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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小与白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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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与基督 苏小小与白娘娘
作者:曹聚仁
1933年2月6日
祢正平之死
本作品收录于《笔端

——在苏州省立女子中学讲演

我今天说的是苏小小白娘娘的故事。说书,苏州人最出色当行;我到苏州来说白娘娘的故事,岂不是“门弄斧”!

我所讲的苏小小白娘娘,和列位所知的略有不同;我以西湖佳话为蓝本。苏小小,我不曾见过;从前文人骚客都说她花容月貌,那总不会错的。她当二七年华,天天坐了油壁车在湖堤上逗引游人;马上就有许多“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取为侍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你想:有洋楼可住,有汽车可坐,写写意意做大人先生的小老婆,岂不是好?所以贾姨娘来劝她道:“姑娘不要错了主意,一个妓女嫁到富贵人家中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强似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勉强为欢。”你知道苏小小怎么打主意,她说:“我最爱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于雨峯三竺了。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倘入侯门,……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入身易,出头难,到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侯门内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姬妾?”她梳栊了以后,把千百个男子在手掌中转,“她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她喜时,人方踊跃追陪。……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盏,交接仪文,人自劳而他自逸;却妙在冷谈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藉,早已令人魂消。”有一回,观察在西湖叫了楼船,请了宾客,限定苏小小去侑酒,苏小小三番四次的推却,观察勃然大怒,要饶她不过府县都替她喑喑担惊。谁知苏小小一到面前,一颦一语,把观察直喜得眉欢眼笑!后来,苏小小冒了风寒,生了重病;医生来看,都说多凶少吉,她的贾姨娘替她非常着急,她却以为做了几年妓女,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这样早死,留人间一个好的印象倒是天心有在,乐于成全。她死时只有十九岁。她死了以后,西泠桥头的枯骨,倒成为千百年后诗人们做诗的题材,“湖山此地曾埋玉”的哼个不休。

搁开苏小小不提,且讲讲西泠桥对面那个压在雷峯塔底下的白娘娘白娘娘是一条白蛇,那是大家所知道的;小青白蛇传是一条青蛇,依西湖佳话是一条青鱼,死无对证,这且不必硬作主张。白娘娘许宣的时候是一个戴孝的妇人;既然是死了丈夫,大可以休息休息,何苦“小寡妇上坟”,见了“小白脸”,惹起“古井重波”呢?她苦苦的逗引许宣,搭船,借伞,请茶,请酒,一心一意要嫁给他;许宣没有钱养家,她拿出五十两一个元宝送给他,这元宝还是从太尉库中偷来的。许宣发配到牢城白娘娘带了小青赶到牢城,死心塌地的替他做家主婆,让许宣过舒服的日子。许宣一面贪恋白娘娘的美貌,一面为妖怪的念头所苦;在牢城相信道士的符水,在镇江相信金山寺大和尚的佛法,一定要迫白娘娘逃回西湖。结末是这样一个悲剧:白娘娘正坐在那裹梳头,许宣取了法海禅师的钵盂,悄悄到家,乘她不留神,走近他身背后,将钵盂往头上一罩,用尽平生之力,将白娘娘罩在里面,法海禅师一到,白娘娘小青都显了原形。禅师将她们罩在钵盂之内,拿到雷峯寺前,令人搬砖运石,砌成塔基,压于其上;后来有许多人愿做功德,不多时竟造成了一座巨大的雷峯塔法海禅师还留了四句偈语:“雷峯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我们且把这两个故事,错综地看一看,这是很好的对照。苏小小所过的是唯美的享乐主义的生活,她是典型的摩登女子;她是东方的茶花女白娘娘正与之相反,她是贤妻,完全为她的丈夫牺牲她自己。但是苏小小以她自己为中心,把男性旋转得天昏地暗;千百年后的文人还不断地替她捧场。白娘娘以“夫”为“天”,跟着丈夫跑丈夫当她是妖怪是蛇,用钵盂罩在她的头上,用雷峯塔镇在她的身上,使她不能出世。我们中国的礼教网,自南宋以后,渐渐完密,何以对于苏小小这样优容,对于白娘娘这样苛刻?这不是值得我们考量一番吗?原来农业社会的有闲享乐生活,为贵族(王族,卿相),地主阶级所独占;贵族地主的门下,有幕僚清客这些清高的文人替他们帮闲,凑趣,苏小小的生活,虽为礼教所不容,却正是有闲阶级的享乐对象;孔老夫子尚且愿意去见南子,王孙公子自然心甘意愿为苏小小所颠倒的了。清高的文人,至少都有八斗才,个个都是才子;有才子必有佳人,苏小小正是千百个才子的最好对象,——哼“湖山此地曾埋玉”的才子,天天可以在湖堤上看见。所以苏小小的生活虽在士大夫礼教之外,却在士大夫对象之中,可以留在那边,替湖山生色的。

至于白娘娘,她是许宣的家主婆;媳妇一进门,婆婆就不高兴。婆婆谈起她的媳妇总必摇头叹气道:“自从我家那个狐狸精进门,我的儿子听了床头哄,什么都变了样儿了!”于是东也是那个妖精不好,西也是那个妖精不好,迫得儿子虐待了媳妇,那才称她老人家的心愿。讲位同学,你莫以为我们是生在二十世纪,受过教育的。你若嫁在一个大家庭,进门那几年,男家没有什么变故便好;若是风吹草动,公公丢了官,丈夫失了业,都会怪你是个克星,天天诅咒你,使你不得安身的。要忠实做贤妻的女子,注定是“妖怪”、“蛇”的命运,那是无可逃避的呀!上海四马路有一家药房的窗柜裹,坐了一位长衫马褂的少年,他的身上纠缠了一条大蛇,蛇的头正是一个美人;那正是“女人是蛇”的最好说明。礼教先生说:若非我的母亲是女人,我早杀尽一切女人!——雷然不杀苏小小

白娘娘并不怕许宣,但是许宣法海禅师给他的钵盂,罩在头上,使她不能转动。这个钵盂是什么,那便是经济权。白娘娘压在地底,法海禅师砌了塔基,便有许多人愿做功德,造成一座巨大的雷峯塔。这巨大的雷峯塔,便是千百年来的传统思想。“经济权”和“传统思想”,把一切女人都压住了。

现在,雷峯塔是倒掉了,钻出来的白娘娘,她头上还罩着法海禅师的钵盂,她能转动吗?谁来替白娘娘敲破这个钵盂呢?诸位同学,请仔细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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