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一话腴
藏一话腴 作者:陈郁 南宋 |
陈藏一以诗文名世,真西山、刘漫塘、陈习庵交称之。余始过其语,今观所述《话腴》,博闻强记,出入经史,研考本末,则则可法度,而风月、梦怪、嘲谑、淫丽气习,净洗无遗,岂非自“思无邪”三字中践履纯熟致是耶?迺知三君子可谓具眼矣。尝谓近时江湖诗人多,然不夸而诞,则空而迂,流干谒者皆是。惟藏一闭户终日,穷讨编籍,足不蹈毁誉之域,身不登权势之门。及叩其中,则词源学海,浩乎莫之涯涘,若藏一岂多得哉?诗史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因为藏一诵,而并书之编首云。
棠湖翁岳珂肃之。
内编卷上
[编辑]艺祖微时,《日》诗云:“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逐却残星赶却月。”国史润饰之,乃云:“未离海峤千山黑,才上天心万国明。”文气卑弱,大不如元作辞志慷慨,规摹远大,凛凛乎已有万世帝王气象也。
孝庙时,一名士解郡文学秩归,用押纲赏格循转其词曰:“尔以师儒之重,甘从纲吏之卑。尔既不爱其身,朕亦何吝于赏。勉进一秩,以旌厥劳。”大哉王言!不知自策励以副警讽者,非士也。
《易》于《丰》、《噬嗑》有雷电之威,故皆能折,若《贲》无雷之威,则为小明,不足以立事,故曰:“无敢折狱。”子路片言折狱,以其有威也,信矣!人必有威,然后不为人所慢侮,可以应猝然之变。君子不重则不威;威,其立身之本欤!
《左氏传·襄九年》载鲁穆姜之言曰:“元者善之长,亨者嘉之会,利者义之和,贞者事之干。”坦然明白。后十三年而夫子生,则《系辞》非夫子作也明矣。亦左氏之辞多诞乎?抑《文言》非夫子所作乎?
仁庙时,欧阳修以九月朔拜内相,真西山以端甲午九月初除内相。洪平斋草制云:“粤我仁祖,有若臣修,朝京师于甲午之年,拜内相于季秋之朔。”当时以为用事精切如此。
孙冕,临江军新淦人,擢进士第。天禧末,守苏州。会乡里索交罢相,以宾傅出判临杭,舟泊苏台,欢款甚密。谓孙曰:“老兄淹迟日久,且宽衷,予当致拜闻。”冕正色答曰:“君二十年出处中书,以素交潦倒江湖,不预一点化笔,今事权属它人,去庙堂千里,为方面,始以此话见说,得为信乎?”里人愧谢,夜半解舟潜遁。冕大书一诗于厅壁,拂衣归九华。云:“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去年河北曾逢李,今日西淮又见陈。寄语苏州孙刺史,也须抖擞老精神。”清节高标,可羞百执事之颜。朝廷闻之,令再任。诏下已归,竟不出矣。
舒之山谷寺前溪有二巨石,南之石名诗崖,北之石名酒岛。盖有达官与文士赋诗饮酒于石之上,因得美名。何贪泉、狠石、辱井之不幸耶?
濂溪周先生《倦吟集·游庐山大林寺》一律云:“水色含云白,禽声应谷清。”余味其词意,则前一句明,后一句诚,道在是矣。
象山陆先生四岁侍父行,遇事必问。一日,或问天地何所穷际。曾魁从龙赴省时,馆于衢之顺溪,题一绝云:“红照西沉暂解鞍,偶然假馆岂求安。新丰独酌谁为侣,坐对窗前竹一竿。”蒋奎重修未举时,雷雨夜赋绝句云:“电飞窗上明如月,两溜檐前响过泉。蠢动有生皆发蛰,是龙那得不升天。”志气不同,皆于未达时已见之。
澹庵胡先生谪新州,筑室城南,名“小桃源”而图之,且题诗其上云:“闲爱鹤立木,静嫌僧叩门。是非花莫笑,白黑手能言。心远阔尘境,路幽迷水村。逢人不须说,自唤小桃源。”或者谓寓避秦之意。然又作“小西湖”于所居之侧,亦寓不忘君之意乎?
真西山镇温陵。春,讲武帐前,将官王大受被甲三重,发百矢皆中的。西山韪之,补充正将。后月馀,忽海寇猖獗,令大受将五百以擒之,获赵某等三渠魁及附从百馀辈。大受归,伤重而没。赵,宗子也,始皆疑西山未易处。阅数日狱成,西山引诸囚入教场,缚二渠魁于中,掩其心,令诸军射箭如猬,而贼未死,或斩或捶,次第而毕。惟置赵于旁观之。次凌迟二渠魁,且以心肝祭大受,讫,补其二子以指使,又配其二女以良婿。赏罚兼行,士民惊服,皆以为赵可生也。事毕,西山呼赵而问之,赵称“宗室”不绝。西山曰:“宗室为贼首,则非宗室矣。宜正以王法。”决交脊二百而卒,众无敢哗,大略似诛少正卯时也。一时为诗歌者百数,独长溪丞王亦世一绝云:“凭陵海若玩波神,怙恃乾坤不杀身。刀锯未加先自殒,陆梁未有白头人。”西山大喜,荐之于朝,后宰建安而卒云。
米元章写《高丽经》,以孔子为佛,颜子为菩萨。余谓元章以字画名世,技痒而书此语,已不能无罪,况以异教比拟圣贤乎!元章师圣贤也欤?非师圣贤者也。
司马迁《史记》可谓美矣,余恨其学不醇,而言多驳焉。《春秋》之法,惟诸侯方得世禄,虽卿大夫亦不可,而以孔子列于《世家》。豫让漆身报德,气节凛凛,可谓天下之义士也,而列于《刺客》。其作叙传则尊道术而薄六经,尚可得谓所学之醇乎?
南康县外二十里许有刘氏女,少而慧,父母初以许蔡,无故绝蔡而许吴,吴亡又以许蔡。女曰:“吾一身而三许人,尚何颜登入门户?”委身于潭而死。乡社立贤女祠。戴石屏为诗以美之云:“士有败风节,惭魂埋九京。幽闺持大义,千载树嘉名。父不重然诺,女能轻死生。寒潭坠秋月,心迹两清明。”余谓王俭有文学政事,受晋、宋高爵,而躬执玺以授齐;冯道身为大臣,而甘事数姓,曾不若女子之有节谊也,愧诸?
滑州地无尺木,沙如掌平。唐太守失其名,有句云:“归来莫讶无歌吹,修竹旁边是滑州。”又云:“万沙无寸木,远见他州山。”平可知矣。
漫塘刘司令宰字平国,早有经世志,居官居里,遇事精实,四方推尚。中以微疾不出,诏起者再,力辞而免。尝大字遍书其印纸,示终身焉。其语曰:“怪矣病容,无食肉相;介然褊性,无容物量。智浅而虑不周,材疏而用则旷。不返初服,辄启荣望。岂但二不可七必弗堪,恐一无成万有馀丧。故俛焉以归,超然自放。衣敝袍可无三褫之辱,饭蔬食何必八珍之饷。隐几馀闲,杖藜独往。或从田家瓦盆之饮,或听渔父《沧浪》之唱。顾盼而花鸟呈伎,言笑而川谷传响。优游岁月,逍遥天壤。路逢扁舟而去者,诘之曰:汝非霸越之人乎?陶,天下之中,须子而富,宜亟去,毋乱吾桨。遇篮舆而来者,揖之曰:非不屑见督邮者欤?宜亟归。有谒乎道者,纵得钱付酒家,终不若高卧北窗,日傲羲皇之上也。”
真西山在岳麓书院请蔡季通分讲,西山请讲“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蔡云:“内艮其背,不获其身,无我也。外行其庭,不见其人,无物也。内既无我,外既无物,宜圣人以无咎许之。”
林榕台在福州,陈止斋作倅,请榕台讲《论语·学而》第一章,林云:“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心与道一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道与人一也;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道与天地一也。”
洪内翰迈分教福州,请教谕林少颖知己说《书》,林云:“《尧典》、《舜典》、《皋陶谟》、《大禹谟》等篇,知之为知之者也。‘作《汨作》,《九共》九篇,《槀饫》’,不知为不知也。”
名山大川登临之胜,多在于西,故汝阴之西湖,洪、蜀、永之西山,嘉之峨嵋,巴陵之岳阳楼,齐安之临皋,金陵之赏心、白鹭,扬之平山堂,苏之姑苏台,荆楚之云梦,郢之白雪,滁之琅琊,九江之庾楼,皆延庚挹辛,宾夕阳而导初月。彼东北南,未必无胜览之地,恐不多数耳。
菱、芡皆水物也,胡为菱寒而芡暖?盖菱花开必背日,芡花开必向日故也。桃杏双仁者必杀人,其花本五出,有六出必双仁而杀人矣,反常故也。木实之蠹者必不至沙烂,沙烂者必不蠹而能浮,若不浮者亦杀人。既沙烂,则不能蕴畜而生虫。独不见瓜至甘而不蠹者,以其沙也。有物必有理,若可穷矣。然羲之《石碑帖》云:“石碑入水即干,出水便湿。独活有风不动,无风独摇。”又未可以意穷也。非至圣,吾谁与归?
小孤山在宿松县江北岸,与江州彭泽接境。山形如覆锺,高数十丈。山西有小孤庙,相对有彭浪矶,俗讹山为“小姑”,矶为“彭郎”,遂有小姑嫁彭郎之说。古诗云:“倚天巉地玉浮屠,肯为彭郎嫁小姑。”又有曰:“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皆因其讹。惟陈简夫诗曰:“山称孤独字,庙塑女郎形。过客虽知误,行人但乞灵。”可以证谬。
孔子曰:“吾执御矣。”又曰:“苟有过,人必知之。”何言之逊?及言媚灶,则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何言之厉?盖君子发辞宜逊,立行宜严。不逊则召祸,不严则受侮,恐伤乎行,不得不厉也。后世之曰君子者,既不逊于言,又不厉于行。吁!
近世拜官多为辞免,已可耻矣。而朝廷又为之法曰:“至某官方许饰说。”若此则未至某官之前,必不许之辞,既至某官之后,必使之辞,是教人为伪也。两府将有除召,未下之先,必曰“押入”,名最不正。盖贤者当以礼进,以礼退,既可押入,必可押出矣。有过而贬,辄半年不赴,章再上矣,犹且恬然,古者三黜恐不如是。此皆进退之名不正,褒贬之义不明乃耳。当如黄宪,闻召即起,受官即拜,上未闻使之辞,下未敢慢所赐,雍容中礼义也。徐积仲车云。
曾子之去妻也,以蒸藜不熟。孟子之去妻也,以恶败。鲍永之去妻也,以叱狗姑前。皆以事辞而去也。唐李度支以畜妓陶芳于中门而去妻,当时有敕停官,及薨亦无追赠。今世如李者多矣。
李文山群玉吟《鹧鸪》诗,世惟以“屈曲崎岖”、“钩舟格磔”一联称,不知文山用工正在第五第六句,云:“曾泊桂江深岸雨,亦于梅岭阻归程。”但咏其鸣之时与地,鹧鸪明矣。其《失鹤》诗亦然,“清海蓬壶远,秋风碧落深”,隐然失鹤之意。所谓“吟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是也。近徐山民《猿》诗,赵山中《角》诗,皆得文山之骨髓。
郑侠介夫未第时,读书清凉寺,王荆公以中书舍人持服寓江甯,声迹相闻,然侠未尝往见。荆公使门人杨骥瞷之。大雪中,侠呼骥其饮,饮酣,题诗于瑞像阁云:“浓雪暴寒斋,寒斋岂怕哉?漏随书卷尽,春逐酒瓶开。一酌招孔孟,再斟留赐回。醺酣入诗句,同上玉楼台。”杨君为荆公诵此诗,公大称赏,曰:“真好学也!”且期以高第。治平四年,果擢甲科。后公参大政,侠以疑狱数事为公谋,公皆如其请。侠为监门,公行新法,侠极言其非,不报。时荆公有诗曰:“何处难忘酒,君臣会遇时。高堂拱尧舜,密席坐皋夔。和气袭万物,欢声连四夷。此时无一盏,辜负《鹿鸣》诗。”侠和云:“何处难缄口,熙甯政失中。四方三面战,十室九家空。见佞眸如水,闻忠耳似聋。君门深万里,焉得此言通。”故宰相之欺,终不能胜监门之直云。
唐太常丞宋沇传汉中王旧说云:“玄宗虽雅好度曲,然未尝使蕃汉杂奏。天宝十三载始诏诸道调法曲,与番部新声合作,识者异之。明年禄山叛。”元微之《立部伎》乐府云:“宋沇尝传天宝季,法曲番音忽相和。明年十月燕寇来,九庙千门尘土涴。”吁!翕如绎如,继承长久之意也。促拍衮煞,此何义耶?君子于是思古。
都邑交易之地,通天下以市言。至村落则不然,约日以合,一阕而退,曰墟。以虚之日多,会之日少故。西蜀名墟曰痎,如疟之间而复作也。江南人嫌痎之名未美,而取其义,节文曰亥。故今分甯县治,即武甯县村市名常洲亥者,分而为县治也。洪刍之职方可验。荆吴之俗取寅申巳亥日集,故亥日为亥市。张祜诗曰:“野桥逢亥市,山路过申州。”张籍《江南曲》有曰:“江村亥日长为市。”山谷诗曰:“渔收亥日妻到市。”谢艮斋诗曰:“已向三长观亥市,便从双井问寅庵。”
后湖居士苏养直以世赏官其子,而自徜徉三江五湖间,遇林泉胜处辄引杯啸咏,发见于诗者千馀篇。绍兴间名达九重,累诏不起。诗岂穷人哉!然考其为人,简易佚荡,与人交倾倒无隐情,无戚疏,贤愚皆知爱慕,盖有在于诗之外者。尝谓士大夫既抱文才,流清誉,而复有德以将之,若后湖可也。
中山刘宾客题寿安甘棠馆云:“公馆似仙家,池清竹迳斜。山禽忽惊起,冲落半岩花。”然观《四朝闻见录》第一条,以此诗乃恭孝仪王仲湜游天竺所作,岂偶忘之耶?
李太守异伯珍回医生之书云:“遣白金三十两,奉纳以备橘黄之需。”始不晓所谓,乃观《世说》有“枇杷黄,医者忙;橘子黄,医者藏”,乃知时使然耳。脞谈藂录,不可不知。
太白云:“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江南李后主曰:“问君还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略加融点,已觉精彩。至寇莱公则谓“愁情不断如春水”,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
江尚书应辰一帖与蜀查侍郎云:“两蒙赐教,辄题申字。此一字利害虽无甚重轻,而近世官文书以为差别。昔王弘中牒袁州以故牒,韩退之不敢当,况其重于此者乎?幸望指挥改正。退之所谓伏乞仁慈,特令改就常式,以安下情者也。”观此,则今人繁文缛礼,式有加而情不足者,当何如哉?
马友犯长沙,向芗林捍之,不敌而溃,道遇友别将方舟而来,家人辈惶惧,知弗脱矣。贼指求芗林爱妾,妾闻命无惧色,自语贼曰:“必欲我,当以车马来。”贼许之,妾即盛饰以待。家人骇之,然犹谓其往可以纾难。顷刻肩舆至,即奋而登,既过河,望贼舟不甚相远,妾忽语舆卒,欲少止,群卒乃弛轿,妾一跃入水,急援之,已绝矣。贼相顾不发,芗林亦悠然而去云。
孟子不见诸侯,然齐宣、梁惠两次见者不一。及其去也,尚三宿而不行。非不见也,不见不闻道不尊贤者矣。余尝赠友人句曰:“举头莫看王侯面,失脚恐为名利人。”非使之断不见王侯也,倘有能尊贤才而乐闻道,将千里而见矣。正孟子之遗意。
陵有木秀甚,人无有识其名者,俗皆以无名木呼之。有士友叶廷珪赋诗,中联云:“人依清樾摩挲认,鸟宿高枝睥睨看。”
诗中用全书句,固有此格,须是十分着题方佳。如坡诗云:“君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盖就题引用,极是切实。近有赋多景楼者曰:“逝者如斯未尝往,后之视昔亦犹今。”然多景乎何干?赋吴之灵岩者曰:“大抵有兴须有废,莫论谁是与谁非。”于岩乎何预?赋三高亭者曰:“见几而作不终日,后世以来无此风。”于三高乎何关?若不要切题,则此三联凡吊古诗皆可用也。惟曾撙斋遭论归,赋《自省》诗,中一联云:“不可以风霜后叶,何伤于月雨馀云。”托物寄情,得坡之意。
三代而降,《典谟》、《训诰》之后,有董、贾、司马迁、扬雄、二班之文莫可继,曰“文止于汉”。八分大隶之馀,有锺、卫、二王之书莫可肩,曰“书止于晋”。《三百篇》往矣,五字律兴焉,有杜工部出入古今,衣被天下,蔼然忠义之气,后之作者未之有加,曰“诗止于唐”。本朝文不如汉,书不如晋,诗不如唐,惟道学大明,自孟子而下,历汉、晋、唐皆未有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极,为万世继绝学开太平者也。
马融不惟经学精深,词藻畅妙,观《长笛》一篇,深于音矣。甚于奕尤为不浅,《围棋赋》云:“怯者无功,弱者先亡。离离马目,连连雁行,踔度间置,徘徊中央。攻宽击虚,横行乱阵。收死卒兮,无使相迎。守视不同,为所唐突。深入敌地,杀士亡卒。狂攘相救,先后并没。事留变生,收拾欲绝。”皆高手语也。
昔鲁共王馀,画先贤于屋壁以自警,凡视听言动,目击道存,毋敢一毫妄想。如此意则知金盆浴鸽、孔雀牡丹张陈满室者,胸中之尘不可万斛量也。
内编卷下
[编辑]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又曰“若由也”,师之称弟子以名也。于郑兄事子产,于齐兄事晏平仲,故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同朋称其字而不称其名。至于师之前,虽朋友皆称其名,曰“赐也何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是也。
《春秋》,《鲁》史也,以诸侯之事而书“西狩获麟”,何也?盖孔子作《春秋》,用意深微,以一字为褒贬。巡狩乃天子之事,而诸侯为之,书“西狩”,所以识其僭也。
谏争,难事也。汉武帝见严助辈恨得之晚,终以诛死。公孙弘、霍光任之虽笃,实未尝礼之。惟于汲黯,不冠则不敢见,黯之所以敬者可知矣,帝岂强为者哉?阳城未尝言,遽尔发谏,或者大之。余谓城居谏职,日与屠沽饮,一旦悻然强谏,酒狂之语耳。行且未著,谏岂尽嘉?久而不言,是不能言也,宜其不足以耸君听。吁!大人格君心之非,黯有焉。若城者,未闻枉己而直人者也。
作诗作文,非多历贫愁者,决不入圣处。三闾厄而骚独步,杜少陵愁而诗冠古今,退之欲人辍一饮之费以活己,而文起八代,上窥圣阃。孟郊斫山耕水,贾岛薪米俱无,穷尤甚焉,其诗清绝高远,非常人可到,良有以也。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充栋汗牛,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黄景说谓造物者不以富贵浼尧章,而使之声名焜燿于无穷,正合前意。甚矣!士之贫贱不足忧,而学不充,道不闻,深可虑也。
岳鄂王飞《谢收复河南赦及罢兵表》略曰:“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暂图安而解倒垂,犹云可也;欲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又曰:“身居将门,功无补于涓埃;口诵诏书,面有惭于军旅。”又曰:“尚足聪明而过虑,徒怀犹豫以致疑,与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辞而厚币者进。愿定规于一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幽燕,终欲复雠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首以称藩。”未几金渝盟,河南复陷。后六十年得金之《南迁录》,见当时诸酋议论,锐意为取江南之计:归三京以诱吾归兵于平地,吾保江南则江防必虚;若吾不守江南,则是彼尝见归,吾自委弃,在遗民当自归曲于吾矣。金谋若此,岳武穆之料敌,信不妄云。
徽庙一日幸来夫人阁,就洒翰于小白团,已书七言十四字,而天思稍倦,顾在侧珰曰:“汝有能吟之客,可令续之。”因荐邻里太学生。既宣入内侍省,恭读宸制,不知指意,乞为取旨,或续句呈,或就书扇左。上曰:“来不喜餐,必恶阻也。当以此为词,以续于扇。”诗成,上大悦。会将试士,命于末奏名,径使造庭,赐以第焉。上御诗曰:“选饭来时不喜餐,御厨空费八珍盘。”生续曰:“人间有味俱尝遍,只许江梅一点酸。”
中兴纪年,若隆兴二字,实兼法建隆、绍兴;淳熙,则淳化、雍熙;绍熙,则绍兴、淳熙;庆元,则庆历、元祐;开禧,则开宝、天禧;端平,则端拱、太平。唐德宗与李泌议改元,德宗谓本朝之盛无如贞观、开元,宜各取其一,改曰贞元。义与今同。
韩非子《外储说》左下篇云:“南宫敬子问颜涿聚曰:季孙养孔子之徒,所朝服与坐者十数,而遇贼者,何也?曰:昔周成王近优侏儒以逞其意,而与周、召断事,是以成其欲于天下。季孙今养孔子之徒,所与朝服而坐者十数,而与优侏儒断事,是以遇贼。故曰:不在所与,在所与谋。”又“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于高、国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疏。乃立为仲父。孔子闻而非之曰:泰侈偪上。”“一曰管仲父出,朱盖青衣,置鼓而归,庭有陈鼎,家有三归。孔子曰:良大夫也。”余谓成王大圣也,与周、召断事,决不近优侏儒。近优侏儒矣,尚安能与周、召断事哉?夫子美仲之功与德,直许之以如其仁,今也以“泰侈偪上”而非之,又以其朱盖青衣,置鼓陈鼎之荣而谓之为“良大夫”,何夫子褒贬之权衡如是舛逆也?若仲果“泰侈偪上”,岂能成辅伯之功哉?吾斯之未能信。
种师道为小官时,夜赴同寮之集,每致薪炭白粲,俱行至会饮之家。或风雨骤冷,或宴久夜长,或主人给散俭薄,不能满从直之适,则阴赐予之。他皆群聚喧嚣,声达于内,宾主不安;惟师道所部,深夜作粥充饥,炽薪爇炭,附暖而坐,静观诸卒之不肃者,忘夜之久也。师道后以文资易右列,持重兵,变化莫测,人心附之,于细事可见。今世士大夫托为名色,同寮真率,一樽一盒,拥妓继博,达旦不休。岂知从直皆是禁军,听其冻饥于户外,呻吟之声盈耳,本官尚能乐其乐哉?视师道几尘?故曰观大节必于平日云。
昌黎,唐文章之伯,故李翱、张籍从之游。欧阳,宋文章之师,故苏子美、梅圣俞为之从。善观人者观其所主,而端人则取友亦端也。
唐李涉过皖口之西,遇大舰遏其征路,数人持兵仗问是何人,从者曰:“李涉博士船也。”其豪首曰:“若是李涉,闻诗名已久,但希一篇,金帛非敢取也。”李乃赠一绝云:“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去,世上如今半是君。”
甚矣,巫觋之妖为民害也。昔为河伯娶妇,起于秦献公八年,初以君甥妻河,见《六朝表》。后邺为河娶妇,峻道为山娶妪。使不遇西门豹、宋均二子,犷俗岂易除哉?绍兴甲寅,南城胡有开字益之来宰分甯。先是邑民狃于淫祀,僧巫造舟置祀,岁十月大集,恶少千百为群,钲鼓弓矢,角勇技于祠下,所斗以死勿讼为盟约,谓之“打元斋”,由此而死者无虚岁。益之下车首革是事,焚其舟与凶器,且作《毁元斋辨》以祛民惑,而弊乃息。莅职三载,岁稔民康,绝此风至今日。当时刻碑记事,犹屹立于紫府观之庑。姑苏愚民无贫富,薄于奉亲而厚于祀邪者相半。洞庭山有村民之黠者,以诈鼓愚,号为水仙太保,掠人之财贿,诱人之妻妾,不可胜数,为害数十年。使君王实斋追而鞠之,殊无异状,乃毁坛绝祀于其家,黥面鞭背而不发语,于是投之江,又为辨惑之文以警众意。苏民不悟,而方且交哭于巷,望祭于江,三四年迎迓僭侈,祭设丰腴有加于昔。吁!益之贤宰,实斋贤守,补于风教者,虽无愧于豹、均二子,其如苏民之愚,有愧于分甯之恶少欤。
澹庵胡先生于福州佥厅分扇,得一扇,画古木间一人骑驴向西南行。初见似无思致,及有新兴之命,方知画为先兆也。先生书一绝于阴云:“谁向生绡白团扇,画将骑客据征鞍。南迁万里知前定,壁上崖州莫怕看。”
石林云:“五代离乱,无一俊杰,而浮屠者乃有云门、临济、德山、赵州数十辈。”前谓自佛入中国,散逸人才,岂其然乎?六一先生云:“天下无事时,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往往伏于山林,老死不出。”故序秘演、惟俨之诗,曰:“演状貌雄伟,胸中浩然。”俨之诗曰:“俨而言天下事,听之终日不厌,又皆驰骋文章。”岂所谓逸才者欤?
韩昌黎辟佛有文,李文公去佛有辨,而佛之徒者著于图,画于壁,以诳愚者,曰:“韩参泰颠,李师药山。”盖佛之术,惟不知圣人之书者,为其所惑耳。使知人伦天分不可灭绝,奚堕其妄哉?今世王公大人更相施舍供养,谓能植福,亦与不读书者同一见,合一愚耳。东坡宿径山,中夜有叩扉者,徐问之,则云放天灯人归。如此,则天灯之伪不辨而明。
真庙朝,寝殿侧有古桧,秀茂不群,名“御爱桧”,然横碍殿檐,真皇意欲去之。一夕风雷转折其枝,因以为瑞,题咏者多。惟福州罗源特奏林珦唐律称旨,云:“右殿当年欲葺时,槎牙高桧碍檐榱。人间斤斧难容手,天上风雷为转枝。烟色并来春益重,月华饶得夜相宜。真皇一驻鸾舆赏,从此声名四海知。”真皇见之,喜动天颜,即赐号南华翁,诗名由此大显,今有《南华集》行于世。诗岂负人哉?
赵昂总管始肄业临安府学,困踬无聊赖,遂脱儒冠从禁弁,升御前应对。一日,阜陵跸之德寿宫,高庙宴席间问:今应制之臣,张抡之后为谁可?阜陵以昂对。时高庙俯睐久之,知其尝为诸生,命赋《拒霜词》。昂奏所用腔,令缀《婆罗门引》;又奏所用意,诏自述其梗概。即进呈云:“暮霞照水,水边无数木芙蓉。晓来露湿轻红,十里锦丝步障,日转影重重。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风。 夕阳道中,叹秋色与愁浓。寂寞三千粉黛,临鉴妆慵。施朱太赤,空惆怅,教妾若为容。花易老,烟水无穷。”时高庙喜之,锡银丝加等,仍俾阜陵与之转官。我朝之奖励文人也如此。
蔺相如避廉颇,卒为刎颈交。盖人臣之有私怨,国家之祸也。私怨之成,其人无贤不肖,理无曲直,皆当被不忠之刑。何者?彼诚贤且直,则必心存国家,无事于争矣。凡怨雠必肇于交相胜,吾能忘己以下之,彼岂有终怒而不吾释者邪?相如下廉颇而赵国强,寇恂避贾复而汉业成,郭子仪善李光弼而唐室兴,此万世人臣之法也。
蕲州林敏功,字子仁,学既高明,而服膺中庸,故发于言行,不为险怪奇靡,守节令终,圭璧无玷,杜门不出二十年。吕居仁录能诗者二十六人,号“江西宗派”,昆仲咸在选中,名达于九重,玺书嘉奖,赐号高隐处士,视朝散大夫。告词曰:“尔好学博古,遂志山林,萧然无为,恬不愿仕。朕所嘉尚,贲以令名。”前辈高尚之士,岂如今之朝吴暮越、随马扣门者,逐逐势利之场以为荣,而言与行大相辽绝哉?因作一绝云:“柳绵轻薄事狂游,长被东风舞未休。秋桂邃然居月府,世间何地不香浮?”
《尚书》,天子之事也。终以《文侯之命》可矣。定于夫子,乃以《费》、《秦》二《誓》系于后,盖所以戒周,所以警后世也。《诗》有《颂》,盖明德而告成功,太平之事也。删于夫子,乃以《商颂》十二篇终之,岂以是盛德事邪?盖不欲绝一代之事,因而附之耳。故序曰“得《商颂》十二篇”,非与周室之盛例论也。
《松漠纪闻》云:“有外国人来广东,必重译而后辨其语。顷有索逋来投有司者,译人受债者嘱。时边久旱,有僧焚身而祷,就诬来投者,以为例欲舍身。太守不察其所以,竟叱诸卒推而焚之,终不能辨。”生死之机,发于译者之口。今人秉佥拟之笔,专鞠勘之权,长吏不审,判照即行焉,何异外人视译之言而生死哉?
诸葛武侯荐马超于先主,关羽恐其出己右,移书问之。武侯曰:“可与翼德并驱齐衡,然非髯将军比也。”羽闻而喜。余谓武侯此语既不掩超之美,又有结关之心,深沉大略,可涯涘耶?当其兵数败衄时,下教曰:“今非将不善、兵不众而败,盖亮未闻过耳。诸君攻亮之过,则兵决可胜。”夫人有失,谁不怀忌?而武侯独愿闻其过,岂不诚大丈夫哉?故其殒也,虽廖立、董允素所黜,而感泣至于呕血。盖如武侯之才固不乏,而武侯之德可以伏人心为罕见耳。其次谢安见识度量可仿佛相似,然安有期服而不废乐,于德有损。彼崔浩者辄非武侯,浩何人哉,敢尔耶?
《荆楚岁时记》云:“黄姑织女时相见。”太白云:“黄姑与织女,相去不盈尺。”皆以牵牛为黄姑,明矣。及读李后主诗乃云:“迢迢牵牛星,杳在河之阳。粲粲黄姑女,耿耿遥相望。”如此则以织女为黄姑矣。宗懔又云:“黄姑即河鼓。”未知孰是。
汤立贤无方,立者举而建之于民上。然独称于汤者,唐虞以来,所用大臣皆世家大族,未有如汤自畎亩中起伊尹为师臣者也。
景祐中,梅中丞知韶州,尝为《瘴说》,其略云:“仕有五瘴:急催暴敛,剥下奉上,此租赋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此刑狱之瘴也;昏晨酣宴,弛废王事,此饮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实私储,此货财之瘴也;盛陈姬妾,以娱声色,此帷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疾,疾者必殂。虽在辇下,亦不可免,何但远方而已?仕者不知而归咎于土瘴,不亦谬乎?”此说深中士大夫之疾。道乡邹公志完为诗以美之云:“市门隐去不知年,蔽芾甘棠荫药川。五瘴作诗虽不染,一篇留戒岂其然。直须镂板人皆与,庶使绵躯病可痊。更有何方公未说,上医医国许心传。”
虎丘之剑池不流,天竺之石桥下无泉,麓山之力不副天奇,灵鹫拥前山不可视远,峡山亦少平地,泉出山无深潭,乃知物之全能难也,况求友择人而欲责全耶?
萧注字岩夫,临江新喻人。少有志气,年十二,侍父之官康州,过悦城五龙庙,题诗云:“五龙兄弟古英明,今日拏舟过悦城。莫向茅茨久盘屈,早施霖雨活苍生。”御史孔道辅两官侍从,见其诗,叹曰:“此子他日未可量也。”后登庆历六年第。皇祐四年五月作番禺令,为侬智高所困,遂突围出,募海上强壮二千人与贼战斗,焚其舟,斩首五千级,诸道援兵入城,竟其殄渠魁。九月丙辰,注为广南东路都监,盗贼悉平,可谓“诗言志”矣。
李易安工造语,《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余爱赵彦若《翦彩花》诗云:“花随红意发,叶就绿情新。”“绿情红意”似尤胜于李云。
外编卷上
[编辑]吕东莱先生在丽泽书院,与诸生讲《诗》至《南山》。前一日,诸生欲占其师立言之旨。及东莱次日升堂诵《南山》之诗,终其篇,然后断之曰:“《关雎》乐而不淫,若《南山》,乐而过于淫者也。”人皆以为得体。
晋重耳少好士,年十七有士五人,曰赵衰、狐偃、颠颉、司空季子、魏武子。骊姬之祸遁于狄,时年四十三,又十二年乃去,之卫之齐,又五年之曹之楚,自秦而反,凡十九年,时年六十二矣。其流离逋窜,滨于死者数,然志不少衰。过楚时,成王飨之厚,曰:“子即反国,何以报寡人?”曰:“羽毛齿革,子女玉帛,即君士所馀,未知所以报。”曰:“虽然,何以报不穀?”曰:“不得已,与君王以兵会平原广泽,请避王三舍。”其卒能威诸侯,正国中,显名于天下后世,此非独得天也,实得人也,实不失所以立己也。故君子不患不得于天,患失人;不患不得人,患不能自立。晋文之事虽无足道者,以其好士而进之云。
高祖入咸阳,王陵聚党数千,居南阳,不肯从沛公。及汉王还击项籍,陵乃以兵属汉。项羽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者至,东向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私使者曰:“愿为老妾语陵:善事汉,汉王长者,无以妾持二心。”遂伏剑而死。母,闾巷之贱,知存亡去就之大义,决死如归,其视不嫁之共姜可无愧。范增为羽上客,岂不知羽残忍多忌非人君之度,而从之与汉王争?至其言皆不用,乃曰:“孺子不可与谋。夺天下者,必沛公也。”其后疑间一行,竟以疽死。何觉之晚耶?不及一妇人远矣。周少隐责范之诗曰:“西楚兴王亦有人,半归炎祚作谋臣。老生不解归明主,事去方知是失身。”
彭门左泗右汴,负抱齐楚,古今豪杰登眺,寄慷慨于诗歌者,不可悉数。惟范司谏一首补纪其全云:“徐方旧镇多兴废,怀古观今思莫收。地势北来连海岱,天文西转接奎娄。乱华或见称戎国,列号元闻属禹州。官纪云龙天子学,水凭忠信丈人游。田文故邑高台尽,靖节荒坟蔓草稠。楚汉定雄分沛郡,姬任争长逊滕侯。馆平石氏荆榛合,都废韩王雉堞秋。剑断白蛇终灭项,书传黄石愿封留。万仞山势通河过,十里滩声绕郭流。宫殿云中分等级,笙歌空里闹哇讴。薛能爱上台头寺,白傅曾题燕子楼。若向彭门访遗事,我诗吟诵当曾游。”
朱文济,昇人,善琴,入翰林待诏。旧琴七弦,阮五弦,太宗诏文济与蔡裔皆益二弦,文济以为非是。上曰:“古琴弦五,增文武为七,今孰曰不可?”文济曰:“五弦犹有遗音,益之二已足。”上怒叱之。裔益弦如诏。又俾文济益弦鼓之,文济辞不能。上益怒,独赐裔绯。裔益富,文济甚贫。上间以金帛置于文济旁,以新琴阮命之,辞如初。复使中贵送二人诣相府,诏近臣同听。文济弟以琴阮中七弦作古《风入松操》。上以为有守,终亦赐绯。文济风骨爽秀,如神仙中人,上令供奉僧元蔼写其真留禁中,圣眷如此。余谓文济以艺进,守其所学,震之以威而不慑,引之以利而不动,可谓有常者矣。今世假仁义之言,作慷慨之色,不肯在古人后,及临威见利,外眩中丧,以失其身,此文济之狗彘也。
明之象山士子史本,有木犀忽变红色异香,因接本以献阙下。高庙雅爱之,曾画为扇面,仍制诗以赐从臣萦薿云:“月宫移就日宫栽,引得轻红入面来。好向烟霄承雨露,丹心一一为君开。”复古殿又题云:“秋入幽岩桂影团,香深粟粟照林丹。应随王母瑶池宴,染得朝霞下广寒。”自是四方争传其本,岁接数百,史氏由此昌焉。盖史本色深而香洌,移之外境则香色俱杀故也。庐陵胡公渠尝摄象山宰,赋诗云:“碎琼揉香作肌骨,霁日吹红染肤色。人间何处有此花,一种风流初未识。东阳月户编三千,夜修玉阙瀛州前。拂摇桂子偶堕地,雨露培植开华筵。史翁移根出葱蒨,雕斛持归紫微殿。一朝丽质冠百昌,御墨分题落团扇。何年流转江南乡,一本奚翅千金偿。分枝接叶色已浅,纵有此花无本香。绝爱西山佳丽地,蔼蔼休休倚清吹。甯论斜日杏花酣,未许熙春海棠睡。是时金气初高朗,宇宙轩豁澄埃氛。青霞绛雪互点缀,浓芳賸馥飘氤氲。鹫峰繁黄今不数,破械山僧练裙女。试看杏御拥红云,能奉虚皇游碧宇。携持宝镜吹寒金,波光万顷空人心。烦君控取红鸾住,便恐香魂夜飞去。”一卉之微,香色稍异,能动至尊,入品题,且昌其主,人而不如木耶?
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盖夫子之谓命,修己以俟天之说,非今日推算之谓也。唐李虚中始以人初生岁月日时,测其十母十二子相生相克,以逆知人之贵贱休咎,若脉诊病,鉴烛形,无毫发错,世由此遂以推算为天命。本朝寿春冯贯道亦以年月日时逆勘祸福,邹道乡诵其验有若离娄之分白黑,师旷之听锺鼓。以故车马常满门。虚中、贯道,士大夫也,不能讲明修己以俟天之说,而未免为推算之归,况有如今日售术之徒,如洪盘洲所谓潋滟颜间,夸诞足佞乎?余谓孔子于群弟子中,惟于颜回曰“不幸短命死矣”,于冉伯牛曰“亡之,命矣夫”,可以言命也。若夫仲由之行行,若不得其死然,不足以言命,今世之推算者当如何矣?
《太公兵法》所谓“十二节”者,有曰“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余谓太公老遇文王,孟子比之圣人,夷考当时相文武之兵,曰勘黎,曰侵阮,即曰肆伐大商,不过戎车虎贲三百、五伐六伐而止耳,曷尝穷兵黩武,争杀变诈,如后世行诡道哉?况乱臣美女之计乎!今好兵者,必以太公借口,又以权衡机策著而为书,是污文武,是累太公,是侮圣人。吁!余未尝尽信。
高沙甓社湖产径寸珠,为淮至宝,龚文伯炳世居湄之南焉。文伯手抄经史,心存学问,一话一言,悉主平正。世传其诗一联云:“万事无心闲日月,一杯有味小公侯。”其轻富贵名利,立志已可尚,然篇不得其全,近乃见之,云:“年逾八袠雪蒙头,时对亲明话旧游。万事无心闲日月,一杯有味小公侯。痴儿粗尔逃讥议,家训从来戒刻掊。世道渐艰宜勇退,为吾辟草理松楸。”味之,则持身教子,居易俟命,于道尤深知见。有子基先入上庠,登进士第,出入中外,持节把麾,将大有为于世。文伯教忠之所致欤,亦地灵而人杰也。
洪觉范于《猩猩笔》诗中“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谓鲁直本用阮孚“人生能着几两屐”之句,以下句非全,改“人生”为“平生”;且曰:若以“人生”对“身后”,岂不佳哉?余谓山谷岂不知“人生”“身后”是佳对,盖猩猩不可言人,故改之耳。“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此盖言士君子宜以直道事君,而当时小人反以直为曲故也。觉范今以妻比臣,稚子比君,如此则臣为母,君为子,可乎?何不察物理人伦至此耶?人言觉范为“僧中龙”,恐误耳。
史越王浩,隆兴元年拜平章事兼枢使,都督江淮军马。张浚与浩俱在上前议边事,浚请上幸建康,上顾浩,浩曰:“万乘一动,有名则可。以臣观之,曰亲征乎?曰劳军乎?曰移跸乎?今日兵力未盛,民力未苏,财力未足,三者俱未可。谓之亲征而动大军,则敌必以大军应我,是无故而招数十万人寇边。谓之劳军,则用度当如上皇时,当时费缗钱数百千万,其它可知,六军闻之必喜,所赐不如前日,必怨望矣。若曰移跸,未审陛下自与六宫以往乎?借曰‘上皇欲往’,则未有德寿宫,且未知上皇意向,臣料上皇未必行也。上皇不行,陛下安与六宫往乎?上皇不行,乃是亲征,即非移跸。若亲征,则有功乃归乎?不待有功而归乎?三者皆未可也。陛下父慈子孝,今日岂可跬步相离耶?”上始悟,谓浚曰:“都督先临边,俟有功,朕何惮行?”浚又欲取山东,又欲取费于民,如燕山钱,免夫钱,浩力争之。浚自请于上,由是三省枢密院径以金字牌自命诸将出兵,外廷莫之知也。五月戊戌,浩得邵洪渊状,准御前金字牌,奉圣旨择日进兵,始知是月甲午,师已渡淮矣。浩大惊,谓康伯曰:“今出兵数日,吾人俱以宰相兼枢密使而不得与闻焉,焉用相?”上表力辞,乃除浩提举洞霄宫。十有四日,符离失利,大军十三万一夕奔溃。上降诏,哀痛罪己。六月,浚上表自劾,余谓浚非不忠也,特太急耳。浩可谓责难于君者矣,可谓见远识微之士矣,可谓得镇抚四夷之体矣。是可为师出无名之戒云。
周邦彦,字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而能知美成为何如人者,百无一二也。盖公少为太学内舍选,年未三十作《汴都赋》,铺张扬厉,凡七千言,奏之,天子命近臣读于迩英阁,遂由诸生擢太学正,声名一日震耀海内。神宗上宾,哲宗置之文馆,徽宗列之郎曹,皆由文章而得。至于诗歌自经史中流出,当时诸名家如晁、张皆自叹以为不及。姑以一二篇言之,如《薛侯马》云:“薛侯,河东土豪也,以战功累官左侍禁。西方罢兵,薛归吏部授官,带所乘骆马寓武城坊。经年不得调,羁马库屋下,马怒,败主人屋,时时蹄碎市贩盎器,薛悉卖装以偿,伤己厄屈,因对马以泣。邻居文士因之为薛作传,同舍赋诗者十一人,仆与其一焉:薛侯俊健如生猱,不识中原生土豪。蛇矛丈八常在手,骆马蕃鞍云锦袍。往属嫖姚探虎穴,狐鸣萧萧风立发。短鞯淋血斩番归,夜斲坚冰濡马渴。中都久住武城坊,屋头养骆如养羊。枯箕不饱篱壁尽,狭巷怒蹄盆盎伤。只今栖栖守环堵,五月江风振涛怒。千金夜出酬市儿,客帐昼眠听戏鼓。边人视死亦寻常,笑里辞家登战场。铨劳定次屈壮士,两眼荧荧收泪光。齿坚食肉何曾老,骗马身轻飞一鸟。焉知不将万人行,横槊秋风贺兰道。”如《天赐白》云:“永乐城陷,独王湛、曲真夜缒以出。真持木为兵,且走且战,前陷大泽中,以顾其旁有马而白皙,腾上驰去,五鼓达米脂城,因以得脱。真名其马为‘天赐白’。蔡天启得其事于西人,邀余同赋:‘君不见书生镌羌勒兵入,羌来薄城束缚急。蜡丸飞出辞大家,帐下健儿纷雨泣。凿沙到石终无水,扰扰万人如渴蚁。挽絙窃出两将军,敌箭飞来风掠耳。道傍神马白雪毛,噤口不嘶深夜逃。忽闻汉语米脂下,黑雾压城风怒号。脱身归来对刀笔,短衣射虎朝朝出。自推杂宝涂箭创,心折骨惊如昨日。谷城鲁公天下雄,阴陵一跌兵力穷。舣舟不渡谢亭长,有何面目归江东。将军偶生名已弱,铁花暗涩龙文锷。缟帐肥刍酬马恩,闲望旄头向西落。”若此凡数百篇,岂区区学晚唐者可及耶?楼攻愧谓“《磬镜》、《乌几》之铭,可与郑圃、漆园相周旋,而《祷神》之文,则《送穷》、《乞巧》之流亚。”不为溢美矣。拟清真者又当于乐府之外求之。
《沈约传》云:“性不饮酒,虽时遇隆重,而居处俭素。老病数旬,革带常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今世歌者必曰“沈腰憔悴”,皆多欲所致。以星历考之,牵牛去织女隔银河七十二度,古诗云:“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又附会以为淫,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振鹭》载于《诗》,杜樊川以风标公子目之,丰度非凡禽比可见矣。入诗人之咏者多,如文与可两绝,清拔可喜:“颈细银钩浅曲,脚高绿玉深翘。岸上水禽无数,有谁似汝风标。”又云:“避雨竹间点点,迎风柳下翩翩。静依寒蓼如画,独立晴沙可怜。”近台甯海方元善岳一绝云:“耸两吟肩似我愁,菰蒲叶下一身秋。溪风昨夜吹鱼落,飞过前滩看水流。”亦佳甚。尝著《梅史》行于世云。
《蛊》之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则也。”夫道义之士,独立万物之表,若不可以一毫外物动其心,然岂恝然忘天下,不与世同其忧哉?盖隐居所以求其志耳。伊尹三聘而成格天之功,孔明三顾而定兴汉之计,重道义乃若是。今百世而下,闻其风者莫不兴起,其志岂不可为世则?大抵富贵功名先入其心者,不可与图天下之事也。
戴石屏之父东皋子,平生喜吟,身后无遗藳。石屏能昌其诗,遂搜罗,仅得《题小园》一律云:“小园无事日徘徊,频报家人送酒来。惜树不磨修月斧,爱花须筑避风台。引些渠水添池满,移个柴门傍竹开。多谢有情双白鹭,暂时飞去又飞回。”乃刊于《石屏集》之首。宋西园之父历斋居士,平生好吟,亦无遗藳,西园能续父灯,因旁搜,亦仅得二绝。《赋食米仓》云:“陋巷颜回独屡空,生涯惟在一瓢中。太仓腐粟虽山积,非义甯甘君子穷。”《赋养蚕》云:“男必耕耘女必蚕,古人尚尔我何贪。浴沂时候成春服,歌咏来归道味甘。”亦刊于《西园集》之首。二君之诗,雅正同,遗篇之多寡同,二君之子能传其业同,而发挥前人之美亦同,使二君之子而弗肯堂,二君其能流芳哉?近日诗家子弟失其业者不可数,故李梅亭云:“文章阿买辈,于是有愧。”信然。
熙甯末年旱,诏议改元,执政初拟“美成”,上曰:“羊大带戈,不可。”又拟“丰亨”,上曰:“亨字为子不成,惟丰字可用。”改元元丰。因考《字说》云:“止戈为武,花者草木之化,人者专于孝,而有文者谓之教焉。元者太初之中气,能固其元,则为完固之完,残其所完,则为寇矣。”昔人有是说也。今言命者有曰丑为破田,戌为负戈,丙丁为平头,辛卯甲申为悬针,亦取《字说》。常以滕强恕命考之丙戌、丙申,丙戌、丙申,平头矣,官至侍从而无子。金辉命考之甲午、辛卯,甲午、辛卯悬针矣,故初为海寇,三遭决配,后为都统制,赠武义大夫。二官人之命且若是,况朝延一年号之重乎?《字说》亦不可不考。
昌黎伯和裴晋公《东征》诗云:“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盖以我之旗况彼云霞,以彼之山况我剑戟,回鸾舞凤格也。王勃《滕王阁记》云:“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盖一句之中,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自为对,谓之贴身对也。郑谷《吊僧》诗云:“几思闻静话,雨夜对禅床。未得重相见,秋灯照影堂。”以后二句对前二句,扇对也。《月中桂》诗云:“根非生下土,叶不坠秋风。”《山行》云:“闲寻樵子径,偶到葛洪家。”《僧迁居》云:“住山今十载,明日又迁居。”盖以“下土”、“秋风”,“樵子”、“葛洪”,“迁居”、“十载”假对也。赵芝田云:“近方辞地肺,本自住天台。”及“子午谷”、“丁卯桥”、“琴心”、“带眼”之类,的对也。余尝因是以“槽甲”对“密丁”,“山龟”对“轩鹤”,“瓶储县令元无策,纸裹书生不识钱”,“赤帜城边生广武,白书树下死庞涓”,“日晷觉都无卯西,书编看不到辛壬”,盖不但的对,而人品事类亦相当。体格不止此,触类而长之,可也。
王晋公祐创第京师曹门外,手植三槐于庭,曰:“子孙必有登第为三公者。”已而魏公果为太保。欧阳文忠公作《魏公神道碑》,首载此语,人因以“三槐王氏”称之。韩漕使元吉,祖居京师之惠政坊,植桐于门,岁久木大且异,人遂以“桐木韩氏”称之,后著《桐阴旧话》十卷。王氏有别族居建康马粪巷,人俱称为“马粪王”。子曰:“择不处仁,焉得智?”言君子所居不得不择也。今桐槐之美,马粪之污,厥监不远。
李华《吊古战场文》本于庾信《哀江南赋》,韩愈《送穷文》本于扬雄《逐贫赋》,李白《大鹏赋》本于司马相如《大人赋》,而相如《大人赋》又本于屈原之《远游》,皮日休《桃花赋》殆出于舒元舆《牡丹赋》。若柳宗元之《乞巧文》、刘禹锡之《问大钧》,则同时而暗合者也。
外编卷下
[编辑]“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盖天下之至相比而无间可入者,莫如水之与地。先王之民所以亲其上,死其长,历数百年不可乱者,其上下之相比,盖如此其至也。然其所以能如是者,亦岂徒善而已哉?必有法焉,封建是也。夫建万国,则万国之民各比于其君;亲诸侯,则万国合为一以比于天子。此其所以相维相符,若网在纲,深根固蒂,不可动摇,而后比道成也。后世之郡县异于是矣。圣人于比之象特发其义,而传者多以封建为圣人不得已,且自附于柳宗元之说,夫岂未之思乎?
世论多以阮籍为放旷不羁之士,守礼法者羞言之,盖以迹观而不以心察之也。余见其沉湎不理,若与世违,然观汉楚战场则曰:“时无英雄,使稚子成名。”岂忘虑于世变哉?口不臧否,然待人以青白眼,岂无意于人物哉?居丧饮酒食肉,然恸哭则呕血数斗,岂不情于哀戚哉?当其王室不竞,强臣擅威,戳大臣如刺犬豕,故张华、卫瓘以清直死,嵇康以高简死,王衍以清谈死,陆机等以俊才死。至文帝将求婚,锺会欲询以时事而致之罪,而籍终皆以沉湎避。其察微见远,寄托保身,非高出数子之上,其能脱屣于祸阱哉?吁!善观人者,当考其迹而逆察其心乃可也。
四明昌国县东有泄潭,依据山腰,深浅不可测。宣和中,旱甚,簿尉刘泌投诗于潭曰:“未跃天衢卧寂寥,碧潭流溢海山腰。埋藏头角虽多日,鼓动风雷在一朝。既若有心成变化,岂能无意泽枯焦。神踪许为苍生起,愿奋威灵上九霄。”诗沉而雨作,时人异之。诗能动天地感鬼神,其此之谓欤 ?
唐元次山承诏诣京师,至汝上,逢山龟亦承诏诣京师,遂与山龟一例乘邮而至。因上书韦陟尚书,愿不以结齿于山龟,而以士君子之礼见。吁,在次山进退则甚轻,轩鹤之祸所稔则甚重,可不鉴哉?
樊哙起屠狗,一健将耳,而其谏留秦宫,诮责项羽鸿门,排闼见帝以强高祖之暮气,当时诸公所不能者,亦岂易薄哉?还军灞上,此最高祖全身以得天下之机,微哙之谏,子房之助,吾知其不免矣。方项羽降章邯于河北,意轻沛公,岂谓能先入关哉?及关而关闭,然后乃知沛公已得秦而拒之,此其追恨怀王,忿忿于沛公者毒矣,有如复先据其宫室货宝子女,而一无推逊之形可以自解说,则当日合战之祸,虽有子房、项伯,谁能救之?故观秦之富贵而弗之顾,而秦人信其廉;封府库足以自解,而项羽亮其诚;宜取不取,听命于项氏,使项氏私之,而天下多其义。此吾所谓全身以得天下之机,特发于哙之一言,孰谓市屠之子智反若是耶?
《金城记》黎常举云:“欲令梅聘海棠,榧子臣樱桃,以芥嫁笋,但恨时不同耳。若牡丹、荼䕷,杨梅、枇杷,尽可以为友。”为此说者如或有用,吾知其必善铨量人物也。洪盘洲《海棠诗》云:“雨濯吴妆腻,风催蜀锦裁。自嫌生较晚,不得聘寒梅。”正用前语。
读《四牡》之诗,当思君臣之义;读《棠棣》之诗,当思兄弟之义;读《伐木》之诗,思朋友之义;读《采薇》之诗,思征伐之义。“有为者亦若是”,乃可也。师曰:“未读《论语》是这般人,读了《论语》尚只是这般人,便是不会读《论语》。”学诗者岂晚唐五字云乎哉?
羊叔子登岘山,慨息谓邹湛曰:“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伤。”湛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闻令望,必与此山俱传,若湛辈乃当如公言耳。”余观叔子当时擒吴之功未就,难得之岁易流,登临有感,恐事不成而名无闻,叔子之叹,岂儿女子之叹耶?湛不能于此时壮其辞气,以激昂叔子之志,相与发愤,戳力共事,而进溢美之辞,以求容悦,安知叔子之言在彼而不在此也。
道士林灵素以方术显于时,有附之而得美官者颇自矜骄。或有作《灵素画像诗》云:“当日先生在市廛,世人那识是神仙。只今学得飞升后,鸡犬相随也上天。”
曲端自帅兵日,有叔父必欲居将列以功名自见,力止之,不听,遂以偏将出战,后竟败归。端劳伤抚残之馀,军正以叔将败告,谓当伏诛不免,委诸法。既诛矣,端乃成服发丧,其祭文曰:“呜呼!斩叔者泾原统制,祭叔者侄儿曲端。尚享!”士莫不畏服。又方秦丞相杀诸公时,赵公鼎薨于谪所,有名士大夫遣祭于道间。秦闻而索之,将罗织之罪,而其文止叙年月日,具位姓名,致祭于某官之灵,呜呼哀哉,尚飨而已,秦竟不得而罪焉。
李龙眠有别墅,堰流绕之,名曰“璇源馆”,馆有亭曰“读真”,盖取龙安山主怀嵩曾于此日读《太真经》也。林和靖题诗其上云:“僧庐荒落背秋城,百尺寒梢子满庭。俗客不来高睡足,焚香应读《太真经》。”此绝今集所遗。
兰亭之茂林修竹足以益右军之美,而平原之草木不足以贷赞皇之辜;午桥之燠馆凉台足以佚晋公之老,而金谷之池亭不足以盖季伦之愆。信乎园池台沼倘无清德以将之,而不知所以乐其乐,则自簪芳醉𬪩之外无它适,自梏安撄惰之馀无异趣,鲜不赞皇季伦也。
建炎枢密聂昌,临川人也。上庠释褐出身,元名山,御笔改今名。朝廷令往河北割地,尼玛哈须昌撤伞而后见,昌云:“彼此皆王臣也,平交者安有撤伞之礼。”竟不从,尼玛哈亦莫之屈。当时河北百姓不肯割地,昌因与敌争,战死河北。圣恩轸其忠,谥曰“荣愍”,见《东都事略》。昌死未几,于东京相国寺殿壁题诗云:“星流一箭五心摧,电掣戈矛两胁开。车马乱中颅项劈,乌鸢啄后骨成灰。有身报国今偿志,无计归家漫举哀。寂寞孤魂何处看,冥冥空筑望乡台。”字画俨然,如昌亲染,见者皆悯之。昌子为湖北帅司参议,孙周臣为市舶提举,孙某为高邮主簿。忠魂英气已死犹生,而圣朝赏延不绝,岂负人也哉!
《春秋·桓公十二年》十二月,郑师伐宋,丁未战于宋。杜氏云:“既书伐宋,又书战于宋者,以见宋之无信也。”余谓不然,盖宋讳败耳。《春秋》为鲁讳则可,若居将帅之任,受阃外之寄,小胜则告捷而邀功,大败则不言而讳过避罪,是欺君也,孰谓君可欺乎?
行都城北五十四里,临平湖岸有山,山有景星观,观有邱真人祠,有丹炉。邱本唐人,仕尝为郎,弃宦学道,于此飞升。顾况访之,有诗曰:“五月五日日正午,独自骑驴入山坞。来到君家不见君,下驴倚杖叩君户。惊起山童开竹扉,黄犬摇尾衔人衣。试问先生往何处,云入山中采紫薇。平明一去今未归,引我池中看钓矶。池中数个白鸥儿,见人惯后痴不飞。待君归来君未归,却复骑驴下翠微。”句句可图绘也。
孟子闻乐正子为政,喜而不寐。门人曰:“何以喜?”则曰:“正子好善。好善优于天下;一不好善,谗谄面谀之人至,国欲治,可得乎?”盖小而郡守,大而监司,上而宰相,有直谅多闻之士为司幕僚属,相与咨诹,相与扶持,相与讲明,相与赞助,是所以为善也。若曰坐于佥厅者,惟固宠是谋,奉承上意,书拟迁就,是不好善,是谗谄面谀之人矣。范文正公曰:“佥幕须得可为我师者为之。”正孟子之意也。
有号楚客者,以能词居淮东。余尝于冯深居寓馆见十数解,皆淫丽不则之句,初无止于礼义者。其死也,淮安守些之云:“一从楚客死,淮山无颜色。”吁,长淮富英奇,由来尚矣。蒙冲一炬,老瞒褫魄,非庐江周瑜而谁?正色一叱,六馆震惊,非历阳何蕃而孰?相楚三月,吏无奸邪,期思叔敖也。守蜀数年,俗好文雅,舒人文翁也。桐乡啬夫,治行称最。居鄛亚夫,计谋多奇。河南二程,道学宗师,而坐黄岗。包、马二公,人物冠冕,而生肥水。至如山阳徐积,淮海秦观,或以孝节称,或以才学显,不可悉数。近世如龚先、董槐、邱祟、章掞、陈梦斗、焦炳炎,皆以智能谋国者,又层见叠出。皆山川孕秀,神鬼祗符,奚独以楚客之存亡而为轻重耶?因赋一绝云:“淮邦产宝皆奇士,楚客能词只小夫。些语凄凉君自感,非应山色独关渠。”
郴之桂阳县东有庙曰“九江王”,所祀之鬼乃英布、吴芮、共敖也。绍兴间,刘颔为守,乃论九江王,项羽所伪封,芮、敖追义帝而布杀之,放弑之贼,岂容庙食,遂毁之。荆门有伍子胥庙,南轩张先生首平之。盖子胥,吴视之为忠,楚视之为仇,尚安得血食于众恶之地耶?刘、张所见前后契合,伟哉!
明之慈溪县西北有庆安寺,寺之前有古松夹道,绵亘数里,望之如苍云。其一最巨而奇,蜿蜒若龙飞,偃如盖临池之上。寺后有泉出于深谷,僧以巨竹连筒引行数里,支分于松下石池,溢入于溪。舒龙图亶有诗云:“门前屏障绕潺湲,付与林僧夜坐还。松盖作云散十里,竹龙行雨出千山。白公香火莲开后,谢氏池塘草梦间。我亦凤凰台上客,图闲却笑未能闲。”其后,邑长沈时升有造舟之役,睥睨兹松,将斤焉。里士冯文学魏作诗以遗沈,赖以不伐,松因诗而寿焉。曰:“寒松一干老苍苍,古寺门前岁月长。匠伯偶图舟楫利,禅翁方患斧斤伤。得全此日同齐栎,勿剪他年比召棠。可但与君期久远,相将俱列大夫行。”
元祐初,起范蜀公于家,辞表云:“六十三而致仕,固不侍年;七十九而造朝,岂云知礼?”史越王有表,中自序云:“逡巡岁月,七十有三。补报乾坤,万分无一。”语意相类。
白石姜尧章奇声逸响,率多天然,自成一家,不随近体,有《诗说》行于世。数十年来,曾景建、刘改之、张韩伯、翁灵舒、赵紫芝、徐无竞、高菊磵诸公俱已矣,自馀以诗鸣者,皆非能专续白石之灯。惟鄱阳张东泽受诀白石,攻诗澄洁,骎骎欲溯太白而上之。余尝谓东泽:家本二千石,而瓶不储粟;身本贵游子,而癯如不胜衣;举世阿附,而日夜延骚人韵士论说古今;客退吟馀,寄趣徽轸,曾不一毫预尘世事。盖所养相似,所吟亦不相违,信诗人之不得不讲尚友师也。
司马迁谓袁盎仁心为质,引义慷慨。余谓盎阴持变诈、阳为忠直之人耳。盎与晁错有隙,七国之变,盎独宣言于廷曰:“不足忧也。”疑其有必胜之策。及景帝屏人语,但言斩错以谢七国,则兵可不血刃而罢。及既斩错,而七国之兵亦不退,是假天子之威以报私怨耳,岂仁心耶?
安禄山之乱,哥舒翰与贼将崔乾祐战潼关,见黄旗军数百队,官军以为贼,贼以为官军,相持久之,忽不知所在。当时昭陵奏陵内是日石马皆汗流。故李义山美李晟平朱泚云:“天教李令心如日,可待昭陵石马来。”余谓诗固佳矣,岂可待石马来耶?尝在京口有客传《贺新郎》一曲,乃为东阃赵先生寿者,奇甚:“天意扶炎宋,为吾皇,维衡岳孕,长沙星梦。社稷勋庸天地窄,不数智功名勇。要自有、胸中妙用。擎着东南一柱,看边民、买犊归耕种。官职易,此身重。 黄封已见传宣送,恰春来,洪钧初转,紫枢归拱。岁岁玉楼春噀处,慧质明妆环拥。正弟劝、兄酬欢纵。一寸丹心坚似铁,待磨崖、勒就浯溪颂。龙尾道,接天踵。”余谓奇则奇矣,然当今九重奠枕东阃,坐镇淮右,岂宜更待勒浯溪之颂耶?《传》曰:“尽美矣,未尽善也。”此诗此词之谓欤?
《容斋随笔》云:“今之州县,移徙改割,往往或失其故名,或州异而县不同者。如:建昌军在江西,而建昌县乃隶南康;南康军在江东,而南康县乃隶南安;南安军在江西,而南安县乃隶泉州;郁林为州,郁林县隶贵州;桂阳为军,桂阳县隶郴州。”余因考之《西汉·地理志》所载县名重复亦多。如:清河、临淮之两东阳,东海、临淮之两开阳,齐及东莱之两临胊,济南、南阳之两朝阳,颍川、汝南之两定陵,平原、琅琊之两平昌,临淮、东莱之两昌阳,武都、五原之两武都,钜鹿、常山之两曲阳,五原、代郡之两安阳,山阳、泰山之两平阳,代郡、勃海之两平舒,清河、定襄之两武城,以至泰山、东都、东海、犍为之为武阳者四,又不可不知也。
黄东浦题二十四字于寓居壁间云:“气韵闲旷,言词精慎,威仪端阔,动作详雅,酬应温恪,接讷谦洽。”字画宏楷。每访之,一见使人肃然加敬,前辈践履盖如此。
写照非画科比,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写之人尤其难者也。夫帝尧秀眉,鲁僖、司马亦秀眉;舜目重瞳,项羽、朱友敬亦重瞳;沛公龙颜,嵇叔夜亦龙颜;世祖日角,唐高祖亦日角;文皇凤姿,李相国亦凤姿;尼父如蒙魌,阳虎亦如蒙魌;窦将军鸢肩,骆宾王亦鸢肩;杨食我熊虎之状,班定远乃虎头;司马懿狼顾,周嵩乃狼抗。若此者写之似足矣,故曰写形不难。夫写屈原之形而肖矣,倘笔无行吟泽畔怀忠不平之意,亦非灵均。写少陵之貌而是矣,倘不能笔其风骚冲淡之趣,忠义杰特之气,峻洁葆丽之姿,奇僻赡博之学,离寓放旷之怀,亦非浣花翁。盖写其形必传其神,必写其心,否则君子小人貌同心异,贵贱忠恶,奚自而别?形虽似何益?故曰“写心惟难”。夫善论写心者,当观其人,必胸次广,识鉴高,讨论博。知其人,则笔下流出,间不容发矣。倘秉笔而无胸次,无识鉴,不察其人,不观其行,彼目大舜而性项羽,心阳虎而貌仲尼,去其人远矣。故曰“写之人尤其难”。本朝士大夫游戏笔墨者,自坡仙、叔党、文与可、杨补之、米元晖、廉宣仲而次,遣妙皆为世宝。二十年来,徐抱独、苏希亮、高菊磵、赵子固、周肖白亦各寄兴于画,世亦争传。惟写照入神,今仅叶苔矶一人而已。盖苔矶读唐诗数百家,落笔有惊人句,日与褒、鄂人物游,凡江湖吟人未识则讨论之,既识则写之。今积数卷,每一卷舒,如亲与诸吟人谈笑觞咏,穷达夷险,洞见肺肝,皆不能隐,真写心者矣。唐摩诘诗人也,前辈谓其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其与苔矶同一志趣欤?故写照非画科比,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写之人尤其难者,良有以也。
《诗》云:“泾以渭浊。”东坡云:“泾水一石,其泥数斗。”是泾不自知其浊,而反以渭为浊也。惟杜少陵曰“回首清渭滨”,深得其旨。冯深居题道士郑渭滨诗卷云:“江湖曾是饮清波,笔染霜华秋最多。梦里诵君新句子,觉来无奈月明何。”
竹为植物,出地不肤寸,与凡草木同,及解箨,柯叶横出,干三四丈,畸焉!盖凡卉,秋受霜,冬被雪,破折毁裂如无生,独此君方婵娟整秀,坐视霜雪而自若,岂凡草木比哉?故君子亦若是,平居应接交游,诩诩怡怡,若庸人也,倏事有不可于心,人皆戚戚,我独愕愕,物悉流矣,身独止焉,是亦此君之不以霜雪而改柯易叶也。子猷曰:“不可一日无此君。”苏长公曰:“无竹令人俗。”岂为观美耶?借竹以养性,不为俗子之归耳。古今诗人风流意度,清节高趣,政自不凡,如竹可爱,使人一见,洒然意消。余得《俗子》之诗曰:“俗子俗到骨,一揖已溷人。不知此曹面,何得有许尘。”正子猷、长公之所畏避者也。
《颜氏家训》云:“江南闾里间,士大夫或不学者,羞为鄙朴,道听涂说,强事饰辞,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则称陕西,下扬都要云海郡,言食则糊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昏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公干。若此之类,传相祖述,讹以传讹,问之则不知源流,施安则时复失所。殊可笑而不可化也。”平江里巷传习呼营妓之首曰丁魁、朱魁,谓城之门曰阊关、齐关,若然,则黄魁、卫魁,贵贱不分,雌雄莫别,而涌金关、候潮关与函谷关、大散关杂称之,亦莫知是何地头矣,是亦可笑而不可化者矣。
附录
[编辑]自古取蜀,将帅皆不利。汉岑彭、来歙讨公孙述,遭刺客之祸。魏邓艾、锺会讨刘禅,皆族灭。后唐郭崇韬、康延孝、魏王继岌讨王衍,皆死。国朝王全赟、崔彦远讨孟昶,皆坐废。开禧间,杨巨源、李好义讨吴曦,皆为李子文所歼。近余玠为宣谕凡十年,亦不克令终。
京兆李銮欲以女妻戎昱,欲令戎改姓,戎辞焉,有“千金未必能移姓”之句。僧贯休以诗谒钱王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王喜甚,遣人谕之,令改“十四”为“四十”,乃可相见。贯休曰:“州亦难添,诗亦难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遂入蜀事孟知祥。事与戎昱相类。
拜亦多仪矣。九拜者,九稽首也,九拜手也。稽颡者,头至地也。荀子《大略》曰:“稽首至地曰稽颡。”平衡曰磬折,头与腰平曰平衡也。顿首者,头叩地也。太甲拜稽首者,盖头至地而留之稽久也。法帖中,晋元帝与王导帖皆称顿首者,盖尊师傅如此,非伏地而拜也。故曰古者君臣相答拜,非也,俱稽首也。空首拜者,头至手所谓之拜手也。雅拜者,唐人先下一膝谓之雅拜也。奇拜者,一拜也。褒拜者褒音报,再拜也。凶拜者,拜而后稽颡也。吉拜者,振动战栗也。双拜者,古人之拜两膝俱也,如今道士拜是也。或曰有父母答拜其子,姑舅答拜其妇者,盖古人皆席地而坐,只拜手而受其拜,亦非伏地也。惟妇人之拜,自则天欲自尊,更而为跪。《乐府》曰:“长跪问夫君。”有曰:“伸腰再拜跪。”如今乐舞遍数有似之也。男子亦有跪。秦王问,范睢请,盖君前臣跪,父前子跪是也,亦膝跪地而立。而惟夷狄之拜曰膜拜。今髠缁之拜,仰两掌以受颡是也。夫尊君之礼不过曰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今折简平交必曰惶恐百拜,曰惶惧端拜,又曰惶惧端拜,又曰惶恐端拜,百拜申禀,何也?
温汤、温泉,有之者不一。福之城外一池颇宽,源之初热,流之末温。流溢百步,可以沤田膏稻,非专待浴者而已。庐陵大兴新田二泉,热不可掬。分宁毛竹山,泉在驿路之侧,温而不热,覆以密室,往来者便浴焉。临川铜山,热可充烹饪。其流分为二派,其阴泉常寒,阳泉常沸,飞雾如烟,虽霜雪无以改其热。然诸泉皆本硫黄,气腥而良,浴者可以愈疥。崇人(校者案:“人”当为“仁”之误。)伍峰山下有汤泉,常温,能莹人肌肤,润人颜色。张无尽之诗曰:“谁知马上腰金客,洗去尘埃换玉颜”是也。浴之者百疾俱瘥,多吉祥事。独不腥者,岂神仙浴丹之所,沾溉后人欤?至歙之伙山第四峰,有香溪泉,其沸如汤,其赤如朱,刺史薛邕就立庐舍,设盘杅以浴病者,病无不瘥,盖朱砂发见者也。好事者皆汲去,澄砂以入药,经岁月而香甘宛然,清洁如故。耿南仲、徐元龟皆有文以记其异。此泉不可与硫黄汤同日而语矣。
唐人都长安,语音非东南比。于诗句考之,如“绿浪东西南北路,红阑三百九十桥”,十,当为谌也。“为问长安月,如何不相离”,“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相,当为厮也。思必切。“晚来幽独恐伤神”,恐,当为共也。后人皆仿而为之。如:“三十六所春风馆,一一香风送管弦。”“烦君一日殷勤意,示我十年感遇诗。”又如:但姓为檀,绍兴间南有监司曰但中庸,是也。今妇人见人则曰“万福”,彼此道“胜常”“胜”字当为“升”字。盖王建《宫词》曰:“新睡起来思旧梦,见人忘却道胜常。”凡此皆律诗,不如此则不协律矣。
杜子美父名闲,杜诗中无“闲”字。王荆公父名益,故所著无“益”字。东坡祖讳序,故为人作序俱云“叙”,又改作“引”字。张芸叟父名盖,故表中改云“此乃伏遇皇帝陛下”,今人亦仿之,用“此乃”,非也。
“闭门学《易》程夫子,清坐焚香范史君。”盖烧香,士大夫之清致也,此不可与奢侈者例论。尝考沉香之所产非一,真腊为上,占城次之。而真腊之中又有三品,绿洋为上,比之三泊,佛啰安为下矣。大概生结者为上,熟脱者次之;坚黑者为上,黄者次之。固当考之气体,然沉之形亦多异。形如犀角沉也。形如燕口沉也。如附子者,附子沉也。如梭者,梭沉也。又不可专取其体与形似也。试之亦有方,矴之入水而微有声者,有先沉而后浮者,有先浮而后沉者,有似沉似浮而弄水者,又当先其气质而后论其沉浮也。予尝断以一说:龙涎不必合乌里、真里博,蓬莱、鹧鸪榄,速不必用,但以大黑片辨。沉置之烈火上,而以笃耨加沉片之上,待其沸,则置片脑于笃耨之汁中,其妙足矣。盖此外多淫丽不则之香,不若此清而雅也。予又谓香有富贵四和,不若台阁四和,台阁四和不若山林四和。盖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茅山黄连之类,各有自然之香也。漫及之。
自元丰以孟子为邹国公,庙在兖州之邹县。政和五年春,乃诏以乐政子克配享,公孙丑以下从祀,加封爵焉。乐正子克,邹国侯。公孙丑,寿光伯。万章,博兴伯。告子不害,东阿伯。孟仲子,新泰伯。陈臻,蓬莱伯。充虞,昌乐伯。屋庐连,奉符伯。徐辟,仙源伯。陈代,沂水伯。彭更,雷泽伯。公孙子,平阴伯。咸丘蒙,项城伯。高子,泗水伯。桃应,胶水伯。盆成括,莱阳伯。季孙,丰阳伯。子叔,子阳伯。自渡江以后,邹、鲁隔绝而孟子无庙,其配食从祀,学者罕知之。后有机缘,幸举而行之。
君有君国,卿有卿列,郎有郎曹,夫称人曰君曰卿曰郎者,皆所以贵之美之也。曰平原,曰商,于汉碑曰府君。东坡曰:“何止容君数百人。”用周𫖮故事,指王茂弘之流也。王子猷爱竹,目为“此君”,尊尚之无可疑。至于卿则有不同。曰荀卿曰虞卿,杜少陵指花将而卿之,曰“人道花卿绝世无”,似乎溢美。及郑善果语宋璟云:“中丞奈何卿五郎?”乃知卿亦可重而亦可轻也。然宋璟复郑之语曰:“尔非张家奴,何郎之有?”尝考武承嗣谄二郎,呼为五郎、六郎。安禄山畏林甫,呼为十郎。王繇畏王𫟹,呼为七郎。宦者不敢名李辅国,呼为五郎。是承嗣辈奴事于人而称之,明以是呼郎亦不足为美。若然,则少陵诗中送苏四郎,答郑十七郎,例似奴于人而郎称之者论之,不可也。予谓孙郎、周郎、何郎、潘郎、沈郎等,皆一世文人,少年勋业,才名贵重,人美以郎不敢第行称者,斯足喜欤?不然,则中山何自称曰“前度刘郎”者,必非敢与张、林、王、李辈伍也。或自卿、君、郎之外独以行称,如高三十五、孟六、欧阳九、苏二之称。今人若此,必蒙其唾骂矣。
吴下风俗尚侈,细民有女,必教之乐艺,以待设宴者之呼,使令莫逆,奉承惟恭。盖觊利赡家,一切不顾,名为私妓,实与公奴无异也。长大鬻为妾,狠戾则籍之官,动以千计。习俗薄恶,莫此为甚。邻郡亦有,未若吴之繁也。天台陈润道作《吴民女》一诗,殊益风教:“吴民嗜钱如嗜饴,天属之爱亦可移。养女日夜望长成,长成未必为民妻。百金求师教歌舞,便望将身赡门户。一家饱暖不自怜,傍人视之方垂涎。朱门列屋争妍丽,百计逢迎主人意。常时弃疏自怨啼,一旦承恩多妒忌。古人怕为荡子妇,夜夜孤眠泪如雨。今人甘为贵人妾,得意失意花上月。荡子不归宁空房,主人喜怒多不常。”吁!使润道为吴守二年,则旧染将一新也。
酒有箬下,谓乌程也。九酝,谓宜城也。千日,中山也。葡萄,西凉也。竹叶,豫北也。土窟春,荥阳也。石冻春,富平也。烧春,剑南也。桑落,陕石也。乌孙国有青田酒,名曰青壶。三伏取莲叶卷酒就莲柄吸之,谓之筒酒。又以黄甘酝酒曰洞庭春色。此古人名酒者也。至我国朝京师造酒,惟内酒坊酒法库。上皇朝始置上酝局,其外诸后殿、亲王府与主弟勋戚之家,例许酝造,间赐以美名。惠恭后殿曰仪德,宁德后殿曰坤仪,德隆殿曰日月波澜,圣后殿曰坤珍,宣仁高后宅曰香泉,钦圣向后宅曰天醇,钦成朱后宅曰璚绿,绍怀刘后宅曰玉腴,明达刘后宅曰瑶池,燕邸曰迎醳,赵邸曰琼醑,曰玉液,蔡邸曰春泉,郓邸曰琼醙,景邸曰云醙,济邸曰浮春,曰嘉成,肃邸曰兰旨。昌王宫曰瑞露,潞王宫曰亲贤。李导勗曰金波,王师约曰源瑶,李玮曰衮醒,王诜曰碧春,张敦礼曰灵液,曰醁,曹诗曰成春,曹晟曰保平,潘正夫曰庆源,曹湜曰介寿,蔡京曰君臣庆会,郑醑绅曰清醑,蔡鞗曰棣华,童贯曰褒功。又官府所造,开封曰瑶泉,洛口曰金泉。下至市肆,如太平丰乐亦赐名曰眉寿。取用不同,而俱得古人名酒之意。
公孙弘在相位,大开馆阁以延贤。所谓馆目,则各有别,曰钦贤,曰翘材,曰接士。钦贤以侍德任毗赞之贤,翘材以处九卿二千石之列,若接士,则一介之善、一方之艺皆得居之。其好贤乐士之意亦粲然可观矣。及高贺以故人见,乃止食之以脱粟,覆之以布被,岂弘之奉养,例尔菲薄邪?抑故人者私有以处之,不在三馆之列耶?否则贺,士子也,馆之接士者姑若是,而所谓钦、翘又自别有待上客之盛礼耶?弘之诈是未可知也。独怪今之登显仕者,其取媚贵要,则有郊劳,有祖送,水陆具陈,声妓交集,曰折俎也,犒从也,曰供不尽也,曰筵不坐也。巧为名色,献谗贡饵,惟恐继富之不奢。至于礼士友,待亲朋,则不过具草酌,烦蓐食而已。曰真率也,曰亡具也,曰公帑筑底也,曰厨传萧条也。𫍙𫍙声色,距人千里,惟恐周急之不暇。是何轻贫贱而重富贵若是其甚耶?高贺有云:“脱粟布被我自有,何用故人为?”又云:“弘内五鼎,外膳一殽,其险诈也。”噫!
尝见有人弹范蠡文云:“匿怨友其人,丘明所耻,非其鬼而祭,圣经是诛。今有窃高人之名,处众恶之所。有识之士,莫不共愤;无知之魂,岂当久居。可不雪仇耻于千载之前,正礼义于万世之下?吴江三高,即越之范蠡,晋张季鹰,唐陆鲁望也。考之世代,相去甚远,揆之名节,乃大不同。切见范蠡,越则谋臣,吴为敌国。以利诱太宰嚭,而脱彼句践;鼓兵却公孙雄,而灭我夫差。既遂厥谋,又疑其主。鄙君如鸟喙,累大夫种以伏诛;目己曰鸱夷,载西施子而潜遁。且古之隐者自称草野,《易》称‘高尚,不事王侯’。如蠡者,致产累数千万,而变姓名于齐陶;转货逐什一利,而诡踪迹于江海。语其高节则未可,谓之知术则有馀。假扁舟五湖之名,居笠泽三高之首。况当无边胜地之上,着此不并戴天之雠。其视菰菜莼羹、敝屣名爵、笔床茶灶、短棹江湖者,岂容与之并驾临风、联镳钓雪耶?载观往证,历考近吟,九江王之庙桂阳,绍兴刘领为放弑之贼而毁其貌;伍子胥之祀荆楚,南轩张公以雠隙之人而平其祠。事正相符,言不容遏。‘可笑吴痴亡越憾,却夸范蠡作三高’,刘清轩见讥固已深;‘千年家国无穷恨,只合江边祀子胥’,黄东浦赐诮尤不浅。得罪名胜,难亚清高。所合禠其祀于斯堂,沉其躯于浊水。别议高尚如季鹰、鲁望者充其祀,庶几笠泽之高风益凛,松江之夜月增明。不惟公论可以大伸,抑且风教实非小补。”此文虽近乎刻,亦有大议论存焉。因录记之。
孩提之童才入学,使之徐就规矩,亦必有方,发于书学是也。故“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尒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殊有妙理。予解之曰:大人者,圣人之通称也。在上有大底人,孔子是也。丘是孔子之名,以一个身己教化三千徒弟,其中有七十二贤士。但言七十者,举成数也。尔是小小学生、八岁九岁底儿子,古人八岁始入小学也。佳者,好也。作者,为也。当好为仁者之人。可者,肯也。又当肯如此知礼节,不知礼无以立也。若能为人知礼,便做孔子也做得。凡此一段也,二十五字,而尔字君其中。上截是孔子之圣也,下截是教小儿学做孔子。其字画从省者,欲易于书写。其语言叶韵者,欲顺口好读。己、士、子、礼四字是音韵相叶。也之一字乃助语以结上文耳。言虽不文,欲使理到,使小儿易通晓也。
绍兴间,张彦实扩知制诰,行红霞帐张顽儿转郡夫人词,有曰:“某某儿,柔惠宅心,温恭率履。早备掖庭之列,居多夙夜之勤。积誉弥芳,涣恩斯渥。”又红霞帔郑廿八、侯九娘转尚字,词曰:“以尔内坚诚信,外尽恪勤,夙夜在公,礼无违者,躐升尔秩,庸尔朕恩。”又红霞帔冯十一娘、张真奴、刘翠奴、刘十娘转典字词,红霞帔鲍倬儿、紫霞帔王爱奴转掌字,又典记邢廿二转司字,又掌闱刘宣添转典字,红霞帔王八儿转掌字。夫以宫禁百执事之人,固有定分,有定职,不可躐进,所以转迁资品,皆有诰词以示宠褒,亦是国体。然冯十一、邢廿二、王八儿、倬儿之名殊觉不雅,有忝王言。曷不以柔惠懿美等,或一字或二字名之?岂不得体?“必也正名乎”,此之谓也。
唐人诗中用字平仄与今人不同,尝言之于前矣,今以未言者再言之。唐彦谦《春雨》诗云:“灯檠昏鱼目,熏炉咽麝脐。”檠字平声,今作去声用。王建《赠李翱仆射》:“旗旛四面下营稠,手诏频来老将忧。每日城南空挑战,不知坐缚入唐州。”挑字平声,今作上声用。《赠田侍郎中归镇》诗曰:“将士请衣忘去贫,录窗红烛酒收新。”请作平声用。刘梦得《赠日本僧知藏》诗云:“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以宁字为平声。李山甫《赴举别所知》云:“黄祖不怜鹦鹉客,志公偏赏麒麟儿。”以麒字为去声。杜荀鹤《经贾岛墓》诗云:“谪官自麻衣,衔怨至死时。”以冤为怨,以去声为平声矣。元微之《春游篇》:“欲终心懒慢,转恐意阑散。”以散为山,以去为平声矣。本朝李平叔和韵云:“望云惊岳峙,怀旧觉云散。”亦以散为平声也。今世人称诸乐工谓之散乐,指散为上声。予谓不然,唐梨园乐部所散之乐工也,此时家给据放散,如此则散乃去声矣。
〈以上十六则见《涵芬楼》本《说郛》卷六十《藏一话腴》〉
甲午岁,端平元年七月八日,我师克复彭城,麾下洪福得亡金人手钞诗册。王贵叔之客,即彭城旧归朝人,涟水教官孟格承之也,见之曰:某乡友赵祯仲祥之笔泽。承之因言诗家名字爵里,余于其中得一二篇,迺知河朔幽燕浑厚之气至此散矣,因录于后。李国栋夏卿《感怀》云:“东金西木,两睽违,由此生男不足依。但愿相忘不相顾,莫言谁是复谁非。几家能用三牲养,千古空传五彩衣。一把残骸著无处,不归沟壑欲谁归。”自注云:珞琭子曰“东金西木,定生五逆之男”,仆命庚申日,甲申时,政为此尔。梁询谊仲经甫,绛州人,《哀辽东》一首云:“守臣肉食头如雪,夜半群胡登雉堞。十万人家靡孑遗,马蹄殷染衣冠血。珠玉盈车宫殿焚,娟娟少女嫔膻荤。路逢人语辛酸事,骨痛心摧不忍闻。我今来作辽阳客,入境临风吊冤魄。辽水无声辽地空。萧萧暮雨天垂泣。青绫惯睡直承明,偏褧缦胡不称情。见说豺狼当路立,自怜乌鹊绕枝惊。安边计策无何有,忧国形骸太瘦生。何日凯还思旧职,不才犹可荐《咸英》。”史舜元《哀王旦》一首云:“八月风高胡马壮,胡儿弯弓向南望。铁门不守犯孤城,失我堂堂仁勇将。将军之起本儒臣,纬武经文才过人。墨磨楯鼻埽千字,箭射戟牙惊六军。忆昔同时初上疏,明日东华听宣谕。我从金毂东巡逻,公总干戈练征戍。三月和兵好始修,胡兵一夜袭通州。练衣出郭虽频战,毡帐沿河未肯休。将军尽出兵如水,烧胡之车破胡垒。倒戈弃甲十万人,乱辙靡旗三百里。金甲煌煌金印光,诏书命我守昆阳。然知人有百夫勇,可奈仓无一日粮。叛臣暗作开门策,一虎翻为群犬获。胸中气愤爆雷声,颔下须张猬毛磔。将军虽死尚如生,万里遥传忠义名。昔闻陕右段忠烈,今见常山颜杲卿。栋折榱崩人短气,平生况切同年义。试歌慷慨一篇词,定洒英雄千古泪。”王旦者,昆阳守王子明也。余于《感怀》篇著其无父子之道,亡国之本也;于《哀辽东》、《哀王旦》篇著其败亡之迹,以见天道之好还也。因名集曰《文俘》而归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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