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学史/第十三章 歌唱自然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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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杜甫 |
五世纪以下,老庄的自然主义的思想已和外来的佛教思想混合了;士大夫往往轻视世务,寄意于人事之外;虽不能出家,而往往自命为超出尘世。于是在文学的方面有“山水”一派出现。刘勰所谓“宋初文咏,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即是指这种趋势。代表这种趋势的,在五世纪有两个人:陶潜与谢灵运。陶潜生在民间,做了几回小官,仍旧回到民间,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所以他更能赏识自然界的真美,所以他歌唱“自然”,都不费气力,轻描淡写,便成佳作。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后来他的诗影响了无数诗人,成为“自然诗人”的大宗。谢灵运也歌唱自然界的景物,但他中骈俪文学的毒太深了,用骈偶句子来描写山水,偶然也有一两句好句子,然而“自然”是不能硬割成对偶句的,所以谢灵运一派的诗只留给后人一些很坏的影响,叫人做不自然的诗来歌唱自然。
七八世纪是个浪漫时代,文学的风尚很明显地表现种种浪漫的倾向。酒店里狂歌痛饮,在醉乡里过日子,这是一方面。放浪江湖,隐居山林,寄情于山水,这也是很时髦的一方面。如王绩,在官时便是酒鬼,回乡去也只是一个酒狂的隐士。如贺知章,在长安市上作酒狂作的厌倦了,便自请度为道士,回到镜湖边作隐士去。烂醉狂歌与登山临水同是这个解放时代的人生观的表现。故我们在这一章里叙述这时代的几个歌唱自然的诗人。
孟浩然,襄阳人,隐居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长安,应进士,不第,仍回到襄阳。张九龄镇荆州,请他为从事,同他唱和。他死在开元之末,约当740年。
孟浩然的诗有意学陶潜,而不能摆脱律诗的势力,故稍近于谢灵运。
翠微终南里,雨后宜返照。闭关久沉冥,杖策一登眺。
遂造幽人室,始知静者妙。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
两心喜相得,毕景共谈笑。暝还高窗昏,时见远山烧。
缅怀赤城标,更忆临海峤。风泉有清音,何必苏门啸?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我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
王维晚年隐居辋川,奉佛禅诵,弹琴赋诗,故他晚年的诗多吟咏山水之作。他的朋友裴迪、储光羲同他往来唱和,都是吟咏自然的诗人。《旧唐书》说王维“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这可见他们竟是自觉地做这种田园诗了。我们把这几个人叫做“辋川派的自然诗人”。
王维的诗:
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
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
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
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
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
终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不妨饮酒复垂钓,君但能来相往还。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只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裴迪是关中人,《旧唐书》说他是王维的“道友”。他后来做官,做过蜀州刺史。他的诗也收在《辋川集》里,我们选一首:
门前宫槐陌,是向欹湖道。
秋来山雨多,落叶无人扫。
储光羲,兖州人,也是王维的朋友;后来做到监察御史。我们选他的诗一首:
蒲叶日已长,荇花日已滋。老农要看此,贵不违天时。
迎晨起饭牛,双驾耕东菑。蚯蚓土中出,田乌随我飞,
群合乱啄噪,嗷嗷如道饥。我心多恻隐,顾此两伤悲,
拨食与田乌,日暮空筐归。亲戚更相诮,我心终不移。
李白的诗也很多歌咏自然的。他是个山林隐士,爱自由自适,足迹游遍许多名山,故有许多吟咏山水之作。他的天才高,见解也高,真能欣赏自然的美,而文笔又恣肆自由,不受骈偶体的束缚,故他的成绩往往比那一班有意做山水诗的人更好。
问馀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乌还人亦稀。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元结,字次山,河南人,生于开元十一年(723年),死于大历七年(772年)。他是个留心时务的人,做过几任官;代宗时,他做道州刺史,政治的成绩很好,为当时的一个循吏。他的诗文里颇多关心社会状况的作品,虽天才不及杜甫,而用意颇像他(参看下章)。他又是个爱山水的人,意态闲适,能用很朴素的语言描写他对于自然的欣赏。
漫叟(元结自号)作《退谷铭》,指曰,谷“干进之客不能游之。”作《【木+否】湖铭》,指曰,“为人厌者,勿泛【木+否】湖。”孟士源尝黜官,无情干进;在武昌不为人厌,可游退,可泛【木+否】湖,故作诗招之。
风霜枯万物,退谷如春时。穷冬涸江湖,【木+否】湖澄清漪。
湖尽到谷口,单船近阶墀。湖中更何好?坐见大江水;
欹石为水涯,半山在湖里。谷口更何好?绝壑流寒泉,
松桂荫茅舍,白云生坐边。武昌不干进,武昌人不厌,
退谷正可游,【木+否】湖任来泛。湖上有水鸟,见人不飞鸣,
谷口有山兽,往往随人行。莫将车马来,令我鸟兽惊。
风霜虽惨然,出游熙天晴。登临日暮归,置酒湖上亭。
高烛照泉深,光华溢轩楹,如见海底日,曈瞳始欲生。
夜寒闭窗户,石溜何清冷!若在深洞中,半崖闻水声。
醉人疑舫影,呼指递相惊。何故有双鱼,随吾酒舫行?
醉昏能诞语,劝醉能忘情。坐无拘忌人,勿限醉与醒。
吾爱石鱼湖,石鱼在湖里,鱼背有酒樽,绕鱼是湖水。
儿童作小舫,载酒胜一杯;座中令酒舫,空去复满来。
湖岸多欹石,石下流寒泉;醉中一盥漱,快意无比焉。
金玉吾不须,轩冕吾不爱。且欲坐湖畔,石鱼长相对。
无为洞口春水满,无为洞傍春云白。
爱此踟蹰不能去,令人悔作衣冠客。
洞傍山僧皆学禅,无求无欲亦忘年。
欲问其心不能问,我到山中得无闷。
长松亭亭满四山,山间乳窦流清泉。
洄溪正在此山里,乳水松膏常灌田。
松膏乳水田肥良,稻苗如蒲米粒长。
糜色如珈玉液酒,酒熟犹闻松节香。
溪边老翁年几许?长男头白孙嫁女。
问言只食松田米,无药无方向人语。
浯溪石下多泉源,盛暑大寒冬大温。
屠苏宜在水中石,洄溪一曲自当门。
吾今欲作洄溪翁,谁能住我舍西东?
勿惮山深与地僻,罗浮尚有葛仙翁。
以上不过是略举几个歌唱自然的诗人,表示当时的一种趋势。中国的思想界经过佛教大侵入的震惊之后,已渐渐恢复了原来的镇定,仍旧继续东汉魏晋以来的自然主义的趋势,承认自然的宇宙论与适性的人生观。禅宗的运动与道教中的智识分子都是朝著这方向上走的。在这个空气里,隐逸之士遂成了社会上的高贵阶级。聪明的人便不去应科第,却去隐居山林,做个隐士。隐士的名气大了,自然有州郡的推荐,朝廷的征辟;即使不得征召,而隐士的地位很高,仍不失社会的崇敬。《唐书·卢藏用传》有一个故事说的最妙:
司马承祯尝召至阙下,将还山。藏用指终南山曰:“此中大有佳处。”承祯徐曰:“以仆观之,仕宦之捷径耳。”
司马承祯是个真隐士;卢藏用早年隐居少室终南两山,时人称为“随驾隐士”,后来被征辟,依附权贵,做到大官,故不免受司马承祯的讥诮。这个故事可以使我们知道当日隐逸的风气的社会背景。思想所趋,社会所重,自然产生了这种隐逸的文学,歌颂田园的生活,赞美山水的可爱,鼓吹那乐天安命,适性自然的人生观。人人都自命陶渊明、谢灵运,其中固然有真能欣赏自然界的真美的,但其中有许多作品终不免使人感觉有点做作,有点不自然。例如王维的: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在我们看来,便近于做作,远不如陶潜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天天狂饮烂醉,固不是自然;对著竹子弹琴长啸,也算不得自然,都不过一种做作而已。
但这个崇拜自然的风气究竟有点解放的功用,因为对著竹子弹琴长啸,究竟稍胜于夹在伶人队里唱《郁轮袍》去巴结公主贵人罢?在文学史上,崇拜自然的风气产生了一个陶潜,而陶潜的诗影响了千馀年歌咏田园山水的诗人。其间虽然也有用那不自然的律体来歌唱自然的,然而王维、孟浩然的律诗也都显出一点解放的趋势,使律诗倾向白话化。这个倾向,经过杜甫、白居易的手里,到了晚唐便更显明了,律诗几乎全部白话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