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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斋诗文集 (四部丛刊本)/外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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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斋诗话卷二 姜斋诗文集 外编
清 王夫之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船山遗书本
南窗漫记引

夕堂永日绪论外编     船山遗书六十五

   衡阳王夫之撰

程子与学者说诗经止添数字就本文吟咏再三而精义

自见作经义者能尔洵为最上一乘文字自非与圣经贤

传融液吻合如自胸中流出者不能先辈闲有此意知之

者鲜自四大家之名立各有蹊径强经文以就己规格而

此风荡然矣

艺苑品题有大家之目自论诗者推崇李杜始李杜允此

令名者抑良有故齐梁以来自命为作者皆有蹊径有阶

级意不逮辞气不充体于事理情志全无干渉依样相仍

就中而组织之如廛居栉比三闲五架门庑厨厕仅取容

身茅茨金碧华俭小异而大体实同拙匠窭人仿造即不

相远此谓小家李杜则内极才情外周物理言必有意意

必繇衷或雕或率或丽或清或放或敛兼该驰骋唯意所

适而神气随御以行如未央建章千门万戸玲珑轩豁无

所窒碍此谓大家而论经义者以推王守溪为大家之宗

守溪止能排当停匀为三闲五架一衙官𪠘宇耳但令依

仿即得不甚相远大义微言皆所不遑研究此正束缚天

下文人学者一徽𬙊而巳陋儒喜其有墙可循以走翕然

以大家归之三百馀年如岀一口能不令后人笑一代无

有眼人乎

钱鹤滩与守溪齐名谓之曰钱王两大家所传恶不仁者

谓不使加身如避蛇蝎按此字音褐其螫人之螫字从歇字尚不藏何况文理不使

不仁加身者是何甯静严密工夫而堪此躁戾恶语也恶

如蛇𧓃乃陈仲子出哇鹅肉忿戾之气正是不仁以此称

大家者缘国初人文字止用平淡点缀初学小生无能彷

彿钱王出以钝斧劈坚木手笔用俗情腐词着死刀讲题

面陋人始有津济翕然推奉誉为大家而一代制作至成

宏而埽地矣鹤滩自时文外无他表见唯传吴骚淫俗词

曲数出与梁伯龙陈大声一流狭邪小人竞长如此人者

可使引伸经传之微言乎

下劣文字好作反语亦其天良不容揜处人能言其所知

不能言其所不知凡反语皆不善不勤不慎之慝今人昼

之所行夜之所思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特此数者终日习

熟故自写供招痛快无蹇涩处(⿱艹石)令于圣贤大义微言从

正面上体会教从何处下口无怪乎反之不已一正便托

开也

无法无脉不复成文字特世所谓成宏法脉者法非法脉

非脉耳夫谓之法者如一王所制刑政之章使人奉之奉

法者必有所受吏受法于时王经义固受法于题故必以

法从题不可以题从法以法从题者如因情因理得其平

允以题从法者豫拟一法截割题理而入其中如舞交之

吏俾民手足无措且法者合一事之始终而俾成条贯也

一篇之中为数小幅一扬则又一抑一伏则又一起各自

为法而析之成局合之异致是为乱法而巳矣谓之脉者

如人身之有十二脉发于趾端达于颠顶藏于肌肉之中

督任冲带互相为宅萦绕周回微动而流转不穷合为一

人之生理若一呼一诺一挑一缴前后相钩拽之使合是

傀儡之丝无生气而但凭牵纵讵可谓之脉邪四家中唯

瞿文㦤能无束湿之法而有法无分析钩锁之脉而有脉

其馀非所知也

钩略点缀以达微言上也其次则疏通条达使立言之旨

晓然易见俾学者有所从入又其次则𢯱索幽隐启人思

致或旁辑古今用征定理三者之外无经义矣大要在实

其虚以发微虚其实而不窒(⿱艹石)以塡砌还实而虚处止凭

衰弱之气姑为摇曳则题之奴隶也四家中亦唯昆湖免

塡砌最陋塡砌浓词固恶塡砌虚字愈阑珊可憎作文无

他法唯勿贱使字耳王杨卢骆唯滥故贱学八大家者之

而其以层絫相叠如刈艸茅无所择而缚为一束又如半

死蚓沓拖不耐皆贱也古人修辞立诚下一字即关生死

曾子固张交濳何足效哉

非有吞云梦者八九之气不能用两三叠实字非有轻燕

受风翩翩自得之妙不能叠用三数虚字然一虚一实相

配成句则又俗不可耐故造语之难非嵇川南赵梦白汤

义仍黄石斋鲜不堕者

对偶语出于诗赋然西汉盛唐皆以意为主灵活不滞唯

沈约许浑一流人以取青妃白自矜整炼大手笔所不屑

也宋人则又集古句为对偶要亦就彼法中改头换面其

陋一尔况经义以引伸圣贤意立言初非幕客四六之比

邱仲深自诧博雅而以被发左衽弱肉强食两偶句推奖

守溪此七岁童子村塾散学课耳况以韩交对经语其心

目中止知有一韩退之谓可与尼山并驾陋措大不知好

恶乃至于此

钩锁之法守溪开其端尚未尽露痕迹至荆川而以为秘

密藏茅鹿门所批点八大家全恃此以为法正与皎然诗

式同一陋耳本非异体何用环纽摇头掉尾生气既巳索

然并将圣贤大义微言拘牵割裂止求傀儡之线牵曳得

动不知用此何为

一篇载一意一意则自一气首尾顺成谓之成章诗赋杂

交经义有合辙者此也以此鉴古今人交字醇疵自见有

皎然语武而后无诗有八大家文抄而后无文立此法者

自谓善诱童𫎇不知引童𫎇入荆棘正在于此

贾生治安䇿偶用缴回语亦缘痛哭流涕长太息说得骇

人故须申明以见其实然耳苏曾效之便成厌物经义有

云其一则云云有云其云云者此其一耳不聩目不盲止

两三段文字何用唱筹历数凡此类皆文抄引之入荆𣗥

司马班氏史笔也韩欧序记杂文也皆与经义不相涉经

义竖两义以引伸经文发其立言之旨岂容以史与序记

⿰扌𭀰 -- 搀入一段必与一篇相称一句必与一段相称截割彼

体生入此中岂复成体要之文章必有体体者自体也妇

人而髯童子而有巨人之指掌以此谓之某体某体不亦

傎乎

试取曹子桓典论论文范蔚宗后汉书引语张思光自序

读之古人作文字研虑以悦心精严如此而欲据一虚起

实承反起正倒前钩后锁之死法塡腔换字自诧宗工何

其易也

四大家未立门庭以前作者不无滞拙而词旨温厚不徇

词以失意守溪起既标格局抑专以遒劲为雄怒张之气

繇此而滥觞焉及文抄盛行周莱峰王荆石始一以苏曾

为衣被成片抄袭有文字而无意义至陈夏器而极

矣隆万之际一变而愈之于弱靡以语录代古文以塡词

为实讲以杜撰为清新以俚语为调度以挑撮为工巧(⿱艹石)

黄贞父许子逊之流吟舌娇涩如鸲鹆学语古今来无此

交字遂以湮塞文人之心者数十年语录者先儒随口应

问通俗易晓之语其门人不欲润色失真非自以为可传

之章句也以此为文而更以浮屠半吞不吐之语参之求

文之不芜秽也得乎文凡三变而其依傍以立戸牖己心

不属则一而巳矣万历之季李愚公始以坚苍驱软媚方

孟旋始以流宕散俗穴稍复雅正之音于先正冲穆之度

未遑领取而其变也亦足以起久病之尩矣

当万历中年俚调横行之下有张君一以诚虽入理未深

而独存雅度君一与许子逊同时昧心之作至子逊而极

其乐则生矣一段文字开讲处有数乐字鸟语班阑不知

音岳音雒犹可谓肉团心有一鍼孔乎

承嘉靖末苏曾汜滥之馀当万历初俚调咿嚘之始顾泾

阳先生独以博大宏通之才竖大义析微言屹然岳立有

制艺以来无可匹敌夺王唐大家之名以推毂先生虽阅

百世不能易吾言也但以无可跻攀为流俗所不歆羡耳

黄蕴生欲问津焉而见地不彻能放而不能收自非实有

得于道要而淹贯古今舍糟粕而吸精液恶能不望崖而

钱受之谓黄蕴生嗣归熙甫非也熙甫但能摆落纤弱以

亢爽居胜地耳其实外腴中枯静扣之无一语出自赤心

蕴生言皆有意非熙甫所可匹敌但为史所困又染指韩

苏未能卓立耳然蕴生当天步将倾之日外则□左祸逼

内则流寇蜂起黄扉则有温周杨薛之奸中涓则有张彜

宪曹化湻之蠧忧愤塡胸一寓之经义抒其忠悃传之异

代论世者所必不能废也

陈大士史而横金正希禅而曲若其离此二者别寻理际

独至处自成一家固贤于归熙甫之徒矜规格也若经义

正宗在先辈则嵇川南在后代则黄石斋凌茗柯罗文止

剔发精微为经传传神抑恶用鹿门震川铺排局阵为也

先辈中若诸理斋孙月峰汤若士赵侪鹤后起如沈去疑

倪伯屏金道隐杜南谷章大力韦孝忍克济黄冈人姜如须

亦各亭亭独立分作者一席释氏有言从门入者不是

家珍特以无门可入绝陋人攀援之径故人不知元赏耳

孙月峰以纡笔引伸摇动言中之意安详有度自雅作也

乃其晚年论文批点考工檀弓公谷诸书剔岀殊异语以

为奇峭使学者目眩而心荧则所损者大矣万历中年杜

撰娇涩之恶习未必不缘此而起考工记乃制度式様册

子上令士大夫习之勾考工程而下可令工匠解了故删

去文词务求精核其中奇字乃三代时方言俗语愚贱通

知者非此不足以定物料规制之准非故为𥳑僻也檀弓

则摘取口中片语如后世世说新语之类𥘉非成章文字

公谷二传先儒固以为师弟子问荅之言非如左氏勒为

成书原自不成尺幅以此思之三书者亦何奇峭之有而

欲效法之邪文字至𤥨字而陋甚以古人文其固陋具眼

人自和哄不得

文字至撮弄字面而秽极矣黄葵阳巳启其端至万历壬

辰而益滥陈懿典宪章文武出题云国宪王章本朝为重

阐文绎武昭代为尊此是何等语而一时传诵为警句嗣

后效之以不通者三十馀年崇祯闲诸名人力为洗涤然

犹有云天无子人之圣者为其子海无内人之圣者居其

德为圣人四句会墨如此迷惑丧心之语犹拔作南宫首卷文字

安得不陋士习安得不偷邪

良知之说充塞天下人以读书穷理为戒故隆庆戊辰

试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文以不用集注繇此而求之

一转取士教不先而率不谨人士皆束书不观无可见长

则以撮弄字句为巧娇吟蹇吃耻笑俱忘如战战兢兢如

履薄冰而撮云冰兢念终始典于学而撮云念典乃至市

井之谈俗医星相之语如精神命脉遭际探讨总之大抵

不过是何污目聒耳之秽词皆入圣贤口中而不知其可

耻此嘉靖乙丑以前虽不雅驯者亦不至是汤宾尹以淫

媢小人益鼓其焰而燎原之火卒不可扑实则田一儁黄

洪宪倡之于早也

有代字法诗赋用之如月曰望舒星曰玉绳之类或以点

染生色其佳者正尔含情然汉人及李杜高岑犹不屑也

施之景物已落第二义况字本活而以死句代之乎如敬

则是敬更无字可代而所敬与所以敬正自随所指而异

用代字者以钦翼兢惕代之或以怠荒戏渝反之直是不

识敬字支吾抵塞耳信曰惇笃仁曰慈祥学曰敏求思曰

覃精善曰纯粹治曰经理皆代字也先辈中亦有此病自

吴季子小注来有胸有心者不应染指

叠字不可析用如诗赋悠悠而云悠迢迢而云迢渺渺而

云渺皆不成语兢兢业业旧有此文亦不甚雅业业云者

如笋虡上崇牙两两相次龃龉不相安之象时文绝去一

字而云兢业不知单一业字则止是功业连兢字如何得

成文理此病先辈亦有(⿱艹石)嵇川南赵侪鹤诸公则必不作

此生活

欲除俗陋必多读古人文字以沐浴而膏润之然读古人

文字以心入古文中则得其精髓(⿱艹石)以古文塡入心中而

亟求吐岀则所谓道听而涂说者耳

经义固必以章句集注为准但不可背戾以浸淫于异端

若注所未僃补为发明正先儒所乐得者如尤公瑛寡人

之于国也章文以制产重农救荒分三事而以末段归重

汰兽食发仓廪为目前应迫救荒之先务救荒而后待来

年以重农然后徐及制产乃令孟子之敷施调理井然有

序又如金正希侍于君子有三愆文谓人有愆而不自知

唯侍君子乃知有之而惭惶思改见人之不可不就正于

君子陈大士欲仁而得仁文谓欲取于民者薄敛而缓征

之仁者之政也则所得者民皆乐奉而怀恩固仁者之得

也如此乃与不贪相应诸(⿱艹石)此类注所未及讵可以非注

所有而谓为异说乎困死俗陋讲章中者自不足以语此

以酸寒嚣竞之心说孔孟行藏言之无怍且矜快笔世教

焉得而不陵夷哉圣贤虽以拨乱反正安天下为志然乘

六龙以御天濳亢飞跃无不可乐之天无不可安之土而

作经义者非取鲁卫齐梁之君臣痛骂以泄其忿则悲歌

流涕若无以自容其丑甚矣榜前濳下泪众里却藏身孟

郊之所以为郊也愁中天屡阴谭元春之所以为元春也

而使君子如此其龌龊乎愚尝判韩退之为不知道与杨

雄等以进学解送穷文悻悻然怒澘澘然泣此处不分明

则其云尧舜禹汤相传者何尝梦见所传何事经义害道

莫此为甚反不如诗赋之翛然于春花秋月闲也

抬一官样字作题目拈一扼要字作眼目自谓名家实则

先儒所谓只好隔壁听者耳官样字者如老者安之三句

张受先以王道二字笼𦋐不知夫子言志时但就面前说

去初未尝言以此治平天下若论其至处则虽王者亦待

必世后仁之馀方惭与此相应若行王道者何敢易言及

此张之使大正局之使小耳又如哀公问政章以法祖为

旨者亦官样话也经文明言人存而后政可举亡其人则

政虽布在方策而必息故必极学问思辨之力以果能好

学力行知耻而修仁义礼之人道然后可以治天下国家

非但依样胡卢遽言法祖如王莽之效周公也凡此类皆

大言无当徒使浅学陋人有所倚之巴鼻而已扼要字者

如程子教学者以主敬乃立本以起用非知有此事便休

更不须加功修治之谓如止至善章学修恂栗威仪内外

交尽德乃盛善乃至仁敬孝慈亲贤乐利天德王道之全

岂一敬字遽足以该括之又如道千乘之国章言敬事者

但于事言敬初非主一无适之谓与居敬言居者抑别固

该括下四者不得圣贤之学原无扼要乘龙御天无所不

用其极扼要之法乃浮屠所谓佛法无多子者孟子谓之

执一贼道宋末诸儒虽朱门人士皆暗用象山心法拈一

字为主武断圣贤之言苟趋捷径而作经义者依据以塞

责万历以后恶习熺然流及百年馀焰不熄诚无如之何

古者字极𥳑秦程邈作隶书尚止三千字许慎说文亦不

逮今字十之二三字𥳑则取义自广统此一字随所用而

别熟绎上下文𣹢泳以求其立言之指则差别毕见矣如

均一心字有以虚灵知觉而言者心之官则思之类是也

有以所存之志而言者先正其心是也有以所发之意而

言者从心所欲是也有以函仁义为体为人所独有异于

禽兽而言者求放心及操则存舍则亡者是也有统性情

而言者四端之心是也有性为实体心为虚用与性分言

者尽心知性与张子所云性不知简其心是也凡言天言

道皆然随所指而立义彼此相袭则言之成章而必淫于

异端言之无据而不成章则浮辞充幅而不知其所谓大

全小注诸家杂乱于前讲章之毒盈天下而否塞晦蒙更

无分晓不能解书何从下笔宜乎为君子儒者之贱之也

陋人以钩锁呼应法论文因而以钩锁呼应法解书岂古

先圣贤亦从茅鹿门受八大家衣钵邪如哀公问政章于

知仁勇之仁钩上仁义礼之仁不动心章以勿求于心之

心钩上不动之心但困死呼应法中更不使孔孟文理得

通何况精义魔法流行其弊遂至于此

王子敬作一笔艸书世称墨妙然一帖之中语虽连贯而

字形向背各殊必于一笔未免有拗折牵连之病(⿱艹石)经义

一题自一理一篇自一意岂容有二笔邪既必一笔何用

钩锁止缘陋人气不能长如老病喘促必须歇息方更接

续故钩锁之法一立而天下翕然从之为独参汤以延残

非此字不足以尽此意则不避其险用此字已足尽此义

则不厌其熟言必曲畅而伸则长言而非有馀意可约略

而传则芟繁从𥳑而非不足嵇川南汤义仍诸老所为独

绝也避险用熟而意不宣如扣朽木厌熟用险而语成𣗥

如学鸟吟意止此而以虚浮学苏曾是折腰之蛇义未尽

而以迫促仿时调如短项之蛙𦆵立门庭即趋魔道四者

之病其能免乎

有意之词虽重亦轻词皆意也无意而着词𦆵有点染即

如蹇驴负重四蹄周章无复有能行之势故作者必须慎

重拣择勿以俗尚而轻泚笔至(⿱艹石)泾阳先生以龙跃虎踞

之才左冝右有随手合辙意至而词随更不劳其拣择非

读书见道者未许渉其津涘

不博极古今四部书则虽有思致为俗软活套所淹杀止

可求售于俗吏而牵带泥水不堪挹取乃一行渉猎便随

笔涌出心灵不发但矜遒劲或务曲折或夸饶美不但入

理不真且接缝处古调今腔两相黏合自尔不相浃洽纵

令抟成必多败笔赵侪鹤汤义仍罗文止何尝一笔仿古

而时俗软套脱尽无馀其读书用意处别也

以外腴中枯评归熙甫自信为允其摆脱软美踸厉而行

亦自费尽心力乃徒务闲架而于题理全无体认则固不

能为有无也且其接缝处矫䖍无自然之度固当在许石

城张小越之下熙甫子子慕变矫厉为轻安不失为儒者

之言度越其父远甚人言殊不然所谓相者举肥也

自李贽以佞舌惑天下袁中郎焦弱侯不揣而推戴之于

是以信笔扫抺为文字而诮含吐精微锻炼高卓者为咬

姜呷醋故万历壬辰以后文之俗陋亘古未有如必不经

思维者而后为自然之文则夫子所云草创讨论修饰润

色费尔许斟酌亦咬姜呷醋邪比阅陶石篑文集其序记

书铭用虚字如蛛丝罥蝶用实字如屐齿黏泥合古今雅

俗堆砌成篇无一字从心坎中过真庄子所谓出言如哇

者不数行即令人头重盖当时所尚如此启祯闲始洗涤

之而艾千子犹以莽莽苍苍论交苍字上声误读为仓不知莽莽苍

苍者即俗所谓莽撞孟子所云茅塞也

昔人谓书法至颜鲁公而坏以其著力太急失晋人风度

也文章本静业故曰仁者之言蔼如也学术风俗皆于此

判别着力急者心气粗则一发不禁其落笔必重皆嚣陵

竞乱之征也俗称欧苏等为大家试取欧阳公文与苏明

允并观其静躁雅俗贞淫昭然可见心粗笔重则必以纵

横名法两家之言为宗主而心术坏世教陵夷矣明允其

明验也启祯诸公欲挽万历俗靡之习而竞躁之心胜其

落笔皆如椎击刻画愈极得理愈浅虽有才人无可胜澄

清之任就中唯沈去疑杜南谷为有超然之致犹未醇也

其他勿论巳代圣贤以引伸至理而赪面张拳奚足哉□

元诗人如贯云石萨天锡冯子振欲矫宋诗之衰而膻气

乘之启祯文多类此意者亦天实为之邪

学苏明允猖狂谲躁如健讼人强辞夺理学曾子固如听

村老判事止此没要紧话扳今掉古牵曳不休令人不耐

学王介甫如拙子弟效官腔转折烦难而精神不属八家

中唯欧阳永叔无此三病而无能学之者要之更有向上

一路在

谭友夏论诗云一篇之朴以养一句之灵一句之灵能回

一篇之朴呓语尔以朴养灵将置子弟于牧童樵竖中而

望其升孝秀之选乎灵能回朴村坞闲茅苫土壁塑一关

壮缪衮冕执圭席地而坐望其灵之如响为嗤笑而已庆

历中经义以一句争胜皆此说成之曹大章大哉尧之为

君也章承头一句云甚矣帝尧之德天德也袁黄赞其压

倒万人许獬畏圣人之言起比一句云圣言亦庸言耳场

中以此定为南宫第一如实思之有何意味如口给人说

酒令适资一笑而已

闻之论弈者曰得理为上取势次之最下者着文之有警

句犹碁谱中所注妙着也妙着者求活不得欲杀无从投

𨻶以解困厄拙碁之争胜负者在此若两俱善奕全局皆

居胜地无可用此妙着矣非谓句不宜工要当如一片白

地光明锦不容有一疵颣自始至终合以成章意不尽于

句中孰为警句孰为不警之句哉求工于句者有廓落语

如圣人一天也及非甚盛德谁能当此而王者又上观千世下观千世之类有陡顿语如甚矣帝尧之

德天德也之类有钩牵语如畏圣人之言而云知所畏者也之类有排对语𬒳左衽弱

肉强食之类其下则有蔓延语如剿袭檀弓不出而图吾君苟出而图吾君之类浮枵

如又进而加详焉然后浩乎其有得之类含糊语如悠然其可思之类荅话语如大抵不离乎

云云者近是之类肥腻语撮必读古文中俗艶为句懵懂语如道德仁义礼乐诗书等字凑手便

俗讲语殊不知总之大抵之类卖弄语如入梦之姬公易逝病诸之尧舜难酬之类

井语 烟花语 招承语小题文多此三者门面语如天不变道亦不变虽天

子必有父诸侯必有兄之类滑利语如君子之仕也文云践其士而食其毛谁非臣子者岀口快甚然岂

贩夫牧竖亦须求仕乎娇𡡾语如我浮沈之人也与哉及性也而情在其中矣之类黄贞父好为短句短

比快转以求𡡾近则包长明亦中此病凡此类始则偶一作者意与凑合不

妨用之陋人惊为好句相袭而不知其秽皆于句求工之

拙法启之也

有所谓开门见山者言见远山耳固以缥缈遥映为胜(⿱艹石)

一山壁立当门而峙与面墙奚异曹子建有面山背壑之

语彼生长谯许己居邺城未尝有山恨不逼近危崖(⿱艹石)使

果有此室岂不是倒架屋劣文字起处即着一斗顿语说

煞谓之开门见山不知向后更从何处下笔此弊从仕宦

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来彼作法于凉重复申说一篇

已成两橛何足法也(⿱艹石)环滁皆山也语虽卓立正似远山

遥映耳陋人自为文既尔又且以解圣贤文字如哀公问

政章扼定文武之政四字通章萦绕更不恤下文云何诚

意章以毋自欺也也字应上者字一语说煞后复支离皆

当门一山遮断遥天远景岂知古人立言迤逦说去要归

正在结煞处哉

抑有反此者以虚冒笼起至一二百字始见题面此从苏

曾得来韩柳欧阳尚不尽然然苏曾但以施之章疏序记

抒己意者经义自有立言端委如人家族谱但叙本姓源

流何用自从混沌初开盘古出说起也昔人谓之为寿星

头洵然

薛方山每于起冒下急出本文此科场论式也论取题而

推广言之故可掲过经史本文重抒己意经义体圣贤之

言而䌷绎之语尽则止一句急岀则如喉闲骨鲠吞吐皆

难一篇之中分为两截势必更端说起项下安头此法利

于塾师教劣子弟使易收归本科段段着想遂翕然称之

为大家不虞之誉引人入坑堑如此

罗长源论字学云胸中无数千卷书日用无忠信之行则

虽虿尾银钩八法僃举求其落玉垂金流弈清举者乃至

点亦不可得尝服膺此言以为论文之善莫过于是而

茅鹿门云吾作文时屋瓦皆为动摇说得恁鬠鬡可畏想

讼魁代人作诉牒时当如此下笔

看章句集注须理会先儒云何而作此语非可一抹窜入

训诂中暝烟缭绕正使云山莫辨如子在川上注川流与

道为体恐学者将川流与道判作二事以水为借譬划断

天人失太极浑沦之本体故下此语初非为逝者不舍昼

夜作注读者但识得此意则言水即以言道自合程子之

意不可于夫子意中增此四字反使本旨不得畅白又如

鸢飞戾天一段章句有活泼泼语乃以赞子思立言教人

之妙使人随处见道无所执碍以反失当几之省察故又

云其要在慎独(⿱艹石)子思言此初非以鸢飞鱼跃为活泼泼

物事骀宕圆融如浮屠水流花开之狂解(⿱艹石)不解此谓鱼

鸟化机流动无恒则正程子所谓弄精魂者故作经义者

当置活泼泼三字不须插入但实从道之全体大用充周

溥遍上着讲此处不分明引金屑入目宜其文之茫茫白

雾也

陈大士自云三月而遍读廿一史目力之胜可知乃其天

之高也一节文字于历法粗率且未晓了出语便成差异

想其读史时于历志无能晓处便掷向一壁去先辈于所

未知约略说过却无背戾惟不欲夸博敏大士以博敏自

雄故乱道以此推之大士于史凡地理职官兵刑赋役等

志俱不蒙其眄睐若但取列传艸艸看过于可喜可恨事

或为击节或为按剑则一部凤洲纲鉴足矣何必九十日

工夫翻此充栋册子邪黄蕴生易经义说历法较无舛讹

其读史视大士为能详审自不以三月夸速了乃所言历

法又晋宋以降何承天虞𠚳一行郭守敬所定岁差定朔

等精密之法孔子作易系传止据夏周之历何尝有此蕴

生知解而不知用亦欲夸博敏之失也近人争读近思录

资时文之用且问渠太极是何物事清虚一大是何形状

主一无适何以用功若止记取册子上语句搭得上辄与

钞写则近思录岂诗学大成四六类函SKchar汝道听涂说者

乎此之谓不知耻

通身倒入古人怀中王莽学周公且SKchar笑骂况诵桀之言

者乎周莱峰王荆石学苏氏止取法其语言气势至说理

处自循正大之矩至陈卧子陈大士将身化作苏明允开

口便说权说势权势二字乃明允谲诈残忍以商鞅韩非

尉缭为师贼道殃民之大恶读孔孟书者何忍效之大士

以文人自命者不足深责卧子严气正性大节凛然而斯

言之玷不可磨能弗为之惋惜

妖孽作而妖言兴周延儒是已万历后作小题文字有谐

谑失度浮艳不雅者然未至如延儒以一代典制文字引

伸圣言者而作岂不尔思逾东家墙等淫秽之词其无所

忌惮如此伏法之后闺门狼籍不足道乃令神州陆沈而

不可挽悲夫

经义之设本以扬榷大义剔发微言或且推广事理以宣

昭实用小题无当于此数者斯不足以传世其有截头缩

脚以善巧脱缷吸引为工要亦就文句上求语气于理固

无多也守溪作此以翦裁尺幅为式义味亦复索然特不

似后人作诨语耳(⿱艹石)荆川则已开诨语一路如曾子养曾

晳一段文谓以馀食与人为春风沂水高致其所与者特

家中卑幼耳三家村老翁妪以卮酒片肉饲幼子童孙亦

嘐嘐之狂士乎诨则必鄙倍可笑类如此此风一染笔性

浪子插科打诨与优人无别有司乃以此求士可谓之举

国如狂矣唯有 种说事说物单句语于义无与亦无所

碍可以灵隽之思致写令生活此当以唐人小文字为影

本刘蜕孙樵白居易段成式集中短篇洁净中含静光远

致聊拟其笔意以骀宕心灵亦文人之乐事也汤义仍赵

侪鹤王谑庵所得在此刘同人亦往往近之馀皆不足比

逆恶顽夫语覆载不容而为之引伸心先丧矣俗劣有司

以命题试士无行止措大因习为之僃极凶悖如孰谓鄹

人之子知礼乎谟盖都君咸我绩之类何忍把笔长言汉

儿学得胡见语又替胡儿骂汉人骂汉人且不忍闻何况

射天笞地

横截数语乃至数十语不顾问答条理甚则割裂上章连

下章极不相蒙之文但取字迹相似者以命题谓之巧搭

万历以前无此文字自新学横行以挑剔字影弄机锋下

转语为妙悟以破句断章随拈即是为宗风于科场命题

亦不成章句如邦畿千里二节绝去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孟㦤子问孝章绝去子曰生事之以礼三句行己有耻使

于四方绝去不辱君命皆所谓搭题也命题如此而求有

典有则之文其可得乎唐人选士命作幽兰赋举子傲岸

不肯作主司为改渥洼马赋乃曰较可古人奖进人才如

此而以功令束人使相效以趋于卑陋侮圣言而莫敢违

之经义之不足传非此等使然与

人各占一经已不足以待通儒乃于所占之经视为续貂

之狗尾塾课先习浮烂之词文场取塞终篇之责五经大

指已属面墙先圣精微永随茅塞诗则采辑诗赋四六中

最下俗艳语用为无盐之粉黛咏叹淫泆之意百无一存

春秋则以俗吏爰书讼魁牒状丑诋之词取巳往之君臣

恣其诟厉数百年来能免此者千无一二近世名人略为

洗涤诗则黄石斋凌茗柯春秋则刘同人及路君朝阳逸

群遒上庶几不负明经之目至若周易广大精微以六虚

尽天人之理数而作经义者限之以君臣出处苟为位置

若有一姓六名二之相建元九五之君或得或失𬒳以褒

嘉施以诮责加之劝勉曲为诘问象占时位罔所闻知黑

风吹堕莫能拔出者久矣书唯典谟有论道之言誓诰乃

谕臣民之作典谟辞显而意深自为一体誓诰则杂以方

言使人易晓辞不通今(⿱艹石)有僻奥而大指所归示生人之

利害作经义者一以危微精一强相附会将与介胄之夫

田野之甿反侧之子谈心性乎迷而不反者二百馀年启

祯以来后起诸公虽或不雅驯而穷经得归趣者闲岀焉

方之庆历以前自觉积薪居上

科场文字之蹇劣无足深责者名利热中神不清气不昌

莫能引心气以入理而快出之固也况法制严酷几如罪

人之待鞫乎汉晋以上惟不以文字为仕进之羔雉故各

随所至而卓然为一家言隋唐以诗赋取士文场之赋无

一传者诗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律而已燕许高

岑李杜储王所传诗皆仕宦后所作阅物多得景大取精

宏寄意远自非局促名场者所及经义本儒者分内事而

一行作吏则置之如隔年历闲有作者祗为子弟作嫁衣

裳陈启新诮为𫾣门砖子非诬也唯杨贞复宦稿借经义

讲学其意良善乃又为姚江之学所赚非徒见地诐淫文

气亦迫促衰弱深可惜也

为一代文人而不遇者多矣则胶庠之下自应有伟人杰

作睥睨今古乃嘉隆以前无一传者后乃有徐文长

仲容坦之张子延大复数首行世亦无甚超绝处天启后

社稿充斥终不脱揣摩蹊径若钱吉士顾麐士辈欲矫时

趋而本领既薄指趣自卑因忆昔与黄冈熊渭公李云

田以默作一种文字不犯一时下圆熟语复不生入古人

字句取精炼液以静光达微言所业未竟而天倾文丧生

死契阔念及祗为哽塞










夕堂永日绪论外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