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吾斋集/卷十六
祭文
[编辑]端宗大王改题主时移奉祝文
[编辑]维昔靖难，盖仿禅继。尊居上王，隆号靡替。其终不克，岂亶由人？运有所启，事有难言。孤茔寄峡，私祀非类。群情所悲，宁间遐迩？乃有言者，寔感于衷。询玆在廷，佥议亦同。坠典亟举，缛仪载讲。陵名庙谥，次第追上。祔祧改主，礼亦宜尔。事若有待，何嫌义起？第惟私庙，不合仍置。削去旁题，亦有前事。玆涓吉辰，移即别殿。感念当日，僾然若见。陈辞告由，略荐芬苾。洋洋如在，冀垂歆隲。
端宗大王改题主后，仍奉别殿祝文
[编辑]厥初祠庙，寄在私家。讫玆累代，观者咨嗟。幸今追复，已定号位。揆厥事体，视前有异。仍安旧次，宜若非礼。亟思迁奉，庙议亦契。涓玆令辰，祗就殿宇。姑循权宜，以待跻祔。神仪斯列，物采咸备。允叶情文，庶安神理。玆陈事由，敬荐蠲饎。伏惟尊灵，歆此无违。
永昭殿亲祭祭文
[编辑]中闱委世，廿五星霜。徽音莫追，令德难忘。悠悠一念，岂伊私戚？良规未闻，阴化中阏。眷彼灵殿，展拜久旷。节序戒凉，冞切凄怆。爰举常典，夙驾来临。礼亦宜然，情不可禁。入户僾僾，若接声容。顾瞻徘徊，满目陈踪。时物搅怀，增予悲疚。昔也和乐，琴瑟以友。今来虗廓，珩珮何归？俯仰生平，涕泗空挥。灵襟懿性，玉度芳仪。已乎此世，宁复见之？含哀躬荐，从以冢嗣。精爽不隔，庶歆卣簋。
赐清城府院君金锡胄复勋后祭文
[编辑]予尝闻“古有社稷臣”，历选前牒，盖不数人。观卿始终，庶几近之。凡厥忠猷，难以计知，而撮其著，实在申岁。强宗觊觎，逆竖睥睨。势盘中外，祸迫宗祊。时予冲眇，所恃惟卿。卿如砥柱，屹当河决。非无震撼，不沮不夺。漂摇忧切，口血毛谯。死生既以，祸福焉校？入告猷谋，出殚心膂。沈几先物，靡策不举。遂启予衷，遂行天讨。机牙散落，凶孽用剿。改我缀旒，转为盘石。力大回天，功高捧日。纪于太常，第一其名。盟坛歃血，胙土疏荣。不世之报，带砺以期。倚毗加隆，想望愈冞。擢之三事，佥曰其迟。股肱惟人，肺腑匪私。逮夫戍狱，务在明慎。前后竭忱，惟国是殉。众论之棼，待卿以定。群咻虽腾，在卿奚病？譬彼山岳，利不在运。亦犹龙虎，威堪坐镇。以身休咎，占世安危。夺我斯遽，天未欲治。中流失楫，大屋摧栋。哀荣斯备，邦国其空。噫自卿没，世逾迍邅。平陂往复，谁昔为然？运气所关，奚容人力？盗憎主人，锋利谮舌。谓天可欺，谓法可雠。伦归弁髦，义晦《春秋》。宵人逞臆，世固常有。党私伸逆，千古罕觏。卿讨乱贼，待以仇怨。卿分玉石，诬以锻炼。西京甲第，盖缘元功。莱公外奢，何害大忠？媒糵万端，污蔑罔极。三言之至，慈母亦惑。镌卿勋封，籍卿家藏。丹书寂寞，麟阁凄凉。孤儿殄嗣，寡妻流边。奇祸惨毒，行路涕涟。衋矣家祠，辱以圜土。此而忍为，何所不有？谗固太甚，予诚何心？静思尤悔，六载于今。氛翳一扫，日月重朗。奸胆鬼腑，莫逃禹鼎。念卿大勋，痛卿至冤。复官釐狱，丕赐昭伸。煌煌诰轴，赫赫遗像。彝章再举，旧例悉仿。明宫莅颁，盛仪若初。念玆翻覆，咎实在予。忠而受僇，信不见明。卿无负予，予乃负卿。宣孟无后，有忠谁劝？九原可作，宁不䩄面？矧今艰危，弘济无人。眷我硕辅，怆怀弥新。玆遣近侍，特举祀典。不昧者存，冀歆斯荐。
赐光城府院君金万基复勋后祭文
[编辑]昔在涒滩，国有内讧。酝酿既久，羽翼亦众。宗祧缀旒，日月雰雺。祸机危亟，大小交恐。卿惟肺腑，誓心隐痛。奋我孤忠，亦收群勇。密勿规画，声色靡动。游彀履机，其难亦孔。赖有一二，义协谋从。逆节奸萌，俾予咸洞。遂夺军帅，命卿以统。王诛肆行，无俾易种。国以纾危，天果祚宋。岂无他人？卿是发踪。云台焕像，茅土疏宠。山河永指，鼎吕增重。推功不居，处贵愈竦。逮解戎权，犹倚邦栋。勋德幷茂，走卒知诵。庶几百年，休戚予共。一疾不憗，泪沾襚赗。龙虎之逝，狐狸踉踊。百六其会，孽臣盗弄。非予不终，谗口太哄。恣翻逆案，诬及泉垅。镌封籍赀，若报私哄。事何不有？言之气涌。运无不复，理岂终壅？正阳之月，天若予讽。乾坤再叙，谁敢䗖𬟽？念卿忠勋，愤彼怂恿。首断予衷，设监以董。诰轴重颁，赏赉随送。盛仪亲莅，观者感颂。国是大定，邦命载巩。惟昔卿才，众望咸总。平日抱负，曾莫究用。身后宠辱，由世昭瞢。抑卿何伤？惟予自讼。眷彼翼陵，松柏已拱。追惟曩事，增予心恸。玆命祠部，申举礼供。灵其不昧，歆我诚悾。
靖节书院平阳朴先生奉安祭文
[编辑]惟伦有五，义居二兮。其义维何？则致死兮。自世云降，人鲜克兮。嗟惟先生，庶无怍兮！昔我英庙，允则哲兮。擢置集贤，推第一兮。出入论思，眷顾隆兮。文章馀事，性于忠兮。六尺可托，万折东兮。舍命酬恩，是素衷兮。勋华继陟，事难言兮。茅靡新化，谁不然兮？猗欤六贤，志独奋兮。斧锧非惧，甘首霣兮。岂敢有贰？欲臣臣兮。宇宙栋梁，肩一身兮。法加一时，名万古兮。忠臣之褒，有圣谕兮。二子非周，圣曷贬兮？方氏湛宗，义罔玷兮。烈烈其光，同一揆兮。顾当时事，世所讳兮。寖远寖昧，将百禩兮。儒林茹痛，涕志士兮。眷玆竹丘，寔遗墟兮。亭沼林泉，尝所于兮。崩榛茂草，行路悲兮。群议表阐，均秉彝兮。岁在戊申，乃相度兮。乃碑乃阁，扁壮节兮。俎豆之享，岁不殄兮。不虞回禄，奄灰烬兮。露幕将事，仪不中兮。乃谋移建，于其东兮。其东何有？水石区兮。杖屦遗躅，尚宛如兮。于焉妥灵，可无憾兮。矧有圣旨，许勿禁兮。瞻彼新庙，鲁湖畔兮。一体尊奉，宁敢缓兮？顾缘事故，讫未遑兮。幸赖众力，始告成兮。明宫显敞，合《图经》兮。风声所曁，耸观听兮。二字新额，奚取义兮？为其忠贞，似陶氏兮。玆涓吉辰，奉神版兮。青衿骏奔，无远近兮。荐此牲醴，式揭虔兮。岂嫌无文？礼则然兮。正气千秋，耿日星兮。馀风竖发，凛如生兮。于玆陟降，毋我违兮。其始自今，安此祠兮。
北青老德书院醒翁金先生并享祝文
[编辑]粤自建祠，并享忠节。考其树立，盖无轩轾。谁初定议，以先生腏？先生如何？正气烈烈。片言扶伦，万古星日。历数同时，谁与公埒？惟白曁休，公与之一。人称冰蘗，在公抑末。斥和一疏，大义奋发。以玆配食，岂称齐匹？尊奉之仪，或归歉阙。属有新祔，廼谋升列。既经证裁，遂涓其吉。缛礼将举，多士胥悦。跻于正位，序之一秩。玆当改题，略荐芬苾。灵无我远，冀垂歆隲。
休庵郑先生并享祝文
[编辑]昔在昏朝，伦纪斁丧。先生奋议，义直辞壮。亦有同德，其贤曰两。同时被谴，于彼塞障。没有遗思，一方之仰。有侐明宫，俎豆以飨。主配之别，意义或爽。揆厥所树，夫岂相让？大节高名，谁下谁上？均是尊奉，反归欠旷。士论之郁，盖自畴曩。适会今辰，复有新享。及此升腏，礼叶义畅。禀于儒贤，循彼众望。三贤并列，序以第长。涓吉即事，荐此牲酿。神其洋洋，庶歆肸蚃。
青山德峰书院重峰、尤庵两先生并享祝文
[编辑]圣朝儒学，莫盛宣、孝。哲人继作，以淑世教。猗我重峰，应期而生。早岁迈往，服事文成。真心刻工，不得不措。出处言行，圣贤为矩。推其孝亲，以忠于君。义利之辨，淑慝之分。劈画两段，有如白黑。痛哭上书，群奸瑟缩。斧断霆击，曾不少挫。学力所充，展也刚大。求以尽分，遑恤身危？尧、舜君民，有志无时。颠沛僇辱，此心愈丹。至诚前知，果蹈危难。孤军决死，七百同日。天人之学，止于忠节。道有不幸，名则愈彰。凛凛其义，烈烈其光。即此成就，无负贤师。曰惟尤翁，豪杰之姿。沙溪嫡传，石潭渊源。上溯五贤，大阐法门。平生笃信，紫阳之书。毫忽罔违，造次必于。穷探力赜，会通融释。措诸日用，以及我国。《春秋》大义，契合君臣。辰告远猷，密赞经纶。宏纲既张，万目将举。天未欲治，奄哭圣主。平陂消长，实关时运。或进或退，道亨身蹇。室有操戈，鬼至盈车。于德奚损？祗见其诬。规模正大，气像严凝。既博而约，允集厥成。斯文在玆，山斗一世。时丁百六，再罹谗喙。衋矣楚山，惨惔天日。眷玆两贤，迹殊揆一。忠而死国，道以殉身。百代所宗，型范惟均。矧惟此邦，遗躅俱在。羹墙如见，多士兴嘅。爰辟明宫，载安尊灵。樽罍洁净，黍稷芬馨。神理流行，罔间彼此。庶垂歆格，惠我无止。
罗州泉谷祠宇西河李公奉安祭文
[编辑]圣朝文治，莫尚宁陵。群贤汇征，儒术以弘。于惟先生，生际昌期。学承家庭，涵演《书》、《诗》。弱冠登朝，大阐华闻。彬彬弘博，质有其文。清裁直道，谠议嘉讽。廊庙变色，士林传颂。左右儒贤，协齐同志。闲邪卫正，保我元气。世道之幸，岂曰非功？运有平陂，一节始终。譬彼松柏，挺然大冬。亦惟驻足，万马之丛。风猷简重，名实纯粹。退省其私，澹若寒士。洁廉自持，绳尺不畔。惟孝惟悌，人亦无间。允矣名德，无愧先正。顾此罗、光，前后视政。敛厥大惠，施于下邑。士饱馀教，民乐其业。文翁化蜀，常子治闽。没世之泽，嘉惠无垠。怀贤尚德，在远犹然。矧惟玆土，薰炙最专。乃谋虔报，乃彻宸聪。群情向应，不约而同。奕奕新宫，两州之会。典刑虽远，遗躅如在。玆涓吉辰，敬妥明灵。荔蕉芳香，醪醴洁清。衿绅齐趋，恍辟缁帷。尚蕲启佑，永无我违。
鸣谷书院风玉轩、沧江两先生配享祭文
[编辑]昔我先正，讲道坡山。有美风玉，早岁及门。天资既粹，问学甚笃。渊源所自，得其派脉。志绝外慕，功专实地。左右经书，探赜义理。孝为行源，无愧志养。诲人罔倦，斐然吾党。箪瓢何忧？所乐者道。晩屈百里，盖为亲故。清操美政，亦见馀緖。嗟丁不辰，祸惨囹圄。儒林错愕，孰白其冤？圣祖改玉，首覃洪恩。貤官赐祭，泉路生光。有子克肖，曰惟沧江。袭训家庭，早知端术。罹衅茹痛，十年一日。赞义成功，超然自脱。既忠既孝，亦云明哲。浮沈禄仕，城市山林。霜台胄筵，介石其心。学不近名，行不标异。惟其实得，默契贤旨。造诣日深，操守愈确。慕谊薰风，廉顽敦薄。清修雅博，可表一世。繄彼才艺，何足轩轾？身没名尊，宠赠卿秩。历数完人，畴与为匹？眷玆一乡，寔有遗轨。栖息有年，杖屦攸憩。风声不泯，父老犹言。况有旧祠，李、赵两贤。世虽先后，所趋则同。于玆腏祔，众论之公。载涓良辰，并跻明宫。樽罍既清，黍稷有饛。列序俨然，若有瞻依。启我后学，永永无违。
代司马所祭尤庵先生文
[编辑]粤惟吾道，随太师东。历世数千，始得圃翁。逮我盛朝，五贤迭兴。石潭开继，益大以弘。谁其嫡传？有我文元。先生学焉，溯其渊源。卓厉奋发，早岁闻道。门路既正，足目俱到。明体适用，内圣外王。浩然其气，斐然其章。鹤鸣闻天，屡膺旌招。青宫羽翼，宸鉴克昭。岁在奋若，天地翻覆。义不可仕，退寻初服。嚣然自乐，若将终身。宁考在宥，图任旧人。复起先生，一二臣同。属以大事，将与图功。谋猷密勿，树立宏达。风云际遇，鱼水契合。十行天札，圣嗣跽传。半夜前席，父子家人。事旷简策，恩出千古。齐管、燕乐，卑不足道。惟刘与葛，庶几同驱。方将有为，奄哭鼎湖。褥蚁深诚，但有血泪。显显先王，尊礼不替。岂无谗贼？赖我仁圣。甲乙之岁，阳剥阴盛。内讧外煽，聪锢明蔽。北逐南迁，性命如缀。身困道亨，不容何病？时有否泰，道有消长。天日复明，赤舃无恙。宾师旧位，朝请新命。许其优闲，咸曰大老。灵光独存，年德俱卲。三朝柱石，一代山斗。秉彝之心，人所同有。彼不然者，亦独何心？操戈入室，助攻设淫。流言百端，奸孽投隙。豺牙虺毒，恣其胸臆。邈彼炎海，白首孤臣。鞮屦素幭，观者霑巾。犹有神明，庶几扶相。事乃大谬，彼苍莽莽。群邪交庆，众正气死。殉道死忠，自顾奚愧？归拜先后，亦且有辞。陪侍玉栏，乐矣何悲？永惟世道，自此长夜。虎倒龙颠，狸啸鸱吓。泰山其颓，大厦将骞。云亡之痛，朝野同然。矧惟生等，托契司马。春秋陪䜩，饱德饮化。追念往事，五内如割。今当再期，略荐泂酌。一哭展哀，庶垂歆格。
祭季舅文谷先生文
[编辑]呜呼！死者固人之所不免，而亦人事之大变也。虽使寿跻期颐，身婴美疢，子姓殚药饵之方，亲戚尽扶持之力，大化所迫，终以天年，而又于送终之礼，有恔而无憾，尚且怀痛茹哀，怨号穷毒。矧乎其年未暮也，其体康宁也，而一朝，违平居而即绝海，非正命而罹毒焰，一家不得诀，六亲不得面，而牛车草草，殡于浅土，则此凶祸之极憯，而人理之绝难忍者也。呜呼！先生奚为而受此酷哉？
呜呼！先生生禀绝异之资，早为邦国之光。玉雪之洁，不足喩其操也；松柏之贞，不足喩其节也；黼黻之华，不足喩其才也。山斗乎士林，柱石于岩廊，使君子有所恃，小人有所畏，国家有所依赖，世道有所维持者，此皆在人耳目，非可诬也。不幸百罹之会，首婴一网之打，梁摧栋坏，虎倒龙颠。闻先生之没者，无论其知与不知，苟有一分人心者，则莫不哀其死而痛其冤。矧惟小子，以亲则舅甥也，以义则师生也，爱慕尊亲，罔间天属者，安得不仰天长号泣血，而摧肝也哉？呜呼！先生奚为而受此酷哉？
呜呼！先生之德之盛，小子何敢备述？而窃以所尝耳目者槪之，则平居静室，终日危坐，惰慢之容，不设于身；鄙俗之谈，不出于口。嶷然如乔岳之镇物，而济之以和易；盎然若春风之袭人，而不畔于矩矱。虽当急遽造次之顷，色辞安定，动止雍容，毋论其学力造诣之如何，即其緖馀，亦可知其为吉人矣。又其仁民爱物之念、睦族敦亲之德，得之天性，不假矫为，贤者乐其恺悌，愚者感其恩意，闻风者起敬，觌德者心醉，古所谓“大雅君子”者，非先生而谁哉？是宜蒙神之显佑，受天之遐禄，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摈弃之不足而窜逐之，窜逐之不足而灭绝之，不福而祸，宜吉而凶。呜呼！先生奚为而受此酷哉？
呜呼！先生以瓌才硕德，受孝庙之眷宠，荷显考之拔擢，而在今好恶一切相反，则是先生之宜祸也。正色立朝，知无不言，彝伦之斁，赖先生而日星；义理之辨，赖先生而白黑，而晦盲倒植，莫甚于今，则是先生之宜祸也。受任于祸乱之际，置身于睢盱之中，而阴阳淑慝之分，辨之必严；淫邪私曲之论，斥之不饶，惟以安社稷、利国家为心，而死生祸福，皆有所不顾，宵人之侧目傍伺，盖已久矣。而况志在格君，忠切责难，不避批鳞之危，屡进逆耳之言，人主固已貌从而心咈，而左腹之谗，又从而投间，则先生之于今日，安得不至于此哉？
呜呼！生先生者，天也；祸先生者，人也。人之丑正毒直，必欲甘心者，从古而然，无足深怪，而不知佑贤之天，何怼于先生。而祸福之征，若是其戾，使善者益怠，恶者益肆者，抑何故哉？无乃消长之运，理有必然，天于其间，亦不能容力而然耶？抑梦梦茫茫，无所主宰，一任其颠倒错乱，而都不省管耶？呜呼！天之不可恃也久矣，谓之何哉？
呜呼！死生之于人，大矣。凡人平居无事，考终于家，其能委命顺理，不变常节者，几希矣。今先生危祸交迫，严命苍黄，傍观为之气死，浑舍为之号擗，而神气愈全，精识愈明，怡然处顺，浩然归尽，易箦结缨，有不能专美者，得正而毙，先生实有焉。苟非所养之厚、所守之坚，曷足以与于此哉？况其爱君之诚，至死如丹，临绝一词，有足泣鬼神而感天地者，惟此一事，可以窥先生之一斑，而亦可以知害先生者之为人也。
呜呼！世道愈晦，时运已否，变故之作，莫知所届，诗人有尚寐之愿，智士有祈死之念。至以后死为戚，而反有羡于先生者，不知先生亦以冥然长逝，无所闻知，为快乐耶？抑亦念及时事，而有不得瞑目者乎？
呜呼！小子稚藐，不足比数，而爰自弱岁，见爱特殊，诲化谆谆，随事开导，盖先生视之犹子，而小子事之如父，有疑则必质，有闻则必陈。一闻德音，拱璧非宝，数日违陪，惄焉如渴。不幸单阏之秋，世变已睽，而先生遂遁于野矣。虽知先生介石之志，不复有意于当世，惟冀天人嘉会，杖舃重还，有以丕慰公私之望，而今春之祸，已作矣。先生南迁之日，余即出拜于东郊，半日之话，不能尽抑塞之深情，而严程迫促，征驾将发，踌躇路侧，不忍辞别。小子呑声而言曰：“时事至此，小大交丧，如吾小子，亦类洞庭之叶，而赖天之灵，得还乡里，则早晩驰一骑，往拜于岛中，亦不难也。”掩涕而归，心神如丧。邈彼绝域，便使亦旷，数月之间，仅再得书，而先生遽至于斯矣。终不得重瞻颜范，更承謦欬，而一别俄顷，奄作千古，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呜呼！先生之没焉而不得面诀，殓焉而不得亲视，此则骨肉诸亲之所共悲者，而小子之至痛，则尤有倍于他人者。当灵车之北还也，亲癠滨危，跬步难动，迎哭之行，无路自致，而及至孟夏之末，有不可一日在洛者。强扶病老，且颠且行，先生之柩，适次于路中莽苍之间，而亦末由迤向他路，展此一哀，瞻望悲陨，此心如割，而病忧焦灼，阅月未已，先生入地之日，又不得临穴恸哭，平生情义，到此安在？
呜呼！先生之于小子，眷记不置，遗书之诀，亦且及焉，而小子之不能自效，种种如此，是先生不负余，而余之负先生，大矣。俯仰惭痛，生不如死，呼天之恸，不足以伸此恨矣；彻泉之泪，不足以泄此悲矣。寝食靡甘，一念如结者，今已累个月矣。幸今忧故少弭，始乃匍匐以来，而空山宿草，影响已泯，呼之不应，哭之无闻。
已矣，先生！今不可复见矣。至情无文，言不成章，而然幽明之一理，知感通之靡间。倘先生之不昧，庶鉴余之衷曲。呜呼痛哉！尚飨。
祭尤庵先生文
[编辑]呜呼先生！消长之际，宠辱辄先。今日之事，盖亦宜然。然先生身，天故生焉。况其至冤，鬼神鉴旃。且恃且祷，谓或少延。事乃大谬，真宰谁诠？呜呼痛哉！幽囚绝海，徽墨交缠。虐炎驱迫，严命斯遄。山颓栋折，虎倒龙颠。人惎固尔，何辜于天？冥冥祸福，孰尸其权？涪江虽远，终保天年。嚞喙虽憯，止于弃捐。由今观古，抑何相悬？万世在后，百世在前。茫茫此痛，穹壤无边。呜呼痛哉！先生之道，世所讳言。况余肤末，敢有僭论？然死生际，不变者鲜。矧当颠沛，危喘如线。夕死是甘，讲学犹专。任他铁轮，于顶上旋。所养之厚，所守之坚，即此一端，可识其全。呜呼！世变无穷，人事相嬗。文舅已亡，退累沈绵。俯仰人世，举目悲悁。死者奚憾？生者堪怜。顾余无似，实甚蒙颛。爰自弱冠，奖待最偏。逮省事来，益荷陶甄。面命书诲，间以诗笺。中心敬佩，窃自铭镌。曩与畴宗，瀛馆比肩。盛满之戒，不翅临渊。先生见谓，既处讲筵。一心精白，职事惟虔。不可素餐，孤上之恩。惟余不称，触事多惛。不克少副，愧汗恒溅。只拟投劾，永言执鞭。朝夕门墙，叩质简编。今焉已矣，嗟道之蹇。呜呼痛哉！向余在京，先生南迁。心知此行，有去无还。事急途旷，失瞻拜便。继有忧戚，魄丧心煎。逖矣海岛，一字难传。南望悲傃，当夜忘眠。北上之日，疾故相连。迎候之计，亦被拘挛。不得一诀，遗恨彻泉。属当即远，亲癠未痊。负土临穴，俱莫之缘。惭负平生，心焉如瘨。从今以往，益加淬硏。不忝知遇，庶赎斯愆。沥酒告情，侑以短篇。言不敢尽，文不敢宣。终天永辞，有泪成川。呜呼痛哉！尚飨。
祭宗兄宋子征文
[编辑]众万之生，谁则非天？屈伸延促，孰尸其权？自古多盭，降而愈然。朱丹其毂，饕餮比肩。亦有𫏋、跖，乃获永年。所谓报施，在贤反愆。今于吾兄，益可验旃。孰劝为善？竟死迍邅。兄于家庭，寔承大贤。擩染亲炙，诗礼是传。质美养正，克受陶甄。圭璋瑚琏，杞梓柟楩。无施不可，器周才全。高谈间出，豪气翩翩。师门爱重，友朋推延。爰及宗盟，属望居先。雁行之契，自余蒙颛。不鄙谓余，猥许周旋。居多枕共，行或驾连。蒹葭玉树，我秽兄妍。朝言夕笑，嬉乐无边。出处浮沈，动辄相牵。醇醪自醉，胶漆非坚。意得形忘，畛域都捐。余性疏惛，触事多颠。赖兄指牖，如觉于眠。疑无不剖，过必相镌。中心佩服，用替韦弦。念昔山颓，深痛久缠。幸兄承徽，堂构不骞。何意一疾，累岁沈绵？杜门自屏，床笫是便。余时往造，为兄相怜。迹非高蹈，才足腾𬸣。曷不勉策，甘此沈跧？兄即笑谓，是亦命焉。达非所觊，穷亦奚瘨？每闻斯言，愧我秕前。运值百罹，世事变嬗。死生契阔，危辱奔迁。余归于乡，兄舍郊廛。两地思想，只凭书笺。昨岁之秋，兄始南鞭。青眼相对，膝促襟联。察兄神气，喜其苏痊。春堂樽酒，法泉诗篇。欢游乍洽，秋月正圆。不谓今世，获此胜缘。未几告归，握手当筵。别语含凄，聊摅蕴塡。不及改岁，讣告遽遄。惊疑若梦，寝门涕涟。莫究神理，尤彼上玄。四旬甫及，一命才宣。况无后继，谁托青毡？孰云其美？罹此祸偏。痛切焚芝，悲深绝弦。徽声已邈，鄙吝谁蠲？顾影孑然，但觉肠穿。然此世途，网罟戈鋋。兄今观化，永谢拘挛。俯视瓮盎，蚊蚋百千。独我后死，未解帝悬。阅尽变故，坐受悲煎。生亦何乐？性命如线。文以抒臆，语荒情专。举觞一诀，有痛彻泉。呜呼哀哉！尚飨。
祭宋叙九文
[编辑]呜呼！福善祸淫，斯果天理也耶？以余观之，一何茫茫而不可恃也。岂大化所关，天亦不能谁何而然耶？抑冥冥梦梦，无所尸于其权耶？呜呼！世之无天也久矣，亦独奈何于吾叙九哉？呜呼痛哉！
已年之祸衋矣，念之肠隳，言之气塞，而惟幸吾子之尚在，可托师门之遗业，文字之散漫，既勤裒集矣；行录之终始，次第编辑矣。吾子自致之诚，固惟在此，而吾党之士，亦皆幸其青毡之不坠，庶几了此一事，靡有阙遗，以俟夫百世之君子，岂意天夺之速，半途沦委，终不克副众望，而酬宿志也耶？
呜呼！维昔老先生，爱重吾子，且教且慈，名为祖孙，实兼父师。吾子之所致孝，老先生之所钟情，固有万倍寻常者矣。一自山颓之后，吾子终天之痛，结在心肠，直欲溘死而流亡，则今而归侍，更奉德音，九原有知，想必悲喜交深。而抑且临睨宗国，痛念世祸，彷徨踯躅，有不忍相舍者矣。况彼未究之业，谁使卒之？未成之书，谁使讫之？吾知子之不瞑于斯，而遗恨无极矣。虽然先生之道德文章，在人耳目，表章传视，亦必有后死者之任，其责则亦何必戚戚为也？
呜呼！宗盟之义，世谁无人？而顾余于子，与他特殊。联翩朝籍，接武清涂，官序之与同，志业之无舛，周旋最久，契许非浅。蒙愚之识，赖子而有觉；疏弱之性，藉子而有立。朝夕征迈，淬励精白，庶几上不负君父，下不负所学，少副平日师门奖待之意，而不至贻辱，夫何运值百罹，世道长夜，斯文椓尽，士林俱赭？子有楚山之痛，我遭沃州之戚，吁天无从，但有泣血。呜呼！尚忍说哉？
及其归屏桑梓，仅脱机阱，收召馀魂，苟全性命，则此实非始虑之曁，而或者上天不忍殄灭，犹不无一端扶相之意也。方将各守遗训，共抱残经，以嗣先徽，以卒吾生，安知一朝奄忽云亡，使我白首同归之约，竟坠渺茫，而伥伥踽踽，无所依于人世也耶？
呜呼！去岁九月，余往海澨，归次中路，闻子感沴，谓涉偶尔，不甚为虑，还家亟问，则子已逝矣。天耶人耶？梦耶真耶？老先生之盛德至仁，既不能保其身，又不能庇后人，为善之报，果若斯而已耶？以子之年，则才逾强仕矣；以子之位，则仅止下士矣，长筭屈于短造，修辔厄于中道，终不得复见天日之再昭，而一展胸中之素抱，岂厌此世之混浊，轻脱屣而莫之顾耶？倘所谓寿夭穷达，有数存乎其间，遭罹赢缩，一如古人之云耶？呜呼痛哉！
转眄之顷，倏已改岁。闻子即远，不日云届。一别千古，无复来期。言念平素，痛怀愈冞。适会拘忌之疾，未遂临穴之哭，幽明之间，惭负何极？只鸡绵醪，物虽菲薄，一篇哀词，字皆悃愊。呜呼叙九！来举余爵。尚飨。
祭伯舅谷云先生文
[编辑]呜呼哀哉！先生而胡至斯耶？天祸外氏，何其酷耶？以我仲季两先生之宏才直道，身遘谗贼，卒婴奇祸，至今思之，犹且抆血。而惟幸先生，超然于百罹之会，岿然若灵光之崇，康宁寿考，德与年卲，非但一家之所尊仰，抑亦士林之所推服。庶几哉！典刑风范，无愧于前辈之名德。小子私窃以谓“天道佑善，恺悌神劳，仲季两先生之所遭，是盖运之极否，理之极变，不幸而值此会耳。先生之晩节优游，享有清福，此可见天意之所存，而亦岂非先生之有以致之耶？”
盖先生清粹之资，雅恬之性，得之天赋，不假修为，而粤自早岁，擩染庭训，其培埴浸灌，固已厚矣。中年以后，又尝用力于问学之方，讲质师友，探讨经传，其自得之趣，有非外人所可窥测，而冥心事物之表，独观昭旷之原。制行之高，处心之正，无一事不可仪者。然先生谦虗冲挹，内而不出，世之知先生者，见其韶颜华发，步履如飞，则目之以地行之仙；游戏篆籀，优入三昧，则称之以翰墨之妙；焚香静坐，左右图书，则皆谓其志尚闲澹；岩居川观，不获尘垢，则或疑其迹类栖遁，而乃若先生之所自有而自乐者，世亦不能尽知之也。夫如是，故清明在躬，德宇春盎，和不逾规，介不绝俗。至于朝市山林，所处虽或不同，考其素履，如一而已，而其洁也，则玉壶清冰；其贞也，则雪竹霜松也。虽有贪猥之夫、卑俗之流，一见先生，无不心醉而起敬，自觉鄙吝之消除。呜呼！此岂无所本而然哉？
仲季两先生德业名位，固已震耀一时，先生爵秩，虽或相悬，齿德之尊，则有过而无不及焉，此皆舆人之所共称，奚假小子一二谈也？方将瞻依奉陪，百年为期，岂料今日倏然乘化于俄顷之间，使我小子辈，伥伥遑遑，靡所恃仰耶？岂阅沧桑之屡变，厌瓮盎之混浊，轻举脱屣，曾莫之少顾耶？抑与仲季两先生，遨游太清之上，以续再世之欢，而少慰当日死别之痛耶？呜呼！其然耶？其不然耶？
念我外氏之昌大为世艳称久矣，而悲欢迭代，盛衰相因，至于己庚之祸，而极矣。暮境在世，只有先生与我慈氏耳，而彼此异居，道里云远，十年离违，遽隔幽明。想惟先生之灵，亦必含恨于冥冥中，而慈氏近年以来，疾病沈痼，小子辈不忍直告，以致陨绝，今已经时，漠然不知先生之将入地也。日昨僮指之上来也，慈氏丁宁付教曰“必须问候于先生，而面报”云，岂以久无书疏，且恋且疑而然耶？抑亦一气相关，自然有所感通而然耶？小子闻此，不觉失声，而亦不得不以权辞，使之归达，此岂人理之所可堪？而他日归庭，倘或有问，其将何说而仰对耶？念及于此，五内如割。况且小子之于先生，不获朝夕起居者，已有年所。前冬一拜，旋又下乡；岁初一书，亦未承复，而先生遽弃世矣。举扶之莫亲，含敛之莫视，北望长号，有陨如泻。今玆奔哭之行，亦在时月之后，披帷入室，不闻笑语，绕床一恸，万事已矣。记昔先生命小子以不知庵记文，小子冗惰，因循至今，岂意记未成而庵无主，乃反操此文，以祭先生之柩之前耶？悲哉悲哉！
至哀不饰，辞亦无文，惟此至痛，可彻泉台。单杯哭诀，矢此悲诚，先生其知耶？其不知耶？呜呼哀哉！尚飨。
祭甥侄李重之文
[编辑]呜呼！汝何以死也？吾何忍哭汝死也？死固人之所不免，而汝有不可死，又有不当死者。汝之兄弟只二人，而汝弟则出为人后，汝父母在子惟汝，无汝则殆，柳子所谓“顾眄无后继”者，是汝不可死也。
汝家先故，盖亦盛矣，而即汝父有才无命，尚在布衣。汝母又病，孱不任家，生事旁落，或不免饥寒。汝母之戚戚怀嗟，固妇人之恒情，而汝之所以隐伤于中者，又当如何也？幸汝早登上庠，立扬有期，汝每谓余曰：“家贫如此，母氏劬劳，吾苟决一科，霑寸禄，少纾父母之忧，则志愿毕矣。”惟此一段苦心，惟我知之，而汝家之日夕所望，亦惟在此，此汝之不可死者也。
语曰：“天道福善。”汝之仁孝慈良，得之天赋，至性醇行，世罕其比。苟曰有天，宜蒙显佑，寿而荣贵，皆汝所自有，是汝不当死也。
又况聪明颖俊，绝出伦夷，早岁文成，藻艳溢发。天畀之丰，既不偶然，则宜若有以成就之，上而为国华，下而大家声，不终于夭阏泯绝而已也，是汝之不当死也。
方技小数，虽若诞谩，而理亦有之。世之号称日者风鉴之类，咸以汝谓“必当早显，寿似少歉，而亦不下下寿”。虽余亦不以其言为妄，是汝不当死，而今汝死矣。呜呼！汝何以死也？夫不可死者，人事也；不当死者，天理也。人事吉凶，万变无常，而天理僭差难谌，从古亦多，则汝又安得不死也？从今以往，汝之父母，将谁与之托命？汝之家业，将谁拔其艰厄耶？善者不必福，秀者不必实矣。若夫术数诞妄之说，其果不足信也明矣。呜呼痛哉！
昨年汝母重婴奇疾，万无一幸，汝之焦心爇肝，阅累月而如一日，不解衣不交睫，昼夜扶护，不少间懈。至于医巫杂方，靡不用极，毕竟汝母之回生，岂非汝诚孝所感？而汝则其中已枵然矣。未几，汝果病，病未几，果不起矣。然则是汝母赖汝而续将死之命，汝由母而致一身之亡。汝则固已死于孝，无所憾，而为汝父母之心者，当何如也？呜呼痛哉！
汝之生于世，仅三十五岁，而始终生死，皆不离吾家，计其平生，在吾家者，过半。有唱必和，无事不讲，扬扢文史，傍及艺术，我愧为师，汝则视父，名虽我之自出，情不间于天属。盖其情义，愈久愈笃，而汝之病也，在吾北上之日，临行入见，汝方起坐，谓“为偶然，不甚危虑”，只以数语，勉其善摄而别矣。岂意曾未一旬，而汝以其病遽死耶？天乎天乎！此何事耶？
病未能相救，殁不能相诀，入地之日，又不得临穴一恸，汝于平日，未尝负余，而余则负汝至此，此生有尽，此恨无涯。呜呼！玉雪之容，芝兰之性，琼屑之谈，水翻之文，僾僾心目，何处复见？陨珠毁璧，不足喩其惜；蚀肠摧肝，未足喩其痛矣。渼湖新榭、扶江旧居，陈迹满目，何忍复睹？况汝父母离析奔窜，寄寓荒村，作一天地间穷人，以汝平生至孝，苟有知也，则其不衋伤饮泣于冥冥中耶？惟幸孤孀有腹中孩，生而果男，则是汝嗣续将不绝，而亦可以少慰汝父母无穷之悲也。呜呼！其果可几耶？其不可几耶？
至于汝咳唾之馀，无论零碎，裒收录藏，以待汝一块肉之长成，是余之责，岂忍泯没？余每谓“我玄晏之托，当在于汝”，岂料余反为汝为此事也？痛矣痛矣！
今来哭汝，墓草未宿，而荒原寂寞，谷鸟悲鸣，俯仰周回，若接汝之音容，失声长号，涕泪如泻。至情蕴塞，语不成文。单杯一酹，痛彻泉台，汝其知耶？其不知耶？呜呼！人生草草，大化茫茫，竟同归于澌尽，知孰短而孰长？惟其“悲不几时，而不悲无穷”者，即古人先获之言，聊以此而自慰，亦以慰汝之孤魂。呜呼哀哉！尚飨。
祭亡儿文
[编辑]戊子十二月十七日，即亡儿虎石初期也。前二日十五，父忍痛含哀，仅构文字，因望奠痛哭而祭之曰：
天乎天乎！吾何忍哭汝死也？亦何忍以文祭汝也？余年三十八，而汝生于汉师，人情爱小子，况其时汝兄六岁者，以痘化去，惨痛之中，赖汝而慰怀者多矣。
丙子之秋，汝年未二期，得病几死，举家呼泣，无复可望，连灌药物，一昼夜之间，仅得回生，此岂人力？实天幸也。自是人皆谓“汝再生之人，可占其长寿”。父母之心，亦颇以此为恃，而或京或乡，汝皆随父母往来，未尝数月相离。丁丑岁，余奉使燕路，往返七八朔之间，晨昏忧恋之外，一念不忘，惟在于汝矣。
荏苒之间，汝齿渐长，而又其气骨夙成，文字日就，自《千字》、《史略》、《通鉴》诸书以外，旁及诗家，不烦程课，自能晓解。间缀诗句，亦多警绝，至于蒱博杂艺，亦且不学而能，而日用酬应之际，人事周遍，未尝过差。天性善良宽平，不数数于喜怒，见之者咸曰：“是有大人气像，必能远到。”无不啧啧称善，为父母者，其抚爱奇重，为如何也？
且汝于汝兄患痘时，生未一月，重痛数日而发癍，似痘非痘，未能的决，心常疑虑。其后汝第二妹及汝侄甲喜患痘时，同在一家，混处无间，而终亦无他。然后始以汝经痘为分明，又以汝为完人，尤不曾致虑于夭扎之祸矣，岂意事乃有大谬，至于斯酷耶？痛哉痛哉！
昨年之事，尚忍言哉！毒疹遍满国中，死亡相继。汝既未经此疾，危惧之心，日夜如熏，汝亦不无自畏之意。夏初，送汝于渼湖亭舍，汝兄及嫂，携甲儿俱往。经夏至秋，闻汝辈朝夕所食，粗恶难堪，余心隐伤，有不可言，而村疹未息，不敢相通，间以书替传音耗，而累月不相见，思恋日切。
及至九月之初，稍似寝熄。故乃与汝嫂甲孙辈，得还家中，久离之馀，其喜可知。汝亦出入内外，无复疑碍，欢游嬉乐，视前有加。汝第四妹醮礼，行于十月，宗族咸会，亦皆属目于汝。余亦观汝颀秀朗润，俨若成人，欲俟岁翻，冠汝之首，授汝之室矣。未几汝叔父家诸儿，又患疹疾，相距咫尺，不敢仍在，不得已出避于煕侄家。盖以环顾四邻，无一片干净地，且惩羹于渼湖之隔绝艰苦而然也。汝虽事势所迫，不得不避，而当其收拾书册，辞去父母之时，泪几承睫，见汝如此，余亦何以为怀耶？汝之出往未旬日，咸儿竟不救。汝抵书于吾曰：“咸孙之夭，惨不忍言。”吾之为汝惊恐，到此益甚，而然亦岂意汝继咸孙而至此耶？天乎天乎！痛哉痛哉！
十一月望后，闻汝有病证涉伤寒，而传说不真。余亲往以见，则汝方起坐，见吾之来，喜色可掬，而调摄之道，似多疏虞。故乃于其日，率还家中，非以村疹全无可忧，实出于万分切迫之势。既还之后，又过一望，而证情别无加减，或坐或卧，言笑如常，故亦不以疹证为断矣。腊月之初，汝末妹先汝患疹，与汝在于一房。汝妹不肯服药，汝责之曰：“汝年不少，何不服药？药亦何苦之有？”俄数日，汝病增剧，一如汝妹。故始用治疹之药，而日渐危重，苍黄焦煎，罔知为计。而汝之精神，犹不乱，使傍人，或设樗蒱戏，或读《列国志》。而及其迎医诊察也，汝言于医曰“必须命以当剂，使得速差”云，其不能堪耐其病，而发此冀幸之言者，亦可知矣。而医不可信，药亦无良，终不得起死回生，如丙子之幸。何天之佑于前，而不佑于后耶？痛哉痛哉！
当汝病重也，汝之废食，已有日。吾在汝傍，啜汤饭，汝乃言曰：“愿食父主馀饭。”余喜而授之，则汝食十匙而止，以此或冀其万分之一吉兆，而汝竟不起矣，岂汝自知不起，而强食吾馀，以示永诀之意耶？汝于昏昏中，汝兄持药劝饮，则汝答曰：“虽不饮药，人岂尽死？”以此见之，则又若汝自料其不至于死者，岂汝欲以少宽父母与汝兄之心，勉为是言耶？汝兄又曰：“汝不知父主在此，而拒药如是耶？”汝又答曰：“人岂有不知父母者乎？”然则汝于将死之际，亦知父母之亲爱，而终不少延，弃父母而不顾者，何耶？
虽然此皆吾之罪也。平生积殃，累失怀抱中物，终使汝替受凶祸，而药饵之节，救护之方，亦岂能尽惬于心？此吾之所以痛恨靡极，而况汝临绝，呼父母者三，吾在外号陨，不忍入见，想汝亦必含冤饮恨于冥冥中，不为之瞑目矣。念及于此，心肝崩裂。凡汝平日所弄书籍笔砚，以至庭际花木，踪迹宛然，何忍复睹？而渼湖亭舍，汝所最乐，吾尝戏语，此舍当传于汝，而亦不无真意思，今何忍再履其地？至于移其委禽之具，以作殡殓之用者，此又人理之绝悲，而行路亦为陨泪者也。
余于年来，屏处已久。每当春秋暇日，与邻里冠童，杖屦阡陌，汝辄随后，或呼使赋诗，或携与赏花。今汝已矣，虽有此景，谁共此乐？自汝之亡，有时轩窗月照，灯火青荧，则疑汝坐于其中，仿佛有读书声，而忽然回思，汝死已久矣。又于不知不觉中，呼唤汝名，宛如平日者，频频有之，而旋复自惊而止。人而忍此，何以为生？痛哉痛哉！
汝既生及先妣在世日，归葬蓝山，情理亦安，而势有所拘，卜地于沙山松潭府君兆侧，而汝之兄妹所瘗，亦皆累累相近，魂魄有知，或可往来相从，不至于孤孑无依耶？以年则汝最长，亦或思父母之可爱，痛父母之永隔，而与汝兄妹，垂泣而说之耶？
汝之葬地美恶，不须论，而但其土色不佳，水泉虫蚁之患，难保其必无，此为忧虑不弛于中，而然其毕竟，则同归于尽，亦复何言？汝年既及中殇，以礼则祭汝，当止汝兄之身，而吾之至痛，无处可寓，将欲传及甲孙而后已，而此亦吾身后事，其远近行废，亦何足说也？
汝与吾为父子十四年，而自汝离龀以来，常与寝处于吾傍，寒则覆之以衣，病则抚之以手，而今乃委汝于空山寂寞之中，风雨冰雪，莫之相恤，悠悠天地，此何人哉？吾年已逾五十，一自哭汝，形存心死，自量在世，亦复几何？若使地中一如人间，置汝于膝，抚汝之发，卧起与同，出入相随，则庶可以少忘此痛，而不然则虽千秋万岁朽骨尽化，而此心愈结，直与穹壤而无穷期矣。
汝之入地也，非但心神陨丧，无以凑泊，亲癠危笃，方寸煎灼，未能以文字相送，只以草草数语，略诀于设祖之日，而亦以抒尽哀情，岂无其日为言矣？转眄之顷，汝之亡日忽迫，一年将周，尚今阙然，汝必疑我忘情，而亦必待吾之一言矣。今当望日之奠，始构此文，使汝兄读而侑之，而悲霣塡塞，泪随笔下，虽欲写其万一，亦不可得，而若过再明，则朔望一哭，亦无可伸之处。家庙参礼之时，何忍见汝之陪祔先妣，作一神位也耶？天乎天乎！痛哉痛哉！
粹然之容，朗然之音，森然恍然若在耳目，而呼之无闻，觅之不见，有时梦见，亦复非真，枕席之上，只自涕泣而已。倘于他生再世，为父母团会游从，如上所云，则吾之所望，惟此而已。呜呼！其果可期耶？其不可期耶？汝之精爽，尚或不昧，其亦以此自慰，而少须之否？悲乎痛哉！尚飨。
双清堂重修时告由祭文代宗侄作
[编辑]伏惟我先祖，肇建此堂，当英庙中。名贤歌咏，表扬高风。一亩之宫，国与终始。传世至十，岁三百禩。桑榟郁然，风月长存。双清胜名，擅我东韩。子孙世守，肯构惟谨。中世先祖，甲申重建。松潭继志，癸亥加葺。燹于赤鸡，廿年荆棘。公年大耋，岁当丙申。经营复完，见于记文。华彩重新，榱栋依旧。一岁再造，人世罕有。光前焘后，惟此为本。在我后人，孰敢坠陨？平泉花石，至今无恙。郑公园林，夫岂足方？第惟年代，满百除七。歌哭悲欢，人事屡易。非不敬守，奈何久远？四奥颓圮，赤白漫漶。周观怵惕，溯念伤恻。寤寐靡宁，恐隳先业。有意修复，数年于玆。月堂从祖，实亦闷斯。鸠我财力，佑我改造。远近云仍，亦各有助。工匠已举，木石皆良。爰撤旧堂，改以新梁。毋侈毋废，一遵前型。竭力敦事，不日告成。先甲后丙，由丙及戊。年数相符，事奇非偶。顾此孱孙，敢云负荷？寔赖先灵，有以启我。怀仰遗风，慕深羹墙。恭陈事由，荐此明觞。
祭亡儿迁葬文丁酉
[编辑]二月十九日，即亡儿改葬掩竁之日也。老父使焕儿替告于其柩前曰：
汝之葬也，不于蓝田而于沙寒，曾于祭汝之文，已言之矣。厥后蓝为弃地，而沙亦不便，每与汝母，欲移三川新山者，十年耿耿，而因循未果，今则汝母又逝矣。呜呼！人事之变，乃至于斯耶？
以汝母平日移汝之意，今于入地之后，想必迟汝之来，望汝之切，天理人情，岂以幽显而有间？玆令汝兄出汝柩迁汝骸，穿瘗于先考妣与汝母兆右至近之岗，从今以往，汝母之遗意，可以无憾，而吾亦不恨汝孤魂无依矣。
然亦有至恨存焉。汝之初葬，吾既临圹，虽生死决绝，肠肚寸断，而犹可以少慰于心矣。昨年汝母之丧，吾病垂死，送终之礼，多未能自致，引葬之际，又末由随往。江头晓雨，哭送灵輀，此时此情，神鬼亦感。呜呼！尚忍言哉！今于汝葬，又缘国事之多拘，终不得往抚汝柩，仍哭汝母之墓。夫人之生世，至亲莫如妇，至爱莫如子，而乃于死葬之节，情理莫伸，独抱悲煎，悠悠天地，此何人哉？然吾于今日，亦何忍以眼而睹汝旌翣，以手而抚汝棺椁？以此言之，则无乃不如不见之为愈耶？呜呼！其然乎？其不然乎？
呜呼！人谁无父子之亲？亦谁无死丧之戚？而惟汝之丰姿异才，最为父母之所钟爱，毒疾早陨，尤是人理之所绝悲。痛贯心髓，十年一日。家人语次之间，或有偶及于汝者，则掩耳不忍闻，而泪即簌簌下矣。惟以汝母同室之乐、好合之情，相与逌然，少宽悼亡之怀。念昔在乡之日，夜梦屡见汝，宛若平生。惊觉呜咽，涕流枕席。汝母同寝，亦呑声而言“何至如此？”今其已矣，谁与欢笑？谁与慰解？至哀深悲，将愈往而愈无穷矣。虽然吾之在世，未知几何岁月，而毕竟同归，亦岂相远？与汝及汝母，重结因果，再接欢会，则地下之乐，倘不减于人间乎？
汝之启引，已经多日，而水泉虫蚁之有无，尚未有闻。凡百经纪，虽有汝兄，我心悲虑，当复如何？至于馈食之节，只是数日间事，而邈然相隔，视若他人，汝若有一段精爽，不尽澌灭，则能无恨结于斯乎？念及于此，五内如凿，茹哀忍痛，仅写此文，寄送汝兄，侑酒果而读之。南向一恸，但有血泪被面而已。尚何言哉？尚飨。
祭徐相国宗泰文
[编辑]呜呼！天之赋与于人，丰啬不齐，德不必有言，位不必有年，历数今古，鲜得其全。若公之温恭恺悌，谨饬谦虗，言行不离于矩矱，动止咸中于仪则。门无杂宾，迳绝苞苴，俭约寒素，无异韦布，以至仁爱恳恻，本乎天性，不假修为，有足感动，可谓有其德矣。夙擅文词，誉望蔚然，被选湖堂，主盟词垣。高文大册，屡施于廊庙；润色铺张，增重乎馆阁，冠冕一代，赫赫在人，可谓有其言矣。
早岁发轫，历践清华，六入黄扉，三跻上相，晩虽优游枢府，栖泊江郊，上下尊信，不翅如魁杓蓍龟，则其位也如此。受气完厚，保养有方。恒无床笫之忧，备膺康宁之福，稀年除二，倏尔乘化，则其年也，又如此。然则向所谓“古今所罕有”者，并萃备具于公之一身。生人之事至此，亦可谓无复馀憾矣。然于公之逝，举世莫不咨嗟叹惜，奔走相吊，而若余之愚，尤有所悲悼伤痛者，何哉？
呜呼！国势艰危，时事泮涣。有颠谁扶？有危谁持？入告𬣙谟，今不可以复闻矣；坐镇雅俗，今不可以复得矣。秉心公平，世岂复有斯人乎？持身洁白，世岂复有斯人乎？粹然之色，何处复接？烨然之文，何处复睹？朝廷若无所矜式，国家若无所恃赖矣。岂天之于公，只欲丰其身荣其名，而不欲使斯世斯人，卒蒙其福泽利益耶？呜呼哀哉！
凡今之人，谁无世好？谁无姻谊？而顾余无似，夙被知奖，年纪虽差，官序虽悬，接引无间，相对欢然，薰德服义者，数十年如一日。向公之自江郊复入也，亟往问候，则公病已作矣。为余强起，仅成数话，而然公平日神气素旺，一时感伤，谓无深忧，岂意曾未多日，遽弃斯世？入门长号，万事已矣。门馆如昨，花木依旧，而音容謦欬，閴然已绝。俯仰人世，忽若无生。伥伥末路，谁可凭仗？栾栾季棘，尤不忍见。念及于此，私痛无穷。
虽然浮生有涯，令名长存，古人不朽，公庶几无愧，不但为一代之完人，抑必有后世之笃论，亦何必戚戚于存亡去来之间？而后死者，或可以少慰其悲也。日月有时，灵輀将驾，单杯哭诀，略抒情素，不昧者存，庶赐歆格。呜呼哀哉！尚飨。
祭闵判书静能文
[编辑]呜呼！才难之叹，自古已然。矧当叔季，罕见其全。吁嗟惟公，可谓兼备。正学直道，有其本矣。敏识英猷，有其用矣。世传清白，人服公平。修之于家，爰及朝廷。身居肺腑，益自谦抑。位跻崇高，不改淡泊。凡此众美，在人耳目。岂敢溢言？皆公实迹。惟其如此，众望咸归。为时轻重，系国安危。公亦自矢，竭其忠力。忘身体国，经事综物。存亡休戚，惟义与俱。公耳靡他，之死不渝。棼丝乱绳，公欲解之。积病危证，公欲医之。细大不遗，夙夜匪懈。头发为白，神精日弊。犹且矻矻，不遑自恤。忧时慷慨，一念如结。居留乍出，非为私便。朝议借闲，睿情垂怜。曾未几何，圣候日臻。惊闻设厅，舆疾来奔。一再趋班，伸此情礼。转辗沈绵，遂弃斯世。迹公平生，大略如斯。尽瘁死已，公实有之。呜呼何处，复得斯人？温温之容，纚纚之言。峻洁之操，敏达之文。今皆已矣，思百其身。顾余无似，童丱相亲。同升于朝，垂四十年。麟麚虽殊，胶漆即坚。赖公提撕，警我驽昏。相期砥砺，无负师门。谁谓一朝，遽作千古？惊呼一恸，泪下如注。朝端若空，吾道益孤。伥伥人世，独立迷途。洪流失楫，大厦去栋。云亡殄瘁，岂惟私恸？公逝逾月，奄哭崩天。攀髯莫及，蓐蚁思先。公惟左右，陪侍玉栏。所悲吾辈，独留人间。然人处世，如梦一觉。毕竟同归，修短奚较？况此艰危，世故百变。生顺没宁，匪戚伊羡。公如有知，应亦快愉。以此酹公，公谓何如？呜呼哀哉！尚飨。
文谷遗事
[编辑]先生自十岁许，文词日就，出语惊人。每当作诗，辄闭户独坐，凝思良久，手粘纸数幅，长篇累十句，一笔写出，见者大奇之。
辛卯秋，因事往留于怀德之宋村。时先生已魁司马，闻望甚盛，乡中士子辈，咸愿识面。先生一皆谦己以接，各厌其心，卒无有以有挟见訾者。先生归后，慕用称道之不置焉。
先生妙年登朝，文章词学，蔚为一世所推。且被孝、显两庙之眷注，前后历践，无非当世之极选，而至于中外吏任，则未暇一试。故材具无所槪见，岁甲辰，先生以大提学，奉命试士于北关。老峰闵公，时为方伯，与论边事累日，始知先生不专留意于文学也。其后闵公对人言“某台清范雅操，吾固已知，而不料其才之又如此”云。
乙卯年间，党祸大起，骎骎然上及东朝，赖先生一疏，奸徒颇折而不敢肆，先生即窜配南裔。自此士望，翕然益归之。其时尤斋已先被谪，语人曰：“其扶伦正彝之功，不下于清阴。”每当作书于先生，必先起草而后净写，曰“尊敬名贤，礼当如此”云。
先生平居，无疾言遽色，终日钦钦敛膝危坐，不见有倾倚惰慢之容。子弟之亲，掾属之微，亦无不接之以礼，设有甚不当意者，略示微指而已，不加詈责。言貌简重，自然使人，望而敬之，虽麤豪轻儇之辈，对先生，则莫不屏气肃然，不敢相亵，此非缘名位压之，一见气像，自不觉其折服于心也。然至其开心接语，则乐易和恺，色笑可掬，以此人皆惮其严，而乐其德焉。
先生雅性谦退，不欲以学者自命，而其平生行己处事，则无一出乎规矩绳墨之外。若新奇高远之论、矫激崖异之行，非惟身所不由，见人有此，亦深恶之。然其自守之严，则确然有不可动者，以至家庭之间，斩斩有法，虽僮使之贱，亦皆畏义知谨。
世所称卿相家，多有市阛驵驓辈夤缘出入者，而先生则自少至老，不曾容接一人，虽其无所要，而备例纳刺者，亦不假以色辞。故门庭萧然，只驺直若干人而已。以故苞苴之迳，自绝于内；竿牍之请，不行于外，亦可见其修齐之一端也。
先生谨厚沉默，未尝轻摘人过失，而至于国政朝议、义利是非所关，则劈画分析，辞严义正，虽有敲撼排拶之言，不为之挠。前后奏对章疏，所以扶世教正国是者甚多，而一种人之侧目傍伺，日以益深。至丁卯秋，先生始退，则事无可为，而巳年之祸，兆于此矣。
庚申以后六七年，上眷甚重，其虗己致敬，诸臣莫及。先生亦自以格君尽言，为报效之地，见有阙失，则随事规谏，不避忌讳。上虽屈意优容而浸不悦。先生亦非不知，而既在其位，义无可去，则惟当为其所当为而已，毕竟祸福，有不可计者，此先生之心也。
先生筵席奏对，气和而色温，语侃而意切，详而不嫌于支，直而不伤于讦。讲时务，则究极便否，井井有条；责君德，则引据经义，明白剀切，左右环听，莫能措一辞于其间，论者皆推以为当世第一。
先生长身玉立，神精秀朗，如秋月冰壶。每于朝班，正色端委，标举绝人。毋论他事，即其容仪风度，亦非今世人物，未知张曲江果何如也？
癸亥冬，玉体患痘之时，先生为内局提举，直宿于侍药厅，昼夜忧煎，不解带不交睫者，殆累月矣。及其渐底佳境，则其喜忭之色，溢于外，至作诗以颂之。此虽臣民之所同情者，若其发于至诚，可通神明，则上下或未有尽知之者。而未几明圣大妃上宾，复土之日，先生陪诣山陵，哭泣之际，哀动傍人。其时执事诸官目击者，无不感叹而称说焉。
先生性好山水，有时语及，辄亹亹不已，虽当在朝之日，每有退闲之念，而顾以受恩深重，遭时扤陧，未忍便诀。及至丁卯，退归于杨州之木食洞，营葺精舍，逍遥宽乐，以为终焉计。自是无意世事，间有召命，而遐思益坚。然每闻朝廷有失，则忧叹之心，辄见于书词言语间，盖未尝以既退而暂忘也。
先生天资醇粹，自然近道。而朗州以后，肆力于洛、闽诸书，精思深探，所得愈多。其识见之超迈，论议之正大，固已无让于古人。而迨其晩年，存养既深，德器充完，其措之身心、发之言行者，类皆光明洞彻，表里如一，庶几所谓“暗然而日章”焉。此岂无所本而然哉？盖其学力所造，有不可诬者矣。
先生雅尚清俭，公服之外，文绮华采，不近于身。燕居，着布衫系邪幅，恂恂如儒素。其视声色货财，不翅如臭腐而若将浼焉。立朝四十馀年，遍历华膴，而先业之外，不长尺寸，未尝为营为封殖之计。以此身没之后，子姓无所于归，不免于流离穷厄，此亦挽近之所罕睹者也。
先生孝友天至，事伯仲氏，和而且敬，虽在晩年，犹斤斤执子弟礼。至于诸同气，其抚念亲爱，出于至诚。凡于亲党之有疾病忧故，其所以委曲周恤，靡不用极。然如有一毫涉于非义者，则虽至亲之切恳，一切挥斥，而亦必从容开示，谕其不可。故人皆服其心，而无所归怨焉。
丁卯夏，梁禹辙之狱，先生为委官。梁贼被鞫累次，终不自服，而毙于杖下。律官来告于鞫厅诸臣，先生即变色改坐，若有不豫者然。盖其罪恶，死固无惜，而人命至重，闻其死，而动其中者，亦君子恻隐之情也。先生仁民爱物之念，此亦可见也。于有罪者，犹尚如此，况于无罪者乎？
庚申狱事，先生苟存心于锻炼，则其名出贼招，情节可疑者，固非一二人，且与贼魁密狎，世所共知者，寔繁其徒，则据法请鞫，何所不可？而惟其有滥觞之虑也。故多所平反，傅之生议。其时士论，则或有失之太宽之讥矣。及至今日翻作祸案，输情伏法之贼，谓之冤死而一倂伸雪，不知君亲之为何，而惟务为凶逆报私仇，则于先生何有哉？吁！亦痛也已。
己巳春，先生奉使完山，未及复命，时事已变。先生待谴于东郊典农村。其时祸色日急，骇机之惨，将不止窜配，一家亲谊，奔走苍黄。及将登途，举皆相视呑声，而先生神气，从容暇豫，无异平日。凡于亲旧之来别者，一一逐面酬酢，且作书于一二名公，以寓相诀之意焉，始知先生之定力，讲之有素，而其于正终之义，办得不难也。
闰三月廿八日晓，后命才下，雷雨大震。城中吏隶妇孺辈，莫不惊号相告曰：“某爷何至于斯乎？”及其传旨因事少稽，则又曰：“上天警告我主上，主上必不忍于某爷，某爷庶几可生乎！”旋闻金吾郞已辞陛，则又皆曰：“某爷果不得生矣，主上何忍为此？”间或有涕泣者云。苟非盛德至仁素孚于人，何以及此？而亦可见公议之在人心，不可以祸怵而威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