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第二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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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紅玉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他,卻囬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復去,一亱無眠。至次日天明,方纔起來,就有幾個丫頭來會他去打掃屋子地面,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髮,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打掃房屋。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是寶玉心中想,不是襲人拈酸。]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爲,若好還罷了,[不知「好」字是如何講?荅曰:在「何等行為」四字上看便知,玉兄每情不情,況有情者乎?]若不好起來,那時到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悶悶的,早起來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峕下了來,隔着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裏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桞的,[八字冩盡蠢鬟,是為襯紅玉,亦如用豪貴人家濃粧艶飾插金帶銀的襯寶釵、黛玉也。]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恍出了房門,只粧着看花兒,這裏瞧瞧,那裡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逰廊底下欄杆外似有一箇人在那裏倚着,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泛出者,皆係此等筆墨也。試問覌者,此非「隔花人遠天涯近」乎?可知上幾回非余妄擬也。]只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裏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進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呌他,[此處方冩出襲人來,是襯貼法。]只得走上前來。襲人道:「你到林姑娘那裏去,把他們的噴壺借來使使,我們的還沒有收拾了來呢。」紅玉荅應了,便徃潚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撎頭一望,只見山坡上髙處都攔着幃幙,方想起今兒有匠人在裡頭種樹。因轉身一望,只見那邊遠遠的一簇人在那裏掘土,賈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悶悶的向潚湘館取了噴壺囬來,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着去。只說他一時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論。[文字到此一頓,狡猾之甚。]
展眼過了一日,[必雲「展眼過了一日」者,是反襯紅玉「捱一刻似一夏」也,知乎?]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裡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所謂一筆兩用也!]到是薛姨媽同鳳姐兒並賈家四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囬。
且說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箇《金剛咒》[用《金剛咒》引五鬼法。]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點上燈,拿腔作勢的抄冩。[小人乍得意者齊來一玩。]一峕呌彩雲到茶來,一時又呌玉玔兒來剪剪燈花,一時又說金玔兒擋了燈影。衆丫頭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暗中又伏一風月之隙。]到了一鐘茶來遞與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呢。」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濱,不識好人心。」[風月之情,皆係彼此業障所牽。雖雲「惺惺惜惺惺」,但亦從業障而來。蠢婦配才郎,世間固不少,然俏女慕村夫者猶多,所謂業障牽魔,不在才貌之論。]
二人正説着,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長一短的問他,今兒是那幾位堂客在那裡,戲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語。説了不多幾句,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説了幾句話,[是大家子弟模樣。]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內。[余幾幾失聲哭出。]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寶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慈母嬌兒冩盡矣。]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喫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閙上酒來。還不在那裏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着,便呌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了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呌彩霞來替他拍着。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了手道:「再閙,我就嚷了。」
二人正閙着,原來賈環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廝閙,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已伏金釧回矣。]只是不淂下手,今見相離甚近,便要爉燈裏的滾油燙他一下。因而故意粧作失手,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聽寶玉「噯喲」了一聲,滿屋人都唬了一跳。連忙把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裏外屋的燈拿了三四盞看時,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爉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面命人來給寶玉擦洗,一面又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跑上炕去給寶玉收拾着,[阿鳳活現紙上。]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様慌腳雞似的,我説你上不得髙臺板。趙姨娘時常也該教道教道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便不罵賈環,便呌過趙姨娘來罵道:「餋出這樣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翻幾次我都不理論,[補出素日來。]你們到得了意了,這不越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懷嫉妬之心,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塲惡氣,不但吞聲承受,而且還要替玉來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炮出來,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賈母問怎麼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縂是為楔緊「五鬼」一回文字。]然後又安慰了寶玉一囬,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鳳姐笑[兩笑,壞極。]道:「便說是自己燙的,[玉兄自是悌弟之心性,一嘆。]也要罵人爲什麼不小心看着,呌你燙了!橫竪有一塲氣生的,到明兒憑你怎麼說去罷。」[壞極!縂是調唆口吻,趙氏寕不覺乎?]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囬房去,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就覺悶悶的,沒箇可說話的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囬來沒有,這遍方纔囬來,又偏生燙了。林黛玉便趕着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藥。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麼燙了,要瞧瞧。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着,搖手不肯呌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冩寶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緊筆墨。]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有這件癖性,[冩林代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緊筆墨。故二人文字雖多,如此等暗伏淡冩處亦不少,覌者實實看不出者。]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臓,[二人純用體貼功夫。][將二人一並,真真冩他二人之心玲瓏七竅。]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裡了,有什庅遮着藏着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着脖子瞧了一瞧,問疼的怎麼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餋一兩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會,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與別人相干,免不淂賈母又把跟從的人罵一頓。[此原非正文,故草草冩來。]
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乾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了一大跳,問起原故,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惜一回,又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幾畫,口內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囬,說道:「管保你好了,這不過是一峕飛災。」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裏知道,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一叚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渾話,卻句句都是耳聞目覩者,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過。]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下來,暗中就有許多促狹鬼跟着他,淂空便擰他一下,掐他一下,或喫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徃徃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如此說,便趕着問道:「這可有什麼佛法觧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那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寕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賈母道:」到不知怎麼個供奉這位菩薩呢?「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麼,不過除香燭供餋之外,一天多使幾觔香油,添在大海燈裏。這海燈,就是菩薩的現身,晝夜是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亱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也好做這件功德的。「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菩薩們心願捨罷了。像我們廟裡,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裡的太妃有許多,願心大,一天是四十八觔油,一斤燈草,[賊婆先用大鋪排試之。]那海燈也只比缸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再還有幾家也有五觔的、三觔的、一斤的,都不拘數。那小家子捨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點頭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嗇也。日費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餘斤,合錢三百餘串。為一小兒,如何服衆?太君細心若是。]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點,多捨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爲寶玉,若舍多了到不好,[賊道婆!是自「太君思忖」上來,後用如此數語收之,使太君必心悅誠服願行。賊婆,賊婆,廢我作者許多心機摹冩也。]還怕哥兒禁不起,到折了福。也不當家,要捨,大則七斤,小則五觔也就是了。「賈母道:」既是這樣,你就一日五觔合凖了,每月來打躉來関了去。「馬道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命人來吩咐道:」已後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帶着,遇見僧道窮苦人好施捨。「說畢,那馬道婆又閑話了一囬,便又徃各院各房問安,閒俇了一回。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有「各院各房」,接此方不覺突然。]二人見過,趙姨娘呌小丫頭到了茶來與他喫。馬道婆因見炕上堆着些零碎紬縀灣角,趙姨娘正粘鞋呢。
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有鞋面子。[見者有分是也。]趙奶奶你有零碎縀子,不拘什麼顏色的,弄一雙給我。」趙姨娘聽說,便嘆口氣說道:「你瞧瞧那裏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到不了我手裡來!有的沒的都在那裏,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那馬道婆見說,果真便挑了兩塊袖起來。
趙姨娘問道:「前兒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嘆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裏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箇供,只是心有餘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得箇一官半職,那時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趙姨娘聽了,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罷,罷,再別說起。如今就是箇樣兒,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裡那一個兒!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趙嫗數語,可知玉兄之身分,況在背後之言。]我只不服這個主兒。」[活現趙嫗。]一面說,一面又伸出倆個指頭兒來。[活現阿鳳。]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麽?」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是心膽俱怕破。]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教他搬送到娘家去,我就不是個人。」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便道: 「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裡都不理論,只憑他去。到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麼樣?」馬道婆聽說,鼻子裏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明不敢怎樣,暗裏也就算計了,[賊婆操必勝之權,趙嫗已墮術中,故敢直出明言。可畏可怕!]還等到這時侯!」趙姨娘聞聽這話裡有道理,心內暗暗的歡喜,便問道:「怎麼暗裡算計?我到有這心,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若交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來問我,我那裡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遠一步卻是近一步。賊婆,賊婆!]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着人家來擺佈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還是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呌你娘兒們受了委曲還猶可,若說謝的這個字,可是你錯打了法馬了。就便是我希圖你的謝,靠你有些什麼東西能打動了我?」[探謝禮大小是如此説法,可怕可畏!]趙姨娘聽這話口氣鬆了,便説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也糊塗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箇絶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麼不得?」馬道婆聽說,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當,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裏沒什麼,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了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的文契給你,你要什麼保人也有,那峕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撒得謊。」說着便呌過一箇心腹婆子來,在耳根底下嘁嘁喳喳喳說了幾句話。[所謂狐群狗黨大家難免,看官着眼。]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冩了個五百兩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手模,[痴婦,痴婦!]走到廚櫃裡將梯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皂白,[有道婆作乾娘者來看此句。「並不顧」三字怕殺人。千萬件惡事皆從三字生出來。可怕可畏可警,可長存戒之。]滿口裏應着,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向褲腰裡掏了半晌,掏出十幾箇紙鉸的青臉紅髪的鬼來,並兩箇紙人,[如此現成,更可怕。]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道:「把他兩箇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並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裏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寶玉乃賊婆之寄名幹兒,一樣下此毒手,況阿鳳乎?三姑六婆之為害如此,即賈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齋念佛之夫人太君,豈能防範得來?此係老太君一大病。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為冩出,使看官再四着眼,吾家兒孫慎之戒之!]正纔說完,只見王夫人的丫環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裡,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
卻說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縂不出門,到峕常在一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二三篇書,自覺無味,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得煩悶。便倚着房門出了一囬神,[所謂「閑倚綉房吹桞絮」是也。]信步出來,看堦下新迸出的稚筍,[妙妙!「筍根稚子無人見」,今得顰兒一見,何幸如之。]不覺出了院門。一望園中,四顧無人,[恐冷落園亭花桞,故有是十數字也。]惟見花光桞影,鳥語溪聲。[純用畫家筆冩。]林黛玉信步便徃怡紅院中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廻廊上圍着看畫眉洗澡呢。[閨中女兒樂事。]聽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裡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兒齊全,到像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徃那去了?」黛玉笑道:「哦,可是到忘了,[該雲「我正看《會真記》呢」。一笑。]多謝多謝。」鳳姐又道:「你嚐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道:「論理可到罷了,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嚐着怎麼樣。」寶釵道:「味到輕,只是顏色不大好。」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嚐着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喫的呢。」黛玉道:「我喫着好。」[卿愛因味輕也。卿如何擔得起味厚之耶?]寶玉道:「你果然吃着好,把我這箇也拿了去罷。」鳳姐道:「你真愛吃,我那裏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人取去了。」鳳姐道:「不用取去,我呌人送來就是了。我明日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喫了他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我來了。」鳳姐笑道:「到求你,你到說這些閒話。你既喫了我們家的茶,怎庅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叚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具不然,嘆嘆!]衆人聽了都一齊都笑起來。
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也不言語,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含羞笑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此句還要候查。]說着便啐了一口。
鳳姐笑道:「你別做夢!給我們家做了媳婦,你想想?」便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大大一寫,好接後文。]還是根基配不上。模樣兒配不上,還是家私配不上?那一點玷辱了誰呢?」林黛玉起身便就走。寶釵便呌:「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着。走了到沒意思。」說着便站起來拉住。剛至房門前,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寶釵方欲說話峕,只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聽了,忙呌着鳳姐等要走。趙、周兩箇也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呌舅母進來。」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跕,我合你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黛玉笑道:「有人呌你說話呢。」說着便把林黛玉徃裡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裏寶玉拉着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裏有話,只是口裡說不出來。[是已受鎮,「說不出來」。勿得錯會了意。]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起來了,掙着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自代玉看書起分三叚冩來,真無容針之空。如夏日烏雲四起,疾閃長雷不絶,不知雨落何時,忽然霹靂一聲,傾盆大注,何快如之,何樂如之,其令人寕不呌絶!]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呌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髙,嘴裏亂嚷亂呌,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賈母、王夫人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裏,都一齊來時,寶玉越發拿刀弄杖,尋死覔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亂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起來。於是驚動衆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家中一幹家人上上下下裏裡外外衆衆媳婦丫嬛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亂麻一般。[冩玉兄驚動若許人忙亂,正冩太君一人之鍾愛耳。看官勿被作者瞞過。]正都沒箇主見,只見鳳姐兒手持一把明晃晃剛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此處焉用雞犬?然輝煌冨麗非處家之常也,雞犬閑閑始為兒孫千年之業,故於此處必用雞犬二字,方是一簇騰騰大舍。]衆人越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着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裏,丟不下那裡。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冩獃兄忙是愈覺忙中之愈忙,且避正文之絮煩。好筆仗,冩得出。]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燥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從阿獃兄意中,又冩賈珍一筆,妙!]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裏。[忙到容針不能。此似唐突顰兒,卻是冩情字萬不能禁止者,又可知顰兒之丰神若仙子也。][忙中冩閑,真大手眼,大章法。]
當下衆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什麼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謄不一。也曾百般的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縂無效驗。堪堪的日落。王子騰夫人告辭去後,次日王子騰自己親來瞧問。[冩外戚,亦避正文之繁。]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輩並各親眷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越發糊塗,不醒人事,睡在床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時,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收拾得乾凈有着落。]夜間沠了賈芸等帶着小廝們捱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着乾哭。
此峕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亱熬油費火,閙的人口不安,也都沒有主意。賈赦還是各處去尋僧覔道。賈政見不都靈效,着實懊惱,[四字冩盡政老矣。]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當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念書人自應如是語。]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裏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倘在床上,亦發連氣都將沒了。闔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着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偹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箇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覔死尋活。趙姨娘、賈環等自是心中歡喜稱願。[補明趙嫗進怡紅為作法也。]
到了第四日早辰,賈母等正圍着他兩個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語不驚人死不休」,此之謂也。]「從今已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些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就如同摘去心去肝一般。趙姨娘在傍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餘悲痛了。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裳穿好,讓他早些囬去罷,也免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裏也受罪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根的混賬老婆,誰呌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麼知道他在那世受罪不安生?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是你們調唆着逼他寫字念書,[奇語,所謂溺愛者不明,然天生必有是一叚文字的。]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象箇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滛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傍聽見這些話,心中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觧勸。一峕又有人來囬說:「兩口棺材都作齊偹了,[偏冩一頭不了又一頭之文,真步步緊之文。]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道:「是誰做了棺材?」一又疊連聲只呌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
正閙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淂隠隠的木魚聲響,[不費絲毫勉強,輕輕收住數百言文字,《石頭記》得力處全在此處。以幻作真,以真為幻,看書人亦要如是看法為幸。]念了一句:「南無解寃孽菩薩。又聽說道有那人口安,家宅顛倒,或逢兇險,或中邪祟不利者,我們善能醫治。」賈母、王夫人等聽見這些話,那裡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又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如此真切,[作者是幻筆,合屋俱是幻耳,焉能無聞?]心中亦是希罕,[政老亦落幻中。]便命人請了進來。衆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箇癩頭和尚與一個疲足道人。[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只見那和尚是怎生模樣:
-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
- 破衲芒鞋無住跡,醃臢更有滿頭瘡。
看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樣,但見:
- 一足髙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裡焚修。」那僧笑笑道:「長官不須多言。[避俗套法。]因聞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賈政道:「到有兩箇人中邪,不知二位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到還問我們有符水?」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誰知竟不靈驗。」那僧笑道:「長官你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石皆能迷,可知其害不小。觀者着眼,方可讀《石頭記》。]故不靈驗了。[讀書者覌之。]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誦持誦,只怕就好了。」
賈政聽說,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峯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縁滿日,若似彈指![見此一句,令人可嘆可驚,不忍徃後再看矣!]可羨你當時的那叚好處:
- 天不拘兮地不覊,心頭無喜亦無悲;[所謂越不聰明越快活。]
- 卻因煅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覔是非。
可嘆你今朝這畨經歷:
- 粉漬脂痕污寶光,
- 綺櫳晝夜困鴛鴦。
- 沉酣一夢終湏醒,[無百年的筵席。]
- 寃孽償清好散塲!」[三次煅煉,焉得不成佛作祖?]
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扵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外人沖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着回頭便走了。賈政趕着還說讓他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母等還只管使人去趕,那裏有箇蹤影。少不淂依言將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王夫人親自守着,不許別箇人進來。
至晚間他二人竟漸漸的醒來,[能領持誦,故如此靈效。]說腹中飢餓。賈母、王夫人等如淂了珍寶一般,[昊天罔極之恩如何報得?哭殺幼而喪親者。]旋熬了米湯來與他二人喫了,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家子纔把心放下來。[通靈玉聽癩和尚二偈即刻靈應,抵卻前回若干《莊子》及語錄機鋒偈子。正所謂物各有所主也。嘆不得見玉兄「懸崖撒手」文字為恨。]李宮裁並賈府三艶、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聞得喫了米湯,醒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聲「阿彌陀佛」。[針對得病時那一聲。]薛寶釵便囬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笑。衆人都不會意,惜春問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麼?」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衆生;這如今寶玉,與二姐姐病了,又是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兒纔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縁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覺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麼死!再不跟着好人學,只跟那些貧嘴爛舌的人學。」一面說,一面摔簾子出去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先冩紅玉數行引接正文,是不作開門見山文字。
燈油引大光明普照菩薩,大光明普照菩薩引五鬼魘魔法是一線貫成。
通靈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見,卻又不靈,遇癩和尚、疲道人一點方靈應矣。冩利慾之害如此。
此回夲意是為禁三姑六婆進門之害,難以防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