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斋词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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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编辑]

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大畅厥旨于乾嘉以还也。国初诸老,多究心于倚声。取材宏富,则朱氏(彝尊)《词综》。持法精严,则万氏(树)《词律》。他如彭氏(孙鹬)《词藻》、《金粟词话》、及《西河词话》(毛奇龄)、《词苑丛谈》(徐氿)等类,或讲声律,或极艳雅,或肆辩难,各有可观。顾于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窃不自量,撰为此编,尽扫陈言,独标真谛。古人有知,尚其谅我。

国初群公之病[编辑]

明代无一工词者差强人意,不过一陈人中而已。自国初诸公出,如五色朗畅,八音和鸣,备极一时之盛。然规模虽具,精蕴未宣。综论群公,其病有二。一则板袭南宋面目,而遗其真,谋色揣称,雅而不韵。一则专习北宋小令,务取浓艳,遂以为晏、欧复生。不知晏、欧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将何极,况并不如晏、欧耶。反是者一陈其年,然第得稼轩之貌,蹈扬湖海,不免叫嚣。樊榭窈然而深,悠然而远,似有可观。然亦特一丘一壑,不足语于沧海之大,泰华之高也。

学词贵得其本原[编辑]

学古人词,贵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终无是处。其年学稼轩,非稼轩也。竹垞学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径于楚骚,非楚骚也。均不容不辨。

作词贵沉郁[编辑]

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

诗词不尽同[编辑]

诗词一理,然亦有不尽同者。诗之高境,亦在沉郁,然或以古朴胜,或以冲淡胜,或以钜丽胜,或以雄苍胜。纳沉郁于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尽沉郁,如五七言大篇,畅所欲言者,亦别有可观。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盖篇幅狭小,倘一直说去,不留馀地,虽极工巧之致,识者终笑其浅矣。

宋词不尽沉郁[编辑]

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诸家,未有不沉郁者。即东坡、方回、稼轩、梦窗、玉田等,似不必尽以沉郁胜,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者。词中所贵,尚未可以知耶。

张惠言词选[编辑]

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于竹垞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但唐五代两宋词,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泽眼儿媚、欧阳公临江仙、李知几临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渔父五章,亦多浅陋处,选择既苛,即不当列入。又东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词敷衍成章,所感虽不同,终嫌依傍前人。词综讥其有点金之憾,固未为知己,而词选必推为杰构,亦不可解。至以吴梦窗为变调,摈之不录,所见亦左。总之小疵不能尽免,于词中大段,却有体会。温、韦宗风,一灯不灭,赖有此耳。

温词祖离骚[编辑]

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沉郁含意[编辑]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

温飞卿更漏子[编辑]

飞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绝唱,而后人独赏其末章梧桐树数语。胡元任云:庭筠工于造语,极为奇丽,此词尤佳。即指〔梧桐树〕数语也。不知梧桐树数语,用笔较快,而意味无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词,故以奇丽目飞卿,且以此章为飞卿之冠,浅视飞卿者也。后人从而和之,何耶。

飞卿词纯是风人章法[编辑]

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

温飞卿菩萨蛮[编辑]

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

皇甫子奇词[编辑]

唐代词人,自以飞卿为冠。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皇甫子奇梦江南、竹枝诸篇,合者可寄飞卿庑下,亦不能为之亚也。

中主山花子[编辑]

南唐中宗山花子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后主词思路凄惋[编辑]

后主词思路凄惋,词场本色,不及飞卿之厚,自胜牛松卿辈。

韦端己词[编辑]

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

温韦消息相通[编辑]

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端己菩萨蛮云: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归国遥云: 〔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不能。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孙孟文词不及温韦[编辑]

孙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

冯正中与温韦相伯仲[编辑]

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蝶恋花四章,古今绝构。词选本李易安词序,指〔庭院深深〕一章为欧阳公作,他本亦多作永叔词。惟词综独云冯延巳作。竹垞博极群书,必有所据。且细味此阕,与上三章笔墨,的是一色,欧公无此手笔。

正中蝶恋花情词悱恻[编辑]

正中蝶恋花四阕,情词悱恻,可君可怨。词选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 〕数语确当。

正中蝶恋花四章解[编辑]

正中蝶恋花首章云:〔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忧谗畏讥,思深意苦。次章云:〔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始终不渝其志,亦可谓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忠厚恻怛,蔼然动人。四章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词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盖三章犹望其离而复合,四章则绝望矣。作词解如此用笔,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

正中词极凄婉之致[编辑]

正中菩萨蛮、罗敷艳歌诸篇,温厚不逮飞卿。然如〔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州。 〕又,〔残日尚弯环。玉筝和泪弹。〕又,〔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又,〔 红烛泪栏杆。翠屏烟浪寒。〕又,〔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亦极凄婉之致。

北宋词古意渐远[编辑]

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

晏欧词近正中[编辑]

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盖正中意馀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

好作纤巧语为晏欧之罪人[编辑]

文忠思路甚隽,而元献较婉雅。后人为艳词,好作纤巧语者,是又晏、欧之罪人也。

晏几道工于言情[编辑]

诗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北宋产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

小山词曲折深婉[编辑]

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闲婉,又沉著,当时更无敌手。又,〔明年应赋送君时。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浅处皆深。又,〔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又,〔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亦复情词兼胜。又,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视永叔之〔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倚栏无绪更兜鞋〕等句,雅俗判然矣。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编辑]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苏辛不相似[编辑]

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

东坡词别有天地[编辑]

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水调歌头、卜算子《雁》、贺新凉、水龙吟诸篇,尤为绝构。

东坡词人不易学[编辑]

太白之诗,东坡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

耆卿词善于铺叙[编辑]

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韦忠厚之意。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

蔡伯世论词陋极[编辑]

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此论陋极。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儿女私情耳。论古人词,不辩是非,不别邪正,妄为褒贬,吾不谓然。

东坡少游皆情馀于词[编辑]

东坡、少游,皆是情馀于词。耆卿乃辞馀于情。解人自辨之。

黄不如秦[编辑]

秦七、黄九,并重当时。然黄之视秦,奚啻碔砆之与美玉。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黄之鄙俚者无论矣。即以其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于倔强中见姿态,以之作诗,尚水必尽合,况以之为词耶。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编辑]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远甚。

秦柳不可相提并论[编辑]

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

少游词最深厚沉著[编辑]

少游词最深厚,最沈著。如〔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云〕之语,尤为入妙。世人动訾秦七,真所谓井蛙谤海也。

少游满庭芳诸阕[编辑]

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

少游俚词亦不少[编辑]

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词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

张𫄧论苏秦词似是而非[编辑]

张𫄧云:〔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此亦似是而非,不关痛痒语也。诚能本诸忠厚,而出以沉郁,豪放亦可,婉约亦可,否则豪放嫌其粗鲁,婉约又病其纤弱矣。

方回词允推神品[编辑]

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

方回词极沉郁[编辑]

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浣溪沙云:〔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而今。只无人与共登临。〕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黄时雨一章,犹是耳食之见。

吴贺浣溪沙结句[编辑]

浣溪沙结句,贵情馀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 〔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

毛泽民与晁无咎词[编辑]

毛泽民词,意境不深,间有雅调。晁无咎则有意蹈扬湖海,而力又不足。于此中真消息,皆未梦见。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编辑]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今之谈词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顿挫之妙。彼所谓佳者,不过人云亦云耳。摘论数条于后,清真面目,可见一斑。

美成词无处不郁[编辑]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堕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 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六丑《蔷薇谢后作》云:〔为问家何在。〕上文有〔怅客里光阴虚掷〕之句,此处点醒题旨,既突兀又绵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复缠绵,更不纠缠一笔,却满纸是羁愁抑郁,且有许多不敢说处,言中有物,吞吐尽致。大抵美成词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寻得其旨,不难迎刃而解。否则病其繁碎重复,何足以知清真也。

美成满庭芳[编辑]

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上半阕云:〔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亲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行,拟泛九江船。〕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西半球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 〕是乌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沈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馀,有何趣味。

美成菩萨蛮[编辑]

美成菩萨蛮上半阕云:〔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思慕之极,故哀怨之深。下半阕云:〔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似此不必学温、韦,已与温、韦一鼻孔出气。

美成齐天乐[编辑]

美成齐天乐云:〔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馀于言外。此种结构,不必多费笔墨,固已意无不达。

美成玉楼春[编辑]

美成词,有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

美成浪淘沙慢[编辑]

美成词,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阕,上二叠写别离之苦。如〔掩红泪、玉手亲折〕等句,故作琐碎之笔。至末段云:〔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水、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

美成解语花[编辑]

美成解语花《元宵》后半阕云: 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纵笔挥洒,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感。

美成夜飞鹊[编辑]

美成夜飞鹊云: 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哀怨而浑雅。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编辑]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视飞卿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韦之外,辊有独至处。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编辑]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暗合温、韦之旨。晁无咎、毛泽民、万俟雅言等,远不逮也。

陈简斋临江仙逼近大苏[编辑]

陈简斋无住词,未臻高境。惟临江仙云: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笔意超旷,逼近大苏。

朱希真渔父五篇[编辑]

朱希真春雨细如尘一阕,饶有古意。至渔父五篇,虽为皋文所质,然譬彼清流之中,杂以微尘。如四章结句〔有何人留得〕、五章结句〔有何人相识〕,一经道破,转嫌痕迹,不如并删去为妙。余最爱其次章结句云:〔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此中有真乐,未许俗人问津。又三章结句云:〔经过子陵滩半,得梅花消息。 〕静中生动,妙合天机,亦先生晚遇之兆。

辛稼轩词中之龙[编辑]

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论者遂集矢于稼轩,稼轩不受也。

稼轩有粗鲁词[编辑]

稼轩词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浪淘沙《山寺夜作》、瑞鹤轩《南涧双溪楼》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世人多好读之,无怪稼轩为后世叫嚣者作俑矣。读稼轩词者,去取严加别白,乃所以爱稼轩也。

稼轩词以贺新郎一篇为冠[编辑]

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别茂嘉二十弟》,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词云: 绿树听鹈鷢。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怨歌未乇。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蹄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词选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

稼轩水调歌头[编辑]

稼轩水调歌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虽未能痕迹消融,却无害其为浑雅。后人未易摹仿。

稼轩词仿佛魏武诗[编辑]

稼轩词仿佛魏武时,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

余所爱之辛词[编辑]

稼轩词著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水龙吟《过南涧双溪楼 》等作,不免剑拔弩张。余所爱者,如〔红莲相倚深如怨,白鸟无言定是愁。〕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又,〔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之类,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存。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札,斯为绝技。

稼轩鹧鸪天[编辑]

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哀而壮,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

稼轩临江仙[编辑]

稼轩临江仙后半阕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婉雅芊丽。稼轩亦能为此种笔路,真令人心折。

稼轩蝶恋花[编辑]

稼轩蝶恋花《元日立春》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

稼轩摸鱼儿[编辑]

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 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

稼轩菩萨蛮[编辑]

稼轩菩萨蛮一章《书江西造口壁》,用意用笔,洗脱温、韦殆尽,然大旨正见吻合。

稼轩最不工绮语[编辑]

稼轩最不工绮语。《寻芳草》一章,固属笑柄,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及〔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亦了无馀味。惟〔尺书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为婉妙。然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言也。

龙川词合者寥寥[编辑]

陈同甫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而龙川词一卷,合者寥寥,则去稼轩远矣。

同甫水调歌头[编辑]

同甫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

词衰于刘蒋[编辑]

刘改之、蒋竹山,皆学稼轩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板桥论词云:〔少年学秦、柳,中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 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编辑]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不则即为沁园春等调。淫词亵语,溷秽词坛。即以艳体论,亦是下品。盖叫嚣淫冶,两失之矣。

竹山词外强中干[编辑]

竹山词,外强中干,细看来尚不及改之。竹垞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论,吾未敢信。

竹山词多不接处[编辑]

竹山词多不接处。如贺新郎云:〔竹几一灯人做梦〕,可称警句。下接云:〔嘶马谁行古道〕。合上下文观之,不解所谓。即云托诸梦境,无源可寻,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窥星多少。〕盖言梦醒。下云:〔月有微黄,篱无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干也。古人脱接处,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处,乃真不接也。大抵刘、蒋之词,未尝无笔力,而理法气度,全不讲究。是板桥、心馀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别有会心也。

后村与安国相伯仲[编辑]

张安国词,热肠郁思,可想见其为人。刘后村则感激豪宕,其词与安国相伯仲,去稼轩虽远,正不必让刘、蒋。世人多好推刘、蒋,直以为稼轩后劲,何耶。

知稼翁词气和音雅[编辑]

黄思宪知稼翁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载其小令数篇,洵风雅之正声,温、韦之真脉也。余最爱其菩萨蛮云: 高楼目断南宋翼。玉人依旧无消息。愁绪促眉端。不随衣带宽。萋萋天外草。何处春归早。无语凭栏杆。竹声生暮寒。时公在泉幕,有怀汪彦章,以当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见意。又卜算子云: 寒透小窗纱,漏断人初醒。悲翠屏间拾落钗,背立残釭影。欲去更踟蹰,离恨终难整。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时公赴召,道过延平,有歌妓追论书事,即席赋此。远韵深情,无穷幽怨。

知稼翁眼儿媚[编辑]

知稼翁以与赵鼎善,为秦桧所忌,至窜之岭南。其眼儿媚《梅调和傅参议韵》云: 一枝雪里冷光浮,空自许清流。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昔年曾共孤芳醉,争插玉钗头。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情见乎词矣,而措语未尝不忠厚。

放翁词去稼轩甚远[编辑]

放翁词亦为当时所推重,几欲与稼轩颉颃。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轩甚远。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

放翁鹊桥仙[编辑]

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然以东坡卜算子 《雁》较之,相去殆不可道里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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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斋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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