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士录

秦士录
作者：宋濂　明

本作品收录于《古文评注》

濂字景濂，浙江婺州人。明初以聘起仕，至翰林学士兼太子赞善，卒宣德中，追谥文宪。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1]身长七尺，^[2]双目有紫棱，^[3]开合闪闪如电。^[4]能以力雄人。^[5]邻牛方斗，不可劈，^[6]拳其脊，折仆地。^[7]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8]然好肆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9]一日独饮娼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弼怒曰： “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10]两生不得已，与之偕。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11]呼酒啸歌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12]两生素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13]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14]即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叩之，^[15]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16]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弼索酒，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 此何可哉！^[17]君等休矣！”两生素负才，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泰定间，德王执法西御史台。^[18]弼造书请谒，阍卒不为通。^[19]弼曰：“若不闻关中邓伯翊耶？”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20]令隶人捽入。^[21]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间者驾海舰，互巿于鄞，^[22]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23]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24]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25]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等，凡志士所同愤。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止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礼壮士！”闻者皆吐舌。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曰：“能！”^[26]“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曰：“能！”“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曰：“能！”^[27]王顾左右曰：“姑试之！”问所须，曰： “銕铠良马各一， 雌雄剑二。”^[28]王即命给予，^[29]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30]然后遣弼往。王自临观，空一府随其后。既，^[31]弼至，众槊并进，弼虎吼而奔，^[32]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失。^[33]已而烟尘障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34]王抚髀叹曰：^[35]“诚壮士！诚壮士！”命酌酒劳弼，弼立饮不拜。由是声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36]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37]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尚何言！”随入王屋山为道士，后不知所终。^[38]

注释

1. 《古文评注》：翊音亦今陕西曰秦中
2. 《古文评注》：此言其体之壮
3. 《古文评注》：棱音楞皆角也凡神灵之威日棱
4. 《古文评注》：此言其神之旺
5. 《古文评注》：此句一篇眼目
6. 《古文评注》：劈音霹分剖也
7. 《古文评注》：力雄之一仆音付折音舌
8. 《古文评注》：力雄之二舁音余
9. 《古文评注》：已上叙其平日恃力行径
10. 《古文评注》：命者名也凡言亡命者脱名籍而逃亡也
11. 《古文评注》：气也笼乂两生上
12. 《古文评注》：铿音坑金石声
13. 《古文评注》：唾音拖去声口液也
14. 《古文评注》：唐有四库书
15. 《古文评注》：七经谓同易尚书毛诗周礼春秋礼记孝经摘音责
16. 《古文评注》：纚音离索也
17. 《古文评注》：儿抚谓轻视豪杰如小儿然应上素贱二字
18. 《古文评注》：泰定元之年号德王元之亲王元制御史即从台臣选择以其建言有补于国家政事得失也时德王兼治台察之事可以荐举
19. 《古文评注》：阍音昏阍卒守门之贱者
20. 《古文评注》：蹉音卜倾倒也
21. 《古文评注》：隶役隶摔音足谓持发牵入
22. 《古文评注》：鄞音银会稽县名
23. 《古文评注》：斫音灼砍斫也
24. 《古文评注》：控音空去声
25. 《古文评注》：此言未臣顺者其敢犯如此
26. 《古文评注》：解音械明晓也持执也矛即长枪噪同噪鼓噪谓击鼓之声如鸟之群鸣也
27. 《古文评注》：此以至难之事诘之欲其屈服而加罪也
28. 《古文评注》：銕古铁字铠音慨甲也
29. 《古文评注》：予同与
30. 《古文评注》：槊音朔矛属
31. 《古文评注》：句
32. 《古文评注》：吼音（上雨下淣）厚怒声俗呼虹霓为（上雨下淣）
33. 《古文评注》：辟易披靡貌以气胜之犹项羽叱赤泉侯人马辟易数里所谓气盖世也
34. 《古文评注》：涔音岑下雨貌斫马不斫人以示人犹易斫也果有上文三问三答之能矣斫音灼以刀斫也
35. 《古文评注》：髀音彼股骨也
36. 《古文评注》：已上叙弼武艺之绝世
37. 《古文评注》：筋音斤肋音勒胁骨也
38. 《古文评注》：见首不见尾是神龙作用

《古文评注》：【评】过商候曰： 英雄豪杰，老死蓬蒿，时不遇也。伯翊固英杰而不过者，今幸得宋公之文以传，使千百世后，英气逼人，凛乎如在。诚所谓附骥尾而名益显，不遇而遇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