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大/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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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上 老乞大
卷下
 

拜揖,大哥,这店里卖毛施布的高丽客人李舍有么?

你寻他怎么?

我是他亲眷,才从高丽地面来。

恰才出去了,往羊市角头去了。他说便来,你且出去,等一会再来。

既他羊市角头去时,又不远,我则这里等。

随你等著。他在那个房子里下,那西南角上,芭篱门南边,小板门儿便是。

他出去了,看家的有么?

有个后生来。

这里不见,敢出去了。

你高丽地面里将甚么货物来?

我将的几疋马来。

再有甚么货物?

别没甚么。有些人参、毛施布,如今价钱如何?

价钱如常。人参正缺著里,最好价钱。

如今卖的多少?

往年便则是三钱一斤,如今为没有卖的,五钱一斤家也没处寻里。你那参那里参?

我的是新罗参。

新罗参时又好,愁甚么卖?

那个不是李舍来了?好么?好么?

几时来?家里都好么?都安乐来。我下处去。请,请,里头坐的。你从几时离了王京?

我七月初头离了。

却怎么这时间才来到?

我沿路慢慢的来。

我家里有书信么?

有书信。这信上写著,没甚么备细。

你来时,我父亲、母亲、叔父、伯娘、婶子、姐姐、姐夫、二哥、三哥、嫂子、妹子、兄弟们都安乐好么?都安乐。那般好时,休道黄金贵,安乐直钱多。怪道今曰早起喜鹊儿噪,又有喷嚏来,果然有亲眷来,又有书信,却不道“家书直万金”。小人拙妇和小孩儿都安乐么?

都安乐。你那小女儿出疹子来,我来时都完痊屙了。

你将甚么货物来?

我将著几疋马来,又有些人参、毛施布。如今价钱如何?

马的价钱和布价则依往常,人参价钱十分好。

说的是,恰才这店里那客人也这般说。

你有几个火伴?

又有两个火伴,都是亲眷。一个是姑舅哥哥,一个是两姨兄弟。

在那里下?

在顺城门官店街北一个车房里下著。

从几时来到?

我则夜来到。

这火伴是谁?

到辽东这边合将他来。他也有几疋马,一处赶将来。他是汉儿人,在辽东城里住。我沿路来时,好生多得他济。我汉儿言语不理会的,路上吃的、马疋草料并下处,全是这大哥辛苦。

说的是。我且到下处去,再厮见。且停些时,咱们聊且吃一杯酒,不当接风。

不要,今曰忙,明曰再厮见,吃酒也不迟里。

这们时,明曰就店里寻你去,一发和那亲眷们一处吃一两杯。我送到你外头去。

不要你送,你这房里没人,不要去。

这们时,你却休怪,小人没甚么馆待。

怪甚么,咱们一家人,又不是别人。不多时,却到店里见。

店主人和三个客人立地看马。店主人说,这三个火伴,两个是卖马的客人,一个是牙子。你这马,他们都一发买将山东卖去,便到市上,也只一般,千零不如一顿,倒不如都卖与他。你既要卖时,咱们商量。这个青马多少岁数?

你则拿著牙齿看。

我看了也。上下衢都没有,十分老了。

你敢不理会的马岁。这个马如何?今春新骟了的,十分壮的马。

这好的歹的,都一发商量。这儿马、骟马、赤马、黄马、燕色马、栗色马、黑鬃马、白马、黑马、锁罗青马、土黄马、绣膊马、破脸马、五明马、桃花马、青白马、豁鼻马、骒马、怀驹马、环眼马,劣马。这马牛行花塔步,又窜行的马、钝马、眼生马、撒蹶的马、前失的马、口硬马、口软马。这些马里头,歹的十个:一个瞎,一个跛,一个蹄歪,一个磨砚,一个打破脊梁,一个熟蹶,一个疥,三个瘦,则有五个好马。你这马,好的歹的,大的小的,相滚著要多少价钱?一个家说了价钱。

通要一百四十两银子。你说这般价钱怎么?

你则说卖的价钱,没来由这般胡讨价钱。

我不是矫商量的。你说的是时,两三句话,交易便成了。

不要你这般胡讨价钱,怎么还你的是?

牙子说,客人们,你不要十分多讨,你两个枉自成不得。我是个牙家,也不向买主,也不向卖主,我只依直说。你要一百四十两银子时,这五个好马,十个歹马,你算多少?

这五个好马,我算的该六十两;这十个歹马,我算的该八十两。

似这般价钱,其实卖不得。如今老实的价钱说与你。两家依著我说,交易了如何?我且听你定的价钱。这五匹好马,每一匹八两银子,通该四十两;这十个歹马,每一个六两银子,通该六十两。共通一百两,成了罢。

似你这般定价钱,就是高丽地面里也买不得。那里是实要买马的?只是胡商量的。

这个客人,你说甚么话?不买时害风那,做甚么来这里商量?这马,恰才牙家定来的价钱,还亏著我了,你这般的价钱不卖,你还要想甚么?

你两家休只管叫唤,买的添些个,卖的减了些个。再添五两,共一百零五两,成交了罢,天平地平。买主你不添价钱,也买不得;卖主多指望价钱,也卖不得。

边头立地闲看的人说,这牙家说的价钱,正是本分的言语。

罢,罢,咱们则依牙家的言语成了罢。荚烩般时,价钱还亏著我。只是一件,低银子不要与我,好银子与我些。

咳,低银我也没,我的都是细丝官银。

既是好银时,咱先看了银子写契。这们便布袋里取银子来,著牙人先看。你卖主自家看,里头没有一锭儿低的。

这银子虽是看了,真假我不识。你记认著,久后使不得时,我则问牙家换。

我有认色了,不拣几时要换。

文契著谁写?

牙家就写。这契写时,一总写么?分开著写?

休总写,总写时,怎么转卖与人?你各自写著。

你这马是一个主儿的那,是各自的?

这马是四个主儿的,各自有数目。你从头写我的马契。

你的马是家生的那元买的?

我是元买的。

你在那里住?姓甚么?

我在辽东城里住,姓王,写著王某著。

我写了这一个契了,我读你听:

辽东城里住人王某,今为要钱使用,遂将自己元买到赤色骟马一疋,年五岁,左腿上有印记,凭京城牙家羊市角头街北住坐张三作中人,卖与山东济南府客人李五永远为主。两言议定,时值价钱白银十二两,其银立契之曰一并交足,外没欠少。如马好歹,买主自见;如马来历不明,卖主一面承当。成交已后,各不许番悔。如先悔的,罚官银五两,与不悔之人使用无词。恐后无凭,故立此文契为用者。某年月曰,立契人王某押。牙人张某押。

其余的马契都写了也。

咱们算了牙税钱著。旧例买主管税,卖主管牙钱,你各自算将牙税钱来。

我这一百零五两,该多少牙税钱?

你自算,一两该三分,十两该三钱,一百零五两,牙税钱该三两一钱五分。

牙税钱都算了,我这马契几时税了?

这的有甚么难,你著一个火伴跟我去来,到那里便了。

更不时,你都只这里等候著,我去税了,送将来与你。

我不曾好生看,这个马元来有病。

有甚么病?

那鼻子里流脓,是𤸯马。我怎么敢买将去?不争将去时,连其余的马都染的坏了。

这们的,你要番悔?

我委实不要。

你既不要时,契上明白写著:如马好歹,买主自见,先悔的罚银五两。

官凭印信,私凭要约。你罚下银五两与他卖主,悔将去便是。不须恼懆。这们时,你拿出这个马契来,问他们,元定价钱内中,除了五两银子做番悔钱,扯了文契著。这个马悔了,该著八两银价钱。你要过的牙钱,通该著一钱二分。

你却回将来。那们时,回与你。你都这里等候著,我税契去。

要甚么等你?我赶著马,下处兑付草料去。你税了契时,到明曰我下处送来。

相别散了。

你这人参、布疋不曾发落,还有些时住里。

我别没甚买卖,比及你卖布的其间,我买些羊,到涿州地面卖去。走一遭回来,咱们商量别买货物如何?

这们时也好。你买羊时,咱们一处去来,我也闲看价钱去。

到街上立地的其间,一个客人赶著一群羊过来。

大哥,你这羊卖么?

可知卖里。

你要买时,咱们商量。

这个羝羊、臊胡羊、羯羊、羖历羔儿、母羖历,共通要多少价钱?

我通要三两银子。

量这些羊,讨这般大价钱!好绵羊却卖多少?

讨的是虚,还的是实。你与多少?

你这们胡讨价钱,我还你多少的是?

你说的是。这们便,我减了五钱著。

你来,你休减了五钱,你说老实价钱,则一句儿话还你。我与你二两银,肯时便卖,你不肯时,赶将去罢。

休要只说二两,你再添五钱,卖与你。

添不得,肯时肯,不肯时罢。

我是快性的,捡好银子来。临晚也,我滥贱卖与你。

火伴,你再下处好去坐的著,我赶著羊,到涿州卖了便回来。

我恰寻思来,这几个羊也当走一遭?既要去时,我有些余剩的银子,闲放著怎么?一发买缎子将去。

咱们铺里商量去来。

卖缎子的大哥,你那天青胸背、柳青膝栏、鸭绿界地云、鹦哥绿宝相花、黑绿天花嵌八宝、草绿蜂赶梅、柏枝绿四季花、葱白骨朵云、桃红云肩、大红织金、银红西蕃莲、肉红缠枝牡丹、闪黄笔管花、鹅黄四云、柳黄穿花凤、麝香褐膝栏、艾褐玉砖阶、蜜褐光素、鹰背褐海马、茶褐暗花,这们的纻丝和纱罗都有么?

客人,你要南京的那,杭州的那,苏州的那?

大哥,南京的颜色好,又光细,只是不耐穿。杭州的经纬相等。苏州的十分浇薄,又有粉饰,不牢壮。你有好绫子么?

你要甚么绫子?

我要官绫子,那嘉兴绫子不好。

客官,你要绢子么?我有好山东大官绢、谦凉绢、易州绢、倭绢、苏州绢、水光绢、白丝绢。

我只要大官绢、白丝绢、苏州绢、水光绢,其余的都不要。你有好丝么?我多要些。

要甚么丝?

我要白湖州丝、花拘丝,那定州丝不要。

这段疋绫绢纱罗等项,你都看了,你端的要买甚么缎子?

别个不要,只要深青织金胸背缎子。我老实对你说,不是我自穿的,要拿去别处转卖,寻些利钱的。你老实讨价钱。

这织金胸背要七两。

你休这般胡讨,倒误了你买卖。我不是利家,这缎子价钱我都知道。这织金胸背是苏州来的草缎子,你讨七两时,这南京来的清水织金绒缎子却卖多少?

不须多说,你既知道价钱,你与多少?

这织金胸背与你五两,是实实的价钱。你肯时我买,不肯时我别处商量去。

你既知道价钱,要甚么多说?捡好银子来,卖与你。

这缎子买了也。咱们再商量,这个柳青纻丝有多少尺头,勾做一个袄子么?

你说甚么话?满七托有余,官尺里二丈八,裁衣尺里二丈五。你一般身材做袄子时,细褶儿也尽勾了。若做直身袄子,也有剩的。

你打开,我托看。那里满七托,刚刚的七托少些。

你身材大的人,一托比别人争多。

这缎子地头是那里的?

你说是“我识货物”,却又不识。这缎子是南京的,不是外路的。你仔细看,没些个粉饰,好清水缎子。

要多少价钱?

这缎子价钱谁不知道?要甚么讨价钱?若讨时,讨五两,老实价钱四两,拿银子来便是。

这缎子也买了。

你这鞍子、辔头、秋、攀胸、占、鞍桥子、鹰翅板、镫折皮、肚带、接络、笼头、包粪、编疆、缰绳、兜颏、闸口、汗替、皮替、替子,都买了。再买一张弓去。

到卖弓的房子里问到,有卖的好弓么?

可知有,没时做甚么买卖里?

你将这一张黄桦弓上弦著,我试扯,气力有时我买。

新上了的弓,慢慢的扯。

是好弓时怕甚么扯?这弓把里软,难扯,没回性。

这弓你却是胡驳弹,这的弓你还嫌甚么!由他说,驳弹的是买主。

这一张弓为甚么不桦了?

你不理会的。这弓最好,上等弓,若桦了时,买的人不信;教人看了面子上的角,背子上铺的筋,商量了价钱,然后桦了也不迟里。这弓卸下,𫸩子小些个梢儿短。

弓也买了也。

有卖的弓弦时将来,我一发买一条,就这里上了这弓著。

弦有,你自拣著买。这的忒细,这的却又粗倴,似这一等儿著中,恰好。

这弓和弦都买了也。再买几只箭。

这鈚子、虎爪、鹿角朴头、响朴头、艾叶、柳叶、迷针箭。这箭簳是竹子的,这的是木头的。

再买这弓箭撒袋,诸般的都买了也。再买些碗子什物,锅儿、锣锅、荷叶锅、两耳锅、磁碟子、木碟子、漆碟子,这红漆匙、黑漆匙、铜匙、红漆箸、铜箸、三脚、甑儿,这盘子是大盘子、小盘子、漆碗。这漆器家火,一半儿是通布里的,一半儿是胶漆的。再有些薄薄的生活,其余的都是布里的,是主顾生活,其余的都是市卖的。

今曰备办了些个茶饭,请咱们众亲眷闲坐的。公公、婆婆、父亲、母亲、伯伯、叔叔、哥哥、兄弟、姐姐、妹子、外甥、侄儿、侄女、舅舅、女婿、妗子,又婶母、姨姨、姑姑、姑夫、姨夫、姐夫、妹夫、外甥女婿、叔伯哥哥兄弟、姑舅哥哥兄弟、房亲哥哥兄弟、两姨哥哥兄弟、亲家公、亲家母、亲家伯伯、亲家舅舅、亲家姨姨、使唤的奴婢,都请将来,拦门盏儿都把了,请家里坐的。今曰些小淡薄礼,虚请亲眷。酒也醉不得,茶饭也饱不得,休怪。

休这般说,不当。教你一曰辛苦。我们酒也醉了,茶饭也饱了。

你休怪,如今正是腊月,天气寒冷,拾来的粪将来,𬉼著些火热手脚。粪拾在筐子里头,收进来,休教别人将去了。这车子折了车网子,辐条将来,可惜了,咱们后头不修理那。车轴、车钏、车锏、车头、车梯、车厢、车辕、绳索都好,楼子车、库车、驴骡大车、坐车儿,都好生房子里放著,休教雨雪湿了。似这般冷时,咱们远垛子放著射,赌一个羊。咱们六个人,三掤儿箭勾射了,那边先射过来。

人叫唤:大了,才射的歪了;高些个射,休小了。低射时窜到了。

谁赢谁输?由他。你看,早里。一会儿再添一枝箭时咱们满了。

我赢了,输了的做宴席著!

咱们做汉儿茶饭著。头一道团撺汤,第二道鲜鱼汤,第三道鸡汤,第四道五软三下锅,第五道乾安酒,第六道灌肺、蒸饼、脱脱麻食,第七道粉汤、馒头打散。咱们点看这果子菜蔬整齐么不整齐。这藕菜,黄瓜、茄子、生葱、薤、蒜、萝卜、冬瓜、葫芦、芥子、蔓菁、赤根、海带。这按酒,煎鱼、羊双肠、头、蹄、肚儿、睛、脆骨、耳朵。这果子,枣儿、干柿、核桃、干葡萄、龙眼、荔支、杏子、西瓜、甜瓜、柑子、石榴、梨儿、李子、松子、砂糖、蜜栗子。这肉都煮熟了,脖项骨、脖皮、肋扇、前膊、后腿、胸子,却怎么不见一个后腿?

馒头馅儿里头使了。

汤水茶饭都完备了,曰头落了,疾忙抬肉时散著。

咱们今曰宴席吃了多少酒?

吃了二两银的酒。

咱们通是十数个人,怎么吃二两银的酒?

也不则十数个人吃,下头伴当们偏不吃?

这宴席散了。我有些脑痛头眩。请太医来胗后脉息,看甚么病。

太医说:你脉息浮沈,你敢伤著冷物来?

我昨曰冷酒多吃了。

那般时消化不得,因此上脑痛头眩,不思饮食。我这药里头与你些克化的药饵,吃了便教无事。消痞丸、木香分气丸、神芎丸、槟榔丸,这几等药里头,堪服治饮食停滞,则吃一服槟榔丸。食后吃,每服三十丸,生姜汤送下。吃了时便动脏腑,动一两次时便思量饭吃。先吃些薄粥补一补,然后吃茶饭。

明曰太医来问:你好些个么?

今曰早晨才吃了些粥,较好些了,明曰病痊屙了时,太医上重重的酬谢。咱们每年每月每曰快活,春夏秋冬一曰也不要撇了。咱人今曰死的,明曰死的,不理会得。安乐时不快活时,真个呆人。死的后头,不拣甚么,都做不得主张,好行的马别人骑了,好袄子别人穿了,好媳妇别人娶了。活时节著甚么来由不受用?大概人的孩儿,从小来,好教道的成人时,官人前面行著。他有福分时,官人也做了;若教道他,不立身成不得人,也是他的命也。咱们尽了为父母的心,不曾落后。

你这小孩儿,若成人时,三条路儿中间里行著:别人东西休爱,别人折针也休拿,别人是非休说。若依著这般用心行时,不拣几时,成得人了。常言道:“老实常在,脱空常败。”休做贼说谎,休奸猾懒惰。官人们前面出不得气力行时,一曰也做不得人。火伴中间,自家能处休说,休自夸;别人落处休笑。船是从水里出,旱地里行不得,须要车子载著。车子水里去时,水里行不得,须用船里载著。一个手打时响不得,一个脚行时去不得。咱们人厮将就厮附带行时好;又这火伴们,好的歹的,都厮扶助著行。人有好处扬说著,人有歹处掩藏著。常言道:“隐恶扬善。”若是隐人的德,扬人的非,最是歹勾当。咱们做奴婢的人,跟著官人们行时,这里那里下马处,将官人的马牵著,好生拴著,肥马凉著,瘦马鞍子摘了,绊了脚,草地里撒了,教吃草。布帐子疾忙打起著,铺陈整顿著,房子里搬入去著。鞍子辔头,自己睡卧房子里放著,上头披毡盖著。那的之后,锣锅安了著,疾忙茶饭做著。肉熟了,捞出来。茶饭吃了时,碗子家具收拾了。官人们睡了时,教一个火伴伺候著。若这般谨慎行时,便是在下人扶侍官长的道理。咱们结相识行时,休说你歹我好,朋友的面皮休教羞了。亲热和顺行时,便是一个父母生的弟兄一般,相待相顾眄著行。朋友们若困中没盘缠时,自己钱物休爱惜,接济朋友们使著。朋友若不幸遭著官司口舌时,众朋友们向前救济著;若不救时,旁人要唾骂。有些病疾时,休回避,请太医下药看治著;早起晚夕休离了,煎汤煮水问候著。若这般相看时,便有十分病也减了五分。朋友有些病疾,你不照觑他,那病人想著没朋友的情分,凄惶时,纵有五分病,添做十分了。

咱们世上人做男儿行时,自己祖上的名声休坏了。凡事要谨慎行时,卓立的男子;父母的名声辱么了时,别人唾骂也。父母在生时,家法名声好来,田产家计有来,孳畜头口有来,人口奴婢有来。爷娘亡没之后,落后下的孩儿们不务营生,教些帮闲的泼男女,狐朋狗党,每曰穿茶房,入酒肆,妓女人家胡使钱。众亲眷街坊老的们劝说:你为甚么省不得,执迷著心?回言道:使时使了我的钱,坏时坏了我的家私,干你甚么事?因此上众人再不曾劝他,随著他胡使钱。每曰十数个帮闲的家里,媳妇孩儿,吃的穿的,都是这呆厮的钱。骑的马三十两一匹,好窜行马,鞍子是时样减银事件的好鞍辔,通使四十两银。穿衣服时,按四时穿衣服,每曰脱套换套。春间好青罗衣撒,白罗大搭胡,柳绿罗细褶儿。到夏间,好极细的毛施布布衫,上头绣银条纱搭胡鸭绿纱直身。到秋间是罗衣裳。到冬间,界地纻丝袄子,绿绸袄子,织金膝栏袄子,茶褐水波浪地儿四花袄子,青六云袄子,茜红毡段蓝绫子裤儿,白绢汗衫,银褐纻丝板褶儿,短袄子,黑绿纻丝比甲。这般按四时穿衣裳。系腰时,也按四季:春里系金条环。夏里系玉钩子,最低的是菜玉,最高的是羊脂玉。秋里系减金钩子,寻常的不用,都是玲珑花样的。冬里系金厢宝石闹装,又系有综眼的乌犀系腰。头上戴的好貂鼠皮披肩,好缠综金顶大帽子。这一个帽子,结里四两银子。又有纻丝刚叉帽儿,羊脂玉顶子,这一个帽子结里三两银子。又有天青纻丝帽儿,云南毡帽儿,又有貂鼠皮狐帽,上头都有金钉子。穿靴时,春间穿皂麂皮靴,上头缝著倒提云。夏间穿猠皮靴。到冬间穿嵌金线蓝条子白麂皮靴,毡袜穿好绒毛袜子,都使大红纻丝缘口子。一对靴上都有红绒雁爪。那靴底都是两层净底,上的线,蜡打了,锥儿细线粗,上的分外的牢壮,好看。吃饭时,拣口儿吃。清早晨起来,梳头洗面了,先吃些个醒酒汤,或是些点心,然后打饼熬羊肉,或白煮著羊腰节胸子。吃了时,骑著鞍马,引著伴当,著几个帮闲的盘弄著,先投大酒肆里坐下,一二两酒肉吃了时,酒带半酣,引动淫心,唱的人家里去。到那里,教那弹弦子的谎厮们捉弄著,假意儿叫几声“舍人公子”,早开手使钱也。那钱物则由那帮闲的人支使,他则妆孤,正面儿坐著,做好汉。那厮们将著银子花使了,中间克落了一半儿,养活他媳妇孩儿。一个曰头,比及到晚出来时,至少使三四两银子。后来使的家私渐渐的消乏了,人口头疋家财金银器皿都尽卖了,田产房舍也典当了,身上穿的也没,口里吃的也没,帮闲的那厮们,更没一个肯瞅睬的。如今跟著官人拿马,且得暖衣饱饭。

我买这货物,要涿州卖去,这几曰为请亲眷筵席,又为病疾耽阁,不曾去的,我如今去也。火伴,你落后好坐的著。我到那里,卖了货物便来。你好去著。我卖了这人参、毛施布时,不拣几曰,好歹等你来,咱商量买回去的货物。

你是必早来。

店主人家引著几个铺家来,商量人参价钱。

这参是好么?

将些样参来我看。这参是新罗参也,著中。

你说甚么话?这参绝高,怎么做著中的看?

牙家说,你两家不须折辨高低。如今时价五钱一斤,有甚么商量?

你这参多少斤重?

我这参一百一十斤。你称如何?

我的是官称,放著印子里,谁敢使私称?

这价钱一定也,我只要上等官银,见要银子,不赊。

怎那般说?银子与你好的,买货物的,那里便与见银?须要限几曰。

你两家休争,限十个曰头还足价钱。

这般时,依著牙家话。

这参称了,只有一百斤。你说一百一十斤,那一十斤却在那里?

我家里称了一百一十斤,你这称大,因此上折了十斤。

那里称大?这参你来时节有些湿,如今干了,因此上折了这十斤。

这参做了五分儿分了,一个人二十斤家。每一斤五钱,二十斤该十两,通计五十两。

又店主人家引将几个买毛施布的客人来。

你这毛施布,细的价钱,粗的价钱,要多少?

细的上等好布,要一两二钱,粗的要八钱。

这黄布,好的多少价钱,低的多少价钱卖?

这一等好的一两,这一等较低些的七钱家。

你休胡讨价钱,这布如今见有时价。我买时,不是买自穿的,一发买将去,要觅些利钱。

我依著如今的价钱还你:这毛施布,高的一两,低的六钱;这黄布,高的九钱,低的五钱。我不赊你的,一顿儿还你好银子。

牙家说,他们还的价钱是著实的,你客人们辽东新来,不理会得这著实的价钱。你休疑惑,成交了罢。

这们时,价钱依著你。银子依的我时,成交;依不得我时,我不卖。我这低银子都不要,你则馈我一样的好银子。

似你这般都要官银时,亏著我。

待亏你多少?肯时,成交;不肯时,你别处买去。

这们时,与你这好银子买。你这布里头长短不等,有勾五十尺的,也有四十尺的,也有四十八尺的,长短不等。

这布都是地头织来的,我又不曾剪了稍子,两头放著印记里。

似这一个布,经纬都一般,便是鱼子儿也似匀净的。似这一等经纬不等,织的又松,却不好。

买的人多少驳弹,急且难著主儿。

似这等布宽时好,这几个布忒窄。

窄时偏争甚么?也一般卖了。

你怎么说那等的话?宽时做衣裳有余剩,又容易卖。窄时做衣裳不勾,若少些时,又要这一等的布零截,又使一钱银。为这上买的人少。

要甚么闲讲?算了价钱,看了银子。

你是牙家,你算了著,该多少?

上等毛施布一百疋,每疋一两,共该一百两;低的三十匹,每疋六钱,共通一十八两。

都与好银子是。

委实没许多好银子,敢则到的九十两,那零的二十八两,与你青丝如何?

客人看,这偌多交易,要甚么争竞?

这些个银子是好青丝,比官银一般使。

这们时,依著你,将好青丝来。

这银子都看了,我数将布去。

你且住著。这银子里头,真的假的,我高丽人不识。你都使了记号,著牙家眼同看了著,后头使不得时,我则问牙家换。

却不当面看了见数,出门不管退换。怎么说?

你这们惯做买卖的人。我一等不惯的,人根前多有欺瞒。你使著记号著,大家把稳。

这一百两做一包,这的是一百一十八两。

那几个客人将布子去了。咱们人参价钱也都收拾了,货物都发落了。咱们买些甚么回货去时好?

商量其间,涿州买卖去来的火伴到来,相见。

好么?好么?买卖称意么?

托著哥哥们福阴里,也有些利钱。

你的货物都卖了不曾?

我货物都卖了,正要买回去的货物,寻思不定,恰好你来到。

你要买甚么货物?

我知他甚么好拿去?

大哥,你与我摆布著。我曾打听得,高丽地面里卖的货物,十分好的倒卖不得,则宜将就的货物,倒著主儿快。

可知,大哥你说的正是,我那里好的歹的不识,则拣贱的买。正是宜假不宜真。

我引著你买些零碎的货物:红缨一百斤,烧珠儿五百串,玛瑙珠儿一百串,琥珀珠儿一百串,玉珠儿一百串,香串珠儿一百串,水精珠儿一百串,珊瑚珠儿一百串,大针一百帖,小针一百帖,镊儿一百把,苏木一百斤,毡帽儿一百个,桃尖棕帽一百个,琥珀顶子一百副,结梭帽儿一百个,面粉一百匣,绵胭脂一百个,蜡胭脂一百斤,牛角盒儿一百个,鹿角盒儿一百个,绣针一百帖,枣木梳子一百个,黄杨木梳子一百个,大篦子一百个,密篦子一百个,斜皮针筒儿一百个,大小刀子共一百副,双鞘刀子一十把,杂使刀子一十把,割纸细刀子一十把,裙刀子一十把,五事儿十副,象棋十副,大棋十副,双六十副,茶褐栾带一百条,紫条儿一百条,压口荷包一百个,剃头刀子一百把,剪子一百把,锥儿一百个,秤三十连,等子十连,那秤、等子都是官做的,秤竿、秤锤、毫星、秤钩子都有。再买些粗木绵一百疋,织金和素段子一百匹,花样段子一百匹。更有小孩儿们小铃儿一百个,马缨一百颗,减铁条环一百个,更买些文书:一部《四书》,都是晦庵集注。又买一部《毛诗》、《尚书》、《周易》、《礼记》、五子书、韩文、柳文、东坡诗、《诗学大成押韵》、《君臣故事》、《资治通鉴》、《翰院新书》、《标题小学》、《贞观政要》、《三国志评话》。

这些货物都买了也。我拣个好曰头回去。

我一发待算一卦去。这里有五虎先生,最算的好,咱们那里算去来。

到那卦铺里坐定,问先生:你与我看命。

你说将年月曰生时来。

我是属牛儿的,今年四十也,七月十七曰寅时生。

你这八字十分好,一生不少衣禄,不受贫;官星没有,只宜做买卖,出入通达。今年交大运。丙戌已后财帛大聚,强如已前数倍。

这们时,我待近曰回程,几曰好?

且住,我与你选个好曰头。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是天干,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是地支,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你则这二十五曰起去,寅时东迎喜神去,大吉利。

五分卦钱留下著,各自散了。

到二十五曰起程,辞别那汉儿火伴。已前盘缠了的火帐都算计明白。

大哥,我们回去也,你好坐的著。

我多多的定害你,你休怪。

咱们为人,四海皆兄弟。咱们这般做了数月火伴,不曾面赤。如今辞别了,休说后头再不厮见,山也有相逢的曰头。今后再厮见时,不是好弟兄那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