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之先生与陈世棻君函
你的信收到了。
我曾劝杨振声先生作中国教育学说史及中国教育制度史,并且答应他材料上的援助。这是因为教育史的材料往往与哲学史的材料相关,故我自信也许能帮一点忙;并不是因为我对于此项材料有什么特别的搜集。
我看你的信,可以推知你的研究在于制度史的方面。我以为教育制度史有两种做法:
一,单叙述制度的沿革变迁,略如《九通》中所记而加详。这是死的制度史。
二,不但述制度的历史,还要描写某种制度之下的“学生”生活状态。这才是活的制度史。
例如写各时代的太学,应注重在搜求太学生活的材料。如宋之太学生活,宜于各家文集及笔记中求之。试举一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四有“无官御史”一条云:
太学古语云:“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言其清苦而鲠亮也。
这十个字写宋太学的地位与生活,何等清楚!此条后半写乾淳间与嘉定间的太学生活的不同,详释此十字,也是重要史料。
又如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三“张乂林叔弓”一条,可考当日“斋长”与诸生的关系;卷十七“方大猷”一条,可考当日太学生的威势,皇帝尚不敢碰他。此皆太学史料也。
又如述各代的小学,应写当日小学生活作何状况。如“上大人,孔一己”见于《宗杲集》中,可见其起在北宋或北宋以前。如元稹序《长庆集》,说“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此史料也。
明代小学的情形,最详细的描写莫如《醒世姻缘》小说。此书第三十三回与三十五回真是长篇大幅的绝好教育史料!(所谓“徐文长故事”的最早记载也出在第三十三回及他回。)三十五回论南北教书先生的方法不同,其论南方先生一段可引作例:
那南边的先生,真真实实的背书,真真看了字,教你背,还要连三连五的带号。背了还要看著你当面默写。写字真真看你一笔一画,不许你潦草。写得不好的,逐个与你改正。写一个就要认一个。讲书的时节,发出自己的性灵,立了章旨,分了节意。有不明白的,就把那人情世故体贴了,譬喻与你,务要把这节书发透明白,才罢。讲完了,任你多少徒弟,各人把出自己的识见,大家辨难。果有什么卓识,不难舍己从人。……这样日渐月磨,循序化诲,及门的弟子怎得不是成材?
这种详细的记叙是很不容易得的。《九通》、《二十四史》里那有这样好材料?
又如《儒林外史》里也有许多关于十八世纪上半的教育史料。
以上略举数例,略说教育制度史的性质与史料的来源。来源不拘一格,搜采要博,辨别要精,大要以“无意于伪造史料”一语为标准。杂记与小说皆无意于造史料,故其言最有史料的价值,远胜于官书。
你的四期区分法也不很圆满。我对于此问题,尚无具体主张,但有数点颇自信为教育制度史的分期的必然标准:
(1)东周以前,无可信的材料,宁可阙疑,不可妄谈“邃古”。
(2)汉代为学制形成的最重要时期:《贾谊》,《董仲舒》,《学记》,《王制》,《文王世子》,《大戴记》,《周礼》,皆极重要的书。
(3)宋代为第二个重要时期;一方面为国学的改革与州郡学的建设,一方面为书院制度的形成,一方面为科举制度的改革。书院的成立尤为重要。
用这三个标准来区分教育史,可以不至于有大错了。
胡适 十三,十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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