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文钞/0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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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书
[编辑]某拘于此,郁郁不乐,日夜望深甫之来,以豁吾心。而得书,乃不知所冀,况自京师去颍良不远,深甫家事,会当有暇时,岂宜爱数日之劳而不一顾我乎?朋友道丧久矣,此吾于深甫不能无望也。
向说天民与深甫不同。虽蒙丁宁相教,意尚未能与深甫相合也。深甫曰:“事君者,以容于吾君为悦;安社稷者,以安吾之社稷为悦;天民者,以行之天下而泽被于民为达。三者,皆执其志之所殖而成善者也,而未及乎知命,大人则知命矣。”
某则以谓善者,所以继道而行之可善者也。孔子曰:“智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又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孔子之所谓善者如此,则以容于吾君为悦者,未可谓能成善者也,亦曰容而已矣。以容于吾君为悦者,则以不容为戚;安吾社稷为悦,则以不安为戚。吾身之不容,与社稷之不安,亦有命也,而以为吾戚,此乃所谓不知命也。夫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彼非以达可行于天下为悦者也,则其穷而不行也,岂以为戚哉?视吾之穷达而无悦戚于吾心,不知命者,其何能如此?且深甫谓以民系天者,明其性命莫不禀于天也。有匹夫求达其志于天下,以养全其类,是能顺天者,敢取其号亦曰天民,安有能顺天而不知命者乎?
深甫曰:“安有能视天以去就,而德顾贬于大人者乎?”
某则以谓古之能视天以去就,其德贬于大人者有矣,即深甫所谓管仲是也。管仲,不能正己者也,然而至于不死子纠而从小白,其去就可谓知天矣。天之意故常甚重其民,故孔子善其去就,曰:“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此乃吾所谓德不如大人,而尚能视天以去就者。
深甫曰:“正己以事君者,其道足以致容而已。不容,则命也,何悦于吾心哉?正己而安社稷者,其道足以致安而已。不安,则命也,何悦于吾心哉?正己以正天下者,其道足以行天下而已。不行,则命也,何穷达于吾心哉?”
某则以谓大人之穷达,能无悦戚于吾心,不能毋欲达。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何为不豫哉?然而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夫孟子可谓大人矣,而其言如此,然则所谓无穷达于吾心者,殆非也,亦曰无悦戚而已矣。
深甫曰:“惟其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是以使万物之正焉。”
某以谓期于正己而不期于正物,而使万物自正焉,是无治人之道也。无治人之道者,是老、庄之为也。所谓大人者,岂老、庄之为哉?正己不期于正物者,非也;正己而期于正物者,亦非也。正己而不期于正物,是无义也;正己而期于正物,是无命也。是谓大人者,岂顾无义命哉?扬子曰:“先自治而后治人之谓大器。”扬子所谓大器者,盖孟子之谓大人也。物正焉者,使物取正乎我而后能正,非使之自正也。武王曰:“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横行于天下,武王耻之。孟子所谓“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不期于正物而使物自正,则一人横行于天下,武王无为怒也。孟子没,能言大人而不放于老、庄者,扬子而已。
深甫尝试以某之言与常君论之,二君犹以为未也,愿以教我。
某顿首逢原足下:比得足下于客食中,窘窘相造谢,不能取一日之闲,以与足下极所欲语者,而舟即东矣。
间阅足下之诗,窃有疑焉,不敢不以告。足下诗有叹苍生泪垂之说。夫君子之于学也,固有志于天下矣,然先吾身而后吾人,吾身治矣,而人之治不治,系吾得志与否耳。身犹属于命,天下之治,其可以不属于命乎?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又曰:“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孔子之说如此,而或以为君子之学汲汲以忧世者,惑也。惑于此而进退之,行不得于孔子者有之矣。故有孔不暇暖席之说。吾独以圣人之心未始有忧。有难予者曰:“然则圣人忘天下矣!”曰:是不忘天下也。否之象曰:“君子以俭德避难,不可荣以禄。”初六曰:“拔茅茹以其汇,贞吉。”象曰:“拔茅贞吉,志在君也。”在君者,不忘天下者也。不可以荣以禄者,知命也。吾虽不忘天下,而命不可必合,忧之其能合乎?《易》曰“遁世无闷”、“乐天知命”是也,《诗》三百如《柏舟》、《北门》之类,有忧也,然仕于其时而不得其志,不得以不忧也。仕不在于天下国家,与夫不仕者,未始有忧,《君子阳阳》、《考槃》之类是也。借有忧者,不能夺圣人不忧之说。孟子曰:“伊尹视天下匹夫匹妇有不被其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可谓忧天下也。然汤聘之,犹嚣嚣然曰:“我处畎亩之间,以乐尧、舜之道,岂如彼所谓忧天下者,仆仆自枉,而幸售其道哉?”又论禹、稷、颜回同道,曰:“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救之,则惑也。”今穷于下,而曰我忧天下,至于恸哭者,无乃近救乡邻之事乎?孔子所以极其说于知命不忧者,欲人知治乱有命,而进不可以苟,则先王之道得伸也。以慕而已乎?世有能谕知命之说而不能重进退者有矣,由知及之,仁不能守之也。
始得足下文,特爱足下之才耳。既而见足下衣刓屦缺,坐而语,未尝及己之穷,退而询,足下终岁食不荤,不以丝忽妄售于人,世之自立如足下者有几?吾以谓知及之仁又能守之,故以某之所学报足下。
某启:议者多言遽欲开纳西人,则示之以弱,彼或倔强。以事情料之,殆不如此。以我众大,当彼寡小,我尚疲弊厌兵,即彼偷欲得和可知。我深闭固距,使彼不得安息,则彼上下忿惧,并心一力,致死于我,此彼所以能倔强也。我明示开纳,则彼孰敢违众首议欲为倔强者?就令有敢如此,则彼举国皆将德我而怨彼,孰肯为之致死?此所以怒我而怠寇也。老子曰:“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此之谓也。
至于开纳之后,与之约和,乃不可遽,遽则彼将骄而易我。盖明示开纳,所以怠其众而纾吾患;徐与之议,所以示之难而坚其约。
圣上恐龙图未喻此旨,故令以书具道前降指挥。如西人有文字,词理恭顺,即与收接闻奏。宜即明示界上,使我吏民与彼举国皆知朝廷之意。
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则有本末先后,权势制义,而一之于极。其书之策也,则道其然而已矣。
彼陋者不然,一适焉,一否焉,非流焉则泥,非过焉则不至。甚者置,其本求之末,当后者反先之,无一焉不悖于极。彼其于道也,非心得之也,其书之策也,独能不悖耶?故书之策而善,引而被天下之民反不善焉,无矣。
二帝、三王引而被天下之民而善者也,孔子、孟子书之策而善者也,皆圣人也,易地则皆然。
某生十二年而学,学十四年矣。圣人之所谓文者,私有意焉,书之策则未也。间或悱然动于事而出于词,以警戒其躬,若施于友朋,褊迫陋庳,非敢谓之文也。乃者,执事欲收而教之使献焉,虽自知明,敢自盖邪?谨书所为书、序、原、说若干篇,因叙所闻与所志献左右,惟赐览观焉。
人之生久矣,父子、夫妇、兄弟、宾客、朋友,其伦也。孰持其伦?礼乐、刑政、文物、数制、事为,其具也。其具孰持之?为之君臣,所以持之也。君不得师,则不知所以为君;臣不得师,则不知所以为臣。为之师,所以并持之也。君不知所以为君,臣不知所以为臣,人之类,其不相贼杀以至于尽者,非幸欤?信乎其为师之重也。
古之君子,尊其身,耻在舜下。虽然,有鄙夫问焉而不敢忽,敛然后其身似不及者。有归之以师之重而不辞,曰:“天之有斯道,固将公之,而我先得之,得之而不推馀于人,使同我所有,非天意,且有所不忍也。”
某得县于此逾年矣,方因孔子庙为学,以教养县子弟,愿先生留听而赐临之,以为之师,某与有闻矣焉。伏惟先生不与古之君子者异意也,幸甚。
惠书何推褒之隆而辞让之过也。仁人君子有以教人,义不辞让,固已为先生道之。今先生过引孟子、柳宗元之说以自辞。孟子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者,谓无诸中而为有之者,岂先生谓哉!彼宗元恶知道?韩退之毋为师,其孰能为师?天下士将恶乎师哉?
夫谤与誉,非君子所恤也,适于义而已矣。不曰适于义,而唯谤之恤,是薄世终无君子,唯先生图之。示诗质而无邪,亦足见仁人之所存,甚善,甚善!
某启:示及青苗事。治道之兴,邪人不利,一兴异论,群聋和之,意不在于法也。孟子所言利者,为利吾国,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食则检之,野有饿莩则发之,是所谓政事。政事所以理财,理财乃所谓义也。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周公岂为利哉?奸人者,因名实之近,而欲乱之,以眩上下,其如民心之愿何?
始以为不请,而请者不可遏,终以为不纳,而纳者不可却。盖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不得不然也。然二分不及一分,一分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不若与之。然不与之而必至于二分者,何也?为其来日之不可继也。不可继,则是惠而不知为政,非惠而不费之道也,故必贷。然而有官吏之俸,辇运之费,水旱之逋,鼠雀之耗,而必欲广之,以待其饥不足而直与之也,则无二分之息可乎?则二分者,亦常平之中正也,岂可易哉?公立更与深于道者论之,则某之所论,无一字不合于法,而世之𫍢𫍢者,不足言也。因书示及,以为如何?
某不学无术,少孤以贱,材行无可道,而名声不闻于当世。巨公贵人之门无可进之路,而亦不敢辄有意于求通。以故闻阁下之名于天下之日久,而独未尝得望履舄于门。比者得邑海上,而闻左右之别业实在敝境,犹不敢因是以求闻名于从者。卒然蒙赐教督,读之茫然,不知其为愧且恐也。
伏惟阁下,危言谠论,流风善政,简在天子之心,而讽于士大夫之口。名声之盛,位势之尊,不宜以细故苟自贬损。今咳唾之馀,先加于新进之小生,疑左右者之误,而非阁下之本意也。以是不敢即时报谢,以忤视听,以累左右,而自得不敏之诛,顾未尝一日而忘拜赐也。
今兹使来,又拜教之辱,然后知阁下真有意其存之也。夫礼之有施报,自敌以下不可废,况王公大人而先加礼新进之小生,而其报谢之礼缺然者久之,其为非也大矣。虽聪明宽闳,其有以容而察于此,而独区区之心,不知所以裁焉。
某启:久以疾病不为问,岂胜向往!
前书疑子固于读经有所不暇,故语及之。连得书,疑某所谓经者佛经也,而教之以佛经之乱俗。某但言读经,则何以别于中国圣人之经?子固读吾书每如此,亦某所以疑子固于读经有所不暇也。
然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
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扬雄虽为不好非圣人之书,然于墨、晏、邹、庄、申、韩亦何所不读。彼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子固视吾所知,为尚可以异学乱之者乎?非知我也。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子固以为如何?
苦寒,比日侍奉万福。自爱。
某启:辱书勤勤,教我以义命之说,此乃足下忠爱于故旧,不忍捐弃,而欲诱之以善也。不敢忘,不敢忘。
虽然,天下之变故多矣,而古之君子辞受取舍之方不一,彼皆内得于己,有以待物,而非有待乎物者也。非有待乎物,故其迹时若可疑;有以待物,故其心未尝有悔也。若是者,岂以夫世之毁誉者概其心哉?若某者,不足以望此,然私有志焉,顾非与足下久相从而熟讲之,不足以尽也。
多病无聊,未知何时得复晤语。书不能一一,千万自爱。
昨日蒙示书,今日又得三篇诗。足下少年,而已能如此,辅之以良师友,而为之不止,何所不至?自泾至此,盖五百里,而又有山川之厄,足下乐从所闻,而不以为远,亦有志矣。
然书之所愿,特出于名,名者,古人欲之,而非所以先。足下之才力,求古人之所汲汲者而取之,则名之归,孰能争乎?孔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古之成名,在无事于文辞,而足下之于文辞,方力学之而未止也。则某之不肖,何能副足下所求之意邪?
某启:伏蒙再赐书,示及先君韶州之政,为吏民称诵,至今不绝,伤今之士大夫不尽知,又恐史官不能记载,以次前世良吏之后。
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能推扬先人之功绪馀烈,使人人得闻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备闻为政之迹。然尝侍左右,尚能记诵教诲之馀。盖先君所存,尝欲大润泽于天下,一物枯槁以为身羞。大者既不得试,已试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将泯没而无传,则不肖之孤,罪大衅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耶?阁下勤勤恻恻,以不传为念,非夫仁人君子乐道人善,安能以及此?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不,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栗,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邪?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
伏惟阁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余论所及,无党私之嫌,苟以发潜德为己事,务推所闻,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论次以传焉,则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岂有恨哉?
某启:某鄙朴,未尝得邂逅,而蒙以书辱于千里之远,固已幸甚。足下求免于今之世而求合于古之人,不以问世之能言,而欲有取于不肖,此某之所以难于对也。
自生民以来,为书以示后世者,莫深于《易》。《易》之所为作,不出足下之所求。文王以伏羲为未足以喻世也,故从而为之辞。至于孔子之有述也,盖又以文王为未足。此皆聪明睿智、天下至神,然尚于此不能以一言尽之,而患其喻之难也。况以区区之中材,而遇变故之无穷,其能皆有所合而卒以自免乎?虽能有所合而有以自免,其可以易言而遽晓乎?此某夙夜勉焉而惧终不及者也,其能遽有以进左右者乎?
然学者患其志之不同,而有志者欲其为之不已。某与足下,幸志同矣。如为之不已,他日邂逅,得各讲其所闻,择其可以守之,庶其卒将有得焉。盖古人其成未尝不以友者,此亦区区有望于君子也。
段君足下:某在京师时,尝为足下道曾巩善属文,未尝及其为人也。还江南,始熟而慕焉友之,又作文粗道其行。惠书以所闻诋巩行无纤完,其居家,亲友惴畏焉,怪某无文字规巩,见谓有党。果哉,足下之言也?
巩固不然。巩文学论议,在某交游中不见可敌。其心勇于适道,殆不可以刑祸利禄动也。父在困厄中,左右就养无亏行,家事铢发以上皆亲之。父亦爱之甚,尝曰:“吾宗敝,所赖者此儿耳。”此某之所见也。若足下所闻,非某之所见也。巩在京师,避兄而舍,此虽某亦罪之也,宜足下之深攻也。于罪之中有足矜者,顾不可以书传也。事固有迹然而情不至是者,如不循其情而诛焉,则谁不可诛邪?巩之迹固然邪?然巩为人弟,于此不得无过。但在京师时,未深接之,还江南又既往不可咎,未尝以此规之也。巩果于从事,少许可,时时出于中道,此则还江南时尝规之矣。巩闻之,辄瞿然。巩固有以教某也。其作《怀友书》两通,一自藏,一纳某家,皇皇焉求相切劘,以免于悔者略见矣。尝谓友朋过差,未可以绝,固且规之。规之从则已,固且为文字自著见然后已邪,则未尝也。凡巩之行,如前之云,其既往之过,亦如前之云而已。岂不得为贤者哉?
天下愚者众而贤者希,愚者固忌贤者,贤者又自守,不与愚者合,愚者加怨焉。挟忌怨之心,则无之焉而不谤,君子之过于听者,又传而广之,故贤者常多谤,其困于下者尤甚。势不足以动俗,名实未加于民,愚者易以谤,谤易以传也。凡道巩之云云者,固忌、固怨、固过于听者也。家兄未尝亲巩也,顾亦过于听耳。足下乃欲引忌者、怨者、过于听者之言,县断贤者之是非,甚不然也。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孟子曰:“国人皆曰可杀,未可也,见可杀焉,然后杀之。”匡章,通国以为不孝,孟子独礼貌之以为孝。孔、孟所以为孔、孟者,为其善自守,不惑于众人也。如惑于众人,亦众人耳,乌在其为孔、孟也?
足下姑自重,毋轻议巩。
承赐书,屈欲交之,不知其为惧与愧也,已又喜焉。闻君子者,仁义塞其中,泽于面,浃于背,谋于四体,而出于言,唯志仁义者察而识之耳。然尚有其貌济其言匮、其言济其实匮者,非天下之至察何与焉。
某尝窃观古之君子所以自为者,顾而自忖其中则欿然。又思昔者得见于足下,甫数刻尔,就使其中有绝于众人者,亦未尝得与足下言也。足下何爱而欲交之邪?或者焯然察其有似邪?夫顾而自忖其中则欿然,其为貌言也,乃有以召君子之爱,宜乎不知其为惧与愧也。
然而足下自许不妄交,则其交之也,固宜相切以义,以就其人材而后已尔,则某也甚有赖,其为言也可以已邪?
张君足下:某尝以今之仕进为皆诎道而信身者,顾有不得已焉者。舍为仕进则无以自生,舍为仕进而求其所以自生,其诎道有甚焉,此固某之亦不得已焉者。独尝为《进说》以劝得已之士焉,得已而已焉者,未见其人也,
不图今此而得足下焉。足下耻为进士,贵其身而以自娱于文,而贫无以自存,此尤所以为难者。凡今于此,不可毋进谒也,况如某少知义道之所存乎?今者足下乃先贬损而存之,赐之书,词盛指过,不敢受而有也。惟是不敏之罪,不知所以辞,敢布左右,惟幸察之而已。
比蒙以铭文见属,足下于世为闻人,力足以得显者铭父母,以属于不腆之文,似其意非苟然,故辄为之而不辞。不图乃犹未副所欲,欲有所增损。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宜以见还,而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耳。
家庙以今法准之,恐足下未得立也。足下虽多闻,要与识者讲之。如得甲科为通判,通判之署有池台竹林之胜,此何足以为太夫人之荣,而必欲书之乎?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苟不能行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况一甲科通判!苟粗知为辞赋,虽市井小人,皆可以得之,何足道哉?何足道哉?故铭以谓闾巷之士以为太夫人荣,明天下有识者不以置悲欢荣辱于其心也。太夫人能异于闾巷之士而与天下有识同,此其所以为贤而宜铭者也。至于诸孙,亦不足列,孰有五子而无七孙者乎?七孙业之有可道,固不宜略。若皆儿童,贤不肖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也?诸不具道,计足下当与有识者讲之。
南去愈远,君子惟顺爱自重。
某启:伏蒙不遗不肖,而身辱先之,示之文章,使得窥究其所蕴,又取某所以应见问者序而存之,以宠其行。足下之赐过矣,不敢当也。某懦陋浅薄,学未成而仕,其言行往往背戾于圣人之道,摈而后复者,非一事也。自度尚不足与庸人为师,况如足下之材良俊明,安能一有所补邪?虽然,足下过听,所序而存者,或非某所闻于师友之本指也,则义不得默而已。
庄生之书,其通性命之分,而不以生死祸福累其心,此其近圣人也。自非明智,不能及此。明智矣,读圣人之说,亦足以及此。不足以及此,而陷溺于周之说,则其为乱大矣。墨翟非亢然诋圣人而立其说于世,盖学圣人之道而失之耳。虽周亦然。韩氏作《读墨》,而又谓子夏之后,流而为庄周,则庄、墨皆学圣人而失其源者也。老、庄之书具在,其说未尝及神仙,唯葛洪为二人作传以为仙。而足下谓老、庄潜心于神仙,疑非老、庄之实,故尝为足下道此。老、庄虽不及神仙,而其说亦不皆合于经,盖有志于道者。圣人之说,博大而闳深,要当不遗馀力以求之。是二书虽欲读,抑有所不暇。
某之闻如此,其离合于道,惟足下自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