经。卢仝、玉川、皮鲁望赓以时歌。温从云、段砺之补顾渚事十数节，存之方策。”生族姓源流了然矣。白云之裔，其前未显。自帝子风光来水西，与黄蘖师唱和。穿岩越壑之瀑，溪涧留之不住，独与生为水乳交。帝子饮其和若醇醪，将归长安，把瓯与生约曰：“孤他日得受命，当贡汝于朝。”生再拜谢曰：“殿下茹臣沫，香霑齿颊矣！”帝子大笑。自是，兰生得岁岁朝京师。生后子孙形状虽同，随人好恶作装束，张之似旗，裹之似枪。朝野中人每取二族以斗，各不相上下。或曰：“泾山水以李白著，白至水西，密迩白云。惜未与生接。”或曰：“白喜曲生，故与生不相能。其临行赠汪伦诗，言桃花潭水不及伦之深情，意其时宣之纪叟、戴老挟曲生邀白，二人死，白哭而辞宣，鼓柜游泾。生澹泊不善逢迎，故伦深情所注，耑属曲生一人，独遗生也欤？”生既贡，益贵重。然其生不蕃，而历唐、宋、元至明，贡如故，邑人苦之。有程侍御者，上其疏于朝，诏勿贡。生之后裔去白云而西迁，居齐云、黛坞、石壁诸山，梅之片、涂之尖，名噪海洋矣。

野史氏曰：昔馀老友铁力子者，喜交生族。谓刘伯伦、白乐天沉湎曲生，有颂赞表厥德功，独于此生默默。意甚不平。为作赞曰：“解烦释燥，功高莫当。心清神爽，德大难忘。”又曰：“有力悦志，圣谟洋洋。换骨化羽，壶陶亦详。宜何封赠，草中之王。”馀谓赞则似矣，封未当也。若兰生者，其仙矣乎？

○开明君传

开明君，不知何许人。或云系出红夷羲皇时，有臣苍颉，生而神异，三目烱烱，初制文字，天雨粟，鬼夜哭。君之祖曰晶公，隐于大荒之野，待用者久之。唐尧御极七十载，逊位重华帝。帝重瞳子，得五臣四岳佐理之功，虽耄期倦勤，犹四目并明，卒未用晶公。夏殷二代，子孙或隐或见，各营所业。周之中叶，晶公之子莹游卫，见武公耄而好学，金璧之姿，不借助外人。去之鲁，时尼山夫子，假年学易，韦编绝三，而神明天纵，数千里外辨练光。莹无所合，困而归。又百馀年，秦攻灭六国，混一天下，焚书坑儒。晶公老矣，闻而嘻曰：“我家素石隐，方意向用有日。主上暴戾，绝读书种子。无复用我期，我其归休乎！”汉兴，渐除挟书律。文帝立，有荐伏生工《尚书》者，上诏中大夫晁错至其家，从七岁女子口授书文，聱牙诘屈。惜此时人不识晶氏族，致九十老子目力不及，后人得以壁书乱经学真伪，卒成千古一大疑案。然汉定取士制，或贤良方正、或孝廉茂才诸科，不以行义，而以文艺，年少中多奋笔取捷者。晶氏之族不平，私议曰：“悴长者而荣竖子，世风其偷乎？我属不出，奈朝无老成人何？”晶公曰：“显晦有时，毋妄言属。”桓灵以后，国事渐坏；魏晋六朝继统，南北分裂。诸浮薄子竞效绮靡体，鲜穷年著述之家，晶氏族卒不大振。唐室诗赋取士，夺锦标归者皆蚤年捷足，非晶氏力。独昭宗新平内难，开放新进士，得郑希颜、曹松、刘象、柯崇、王希羽及第，时号“五老榜”。五人者，素与晶氏善。宋仁宗在位日久，一日，梁适侍观文殿，帝问曰：“卿父耄年魁多士，目力有异乎？”对曰：“臣父谢世，臣少孤不知。比长，闻有晶墨者，臣父莫逆友，尝助之明，以故不减少壮。”帝曰：“墨今安在？卿为引见朕。”对曰：“臣归访。”访而遇诸郎嬛石室，墨闻而卜，其辞曰：“银海青青，天王召馀，庶族其兴。”爰决意出山。朝罢，帝命侍秘书阁。稍拂拭之，开卷无花，喜曰：“墨卿，朕良友也。”赐宅居宫中。翌日，下诏曰：“尔晶墨，生长神峤。品尊大璞，属之雕氏，资我观览。可封开明君，食邑二百户。”自是晶氏族蔓延天下矣。惟不近少年，不喜武臣、女子。士大夫好经籍文史者招之游，辄往。或曰：“晶氏子虽得诸贵介意，声价高，无力者不能致，而鄱黎氏遂盛。”

太史公曰：馀入承明，从驾登泰岱，临渤海。每见上行，辙命千里侯前，侯前则千里咫尺，故卒被宠遇，裂土而封，荣盛无比。夫侯，贵人也，小臣觌而难；开明君族繁，喜同我辈交。馀行年六十，对卷轴茫茫，若隔墙堵。又况科举之学兴，士之年少未遇而垂老牖下者何限？得君也助，天下事犹可为也。夺造化之权，毛而复明，老而复童，君亦神人也矣！待用千年，遭时获显，其命也夫？

○楮先生传

秦李斯相始皇帝并六国，有楮先生者，率其友毛颖、陈玄、陶泓三人游丞相门，能称皇帝意旨，历年三十有六。天下黔首，趍于猥巧便捷，纷然多故。迄汉、魏、晋六朝、唐季，狱讼烦兴，邪说淫辞百出，或归过四君。楮先生郁郁不乐，南游金陵，说唐主曰：“陛下抚有江表，甲兵士马不可与北国争锋；惟是文史一道，臣辈所掌，为武夫悍将所不能抗。陛下傥属意委任臣辈，则文明之朝也。”唐主曰：“孤僻处荒江，有志未逮。辱先生教，敢不委命？”曰：“臣旧从钱王游若耶。王曰：‘美哉是谿，东南其最乎？’臣对：‘昔我友李白诗曰：泾川三百里，若耶羞见之。尚有胜此者。’王闻而神往。今地属陛下，愿借是邦山水，修炼其中。异日佐陛下与文教、朝八国、夸耀中原，臣之愿也。”唐王曰：“山水吾国所饶，听先生自择。”于是东游琴溪，闻沨沨之音，曰：“是高公炼丹处乎？”沿谿而上，石齿峭厉，曰：“是令威丁公化鹤游来乎？”南陟齐云承流，曰：“许窦二隐君所栖也。”西过小岭泛桃花潭，曰：“太白罗隐颍叔之所觞咏也，我其驻足乎是。”爰构一室，炼身修性。一年毛伐，二年髓洗，三年骨蜕道成。报唐主，欲行，属长子白鹿君曰：“我以生质浇薄，为世所轻。汝魁梧过我，后当显，但自爱，久为人割裂足矣。”再属次子罗文君曰：“汝以玉版之姿，效彼绮罗。本质虽变，逢时器也。后好文主出，当拱壁珍汝。”又属三子金榜君曰：“五百年后，汝声价高，朝廷或为供事者狼藉，恐不克终。”未几，下诏曰：“惟汝素质白体，道参太朴，假尔丹青，资我赏鉴。汝其前来。”先生辞泾，乘肩舆、驾箬舟，抵金陵，朝唐主于澄心堂，主喜，命光禄宴，先生西向坐，三友预焉。酒酣，毛颖君歌《竹枝》。陈玄子舞《松风》，陶泓公诵“巧匠㔉山骨”之句，先生辞曰：“臣不能作高丽舞，歌云涛曲，请出。”唐主曰：“先生休矣。”垂命徐熙㔉、君希雅持五色采，命徐铉、韩熙载脱毛颖冠、吮陈玄沈、临陶泓池，拂拭先生而画龙蛇，绘山水、鸟兽、花果、竹树。四人者，终日听命不休，颇厌之。越岁，南唐主归宋，先生偕三友隐，不知所终。而白鹿、罗文、金榜诸子裔皆贵显于时。

太史公曰：楮先生之裔遍华夷，皆泾产也。微先生，道德文章不显。虽然，岂无坏人心术之事假先生行者？要与先生何涉哉？方明高皇铸钞不成，或奏取文人心血和之。高皇意疑不决。高后曰：“士子试帖，非文人心血乎？”爰命焚帖和铸钞，钞成。呜呼！文人之心灵，通于神人！勿以不道之心之文，点污先生清白之名也夫！

○双童子传

双童子者，身材眇小人豆，兄弟行也。或曰：本一人，分入眶国，遂以成双。或曰：两国有光如镜，一人对照，亡论男妇老少，判为两人，皆作童子象。双童子各占一国，不相通，亦不相背。形影摩荡，彼此神合。尝闻域中有大天地，继为七尺物，别成一小天地。其中华之境，帝阙之所，即灵台腔子宫也；宫有一径，通左右眶国。国之外郭，白玉为地，内府元玉为基，中无人居。上照云霞日月，下鉴大地山河。人物、鸟兽、花树，无有而无乎不有。双童子现身其区，尝相约曰： “我两人出则俱出，处则同处。日乌月兔，皎皎千古。增我者神，缺我者瞽。”方洪荒初辟，有苍颉氏者，生而神灵，上帝敕曰：“世界诸国盲眯，馀增汝国。”时置三国，即命三童子鼎立。炯炯点画间，虫书鸟迹，流传宇宙，自是长夜返昼。数百年后，有虞氏兴，天挺异表，两双童合如孪生，并见二眶。遂承八色帝眉后，卒成中天景运。又千馀年，两双童集议曰：“下邳项公，有霸王姿，吾其归乎？”归未几，项氏为龙准公所败，毙乌江，两双童亦殁。自是惟存一双童，绵衍闪烁，往来人间而已。最不平者，《左氏传》二百四十二年事，历历如面，而双童子匿而不见。显虽不见于外眶，而内腔子自了如也。韩子曰：“左氏浮夸。”岂其然乎？有离朱者，明能察微，双童子亦修伤容仪，整顿精神，如入水晶龙伯国，令辨秋毫不爽。顾南华老人曰：“黄帝遗元珠，使智与朱两索不得，乃使象罔得之。”意者，象罔无象也，惟无象乃鉴众象。盖至是双童子以空用，不以实用矣。吾独异西竺有畸人，曰：“观世音能为三十六变相。一变，有童子千人合掌顶礼。”苏子瞻曰：“菩萨不二法，千童子与双童子岂异哉？”要是为外氏注脚。吾儒严慎独，一室幽居，旁立十童子，现彼营为，肺肝如见，此又与三尸神庚申日告天帝何异？近世学徒营货利、尚风流，甘以其躯入孔方窟，不则入妇女秋波中矣。双童子果溺而不出，圣贤罪人矣！

太史公曰：双童子出处何常？彼童子也，处我眶中；我童子也，亦处彼眶中，两两相对。双童子孰善孰恶，必有能辨之者。夫君子，宁使彼眶中有我双童子善人，毋使我眶中有彼双童子不善人也！则习与正人居。双童子庶有正，无不正者哉！

｛柳州曰：“有言韩愈为《毛颖传》，不能举其辞，而独大笑以为怪。馀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为文也。”汉林先生《白云兰生》、《开明君》、《楮先生》、《双童子》四传，则吾邑之昌黎也。而人以熟知《毛颖传》，故不复怪且笑。岂今多柳州能识奇文哉？然柳州欲角而力不能，此自甘苦亲历中来。今人不复怪且笑，而亦绝无有举其辞者。此其虚相崇奉，而淡漠之情、弃置之意，反不如常日之怪且笑者之尚为知能昌黎也。贪常嗜琐之徒，沾沾焉动其喙，柳州以为劳。至于喙之不动，劳且无讥，而贪常嗜琐之习乃日深于膏肓矣。嘉庆六年二月，后学赵绍祖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