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斋初学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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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钱谦益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崇祯癸未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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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斋初学集卷第四十二

 记二

  重建青莲寺碑

高原法师昱公自蜀之蓬溪不远数千里遣其

上首弟子真禅遗书谦益曰县治东南一百二

十里曰天池之山其下有青莲寺唐武德中玄

奘大师西逾剑阁驻锡于此池生青莲寺因以

万历九年斸地得碑知其缘起者昱也由宋

绍兴以迄胜国坏成不一洪武十年起其废于

灌莽之中蔚为宝坊者昱之始祖赵彦清也成

化二十六年斥寺而新之改建于震隅者昱之

高祖赵法清也万历四十三年昱自南都奉大

藏还谋建阁尊奉有善𡈽地相宅之术者以谓

寺在山足不若移之于顶山陟水旋风气茂密

于建立为宜我龟爰契人谋叶从于是建庋经

之楼以闲计者五拓置寺之基以亩计者若干

买饭僧之田以亩计者若干其捐橐庀工者昱

之弟赵文清也移大雄殿于经楼之前棼橑回

带髹彤眩瞩观音韦驮两殿两庑三门庖湢阶

戺缮治以次其齐心佽助者昱之侄赵承祥等

也寺既蒇事念后先兴复之因与俗姓架构之

力皆不可以芜灭愿为我书其岁月刊之好石

以图永久余为诸生晤昱公于海虞之破山寺

广颡丰頥具大人相私心严事之及观其诠释

相宗诸典钩贯义学擿抉遁隐诸方推服咸以

为今之教魁也公生于剑外长于玆山皆奘师

过化之地断碑泐石閟藏已久而涌现于千载

之后其卒能远绍慈恩之绪殆非偶然者出坐

道场则军持漉囊填咽讲席归构法宇则飞楼

涌殿示现人闲是固其行愿使然而奘师加被

之力下上千载如屈信臂盖灼然不诬也后之

住山者尚有以继昱公之志精研性相了达一

乘庶几慈恩翻译之书金轮铁壁屹峙来玆玆

寺之炽然建立者亦比于毗卢楼阁不随劫而

坏成也哉予故为之述其梗槩而系以铭铭曰

广汉之墟舆鬼精蓬山涪水相带萦天池合㳫

列翠屏池生莲华应圣僧圣僧往矣垂千龄石

蕖萎绝甘露零断碑晕蚀苔藓青光气熊熊夜

不扄有大论师疏遗经法幢再竖曲女城神灵

閟现符应征鬼神㧑呵出青冥陟冈溯㵎宫地

形弹指平𪋤迁高京千栭万础如云屯长楣反

宇栖列星右手断取左手檠下移兜率人天惊

伽蓝如的山如茎蕸叶騈盖华发荣琅函宝笈

临玉绳风旛月驾语铎铃鼓鱼更荅时经行宛

如莲华瓣中生一华一瓣一化身奘师应现皆

圆成莲华郁郁池水清奘师授记如亲承玉华

翻译尝光明宝华楼阁无𧇊盈我作铭诗唱一

音誓愿历劫续慧灯南山青石比玉贞磨以为

碑刻斯铭

  龙树庵记

儒者文文起姚孟长吾郡之岿然者也顾好从

浮图广传者游传太仓州沈氏子学儒不成去

学贾又不成遂好学浮图法参雪浪云栖诸大

和尚栖止郡之华山寺鸠集净侣翻阅大藏披

攘经营若庀其家未几华山有壤地之讼僧徒

惊怖欲散去传告哀于佛去氏削发誓以死殉

凡三载讼稍息乃去而游虎林天目诸山饭侩

行脚𮜿行坚苦归休于墓田丙舍结庐以居因

斥之以事佛齐众所谓龙树庵者也吾观佛之

徒其为说以谓山河大地一切如幻而其身之

所寄瓦盂锡杖一饭一𪧐即五山十刹亦比之

于逆旅传递而已然其人往往以塔庙为国𡈽

以伽蓝为金汤而效死以守之身可杀而不可

夺若传者何其固也今之为卿大夫者身受国

家疆圉之寄而不难以戎索与虏一旦丧师失

地日蹙国百里拱手瞪目彼此相顾视所谓败

则死之危则亡之者其于浮图何如也夫浮图

之塔庙被四海未尝耑责任于一人又非有高

爵𬪩赏劝诱于前严𠛬殊死警戒于后也而浮

图之效死以卫塔庙者时有而卿大夫视疆圉

之事若奕棋然岂佛能以祸福语倾天下而国

家之赏罚顾不足徇与抑亦佛之徒弃氏毁服

祝除发毛无妻子身名之绁羁故其志桀然得

信而未可以责诸卿大夫与呜呼此之不能而

佊能焉而又疾其能焉而思以盖之曰彼浮屠

也彼之效死以居者固慬而免于吾之庐者也

一旦有事上不能谋士弗能死委而去之国家

之疆圉曾不得比于浮图之塔庙而不以为耻

也文起孟长儒者也不斥浮图而与之游也宜

传治龙树庵既成文起以书属余曰庵未有记

传具石请记子其勿辞余为之记曰庵在吴城

西白莲泾南右折半里许老树拒门如虬龙攫

拏因以名庵构十方堂以养老病畜池水以放

生立普门塔以厝阇维四众而文起书金刚经

刻于塔上经始于万历某年凡若干年以溃于

成是为记

  瑞光寺兴造记

余十五六时从吾先君之吴门则主瑞光寺僧

蓝园远公迄今三十馀年先君停舟解装与远

公逄迎笑言之状显显然在心目闲每过寺门

辄泫然回车不忍入也远公居寺之后禅院每

令一小沙弥导余游废寺殿堂萧然塔下榛芜

不辨甃墄廊庑漏穿败甓朽木与像设相撑柱

有声拉拉然相与顾视促步以反余每思之如

𪧐昔之噩梦尚为心悸又思此寺久巳颓圯不

知今日又何如也崇祯辛未友人张异度以复

寺来告曰寺僧竺实主之已而璠过余曰公

知我乎即远公院中小沙弥也公于此寺有𪧐

缘幸为我记之嗟乎璠为小沙弥导余游寺时

其长与案上下耳今乃能夙夜经营还寺旧观

其所成就不苟如此余稍长于璠束发登朝值

兵兴多垒之日浮湛罪废一无以自效其视璠

为可愧也虽然璠之主斯寺二十年所矣二十

年之中相之拜者几人将之遣者几人督抚大

吏易置者几人当其筑堤推毂富贵烜赫视夫

祝发坏服麻鞋露肘之徒不啻一毫毛然其卒

能无愧之者几人也盖尝论之浮屠之为其塔

庙犹士大夫之谋人军师国邑也浮屠以其塔

庙为巳而不以其塔庙为巳之塔庙以其塔庙

为巳故捍䕶之不啻头目而庀治之不惜脑髓

不以其塔庙为已之塔庙故一钱之入不私其

囊箧毕世之计不及其子孙二者士大夫所远

不及也斯所以愧与报应因果之说儒者所不

道然吾观富贵烜赫者未几而囊金椟帛弃掷

道路遗胔腐骨狼籍乌鸢视浮屠之四众瞻仰

粥鱼斋鼓安隐高闲者所得孰多呜呼士大夫

之于浮屠不独思愧也岂亦可以知惧矣乎以

璠之贤能劳身捐躯以为其塔庙其有取于余

言也岂徒欲以夸大其能事邪予故推广其意

以告于世之君子而予既无用于世粥鱼斋鼔

之闲他日将从璠而老姑书是以志余之愧焉

寺建于吴赤乌其兴废载在郡志璠之兴造经

始于万历某年天启甲子造七佛阁于佛殿之

崇祯己巳修天宁塔凡若干级募饭僧田若

干亩寒灰奇公自楚来驻锡而昆山王在公盂

夙以宰官人道皆助璠唱缘克有终始崇祯壬

申五月尝熟钱某为之记

  杭州黄鹤山重建永庆寺记

杭州府治之东北六十五里有山曰黄鹤高百

馀丈与皋亭山离立而俗呼为皋亭之黄鹤峯

以两山皆从天目蜿蟺东来峄而非属故也山

之阴有佛日寺宋明教嵩禅师卓锡之所安隐

一濂慎公谋于祭酒冯公梦祯图兴复之不果

乃得永庆寺故址于山之阳永庆寺者唐清泰

二年创自吴越名涌泉院宋建炎中重建赐今

额其后以元兵毁而慎公行求得之遂以兴复

为巳任里人郎珮郑鹤买地构禅堂五闲僧如

艮广德广斌等裒衣盂之羡建佛殿五闲而真

寂院闻谷印公以云栖大弟子激扬别传之指

慎公敦请莅焉不起于座而道风演迤缁素坌

集慎公厌世而去其徒众遵遗命以院为十方

不用甲乙次相授请一江湘公主之而大麓等

力为佽助于是弥勒前殿两庑僧寮次第告成

印公与慧文制公相与经画寺之𮜿范始定禅

堂以栖众缚禅佛殿以结侣念佛限以崇墉缭

以修廊佛声浩浩则乐邦涌现禅版肃然则祖

灯辉映虽五山十刹号选佛之场者其清严精

进未有逾此者也王子宇春与诸上人共襄斯

举归而述其意征余文以记之嗟乎禅与净𡈽

开遮历然唯以一事考诸近代楚石禅门尊𪧐

也而有西斋净土之咏云栖念佛导师也而有

阐关䇿进之编未尝不水乳相合也世之学者

妄生分别或相为鬭诤或曲为调人伥伥然莫

知所适从久矣印公有忧之既唱单提之宗而

复显双修之范以其缔构言之前殿后堂规矩

重叠出自一门示门庭之不可离而二也周垣

夹廊锺鱼交互邈不相及示旅途之不可混而

一也借事以显理因权而著实亦可谓深切著

明也矣寺之事甫竣印公飘然远去使人想见

其高风于属山涌泉之闲而濓公湘公𪧐德岿

然后先担荷皆末法中所希有者余故乐为之

记详其兴复之因庶来者得以考焉若夫印公

辈行愿机縁默相感召尽未来际必有龙泉蹴

踏相继为人天眼目者固不系于楼阁之成坏

而亦非区区世谛文字可得而记也寺今名龙

居庵亦曰永庆禅院予从其旧称永庆寺云

  武林重修报国院记

先是绍觉法师居土桥之莲居庵四方学徒䴢

至往往担簦裹饭僦邑屋以居仁慈慧公听讲

之暇喟然叹曰武林故都会之地方袍圆顶之

流渡涛江越南海者军持漉囊往来如织顾不

得一茅盖头风餐露宿憧憧为旅人穷子岂吾

侪出世为人之能事乎宋绍兴闲故有报国院

介清泰庆春两门之闲其遗址去莲居数里而

近遂发愿修复以为接众之地湛然禅师为文

唱导诸方响应净财云涌逾年佛殿禅堂告成

又三年桑园菜畦饭僧之田养老之室无不以

次庀治是役也不烦鼛鼓不饰竿牍僧众佽助

者什九而善信布施者什一慧公曰吾藉诸佛

之力仗十方之缘以有斯院也久之环而自私

长子孙而营利养焉其可乎吾闻之佛法付嘱

国王大臣吾得宰官之外䕶者为文证明之以

垂于久远其可以无患于是介严子印持款门

以请于余余方有母之丧逡巡久之则使其徒

曰圆福者徒步搏颡祈必得余文乃去而严子

助之请益力余乃执笔以记之而复于慧公曰

呜呼云栖逝而净业微绍觉亡而讲席熸魔外

交作而盲禅盛行未有盛于此时者也子之作

是院也縁起于绍觉而渊源于云栖其因地不

可谓不正矣其在今日盍亦思以扶其衰而稽

其敝乎今之禅非禅也公案而巳矣棒喝而巳

矣河东之论密公曰禅者六度之一耳何能总

诸法哉本非法不可以法说本非教不可以教

传岂可以𮜿迹而寻哉以禅门言之应微笑而

微笑应靣壁而靣壁应棒喝而棒喝皆所谓非

法非教不可𮜿迹寻者也今也随方比拟逢人

演说上堂示众譬优人之登场礼拜印可类侲

童之剧戏贫子数他家之宝愚人求刻舟之剑

是不可为一笑乎东山法门本无棒喝五花开

后互显机权老僧无法藉黄叶以止啼童子何

知效俱脂而断指况乎聋瞽交唱狂易相尊扬

眉𣊬目眨眼宗师竖拂拈椎满前大慧岂独戏

论未止抑亦妄语既成是可不为之悲愍乎彼

所竞相夸诩者曰徒党之众也声闻之广也利

养之厚也夫日中一餐桑下一宿比丘之训也

架大屋养闲汉古德之所诃也以荷泽之显发

宗风弘济国难知道者犹以固已损法为讥而

况于他乎彼之所膻我之所禁有识者视之如

师子虫如大火聚可也其又可褰裳而从之乎

然则将如之何曰宁守净无趣禅宁守云栖之

真净无趋今日之伪禅宁灰心挫名种净因于

来劫无吠声逐响断慧命于多生吾所谓扶其

衰而稽其敝者其在斯乎为侩徒者守正法不

染邪法为宰官者䕶正法不䕶邪法斯不负如

来付嘱之意而金汤外䕶之名亦可以无愧矣

乎余之为末法惧久矣因慧公之请而直举以

告之虽然不独为慧公告而巳也院之创始在

天启元年其落成则天启三年又十二年为崇

祯七年予为之记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兼翰

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尝熟钱谦益记

  资庆院重修记

武林之塘栖有僧院曰资庆创自宋建炎闲至

国朝凡再毁颓垣断础仅存菅𣗥中沙门圆公

居之六时礼诵与饥鼪穷鼯啸呼应和闾右之

族知其有道也驩然相之刳朽翦薉庀材僦工

万历二十年茶亭成又四年禅堂成圆公曰吾

藉净信之力以有此此之谓多矣终不能持铃

柝饰竿牍如市贾之相求以大吾庐庶吉士胡

君休复塘栖里人也闻其风而说之为唱导于

里中高门悬薄讙舞赴功某年大雄殿及大士

殿成又某年放生池普同塔次第毕举方伯桐

城吴公揭以资庆院故额靓深完好视昔有加

焉塘栖为武林周道列肆犬牙牙筹错互流尘

眯目市嚣聒耳而玆院独岿然其中击磬鼓钟

肃清晨而警中夜见闻随喜洒然有清凉火宅

之思至于旅人道长长年水𪧐流汗交跖耶许

入梦而忽焉锺鱼互荅经声𣑽呗激飏悲厉于

灯灺月落之时如沸乍沃如热得濯拥襆欹枕

欷歔而烦酲者固不知其几人也玆院之建其

视深山空谷徒为幽栖闲止之地者其利益不

既多乎然圆公不以荣名利养为事辛勤四十

年如一弹指而院卒告成则其缔构之诚与休

复佽助之力均不可诬也当圆公经始时一缾

一钵休复实与被其艰巳而休复现宰官身奄

忽摧谢入斯院也粥鼓凄凉禅灯黯淡亦必有

俛仰今昔忾然三叹者矣自今以往夜壑巳移

朝荣频谢而玆院之火传灯续久而逾衍千百

年而后又不有因玆而问其经始凭吊休复于

荒坟𪧐草之馀者乎由此言之世闲成住坏空

未有不相待而成而楼阁庄严幻出于四十年

闲者殆亦犹夫荣名利养之不可以为尝也其

亦可以感而悟矣圆公介卓子去病走其徒虞

山中谒余请记去病盖与休复共兴复玆院者

二子者皆吾友也余为之书其事以复去病使

买石刻之相为感叹焉时万历丁已之夏六月

  径山种树记

径山为天目东北峯伽蓝在山冡五峯之闲凡

有兴作取材于千里之外凌大江冒𩀱溪历洪

流暴涨然后逆坂而上缘絙邪许十里百折卒

徒颠踣木石腾藉是故寺不久辄废废而难复

以兴也闻谷禅师印公语其徒某曰盍买山而

树之树可材也百年之内其可以抡材于山矣

乎于是买山若干亩树松杉若干株循直岭以

至三门又若干株刻其劵而三之以为之守禁

而又曰是不可以不志也使某书之于石诗有

之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此古之邦

建侯营室者之所有事也印公学佛之人也乃

能计久远如是世之君子虑及于浃岁者亦寡

矣岂或百年呜呼浮图之昌其教宜矣其训于

有官君子不尤深切哉夫以印公之愿力后五

百年玆山之飞楼涌殿当有如苏子瞻之诗予

之言何足以云也使世之君子过而视之则以

予言为厉已而已矣天启四年八月记






牧斋𥘉学集卷第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