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章义序
天下道一而已,贤者识大,不贤者识小。贤者之性,又有高明沈潜之分,行而各善其所乐。于是先王之道有异统,遂至相非而不容并立于天下,夫恶知其始之一也。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老彭者,老子也。孔子告曾子、子夏,述所闻老聃论礼之说,及《老子》书言“以丧礼处战”之义。其于礼精审,非“信而好古”能之乎?“南行者久而不见冥山,求之过也。”夫老聃之言礼,盖所谓求之过者矣。方其好学深思,以求先王制礼之本意,得先王制礼之本意,而观末世为礼者循其迹而谬其意。苛其说而益其烦,假其名而悖其实,则不胜悁忿而恶之。“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夫礼,贵有诚也。老子之初志,亦如孔子,而用意之过,贬末世非礼之礼,其辞偏激而不平,则所谓“君子驷不及舌”者与!且孔子固重礼之本,然使人“宁俭宁戚”,“下学上达”而已,“庸言之必谨”。逮七十子之徒,推孔子之义极言之,固多高远失中,此亦圣门好古达于礼者之言失也。夫老子,特又甚焉耳。
孔子遇老聃,问礼于其中年,而《老子》书成于晚岁,孔子盖不及知也。《老子》书所云“绝圣弃智”,盖谓圣智仁义之伪名,若臧武仲之为圣耳,非毁圣人也。而庄子乃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老子云“贵以身为天下”者,言不以天下之奉加于吾身为快,“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以是为自贵爱也。而杨朱乃曰“不拔一毛以利天下”,皆因其说而益甚为谬。夫老子言诚有过焉,虽举其末学益谬,推原及老子以为害天下之始,老子亦有所不得辞,然是又岂老子所及料哉?世乃谓老子之言固已及是,而儒者遂不肯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为老子之行。夫孔子于老子,不可谓非授业解惑者,以有师友之谊甚亲,故曰我老彭。解《论语》者,顾说为商之大夫,不亦远乎?其说出于《大戴礼记》,吾意其辞托于孔子而实非,殆不足据耶?抑所举别有是人耶?若《论语》之老彭,非商大夫可决也。
《老子》书,六朝以前,解者甚众。今并不见,独有所谓河上公《章句》者,盖本流俗人所为,托于神仙之说。其分章尤不当理,而唐、宋以来莫敢易,独刘知几识其非耳。余更求其实,少者断数字,多则连字数百为章,而其义乃明,又颇为训其旨于下。夫著书者,欲人达其义,故言之首尾曲折,未尝不明贯,必不故为深晦也。然而使之深晦、迂而难通者,人好以己意乱之也。《庄子天下篇》引《老子》语,有今文所无,则知传本今有脱谬。其前后错失甚明者,余少正之,并以待世好学君子论焉。
太史公书不甚知姓氏之别。又自唐以前,读者差不若《汉书》之详,故文多舛误。夫老子,老其氏也,聃其字也。太史公文盖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汉末妄以老子为仙人不死,故唐固注《国语》,以为即伯阳父。流俗妄书,乃谓老子字伯阳,此君子所不宜道。当唐之兴,自谓老子之裔,于是移《史记》列传,以老子为首,而媚者遂因俗说以改司马之旧文,乃有字伯阳谥曰聃之语,吾决知其妄也。老子匹夫耳,固无谥。苟弟子欲以谥尊之,则必举其令德,乌得曰聃?孔子举所严事之贤士大夫,皆举氏字,晏平仲、蘧伯玉、老聃、子产,其称一也。陆德明《音义》注《老子》两处,皆引《史记》曰“字聃”,河上公曰“字伯阳”,不谓为《史记》之语。陆氏书最在唐初,所言《史记》真本盖如此,则后传本之非明矣。
老子所生,太史公曰“楚苦县”,或曰陈国相人。《庄子》载孔子、阳子朱皆南之沛见老子。夫宋国有老氏,而沛者宋地。言老子所生,三者说异,而《庄子》尤古,宜得其真。然则老子其宋人子姓耶?“子”之为“李”,语转而然,犹姒姓之或以为弋也。彭城近沛,意聃尝居之,故曰老彭,犹展禽称柳下也,皆时人尊有道而氏之。晋穆帝名聃,字彭子。汉、晋旧儒必有知老彭为聃之氏之说者矣,后世失之,乃不能明也。乾隆四十八年夏六月,桐城姚鼐序。
《后汉书·桓帝纪》章怀注:“《史记》曰: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名耳,字聃,姓李氏。”吾作此序,未及检引。然则改此文,疑玄宗以后事。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