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二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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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来会他去打扫屋子地面,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打扫房屋。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是宝玉心中想,不是袭人拈酸。]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不知“好”字是如何讲?荅曰:在“何等行为”四字上看便知,玉兄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若不好起来,那时到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峕下了来,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桞的,[八字写尽蠢鬟,是为衬红玉,亦如用豪贵人家浓妆艶饰插金带银的衬宝钗、黛玉也。]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恍出了房门,只妆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外似有一个人在那里倚着,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覌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此处方写出袭人来,是衬贴法。]只得走上前来。袭人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喷壶借来使使,我们的还没有收拾了来呢。”红玉荅应了,便往㴋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撎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拦着帏幕,方想起今儿有匠人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㴋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去。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文字到此一顿,狡猾之甚。]
展眼过了一日,[必云“展眼过了一日”者,是反衬红玉“捱一刻似一夏”也,知乎?]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所谓一笔两用也!]到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四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且说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用《金刚咒》引五鬼法。]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点上灯,拿腔作势的抄写。[小人乍得意者齐来一玩。]一峕叫彩云到茶来,一时又叫玉玔儿来剪剪灯花,一时又说金玔儿挡了灯影。众丫头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暗中又伏一风月之隙。]到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呢。”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心。”[风月之情,皆系彼此业障所牵。虽云“惺惺惜惺惺”,但亦从业障而来。蠢妇配才郎,世间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犹多,所谓业障牵魔,不在才貌之论。]
二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在那里,戏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语。说了不多几句,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是大家子弟模样。]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内。[余几几失声哭出。]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慈母娇儿写尽矣。]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了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了手道:“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厮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已伏金钏回矣。]只是不淂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爉灯里的滚油烫他一下。因而故意妆作失手,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人都唬了一跳。连忙把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爉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给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跑上炕去给宝玉收拾着,[阿凤活现纸上。]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様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板。赵姨娘时常也该教道教道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便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餋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翻几次我都不理论,[补出素日来。]你们到得了意了,这不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替玉来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炮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縂是为楔紧“五鬼”一回文字。]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两笑,坏极。]道:“便说是自己烫的,[玉兄自是悌弟之心性,一叹。]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坏极!縂是调唆口吻,赵氏寕不觉乎?]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没有,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写宝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有这件癖性,[写林代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紧笔墨。故二人文字虽多,如此等暗伏淡写处亦不少,覌者实实看不出者。]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臓,[二人纯用体贴功夫。][将二人一并,真真写他二人之心玲珑七窍。]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庅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餋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会,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淂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此原非正文,故草草写来。]
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了一大跳,问起原故,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惜一回,又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口内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你好了,这不过是一峕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一叚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浑话,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下来,暗中就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淂空便拧他一下,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道:“这可有什么佛法觧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那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寕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到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呢?“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餋之外,一天多使几觔香油,添在大海灯里。这海灯,就是菩萨的现身,昼夜是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有许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觔油,一斤灯草,[贼婆先用大铺排试之。]那海灯也只比缸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觔的、三觔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点头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啬也。日费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馀斤,合钱三百馀串。为一小儿,如何服众?太君细心若是。]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点,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到不好,[贼道婆!是自“太君思忖”上来,后用如此数语收之,使太君必心悦诚服愿行。贼婆,贼婆,废我作者许多心机摹写也。]还怕哥儿禁不起,到折了福。也不当家,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觔也就是了。“贾母道:”既是这样,你就一日五觔合凖了,每月来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道:”已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施舍。“说毕,那马道婆又闲话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俇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有“各院各房”,接此方不觉突然。]二人见过,赵姨娘叫小丫头到了茶来与他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䌷縀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
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有鞋面子。[见者有分是也。]赵奶奶你有零碎縀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到不了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那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那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儿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馀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了,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赵妪数语,可知玉兄之身分,况在背后之言。]我只不服这个主儿。”[活现赵妪。]一面说,一面又伸出俩个指头儿来。[活现阿凤。]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么?”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是心胆俱怕破。]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教他搬送到娘家去,我就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道: “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都不理论,只凭他去。到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贼婆操必胜之权,赵妪已堕术中,故敢直出明言。可畏可怕!]还等到这时侯!”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问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到有这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交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来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远一步却是近一步。贼婆,贼婆!]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还是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了委曲还犹可,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马了。就便是我希图你的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了我?”[探谢礼大小是如此说法,可怕可畏!]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也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说,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当,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了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的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峕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在耳根底下嘁嘁喳喳喳说了几句话。[所谓狐群狗党大家难免,看官着眼。]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痴妇,痴妇!]走到厨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有道婆作干娘者来看此句。“并不顾”三字怕杀人。千万件恶事皆从三字生出来。可怕可畏可警,可长存戒之。]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几个纸铰的青脸红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如此现成,更可怕。]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宝玉乃贼婆之寄名干儿,一样下此毒手,况阿凤乎?三姑六婆之为害如此,即贾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斋念佛之夫人太君,岂能防范得来?此系老太君一大病。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为写出,使看官再四着眼,吾家儿孙慎之戒之!]正才说完,只见王夫人的丫环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縂不出门,到峕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二三篇书,自觉无味,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得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所谓“闲倚绣房吹桞絮”是也。]信步出来,看堦下新迸出的稚笋,[妙妙!“笋根稚子无人见”,今得颦儿一见,何幸如之。]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恐冷落园亭花桞,故有是十数字也。]惟见花光桞影,鸟语溪声。[纯用画家笔写。]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闺中女儿乐事。]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到像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那去了?”黛玉笑道:“哦,可是到忘了,[该云“我正看《会真记》呢”。一笑。]多谢多谢。”凤姐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道:“论理可到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宝钗道:“味到轻,只是颜色不大好。”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黛玉道:“我吃着好。”[卿爱因味轻也。卿如何担得起味厚之耶?]宝玉道:“你果然吃着好,把我这个也拿了去罢。”凤姐道:“你真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人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叫人送来就是了。我明日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我来了。”凤姐笑道:“到求你,你到说这些闲话。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庅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叚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具不然,叹叹!]众人听了都一齐都笑起来。
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也不言语,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此句还要候查。]说着便啐了一口。
凤姐笑道:“你别做梦!给我们家做了媳妇,你想想?”便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大大一写,好接后文。]还是根基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还是家私配不上?那一点玷辱了谁呢?”林黛玉起身便就走。宝钗便叫:“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到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他两个坐。独凤姐只和林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他们。宝钗方欲说话峕,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忙叫着凤姐等要走。赵、周两个也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跕,我合你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是已受镇,“说不出来”。勿得错会了意。]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起来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自代玉看书起分三叚写来,真无容针之空。如夏日乌云四起,疾闪长雷不绝,不知雨落何时,忽然霹雳一声,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乐如之,其令人寕不叫绝!]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贾母、王夫人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见了,唬的抖衣乱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起来。于是惊动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众媳妇丫嬛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写玉兄惊动若许人忙乱,正写太君一人之钟爱耳。看官勿被作者瞒过。]正都没个主见,只见凤姐儿手持一把明晃晃刚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此处焉用鸡犬?然辉煌冨丽非处家之常也,鸡犬闲闲始为儿孙千年之业,故于此处必用鸡犬二字,方是一簇腾腾大舍。]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写呆兄忙是愈觉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烦。好笔仗,写得出。]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燥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从阿呆兄意中,又写贾珍一笔,妙!]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忙到容针不能。此似唐突颦儿,却是写情字万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颦儿之丰神若仙子也。][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什么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誊不一。也曾百般的医治祈祷,问卜求神,縂无效验。堪堪的日落。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自己亲来瞧问。[写外戚,亦避正文之繁。]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辈并各亲眷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越发糊涂,不醒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时,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收拾得干净有着落。]夜间沠了贾芸等带着小厮们捱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峕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人口不安,也都没有主意。贾赦还是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不都灵效,着实懊恼,[四字写尽政老矣。]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念书人自应如是语。]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倘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阖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偹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心中欢喜称愿。[补明赵妪进怡红为作法也。]
到了第四日早辰,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之谓也。]“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些收拾了,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就如同摘去心去肝一般。赵姨娘在傍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馀悲痛了。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裳穿好,让他早些回去罢,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根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奇语,所谓溺爱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叚文字的。]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傍听见这些话,心中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觧劝。一峕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材都作齐偹了,[偏写一头不了又一头之文,真步步紧之文。]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道:“是谁做了棺材?”一又叠连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的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淂隐隐的木鱼声响,[不费丝毫勉强,轻轻收住数百言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全在此处。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看书人亦要如是看法为幸。]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又听说道有那人口安,家宅颠倒,或逢凶险,或中邪祟不利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等听见这些话,那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又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如此真切,[作者是幻笔,合屋俱是幻耳,焉能无闻?]心中亦是希罕,[政老亦落幻中。]便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疲足道人。[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只见那和尚是怎生模样:
-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
-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看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但见:
-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那僧笑笑道:“长官不须多言。[避俗套法。]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到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二位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到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笑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石皆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观者着眼,方可读《石头记》。]故不灵验了。[读书者覌之。]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诵持诵,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峯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縁满日,若似弹指![见此一句,令人可叹可惊,不忍往后再看矣!]可羡你当时的那叚好处:
-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所谓越不聪明越快活。]
- 却因煅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朝这畨经历:
- 粉渍脂痕污宝光,
- 绮栊昼夜困鸳鸯。
- 沉酣一梦终湏醒,[无百年的筵席。]
- 冤孽偿清好散场!”[三次煅炼,焉得不成佛作祖?]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扵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外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让他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使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淂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自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的醒来,[能领持诵,故如此灵效。]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等如淂了珍宝一般,[昊天罔极之恩如何报得?哭杀幼而丧亲者。]旋熬了米汤来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通灵玉听癞和尚二偈即刻灵应,抵却前回若干《庄子》及语录机锋偈子。正所谓物各有所主也。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李宫裁并贾府三艶、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闻得吃了米汤,醒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声“阿弥陀佛”。[针对得病时那一声。]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笑。众人都不会意,惜春问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与二姐姐病了,又是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儿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縁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那些贫嘴烂舌的人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先写红玉数行引接正文,是不作开门见山文字。
灯油引大光明普照菩萨,大光明普照菩萨引五鬼魇魔法是一线贯成。
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疲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
此回夲意是为禁三姑六婆进门之害,难以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