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用教授追悼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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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用教授追悼会记
1940年
数学史家章用(字俊之,章士钊二子)于1939年12月16日在九龙因病夭逝。国立浙江大学于1940年5月5日,为他开追悼会。刊于《科学》杂志第廿四卷第十一期。按照杂志影本录入。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五月五日,国立浙江大学师生百馀人,集于遵义江公祠举行长沙章俊之教授追悼会。先期发布缘起,集挽章百馀,悬诸礼堂内外,堂中悬遗像及新墓照片,台上设鲜花数事,情境凄穆,益以天容惨淡,增人哀思,廊下书架,庋置俊之先生所藏书及遗著多种。九时宣告开会,由理学院胡刚复院长主席,领导全体参加人员行礼,并默念志哀,继作报告,略谓俊之先生幼秉敏慧之资,长游欧西各国,归国初任教于国立山东大学,继来浙大,几及两载,去冬离,拟再赴德国研究,至检查身体,病源已深,竟去冬十二月十六日倏尔逝世,三十之年,中道殂丧,良深悼惜!俊之先生于国学既有根柢,于西学则代数有精深之研讨,旁及历算,哲学,历史,并多献替,诚新旧学一时之隽也。今国人能如斯全才者,实不容多觏。彼植基既厚,学术兴趣复极广博,天假之年,未可限量,以是深为我国痛惜。至彼立身行事,待人接物,亦复态度谦㧑,无可指摘,第堪痛惜者,太忽于身体之珍摄耳。抗战军兴,彼复奉父南来,参与国事,良足多者。次校长致辞,谓俊之先生逝世,诚不胜“哲人其萎,邦国殄瘁”之感。彼生前治数学,予昧斯道,不容称述,其为人也,敏慧用功,治学渊博,去年读其在科学上发表之垛积比类疏证一文,时彼已居香港,药炉茶𭶙之旁,加以地喧嚣,非学术环境,行箧所携书卷,度亦不多,乃能博学强记至此,诚大不易。近人自各方统计结果,科学家工作最多者,为自二十八岁至三十八岁。俊之先生正当伊始问世之年,忽焉奄化,诚一重大损失。考彼之逝世,亦可谓坐于政治之缘由,播迁内地,药石难致,上届欧战,死人无算,而人特致痌于摩斯莱(H.G.J.Mosley)之死于非命,视为物理学上之莫大损失,俊之先生对于此日之中国,或且过之。吾人惩前毖后,青年时注意健康,不啻为中年以后作储蓄。俊之先生遗书捐赠浙大,兹代表浙大,敬申谢忱!

  次数学系代表陈建功教授致辞,忆民国二十二年,本系有创办研究所之呼声,代数方面,难得其人,既耳俊之先生醰精科学,通诸国语,更诵其文,益以知其富研究性,且俊之先生问学于德国哥丁根大学,彼校素以代数学驰名于世,时步青主任为中国数学会编刊物,兼谋得其文字考订之助,故本系示热烈之欢迎。既至,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更不耻下问,听予讲授代数,与诸同学共进退,凡此皆至可钦。去年三月,得其太夫人电召去国,无计挽之,但任其去,惟相约他日归国,必返浙大,得被承诺。到后,函告战发生,亟切不拟西行,得闲则为其尊翁整理逻辑文稿,嗣后书不再至,竟以物化闻,言之殊令人忉怛也。

  次教职员致辞,中国文学系主任郭斌龢教授以“我所认识之章俊之先生”为题,谓俊之先生弃世,为中国学术界之损失,兹作斯语,良非通常追悼会一般腴辞,予知俊之先生之名。始于甲寅杂志执政考之一文。既来浙大,初亦泛泛交,后乃深识,彼与予对希腊学术及中国旧学研究兴趣正同,每唔必虚怀高谈学问,予常引为畏友。前在宜山师范谈话会席次,予发狂言,散会,彼来握手,以示激励,益复令人感志难忘。彼搜访李之藻先生所译腊丁文各种版本颇劬,为之校订,凡兹种种,乃令个人良深人琴之感,而予所亟称其为中国学术界真正之损失者,以予所见中国近代教育,一派以蔡孑民先生为领袖,一派当以俊之先生之尊翁行严先生为主持,后者实有其理想,代表中国正统之学间,写近代教育史者不可予以抹杀。俊之先生能世其家学,抑深研于希腊正统之学术,如文学,哲学,以迨天算,造诣俱深,而文哲天算固西洋精萃所在。彼幼承庭训,不受叔世之浸染,几于以后之书无弗读,益合中西学之正统而成其人,此种学问,治其一皆需长年坚质以赴之,微论俊之先生孱弱之身,抑且幷以治之,拚却其后半生之精力,几何而不陨其天年?又彼弥富西洋精神,天真同情,与之言谈,无一语涉于应酬,虽在懽䜩,亦复津津论学,曾不一计人事。予谓学问诚深,则天真弥富,所谓“大人者不失其有赤子之心”者也。

  次缪彦威教授谓今日追悼俊之先生,一方面以属同人师友,一方面以其学问为中国之凤毛麟角,既属伤逝,更为天下痛。予自民国十四年于甲寅杂志,始识先生之名,后由山东大学友人君处及浙大国命旬刊中识其踪迹,相交不过四阅月,谈不过四五度,去年越岭寄诗,有“今朝残月临疏柳,始信人间有别离”之句,颇伤凄惋,不图未久溘逝,惟今年始得其噩耗也。予个人之观感,在其气韵高妙,太史公屈平“志洁行芳”,予谓俊之先生,谈话无一语鄙者,以其中西学问,皆造最高境地,所学真粹,所知大纯,生平治学至为广博,今一朝奄化,虽遗著无多,然皆有其不朽之价值,子比诸于曲阜孔广森先生,两人生平成就,多所相似,广森先生逝世年才三十有五,然后人读其遗书,莫不仰其天才,使假以王念孙先生之年,不更多所成就耶?俊之先生更蚤死于广森先生者五六年,即假以广森先生之年,所遗亦必可观,言之悲痌。昔魏文帝吴质书,称“德琏常斐然有著作意,其才学足以著书”,前后两人俱各赍志以殁,良用痛惜。

  次顾谷宜教授谓俊之先生学问兴趣属多方面,故各人所云。皆仅能及其一面,予所云者,以彼实哲学家,抑非仅研究哲学,且为一哲学之生活者,故愿言“哲学家之章俊之先生”。予初稔俊之先生于,共事浙大以来,先后迁建德,移泰和,彼有九大箧书籍,弥堪珍贵,乃不计迁徙,赖予为之敦促启运,及到泰和,暑中相与留校,共晨夕者一月且半,彼出其箧中书,乃多关於哲学历史者。问其所属,固皆自藏,盖视数学为哲学之一部,故所研究辄趋深广,予自是乃识其学有渊源,更从而多所切磋,兹就记忆,为述一二。彼为生活上之哲学家者,彼所藏书,既属珍贵,问何不亟求转徙,以免万一,彼对此谓仅生活上之资具,学问之事不应受外物之汨没,书外物也,宜不受其累坠。彼生长世家,向历安佚,及至宜山,室无窗,地无板,怡如也,以为学者不应注意及此。在泰和时每饭粗粝,不出一角之值,医生屡有诫言,而不稍加措意,彼实味于尼采由困苦中始识学术真谛之指,诚所谓士志于学,而不计恶衣恶食者也。人尝劝其婚娶,彼言中国学术难得进步者,在好求团体生活,如结婚或朋附,尽心学问当在独居无俚,环境寂静之时,家庭团体生活皆非所宜,此亦其哲学态度之一端。彼之治学,亦持哲学家之态度,譬如对数学,以为非完全属客观,而视与个人及民族有关。西洋数学最先行世者为具体之几何,以属直接实用,东方则抽象与间接,故代数学起于,皆各代表其民族。彼究数学史,以每一数学家皆代表一民族之特性,由以启予者良复不浅。数学碻非机械,诚与民族有关,以彼所表章多属史,而与通常者异其趣,颇近李俨。然氏仍涉通常,而俊之先生则归于考证,注意于每一代表之精神,益以数学为工具,而目的则端在哲学,故凡百以哲学之意义为其基调。至对史学,亦复持此态度,视考证为一方面事,从而有其时代精神之认识,大抵当时人不识此种精神,而另一时代始认识之。譬例甚多,综谓每一时代有其特具之精神,每一理想不能遗之而独立,要当了解之超脱之而毋为所囿,史学家之态度固应尔尔。吾尝谓中国为史学发达之国家,与史教之民族,彼持说适与相反,谓中国人无史观,中国虽有长期与完整之史著,然无时代观,中国近数千年来迄无变化,史著更少表扬,此日作史在每一时代精神之研究,取迳考证,由以明其时代精神,更从而求超脱,究彼学养之渊源,盖得力于亚里斯多德尼采底尔泰三人,而予之最后影象,斯为由以识西洋文化之所指归,彼实一具体的西洋文化之样本也。

  次农业经济学系主任梁庆桩教授谓俊之先生伟大,吾人祗能见树而不见林,惟聚树成林,予所见树之伟大者,愿言一二。与彼初结识于泰和,继至宜山,彼僦居予宅内,有人告予以彼夙有痼疾,嘱稍远之,予转与之同情,以是共处,多所认识,略率数事,以见一斑。彼尝昧于薪布之发给,到宜山后,为之查出不少,曾无“利”念,抑无“名”念,惟对国事则多所关怀,如到宜山后,搜获关于安南资料,及获母氏急电促行,仍复先出地,致多劳瘁。常以国人治学,多承外人好尚,思亟起直追,度越外人,又每与德国通函,讳言浙大,必展转而后使达,盖自忖学识在不过助教,今一行归国,便作教授,深畏人知,重玷邦国。若对学生教诲,诚恳恳懃懃,将去之前,不遑收拾书物,乃幷最后两日之力,召所导学生而与之语,他人诚难望其项背也。

  次王师羲教授致辞谓前共事山东大学,比邻三月,相见但作微笑颔首,迄无一语相通,人亦但知其勤学有礼,不苟言笑,嗣拟西行,适有“七七”之变,时山大同人多留渎,闻彼改应浙大之聘,多为诧异,继复知其定期赴,该车适与松江车站机惨炸之役,死亡近千,度必罹难,后知无恙,咸为欣慰弗置,不图此种欣慰,今乃宛如流水逝矣。愿代表山大同人致其哀思。

  次浙大学生会代表钱克仁君致辞,称以最具体之事为言。俊之先生初来浙大,教高等微积分,同学七人受业,初皆茫然不解,先生乃谓前在山大亦然,明解者终祗两人而已。然虽高深,弥复善诱,时在宜山警报频仍,先生常对予等言:“予不怕死,设须走避,予为诸同学殿”。以是常为警报声中弦歌最后中辍之一班。先生课读既严,更谆嘱同学多阅史地书籍,为人谦虚若谷,择善而从,日以研究为业,所言皆富意境,此种精神,予等益永矢不忘,力行不渝者也。

  末由顾爱宜教授代表家属致谢,并报告太夫人来函,称及逝世经过及纪念方法,逝世后于其革槖中得零简,嘱所有书籍,悉以捐赠浙大云云。遂宣告礼成,摄影散会,时日正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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