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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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痴珠养病并州,转瞬判年,免不得出来酬应。这日来了三个同乡:一个余观察名诩,字黻如;一个候补刺史留积荫,字子善;一个候补郡丞晏传薪,字子秀。四人正在会叙,荷生随来,坐了一会,三人先去。荷生便道起失约的缘故,就订痴珠,十四愉园小饮,且嘱携秋痕同去,就也走了。

  此时一院秋阴,非复骄阳亭午,痴珠便吩咐套车,来访秋痕,将荷生相邀并请的人,备细说给秋痕知道,就找谡如去了。

  到了次早,痴珠坐车来邀秋痕,秋痕正在梳头。痴珠就在妆台边坐下,瞧了一会。见有一张宣纸、一付蜡笺搁在架上,便说道:“你这屋里,却没有横额,我和你写吧。”说毕,就将宣纸、蜡笺一齐取下。秋痕要将墨来磨,痴珠说道:“你祇管妆掠,我自己磨吧。”

  于是仍坐在妆台边,一边磨墨,一边看秋痕掠鬓擦粉,笑道:“水晶帘下看梳头,想元微之当日,也不过如此。”秋痕笑道:“我却不准你学他。”痴珠微微一笑,将宣纸裁下一幅,蘸笔横写。秋痕瞧著是“仙韶别馆”四字。痴珠又将蜡笺展开一看,是四尺的,要写八字,便匀了字数,教丫鬟按著纸,提笔写道:

灼若芙蕖,赠之芍药;
化为蝴蝶,窃比鸳鸯。
一边款书“博秋痕女史一粲”,一边书“东越痴珠”。

  恰好秋痕换完衣服出来,痴珠笑道:“我这恶劣书法,不像你袅袅婷婷,留著做个记念吧。”秋痕笑道:“我也不晓得好不好,祇人各有体,这是你的字,总是读书人的笔意。”痴珠一笑,便叫人前往愉园,探听荷生到未。回说:“韩师爷来了。”痴珠将车让秋痕坐,自己跨辕,赴愉园来。

  保儿传报进去。到了第二层月亮门,见荷生含笑迎出来,就携著秋痕手,让痴珠进去。痴珠笑道:“我如今,总要人双请。”秋痕也笑著说道:“我见面不请安了。”

  于是小丫鬟领著路,痴珠缓缓的跟著走,说道:“这园子布置,倒也讲究。”进了第二层月亮门,转过东廊,见船室正面,挂著一张新横额,是“不系舟”三字;板联集句一付,是:

  由来碧落银河畔;祇在芦花浅水边。便说道:“这船室,我听说是采秋藏书之所。”因走进来,荷生、秋痕也陪著瞧过,前后三层,缥缃万轴。荷生便把西北蕉叶门推开,引二人出来。小丫鬟听见响,就从桥亭转到西廊伺候。

  痴珠、秋痕望那水榭。东西南三面环池,水磨楠木雕栏,檐下俱张碧油大绸的卷篷,垂著白绫飞沿,两边各挂一个小金铃。池内荷花正是盛开之际,却也有红衣半卸、露出莲房来的。空阔处绿叶清波,湛然无滓。靠著栏杆,摆著都是斑竹桌椅。正面接著上屋前檐,左右挂著七尺宽两领铜丝穿成的帘子。荷生即让痴珠坐下,自己和秋痕对面相陪。痴珠早闻环佩之声来从帘外,晓得采秋出来了。便从帘内望将出去。山花宝髻,都非倚市之妆;石竹罗衣,大有惊鸿之态。不觉惘然。看见秋痕站起身来,就也站起来。

  采秋到了帘边,向秋痕一笑,就请痴珠归坐。转身坐在秋痕启下,说道:“我们初次相见,荷生说过‘不请安,不称老爷’。”痴珠道:“我也直呼‘采秋’,不说套话了。本来名士即是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谢希孟《鸳鸯楼记》……”正往下说,外头报说:“梅、欧两位老爷来了!”彼此方通款愫,洪紫沧也来了。痴珠都系初见,又不免周旋一番。以后谈笑起来,大家性情俱是亢爽一派的,就也十分浃洽。

  停一会,荷生道:“清兴如此,何不小饮?”遂叫人摆席。痴珠首坐,次紫沧,次小岑,次剑秋,荷生一人打横上坐,秋痕、采秋两人打横下坐。今日酒肴、器皿,件件是并州不经见的。七人慢慢的浅斟缓酌,雄辩高谈,觥筹交错,履舄往来,极尽雅集之乐。已而玉山半颓,海棠欲睡。也有闲步的,也有散坐的,也有向船室中倚炕高卧的。

  此时,丫鬟们撤去残肴,备上香茗鲜果,大家重聚水榭。采秋与剑秋对弈,小岑观局。痴珠、荷生、秋痕三人,同倚在西廊栏杆闲话,看紫沧钓鱼。秋痕却俯首池中,领略荷香,并瞧那鱼儿或远或近,或浮或沉,出了一回神。

  荷生便携著痴珠的手,径人采秋卧室看诗。只见那上首,是一座紫檀木的凉榻,挂著一个水纹的纱帐子,两边的锦带绣著八个字是:“吹笙引凤,有酒学仙”,东边板壁上挂著一幅泥金小横披,草书七绝句两首是:

玉漏催宵酒半醒,月钩初上照春屏。
碧纱帘幕轻如水,窥见云鬟一枕青。
小窗风过试新凉,鬓上微闻夜合香。
细语喁喁眠不得,祇愁孤负好年光。

  痴珠笑道:“这就是定情诗么?有此艳福,也该有此丽句。”又见纱罩上粘有两纸色笺,其一云:

独夜孤灯有所思,梦回谁解意迟迟。
愧无双桨迎桃叶,尽把多情付柳枝。
秋扇未捐忧有泪,春蚕半老易成丝。
樽前握手浑如昨,不许长好护持。

  痴珠道:“悱侧缠绵,怨而不怒。这定是月初作的。”荷生道:“你晓得就是了。”又看下一笺云:

决绝词成不忍看,连宵好月自团
黄衫剑挟双龙起,青鸟书传一字难。
春人愁城天浩荡,风停情海浪平安。
蚕丝再茧非无谓,飘泊怜他翠袖寒。

  痴珠道:“我们眼孔不知空了几许人物,我们胸襟不知勘破了几许功名富贵!祇这分儿上,眼孔里不敢轻视一个,胸襟里万不能打扫得干净。我比你马齿加长,更阅历多了酒阵歌场,而今两鬓星星,把曩时意兴,瓦解冰销,不想这会却又给秋痕结出一团热脑。可见人生未死,凭你有甚么慧剑,这情丝是斩不断的!”

  荷生道:“你这议论,斯为本色。大抵是个真英雄,真豪杰,此关是打不破呢。你不记赵清献诗言‘春窗恼春思,一枝杜鹃谛’,司马温公词言‘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欧阳文忠词言‘笑问鸳鸯怎生书’,范文正词言‘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又‘残灯明灭,诸尽孤眠滋味’,韩魏公词言‘愁无际,武陵凝睇,人远波空翠’,文潞公诗言‘哀筝两行雁,约指一勾银’么?”

  痴珠笑道:“难为你寻得出前人许多真赃实证,来做我们歪诗的护法。”荷生道:“以林和靖妻梅子鹤那等清高,却有‘萝袜同心结未成’之句;以吕文清正色立朝,守鄱恋一乐妓,后召还京,奇以棉胭脂,题诗云:江南有美人,别后长相忆。何以慰相思?寄汝好颜色。”你道这种缠绵情致,那孔光小谨、胡广中庸解此么?”

  正说得高兴,采秋领大家都跑进来,说道:“你两个高谈阔论,到底是说个甚么?怎的不分给我们听听,长些见识?”痴珠笑道:“我们道其所道,不过是道点歪诗。”因向秋痕道:你钓得鱼吗?”秋痕道:“鱼没钓得,却赢了采姐姐一盘棋,这才肯棋谱琴谱都借给我。”剑秋道:“秋痕的棋是好呢,琴却输采秋的手法娴熟。”小岑道:“这都容易,祇学诗像难点儿。”采秋道:“他如今有个诗王诗圣诗祖宗做他秋心院总提,以后怕不学会么?”说得大家都笑了。

  荷生因说道:“今日乐极,大家何不吟一道即事诗,以纪雅集?”痴珠道:“我们联句吧。”紫沧道:“古体呢,进体?”采秋道:“进体没趣,还是古体吧。”剑秋道:“即事也觉无味,不如联一道《梦游仙曲》。”荷生道:“好!也不要叙次,有的便写出来。我就起句,借重秋痕作个书手。”便唤小丫鬟预备笔砚笺纸。

  大家到了水榭,秋痕研墨,提起笔来等著。祇听荷生吟道:

  “九华春殿平明开,排云忽现金银台。鸾翔鹤舞翠羽集,”

  秋痕便写出来,注一“荷”字。荷生瞧著秋痕写,便说道:“秋痕楷书,原来如此秀润,我却不曾瞧见。”痴珠笑道:“你这三句壮丽得很,也该写出好楷字。底下该各人两句才是呢。”也即吟道:

  “苍虬呵殿群仙来。”

  说道:“下句要转韵了。”大家说道:“自然是要转韵。”痴珠便又吟道:

  “芙蓉城是众香国,”

  秋痕一一写了,注上“痴”了。大家齐说:“接得好极!”剑秋踌蹰一会,吟道:

  “初日澄鲜霞五色。纡回曲径接丹邱,”

  众人皆道:“好!”小岑沉吟一会,说道:“那位有的,先接上吧。我思路塞得很呢。”紫沧倚在正面栏杆,因吟道:

  “缥缈飞楼临紫极。雾鬓笼烟羽葆轻,”

  荷生道:“又转韵了。小岑,你怎的还没有一句呢?剑秋道:“让他思索一会,或者有好句出来。”小岑不语,祇向帘前微步。荷生又催一遍,小岑道:有了,

  “佩环隐隐天凤鸣。”

  痴珠喝声:“好!”荷生道:“也亏他!”小岑就歇了。秋痕笑道:“大家两句,你怎么一句就算了?”小岑道:“你们催得紧,我忘了。”又想一想,吟道:

  “翩然骑凤下相语,”大家齐声道:“这一句亦转得好。”痴珠便说道:“让我接下去吧。”又吟道:

  “左右侍女皆倾城。司书天上头衔重,”荷生道:“上句好。下句提得起。”

  采秋倚在左边栏杆,怕大家又接了,便说道:“我也接下吧。”吟道:

  “谪居亦在瑶华洞。巫峡羞为神女云,”大家都赞道:“好!”

  此时早上了灯,自船室桥亭起,以至正屋前廊回廊,通点有数十对漳纱灯。水榭月桌上也燃一枝烛。秋痕写字的几上燃一枝洋蜡。那池里荷香,一阵阵沁人心脾。荷生更高兴起来,便说道:“我接吧。”吟道:

  “广寒曾入霓裳梦。西山日落海生波,”采秋道:“下句开得好。”便转身向座吟道:

  “四照华灯听笑歌。天乐一奏万籁寂,”荷生道:“我替秋痕联两句吧。”便吟道:

  “宝髻不动云巍峨。”

  因笑向秋痕道:“此句好不好?下句你自想去。”秋痕笑著尽写。痴珠当下倚在正面栏杆,说道:“我替了吧。”吟道:

  “此时我醉群花酿,交梨火枣劳频饷。汉皋游女洛川妃,”采秋道:“我接吧。”吟道:

  “欲托微波转惆怅。朱颜不借丹砂红,”

  剑秋时在桥亭边散步,高声道:“你三个不要抢,我有了!”进来吟道:

  “银屏却倩青鸟通。罗浮有时感离别,”采秋道:“上句关键有力,下句跌宕有致。我接吧。”吟道:

  “圜洲从古无秋风。”荷生道:“好句!我接吧。”便指著剑秋吟道:

  “座有东方善谐谑,”采秋亦笑吟道:

  “双眼流光眸灼灼。一见思偷阿母桃,”小岑笑道:“我对一句好不好?”吟道:

  “三年且捣裴航药。”

  剑秋微笑不语。紫沧道:“我转一韵吧:

  此时满城花正芳,”采秋当下复倚在左边栏杆,领略荷花香气,说道:“我接下去。”吟道:

  “一枝一叶皆奇香。”荷生当下也倚在右边栏杆,说道:“我接吧。”吟道:

  “涉江终觉采凡艳,”痴珠此时正转身向座,瞧著秋痕,吟道:

  “远山难与争新妆。”荷生也正转身复座,抢著吟道:

  “彩云常照琉璃牖,”采秋当下复座,手拿茶锺,也抢著吟道:

  “愿祝人天莫分手。好把名花下玉京,”众人齐赞道:“好!应结局了。此结倒不容易,要结得通篇才好。”荷生道:“这一结,我要秋痕慢慢想去。”采秋道:“做出老师样来了!”

  秋痕低了头,想有半晌,说道:“我有一句,可用不可用,大家商量吧。”就写道:

  “共倚红墙看北斗。”大家都大声说:“好!”荷生随说道:“结得有力!秋痕慢慢跟著痴珠学,尽会作诗了。”荷生和大家再读一过,笑道:“竟是一气呵成,不见联缀痕迹。今日一叙,真令人心畅!”痴珠道:“明天十五,歇一天十六,我邀诸君,秋心院一叙,不可不来!”大家皆道:“断无不来之理。”

  此时明月将中,差不多三更了,大家各散。采秋送至第二层月洞门,各家灯笼俱已传进。痴珠便看著秋痕上了车,方与荷生大家分手而去。正是:

水榭风廊,茶香荷气;
不有佳咏,何为此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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