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小與白娘娘
——在蘇州省立女子中學講演
我今天說的是蘇小小和白娘娘的故事。說書,蘇州人最出色當行;我到蘇州来說白娘娘的故事,豈不是「班門弄斧」!
我所講的蘇小小和白娘娘,和列位所知的略有不同;我以西湖佳话爲藍本。蘇小小,我不曾見過;從前文人騷客都說她花容月貌,那總不會错的。她當二七年華,天天坐了油壁車在湖堤上逗引遊人;馬上就有許多「豪華公子,科甲鄕紳,或欲取為侍妾,情願出千金,不惜纷纷來說」。你想:有洋樓可住,有汽車可坐,寫寫意意做大人先生的小老婆,豈不是好?所以賈姨娘來勸她道:「姑娘不要錯了主意,一個妓女嫁到富貴人家中去,雖說做姬做妾,也還强似在門戶中朝迎夕送,勉强爲歡。」你知道蘇小小怎麼打主意,她說:「我最愛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遊於雨峯三竺了。况且富貴貧賤皆繫於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於娼妓之家;今既生於娼妓之家,則非金屋之命可知。倘入侯門,……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入身易,出頭難,到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於鼻誰不憐香,触之目誰不愛色,……若能在妓館中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豈不勝似在侯門内做一個隨行逐隊之姬妾?」她梳櫳了以後,把千百個男子在手掌中轉,「她若倦時,誰敢强交一語;到她喜時,人方踴躍追陪。……從沒人突然調笑,率爾狂呼,以增其不悅。故應酬盃盞,交接儀文,人自勞而他自逸;却妙在冷谈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藉,早已令人魂消。」有一回,孟觀察在西湖叫了樓船,請了賓客,限定蘇小小去侑酒,蘇小小三番四次的推却,孟觀察勃然大怒,要饒她不過府縣都替她喑喑擔驚。誰知蘇小小一到面前,一顰一語,把孟觀察直喜得眉歡眼笑!後來,蘇小小冒了風寒,生了重病;醫生來看,都說多兇少吉,她的賈姨娘替她非常着急,她却以爲做了幾年妓女,富貴繁華,無不盡享,風流滋味,無不遍嘗;這樣早死,留人間一個好的印象倒是天心有在,樂於成全。她死時只有十九歲。她死了以後,西泠橋頭的枯骨,倒成爲千百年後詩人們做詩的題材,「湖山此地曾埋玉」的哼個不休。
擱開蘇小小不提,且講講西泠橋對面那個壓在雷峯塔底下的白娘娘。白娘娘是一條白蛇,那是大家所知道的;小青依白蛇傳是一條青蛇,依西湖佳话是一條青魚,死無對證,這且不必硬作主張。白娘娘見許宣的時候是一個戴孝的婦人;旣然是死了丈夫,大可以休息休息,何苦「小寡婦上墳」,見了「小白臉」,惹起「古井重波」呢?她苦苦的逗引許宣,搭船,借傘,請茶,請酒,一心一意要嫁給他;許宣沒有錢養家,她拿出五十兩一個元寶送給他,這元寶還是從太尉庫中偷來的。許宣發配到牢城,白娘娘帶了小青趕到牢城,死心塌地的替他做家主婆,讓許宣過舒服的日子。許宣一面貪戀白娘娘的美貌,一面爲妖怪的念頭所苦;在牢城相信道士的符水,在鎭江相信金山寺大和尙的佛法,一定要迫白娘娘逃回西湖。結末是這樣一個悲劇:白娘娘正坐在那裹梳頭,許宣取了法海禪師的鉢盂,悄悄到家,乘她不留神,走近他身背後,將鉢盂往頭上一罩,用盡平生之力,將白娘娘罩在裏面,法海禪師一到,白娘娘和小青都顯了原形。禪師將她們罩在鉢盂之内,拿到雷峯寺前,令人搬磚運石,砌成塔基,壓於其上;後来有許多人願做功德,不多時竟造成了一座巨大的雷峯塔,法海禪師還留了四句偈語:「雷峯塔倒,西湖水乾,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我們且把這兩個故事,錯綜地看一看,這是很好的對照。蘇小小所過的是唯美的享樂主義的生活,她是典型的摩登女子;她是東方的茶花女。白娘娘正與之相反,她是賢妻,完全為她的丈夫犧牲她自己。但是蘇小小以她自己爲中心,把男性旋轉得天昏地暗;千百年後的文人還不斷地替她捧場。白娘娘以「夫」爲「天」,跟着丈夫跑丈夫當她是妖怪是蛇,用鉢盂罩在她的頭上,用雷峯塔鎭在她的身上,使她不能出世。我們中國的禮敎網,自南宋以後,漸漸完密,何以對於蘇小小這樣優容,對於白娘娘這樣苛刻?這不是值得我們考量一番嗎?原来農業社會的有閑享樂生活,爲貴族(王族,卿相),地主階級所獨佔;貴族地主的門下,有幕僚清客這些清高的文人替他們幫閑,凑趣,蘇小小的生活,雖為禮敎所不容,却正是有閑階級的享樂對象;孔老夫子尙且願意去見南子,王孫公子自然心甘意願爲蘇小小所顚倒的了。清高的文人,至少都有八斗才,個個都是才子;有才子必有佳人,蘇小小正是千百個才子的最好對象,——哼「湖山此地曾埋玉」的才子,天天可以在湖堤上看見。所以蘇小小的生活雖在士大夫禮敎之外,却在士大夫對象之中,可以留在那邊,替湖山生色的。
至於白娘娘,她是許宣的家主婆;媳婦一進門,婆婆就不高興。婆婆談起她的媳婦總必搖頭嘆氣道:「自從我家那個狐狸精進門,我的兒子聽了床頭哄,什麽都變了樣兒了!」於是東也是那個妖精不好,西也是那個妖精不好,迫得兒子虐待了媳婦,那才稱她老人家的心願。講位同學,你莫以為我們是生在二十世紀,受過敎育的。你若嫁在一個大家庭,進門那幾年,男家沒有什麽變故便好;若是風吹草動,公公丢了官,丈夫失了業,都會怪你是個尅星,天天詛咒你,使你不得安身的。要忠實做賢妻的女子,註定是「妖怪」、「蛇」的命運,那是無可逃避的呀!上海四馬路有一家藥房的窗櫃裹,坐了一位長衫馬褂的少年,他的身上糾纏了一條大蛇,蛇的頭正是一個美人;那正是「女人是蛇」的最好說明。禮敎先生說:若非我的母親是女人,我早殺盡一切女人!——雷然不殺蘇小小。
白娘娘並不怕許宣,但是許宣有法海禪師給他的鉢盂,罩在頭上,使她不能轉動。這個鉢盂是什麼,那便是經濟權。白娘娘壓在地底,法海禪師砌了塔基,便有許多人願做功德,造成一座巨大的雷峯塔。這巨大的雷峯塔,便是千百年來的傳统思想。「經濟權」和「傳統思想」,把一切女人都壓住了。
現在,雷峯塔是倒掉了,鑽出來的白娘娘,她頭上還罩着法海禪師的鉢盂,她能轉動嗎?誰來替白娘娘敲破這個鉢盂呢?諸位同學,請仔細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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