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斋类集/卷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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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白苏斋类集
卷二十一
作者:姚士麟 
卷二十二

卷二十一·杂说类[编辑]

论隐者异趣[编辑]

闵仲叔不以口腹累安邑;朱桃椎结庐山中,夏则裸,冬缉木皮叶自蔽,是隐之清者也。许玄度隐永兴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诸侯之遗;种明逸广置良田,岁利甚厚,是隐之浊者也。袁闳筑土室四周于庭,不为户,自牖纳饮食;张忠端拱若尸,凿地为窟以居,是隐之静者也。梁伯鸾东出关,至于吴,寄居人庑下,竟客死;郭林宗褒衣博带,周游郡国,奖训士类,是隐之动者也。寒贫子穷巷小屋,行乞自给,是隐之穷者也。杨王孙家累千金,厚自奉养,是隐之富者也。王君公隐于侩,弦高隐于贾,屠羊说隐于屠,丘望之隐于巫,夏子治隐于佣,优孟隐于倡。吴卒全庾冰,惟愿给酒乐馀年,此隐于卒者也。毕缄为宰相,舅为行杖隶。缄耻之,特除杨令,托以落舅猥籍,津送入京,为除一官。杨至,谕以相意。答曰:“某下贱,岂有外甥为宰相耶!”此隐于隶者也。

杂说[编辑]

沈明远所著《寓简》载:宣、政间,一老人居通衢,第宅园池,花竹幽深。后房声色侈丽,奉养极厚,午时不至厅事,未尝与贵士相接。喜读书,议论甚高。一夕岁暮,雪中合乐张宴甚盛,子弟侍坐,夜久未罢,而雪势愈盛。宰相趋朝,驺唱过门。老人顾子弟曰:“汝辈无忘意功名,纵得显位,不免如马上趋朝辈忍冻矣。”沈存中《笔谈》载:石曼卿居河下曲,邻有隐者,曼卿访之,延曼卿饮,丽人甚多,各执肴果,持乐器。一丽人酌酒以进,酒罢乐作,群艳执果肴者萃立于前。食罢,则分列左右。又《三柳轩杂识》:浔南甘棠湖之南,有孟氏世业渔钓,门阑萧然,竹篱茆舍。主人出见客,葛衫草履,容止语言,真江上渔人也。舍四周皆渔器,腥秽触人。稍即厅事,如富贵家。指使庄客,听命惟谨,己可惊怪。顷至中堂,榱题轩楹,皆以髹涂,间以雕彩,器服灿然夺目。至于酒裛,莫不旨佳。久之,出妓女三四人,容色纤丽,服饰㶷烂,所唱皆京师新声。王氏《明月篇》载:李时可者,名凤,胜国人,倜傥喜结客。同时有杨维祯者,亦侈,挟四青衣,浮江过其家。时可访之,舟中之器,黄金犀玉相半。时可开筵樱桃下,玛瑙作埒,红氍毹覆之,三数丽人行酒,并绝色。以赤玉柈盛脯,白玉斗盛浆,皆盈尺。后挈家去,不知所在。三人者,自奉皆过于王侯。盖抱奇才,负大用,而世乏具眼,不用于世,故颓然放于声酒之间,以自排遣。断乎当升之大隐之列,不可与卓王孙诸守财虏伍也。《寓简》所载老人夜宴训子语尤奇,其志愤激,其语似笑似骂。世有此等异人,而使之不用,岂非唱驺诸公之耻哉!中郎曰:“不用他也好。不然,则亦唱驺诸公矣。”

瞿洞观为余言:曾有以星术见王元美,时僚友数人在坐,争谈星命。元美曰:“吾不用若算,吾自晓大八字。”问何为大八字。曰:“我知人人都是要死去的。”

朱希真《东方智士说》曰:东方有人,自号智士,才多而狂。凡古昔圣贤与当世公卿长者,皆摘其短阙而非之。然地寒力薄,终岁不免饥冻。里有富人,建第宅甲其国中,车马奴婢,锺鼓帷帐咸备。一旦,富人召智士语之曰:“吾将远游,今以居第贷子。凡室中金宝资生之具无乏,暂听子用,还则归我。”富人登车而出,智士杖策而入。僮仆奴妾,罗拜堂下,各效其所典簿籍以听命,号智士曰“假公”。智士因遍观居第,富实伟丽过王者,喜甚。忽更衣东圊,仰视其舍卑狭,俯阅其基湫隘,心郁然不乐,召网纪让之:“此地高广,而圊不称。”仆曰:“惟假公教。”智士因令彻旧营新,狭者广之,庳者增之,曰:“如此以当暑热,如此以蔽风雨。”既藻其棁,又丹其楹。至于聚筹积灰,扇蝇攘蛆,皆有法度。事或未当,朝移夕改,必善必奇。智士躬执斤帚,与役夫杂作,手足疮茧,头蓬面垢,昼夜废眠食,忉忉焉惟恐圊之未美也。不觉阅岁,尚未落也。忽阍者奔告曰:“阿郎至矣!”智士仓皇弃帚而趋,迎富人于堂下。富人劳之曰:“子居第乐乎?”智士恍然自失曰:“自君之出,吾唯圊是务。初不知堂中之温密,别馆之虚凉。北榭之风,南楼之月,西园花竹之胜,吾未经目。后房歌舞之妙,吾未尝举躅。虫网琴瑟,尘栖锺鼎,不知岁月之及。子复归,而我当去也!”富人揖而出之。智士还于故庐,且叹,悒悒而死。

宋时一老人,置酒大会。酒阑,语众曰:“老人即今且去。”摄衣正坐,奄奄欲逝。诸子惶遽呼号,乞留一言。老人曰:“我何言?第一,五更起。”诸子未喻。老人曰:“惟五更可以干当自家事。”诸子曰:“家中幸丰,何用早起?举家诸事,皆是自家事,岂有分别?”老人曰:“所谓自家事,是死时将得去者。”罗近溪语人曰:“某幼时,与族兄访一亲长。此老颇饶富,凡事如意,时疾已亟,数对某兄弟叹气。归途谓族兄:‘此翁无不如意者,而数数叹气何也?兄试谓我仕宦至为宰相,临终时有气叹否?’族兄曰:‘诚恐不免。’某曰:‘如此我等须寻不叹气事为之。’”夫不叹气事即是临终将得去者,我辈壮年,便当干办,不宜更待衰老也。

堕地小儿,便解以目睨人,以口求乳,以手揽物,饥之而泣,饱之而止,是何物也哉?习也。初生何习乎?曰:有之,是千生薰染来者也。使无此者,则不生此人矣。然则人固将任习乎?曰:轮回业苦,皆此为孽,那可任也。将除习乎?曰:无习无性,无性无习。习如可除,性亦可断矣。

友人谓余曰:“近来觉利心都尽,尚馀名障耳。”余谓:“此孔圣人所难者,子奈何易之?”友人惊曰:“圣人尚有利名心耶?”曰:“昔孔子不耻执鞭,岂非利乎?疾没世而名不称,岂非名乎?试内省种种思念,循种种意根,果有离名离利时否?窃恐一刻无名利,则外之耳目口鼻,内之心知意识,几于泯灭无遗,惟就枕鼾睡,或得暂闲。而纷纷得失,复现梦境。然则人虽睡梦,尚恐未能离名利也,而况醒乎?何也?其眼耳鼻舌等为之祟也。有眼即欲察色,有耳即欲听声,有鼻即欲嗅香,有舌即欲尝味。有名即有利,有利即有种种可意声色香味以悦诸根。无名则贱,贱则无利,无利则穷饿以死,遑悦耳目口鼻乎哉!则人虽欲不好名不好利也,亦不可得矣。是故饼饵者,稚子之利也。布缕者,妇人之利也。谷粟者,农之利也。取直者,工之利也。积贷者,商之利也。华珣者,仕之利也。闲适者,隐士之利也。功伐者,志士之利也。形体渐大,好利弥广,然俱是饼饵之初心所变化耳。稚子而誉以慧,则悦。妇人而誉以贤,则悦。农夫而誉以勤,则悦。工誉以巧,则悦。商誉以良,则悦。仕誉以卿相,则悦。隐士誉以巢、许,则悦。志士誉以皋、傅,则悦。形体渐大,好名弥奢,然俱是悦慧之初心所畅发耳。稚子好其小,壮夫好其大。知者好而巧,愚者好而拙。小则易见,大则不觉。拙者可厌,而巧者难知也。安见小者为好,而大非好耶?拙者为好,而巧非好耶?”“然则古有挥金尘玉者,彼岂好利人乎?”曰:“此精于利者也,好其大而忘其小。故逃名之士,名转附焉;虽曰逃之,其实就之也。”“然则名利固无害耶?”曰:“大有害。季伦以利杀身,而嵇康以名殒命,其馀不可胜数。名利至毒,何可好也。”“然则凡民不可好,而圣人又奈何好之?”曰:“惟圣而后能好。圣人之于利名也,我情既尔,恒物当然。各安其利,共享其名。孔子之所絜以治平也。洞烛利源,穷极名根。好与不好,烟销冰释,瞿昙之所住以度世也。”

界有定方,东南西北,乃可分耳。无起无止,宁有定方。无定方则世人所号东南西北者,我不信也。时有定限,今古修短,乃可分耳。无初无终,宁有定限。无定限则世人所号古今修短者,我不信也。

古人云:“若取自己自心为究竟,必有他物他人为对治。”精哉!摄楞严五阴之魄,追圆觉四相之魂矣。嘿契斯语,乃有趋向。

吴尚之问:“六尘虚妄,我知之矣,奈此目前山河大地何?”余曰:“《楞严经》云:‘根尘同源。’子知六尘之虚妄,而不知六根之虚妄,何也?”

拥炉次,忽闻咄咄之声,细听乃出汤瓶中。童子曰:“何也?”余曰:“地水火风,激而为此声也。”童子曰:“人之咄咄嗟叹,谁激之乎?”余曰:“亦地亦水亦火亦风也。我也,尔也,汤瓶也,此三物者等耳。”

里中某,凶人也。或曰其家门风。或曰其家阴地,应出恶人。或曰其宅门有某星,合生此人。或曰其人火病发时,凶狠尤甚。或曰某八字应破家。或曰某人面肉横生,那得不性凶。余曰:“诸君恶之否?”曰:“甚恶之。”余笑曰:“此不由渠也,渠如一傀儡耳,而掣其左右者又系大幻师,其人欲不凶恶何可得乎?”曰:“恶之非耶?”曰:“我亦恶之。但渠为恶不可奈何,我与诸君之恶恶,亦出于不可奈何。”诸君皆大笑。

学未至圆通,合己见则是,违己见则非。如以南方之舟,笑北方之车;以鹤胫之长,憎凫胫之短。夫不责己之有见,而责人之异见,岂不悖哉!

或曰:不执己见是乎?曰:既有见,安得是;既有是,安得不执。无见可执,亦无是非。

笑独臂之异,而不知两臂之未尝不异也。叹湿化之奇,而不知胞胎之未尝不奇也。观此大地五谷蔬果,感湿感热,茁焉怒生,如雨后菌蕈,尤易生易萎。人身亦然。从精血酝酿生,亦湿热所化也,与菌蕈奚异?夫以忽然湿热所化之躯,啖湿热忽然所化之物,以延刹那之命,而于其中竞长竞短,不亦可耻之甚乎!

农工商贾,厮养皂隶,所作之事,日化月迁;所说之语,亦日异月殊,以其新也。惟俗学终身在人涎沫下作生涯,无一新语,大可厌。

《楞严经》曰:“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无能异中,炽然成异。”又曰:“如是三种,颠倒相续,皆是觉明。明了知性,因了发相,从妄见生。山河大地,诸有为相,次第迁流。因此虚妄,终而复始。”嗟夫,嗟夫!明了之毒,一至此哉!学道之人,惟恐不明,惟恐不了。定要分疏得下,解脱得通,可谓错用心矣。

学道者取圣人,而不知有取非圣人也。舍凡夫,而不知有舍即凡夫也。以圣人求圣人,以凡夫脱凡夫,恶乎可!或曰:无取无舍,即圣人耶?余曰:若即圣人,仍不离取;若非圣人,仍不离舍。嘿契而已,非言可诠。

东坡知扬州,梦行山水间,一虎来噬。方惊怖,有紫衣道人挥袖障公,叱虎使去。明旦,一紫衣道士投谒,曰:“夜出不知惊畏否?”公咄曰:“鼠子乃敢尔!”道士惶骇而退。宋徽宗游神霄等梦,亦此类。化人令穆王神游,固非奇事也,然亦可笑。心识之,不为我有矣。

《癸辛杂识》云:今时风俗薄甚。昔日投门状有大状、小状。大状则全纸,小状则半纸。今时之刺,大不盈掌,足见礼之薄矣。然此说所非者,正今之所是。所谓薄俗者,正今之所谓厚俗也。是非厚薄,宁有定论。

宗门中戒律甚严,不贪佛,不贪法,不贪涅槃,是持不贪戒。不嗔生死,不嗔凡劣,是持不嗔戒。不起念,无念障;不求佛,无佛障;不求法,无法障;是持不痴戒。不离析名相,不割裂道理,是持不杀戒。偷心冥绝,不犯他人苗稼,是持不盗戒。不染著真如,不浸淫妙理,是持不淫戒。不赞佛祖,是持绮语戒。不诃下劣,是持恶口戒。生佛不二,是持两舌戒,此名真戒。十地菩萨、大阿罗汉,犹是破戒人。

或曰:“某学佛无进,奈何?”余曰:“非君不学佛之过,过在不信有佛法。”其人忿然作色:“我至诚归依,心中达于面目,有那一毫不信?”余曰:“君信面上有眼耳否?”曰:“何消信?”余大笑曰:“君才信得有眼耳及。”

或问:“某某是一流人,为甚么一人平生快活,一人平生极不快活?”余曰:“快活有甚么强似苦恼?”又问:“快活与苦恼受用迥别,如何一样?”余笑曰:“受用又有甚么强似不受用?”其人怒曰:“公甚糊涂!”余曰:“不糊涂有甚么强似糊涂?”其人大笑而止。

慧远畜一鹅,每闻讲经,即入堂伏听。若闻泛说他事,则鸣翔而出。法钦养一鸡,不食生类。随之若影,不游他所。钦入长安,长鸣三日而绝。

“逢人问难字,遇节著新衣。”此咏村汉诗也,出《琐碎录》,极妙。

程泰之《考古编》:“知好色则慕少艾”遍思经传,无以艾为好之文。艾,刈也,删也。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减于孺慕之时矣。至有妻子,则慕妻子,孝衰于亲,不止稍艾已矣。此说甚有理。

《稽神异苑》称江陵衣冠薮泽,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甚新。今措大益多于昔,琵琶遂为麟角矣。

从来文士名身显赫者固多,无过白乐天者。鸡林重价,歌女倍直,姑无论矣。荆州街葛子清,市侩耳,自颈以下,遍刺白乐天诗,每诗之下刺一图,凡三十馀处。人呼为《白舍人行诗图》。嗟夫,异矣!

张子韶曰:“观世无非幻,而人处幻中不觉,乃认喜怒哀乐为真。不知喜怒哀乐从何而生?以为本有,则非物不形;以为本无,则不可责之于木石。”此数语甚精,若以此注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真破的矣。子韶有《心传录》,乃其甥于恕所编者,似此入理深谈绝少,无乃於氏河汉其语不之载耶?殊可惜也。于恕尝疑佛氏之徒,未能泊然无欲,盖指大慧之徒也。子韶语之曰:“佛氏一法,阴助吾教甚深,未可薄之。吾与杲和尚游,为其议论超卓可喜也,其徒宁得皆善?吾甥所见者,其徒之不善者耳。”又曰:“吾自来知吾甥恶之,此意执得坚时亦好,但恐见不透反为其徒所冷笑,且更穷究。”子韶直是没奈何,微辞引之耳,然亦可见于恕之钝矣,其不能识阿舅精语,无责也。

杨朱自是一种讨快活得便易人,杨王孙正是他的派。后来《高士传》中人,亦是他一派。但此等打不过名障,姑寻世间一种幽闲清适之乐,以自徜徉度日,还是杨朱之二乘弟子。然较之常人,真有仙凡之隔。

与王则之,陶周望、顾升伯共看月道院阁上。则之指月曰:“世间乃有此等可爱可玩之物。”余曰:“秦淮海有言:‘凡悦可人耳目者,皆善想所变。’夫阎浮提中,善想所变,当无逾此。顾此时此景,披襟饱玩者几人?”周望因极谈往在西湖看月之趣,相与叹赏者久之。

《癸辛杂识》云:扬州分野,正直天市垣,所以两浙之地,市易浩繁,非他处比。又云:近世乃下元甲子用事,正直天市垣,所以人多好市井谋利之事。然则人之嗜利无厌,无亦天实为之耶!

《江乡志》末卷,记佛日大师宗杲,每住名山。七月遇苏文忠忌日,必集其徒修供以荐。尝谓张子韶曰:“老僧东坡后身。”子韶曰:“师笔端有大辨才,前身应是坡耳。”世传东坡为五祖戒后身,然未有称其为妙喜前身者,亦奇闻也。但考杲公生七年,坡公方卒,恐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