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妖乱志/卷上
翁太常者，讳宪祥，字兆隆，苏州常熟人。以万历壬辰进士，历官吏科都给事中，转太常少卿，奉使归而卒。其为人，不悻悻取当世名，然长厚自将，人以此多附之。内子姓张氏，性狠戾，太常少赘婿，积不敢抗。张亦强记有干才，自万历南北分党后，章疏始末，略皆上口。太常掌吏垣时，内助居多，有可不可，无分朝家事。太常惴惴望颜色唯谨，生平不敢畜妾媵。或自以张氏名刺干与有司事，有司不敢不从。豪横于里中，为日久矣。
张生三子，长曰源德；四女子，次曰孺安，字静和，适顾象泰。象泰农家子，形貌委琐，行则摇摇，坐则两眼左右视，转动如鼠。孺安知书能诗，工画兰，长大姣好，非匹也。与源德幼相得甚欢。或云张固纵之，每同盘滥。（璋谨案：句用《庄子》“同滥而浴”。滥，与“鉴”同，他本改“浴”字非。）源德妻萧氏卒值之，源德恚，乘其产，以鹤顶血毒之，致毙。太常死时，亦见萧为厉。
张氏有弟曰[B11T]，负气倾险，敢于为恶，张常畀以家政。不逾年，淫翁之婢使殆遍，有不可，则毒刑欧之。张不能容，讼于县佐，十笞之，摈不与通者久矣。
万历丙辰年，太常暴卒。太常素康强无疾，人咸异之。或云：太常有无锡故戚被盗，讼于有司。盗所劫资多，反诬之，赇县欲置之死。令知其为太常戚也，犹豫未决。失盗者乃求太常作书与令，幸得直其事。盗迫行五百金于孺安，孺安商之于张，乃令急足追太常书，反其词云：“有疏戚属治下，行素不良，借势每攘夺人。今又妄指平人为盗，不穷治，不足以惩奸。”令得书，即扑杀是人。太常生平与人书，大半属草于张，张又属草于孺安，故无锡令不疑。太常实不知也。已而，阍人白日见此人披发流血来。太常将殁时，亦语人曰：“吾已为若发书，若何为至此？”张与孺安心讶之。太常遂殁。未几，致书之役亦死。邑中盛传之，皆谓太常之死，由张及孺安也。
卒后，张氏愈恣。源德持其短长以与角，积不能平，乃引[B11T]以自翼。张素以妒酷，不理于缙绅间。太常卒，遗孤独源德长，少为贵公子，多畜娈童优人，亦能度曲，性喜观男女交，无昼夜，挟狎友麀聚。[B11T]藉母兄弟势，欲陵之，源德不甘。人虽薄源德，亦不直[B11T]。源德淫忮阴贼，必杀 [B11T]而后快。孺安匿于母，独有知计，因欲并中之，而陶凤之狱兴矣。
陶凤者，太常纪网仆也。是时张氏业与源德不相能，恐威令不行于家，乃于中堂设公座南面，范锡作砚，朱墨各一。案有帷有席，大略如府州县临民听讼时。[B11T]亦旁设一座，谓张曰：“妹为巡按（按：[B11T]为张氏弟，则当作姊），吾为理刑。”奴辈有二心者，立榜杀之耳。所杀者以数十计，而凤独不被笞，实孺安私之也。事既败，张念身已老，不恤代少女受污名。于是源德倡言曰：“是张所私也。”谬其旨，诎其词，以欧主告县，而匍匐流涕，伪为不忍言状。县如源德旨，绞凤而徒[B11T]。[B11T]时年已六十馀，榜笞百计，荷较（按：“较”与“校”通，不必改“校”），立者百日许，而卒不死。张遂以杀舅杀母为辞，揭之通国。[B11T]亦造谤书，名曰《哭世真经》，一国哗然。源德迫，孑身逃，逾年始归，人不以比人数，而孺安母子无间，切齿愈甚。
孺安心知之，欲钓奇而计无所出。有陈世卿者，父子济恶于乡，巡按御史名捕之，狱成而徒，逃于留都。适有江都监生陈履谦者死，世卿窜其名谒选，为福建漳州卫候缺经历，于孺安为中表，怵之曰：“若知源德之志乎？”孺安曰“知之。”“志何欲？”孺安曰：“杀舅行杀母，安且为之先。心忧之，不可道，而邑中士大夫莫有能解此祸者。”履谦笑曰：“甚矣，子之愚也！今天下有魏公耳，何士大夫之足云？”孺安憬然。
当是时，魏阉张甚，于虎丘建普惠祠，其督工阉姓万，与履谦通。履谦乃乞诸生顾炳为上梁文，挟象泰夫妇，肃而献之。其文有云：“日月无私，代明显乎昼夜；舜禹不与，服事过于殷周。”俨然劝进笺也。侑以珠玑犀象亦数百金。孺安拜万阉为父，艳妆跪伏堂下，称觞上寿，为家人欢。履谦亦馈三百金为祠工费，题其极（按：极，栋也，一作桁）曰“福建漳州卫沐恩经历陈履谦百拜敬助”。当是时，万阉亦张甚，其督役者曰甲头，有府诸生陆者，溺于百步外，甲头擒而入，榜无数，毁衣裂肤，行百金始免。而孺安一女子，象泰一诸生，履谦一监生官，出入无期度，杯盘款狎，人固异之。且声言梓所谓上梁文者，因万以通魏，而藉源德家财为贽。源德遂与孺柔合。孺柔，太常第三女也，适钱氏。有媵婢，已配高凤为妻矣，源德淫之，与有子，欲乞为妾。孺柔不可，张强取之，兄妹间亦刺刺不休矣。钱固多赀，履谦心动焉，因恫喝其间，思有所染指。于是不得已而合。
当是时孺安所幸者曰汤秀才，名天乙，嫪毐于器，别以他奸事败，还越，而履谦之季弟熠卿进。熠卿美而狠，虬须白皙，孺安心艳之，曰：“若有开府相。”号曰亲哥，朝夕与狎。象泰佯与同笔砚，实以中孺安欲，一家以为丑。
象泰有仆曰吴祖，不胜愤，遮阑得其私书，告象泰。象泰曰：“若然，固当杀之。”祖请盟，许之，乃为血书，具鹅豕鱼诣城隍庙而歃，与者六人。然象泰外摄（按：原作“摄”，他本作“慑”）于张，内不忍于孺安，实无意杀之也。歃而归，遇熠卿。婢方持盒来，六人者相与裸而笞之。孺安素贵倨，婢仆少不如指，必褫衣与杖，有毙者，犹以故态，操杖独身前。祖不孙，牵而欧之。安既无力，随拳而踣，咆哮蹴踏，几绝矣。张氏闻，遽肩舆来，象泰滕行迎，长脆涕泣。诸奴汹汹欲并欧张，张遂掖其女归。
诸奴逼象泰走郡城，白之督抚毛一鹭。一鹭者，魏阉党也，向为督学使，阿太常，置象泰优等，为廪膳生。见象泰状曰：“尔妻即万公女邪？何至是？此不可行，重处熠卿可矣。”遂具牍牒督学政御史陈保泰。保泰亦阉党也，褫其衣巾，熠卿逃之浙。事始著甚不可掩。
张欲改嫁孺安，念非象泰，恐不能容。闻熠卿黜，则又谓非复与象泰，不足洒其辱也。因令人呼象泰，佯欲与面诀，象泰至，则盛气数之曰：“若一田舍子，先太常托以爱女。忆汝就童子试，终日持试纸不下，以太常故，青其衿。逾年而以六等黜，复邀太常惠，得饩学宫。汝于人得方幅齿遇，秋豪出何人力，而负心若此邪？谚所谓‘莫救落厕狗，回头即噬人’者，其汝邪？若绝吾女，吾女不忧无嫁处。今复匍匐乞怜者何居？”象泰叩头出血，两手自抟，涕交横下，但暴呼阿娘而已。张乃曰：“汝素伫弱，主使者其源德邪？”象泰俯而应曰：“然。”张曰：“噫！几落奴度中。女不归，当为仇者所笑，然不可遽。”妇视历，择六甲相应日曰：“是日，吾且送女至，须张具，为郑重，勿轻也。”象泰喜过望，诺而归，悦畅异于平时。吴祖趋问不答，而治室宇，整衾裯床褥，若新有所娶者。家人怪之，莫知所谓也。及期而孺安归，前设太常卤簿鼓吹，张先之，孺安后，张灯持炬若火城。及门，象泰具生员服逆堂中，供张如法，共拜张已，复交拜，书红笺为誓词，约不相制，乐饮终夕，从者一人兼两人馔。
吴祖觉事变，挺身匿源德所。源德乃为《绝姊文》，告太常庙，三党俱会。仲房名毓奇者，独否，孺安乃遗之书曰：“孤贫多难，宛诬墙茨，重辱德门，自反无疚，计此时惟有一死。死非重于泰山，然事未论定，死且愈辱，洒骨何年，剖心有日。子厚（即源德字）昨忽有异举，谓因妹蒙谤，欲比死洒之。呜呼！母蒙亮而弟忍绝，夫尚留而弟见摈，古未之闻。妹于子厚，固非詈兄之女媭，亦不难为成弟之聂姊，但布粟兴谣，能免仁人君子之口诛否？葛藟犹庇，忍于寻斧，先灵有知，当不为强词所夺。告庙日，闻大哥独不与，一柱中天，长城万里。急难之谊，古或有之，造谢无颜，终求援手。”孺安笔札婉约，皆此类也。
当是时，源德内迫于母，外迫于履谦，恐祸在旦夕，日与孺柔、吴祖者，鼎而谋。太常季女曰孺庄，适顾四，工书法，亦与源德比。源德有仆曰季文，妇冯氏。冯解奕，能弹琵琶，亦略知书，日出入源德及三孺家，狎饮歌唱，尽得其欢心。源德谋曰：“不杀孺安，则祸不解；不得冯氏，孺安不可杀。”乃以重利诱怵之，冯不敢不听。知吴祖之素欲杀安也，并邀之，约事成，则以义女阿闺配吴。而谢冯千金，光以中金三十两为贽。以四月八日，成约于北山之佛庵。是时天启七年丁卯也。
孺安素与象泰约不相制，乃鼓枻入浙觅陈熠卿。自虎丘抵西湖，不得。沿途候之，相值于钱塘渡。安与熠卿同舟荡漾者浃月，于湖中赋《扁舟载西子》之诗，留连不归。以故谋亦懈，逾夏不发。及秋，源德乃贻书于孺庄，索所贮为贽者于孺柔，其书曰：“叔姊云云，日又一日，当画饼邪？不成，则当灭其迹，归我贽也。”庄致孺柔，柔答曰：“伊人甫归，事不得间。马二以夫往南京解粮，不能时时过商，姑迟迟，当有以报。”马二者，析冯氏也。源德又致札曰：“所以索银，正为四月以来，毫无影响耳。若可就，则息壤在彼。”孺庄乃贻笺冯氏曰：“此大老手笔。有机可乘，当速了之。”冯氏以三书并付之季二。乃于九月十四夜，觇象泰入乡，携具往孺安家，流连握槊，月午不休。孺安有二女，俱已长，每夜键之一室，而自与小婢莲房、飘香俱。是夜，与冯氏饮，持杯，数寒颤。冯氏佯欲去，安固留之。久之，而别户方闭而贼兴。莲房惊叫，贼斧之，伤额仆地。痛棒孺安，持刃乱斫，绝膑碎首，刳腹及阴。天欲明，乃去。奇珍异珠，俱狼藉委弃不取。是日，泰始归，源德兄弟亦至，俱惊愕不发声。源德独前揖之，发衾谛视，口荷荷而出。时冯氏为谋久，人皆知之，象泰白之县。知县为京山饶京，摄冯氏婢曰龙细者，一讯而伏。
当是时，源德强要冯氏云：“出太常夫人指。”邑中缙绅士，恶张氏，恨张[B11T]，贱象泰，孺安淫状最著，不独罪源德，知县亦骫骳其间。将成狱矣，比再讯，知县{难灬}烛坐堂上，鬼声忽发，血腥酸鼻。有黑眚若人，长三尺许，憧憧前，佐吏五百俱辟易。知县惧甚，遽索香案拜且誓：“期必直此冤。”乃具狱词曰：
“审得顾象泰之妻翁氏，故宦翁太常之女也。太常生三子，长曰源德；有四女，次适象泰。象泰之妻，忽于九月十四夜五鼓，为人刺死在床，财物无所取。时象泰往乡，有小婢飘香、莲房作伴，俱十许岁。莲房之额，亦被斧伤。十五日早，该图总甲，具揭报县。当唤两婢及象泰家人并邻佑到堂，招出源德家人妇冯氏之婢龙细，于十四日，曾同冯氏到象泰家，至二更方去。是夜遂有此事。定是冯氏知情，随摄龙细到堂，满口招出冯氏与季二并冯氏之继子邹四同谋下手。杀人者则顾象泰之家人吴阿三即吴祖，素得罪于翁氏者也。当押龙细到阿三家，随于小匣内搜出认票一纸，票云：“认到阿三银五十两。”票系季二手书，其“五十两”三字及花押，则冯氏亲笔。又于冯氏厨屋，搜出吴阿三杀人染血衣一件。又于冯氏卧床下，搜出拭血手巾二条。即于邹四家，获阿三到县，口认翁氏是我所杀。先是一日间，冯氏令家人毛郎，唤到家中，商量谋杀翁氏，阿三不从。冯氏云：“此是大相公主意，有大树遮头，不妨不妨。”大相公者，源德也。即同季二封银三十两，白布裹讫，又写认票五十两，付阿三收受。阿三不合许肯。冯氏又付钱三百文造刀。遂于今月十四夜一更时分，先入顾宅，藏于后空屋中。至更馀，冯氏以看月为名，唤龙细引灯到后门，看阿三至否。一见，将手摇数下而去。至五鼓，吴阿三执刀，季二执棍斧进房。阿三操刀，向床一刺，翁氏跳起，夺刀相持，季二遂执棍协打致命。杀翁氏后，回到冯氏家，将刀投冯氏井中。随押阿三于井中起出尖刀一柄，当同血衣贮库讫。次日，严捕冯氏，冯氏已入源德家。事急而就之者，岂复思大树遮头邪？随于源德家提出冯氏，口称是源德托三小姐教他做的，银则源德所付，已交邹四收讫。比提季二、邹满到官，招词亦同。看得此一狱也，主谋者为翁源德，协谋者为冯氏，下手加功者为吴阿三，为季二、邹满。源德以嫡弟杀姊，冯氏以家人妇杀家长女，吴阿三以家人杀主母，俱磔何辞。季二、邹四，同谋杀人，各绞。源德在逃未获，姑俟提到结卷。”
牒成，一邑以为铁案。逾月，而孺柔痫，透井死，人皆谓孺安之能为厉也。时饶令以觐迫将行，狱具未上。太常以万历丙午主闽试，为吏科者十数年，门生故吏遍天下，以故源德匿不出对簿，狱未决而塔议兴。
先是万历间，邑人萧副使者，讳应宫，即源德妻萧氏祖也，与石大司马星、沈惟敬同经略倭事。惟敬败，司马伏法，萧遣戍归。里中传闻惟敬寄帑不赀，家乃大富。壮子病，见惟敬为祟而死，因为追福，造塔于邑之巽维，及三级而萧殁，遂辍工。钱尚书牧斋名谦益，后萧四十年，成进士，感异梦，欲遂成之，乃倡议曰：“太常素愿厚，子女不合推刃相残，此积生罪业，未可以今世解。欲释其冤，当以释氏法，盍令源德出三千金，成萧公所建窣堵坡，为孺安福，列死者得度，生者省刑。我辈当为白之官。以冯氏、吴阿三等竟此狱，翁氏一淫女，抵偿者且四人，不为失刑矣。”通邑以钱生议，皆谓曰：“然。”独陈履谦以为如是，则狱决，决则己安得操短长为利。然业已构，势又不能抗，日为微词。尚书乃令举人龚立本、监生顾大韶，授旨于履谦。履谦口唯而心终不谓然，欲挠之。
是时，有楚人杨重熙者，署儒学教谕事，贪狠无状，任将满行，业令老诸生王应期者，与源德构，以白金三镒为寿，成言矣。源德俟其交印后，始赍送，缩其半，而又不得精镠，重熙恚怒无所发愤。履谦诇知之，乃邀象泰，倍其币，昏夜叩门请，令甲。教官不与杂职同，凡有所由请，得直达抚按，不必由府县也。然印已去，莫可为计，谋之老书佐杨柏。柏曰：“是无难，但备文，即案成。”柏则出其所窃空印纸书之，终夕而就。履谦为其辞，曰：“源德裔出衣冠，行同鸟兽，膏粱豢体，嗜欲迷心。奸通亲妹，久贻诮于一方；手刃亲姊，复惊传于万口。县审搜出亲笔私书，乃复广布钱神，嘱托津要，经今一月，血尸狼藉于道途，凶身偃息于昼寝。学规扫地，国法何存？”抚按学三院俱报闻。源德革衣巾待谳，饶令不得已，亦仿学所申者而详著之。源德既不免于罪，塔议遂解。通国缙绅俱侧目履谦，会履谦以解粮事，与老书佐陈伯元伪刻合邑乡绅私印上书两台，事败，急走京师，不敢归矣。
饶令行署县事者，为永嘉王推官瑞栴，清严不可干以私。源德计无所出，而空印事亦发。凡文牒必具文而后用印，谓之朱盖墨；印成而后具文，谓之墨盖朱。盖朱者，惟祠部儒士及寿官牒。兵部武职札付，亦时有之，然视同故纸，不以为贵也。府州县文移，则同伪牒矣。象泰申源德文，出杨伯所蓄空印纸，署学印者，为松江岁贡唐汝谔故事，凡有所申请，必取同僚署名押之，吏亦厕名其末，曰立案。始录其词诣所司，所司批其牍，或是或否，曰批申。当杨谕行时，无暇白汝谔。比各院报闻，象泰乃携批申白汝谔。汝谔大惊，象泰百计请，乃补署押。然事已露，不可掩。源德抵隙，请之汝谔，汝谔批其揭曰：“杨师以十月初七日交印，而申文乃在十一日，本学之署事已四日矣，此文从何来邪？他日听自办之。”源德借此为端。
逾数年而狱情乃大变。是时，督学者为浙之倪元珙，惟复社之言是听。复社者，吴中人孙孟朴辈所倡也，稂莠杂糅，入其籍者跛鳖劣尖亦为清流，气势足以压官长，赀财可以通关节。而倪又张其焰，曾有一士，介其父书，求科举，倪答曰：“访此生，并非复社，恐不足以服众。”人谓倪之严事复社，过于父矣。德源介复社中人通倪，具办牒，以伪申文及母命为辞，倪许之，下之县，知县为京山杨鼎熙。时狱已久，案断历然，独源德不出耳。当杨令覆谳时，忽有一人跪阶下，问何人，则源德也，令大骇。而大力者书亦叠至，且言倪已许之之状。杨乃具词曰：“复审得翁氏一案，事经数谳，无异词矣。卑县承历案之后，乃屡提不出之翁源德，一旦长跪廷下，突如其来，一何可骇？始谓弟不可以杀姊，今谓母可以杀女。女淫可杀也，象泰蒙面而执淫妻之命。源德既奉母命，乃不明正其罪，而阴谋杀之何邪？夫狱贵初情，律严主谋，曰母命也，可乎？”词微而严，一邑传颂。狱上，倪不顾，大翻之，褫象泰，笞之四十，坐以伪牒，减等，徒三年。源德奉母命，为先人洒门户辱，即杀氏亦当，况非主谋，不当坐。坐冯及吴阿三。阿三即吴祖，向与象泰誓神同谋杀妻者。杀谋出于象泰，不自源德也。源德还青衿，复学肄业，一时以为怪。
源德具巾服谢，招摇于山之学院公署间，同庠见之，有欲与痛手者，始走匿。监生顾大韶，遂具六可杀之词，白之宪院，缙绅亦哗然。未几，而巡按御史祁彪佳来按吴，抵苏州，即名捕诸无赖及衙役之黠桀者，杖杀之。源德因是窜张[B11T]于籍中，县奉宪檄捕而禁于狱。时已更名元，折削发为僧久矣。邑有诸生冯舒者，素与钱尚书善。一日谒钱尚书，钱谓冯曰：“张和尚复被收，何邪？”冯曰：“和尚固非佳流，但主于必杀者，翁源德也。”钱矍然不语。冯觉其意，诣狱门，谓张曰：“老和尚知必死邪？”曰“然。”“知所以死邪？”曰：“知之。”曰：“我适见钱公，有相悯念，盍致书祈之？”张曰：“我安得祈之？祈之者，我家秀才事也。老和尚遇祸而惧，卑词以乞缙绅，即活也，何以施面目？”秀才者，谓其子也。冯曰：“老和尚倔强犹昔，亦可取。”已而钱竟白之祁，张得释，而源德坐磔如故。
当塔议时，一邑风靡，诸缙绅各有批揭，俱如钱指。独户科给事中瞿稼轩名式耜，心窃以为不然，既议矣，私与其友一札曰：“塔议虽成，然塔不塔，在翁总无关得失。设谓淫可杀也，则不塔亦得；以姊为不可杀也，塔亦何为？恐塔成，罪且与与同高矣。”陈履谦闻得之，因借以恐喝源德。属履谦逃，札遂落谦子志仁手。源德事既败，塔亦终不就。已而，钱尚书必欲成之，凡邑中有公事罪疑者，必罚其赀助塔事。黠工敝民，请乞不厌。亦且词请修塔，不肖缙绅有所攘夺者，公以塔为名，而私实自利。即寿考令终者，亦或借端兴词，以造塔为诈局。邑中谓塔为大尸亲，颇称怨苦，钱尚书亦以是藉藉不理。瞿给谏之为人也，博爱葭莩，识面莫不沾溉，依托附会者亦众。然两人俱党魁，称正人，府县两台或门生或旧治，人皆向风，谤亦由是起，至崇正之丙子年，而有张陈之狱。
先是万历中，郑贵人独得神庙意，群臣各有比附。其自谓正人者，皆树保储帜。而东林始盛，是时凡建言以东宫为辞者，俱罢官归，归无聊赖，辄讲学聚徒，以自标榜。无锡高忠宪、顾端文等，遂立东林书院，一时好名者，归如流水，东林之名由是始。钱尚书谦益，亦游其间。当其未第时，已骎骎为党魁矣。万历丙午，魁于南畿，庚戌，廷试第三，入翰林，为国史编修官，丁外艰归。是时，浙人猖獗甚，尚书乡试座主为孙阁老承宗，会试房考为王图，俱东人。而同年生韩敬，出宣城汤宾尹门下。门户各别，以故不相能。时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辈，俱南人，横于朝，东林人纷纷去国，以故尚书久乡居，不补官。万历末，入迁中允，又被劾归。天启辛酉，再起官主浙江试。韩敬以行人考察，锢于家，思有以中之，乃令人诈称尚书门客顾玉川，度有文可中式者，恣以关节与之，言尚书收拾人材为门户计，无他求。通浙省无虑百数。有钱千秋者，得“一朝平步上青云”七字，约俱置首场七篇末，榜发，而千秋被磨勘。然试卷系本房所呈，尚书实无私也，终亦不能以此为罪，仅戍千秋，而尚书再罢官。阉祸急，几及之，阉败而免。崇正初，再起官，升詹事，带礼部侍郎衔协理府事，人望归之，旦夕腾踔矣。
及枚卜，荆溪相公欲得之，遣人致诚云：“姑令吾同入中书，当大家作好事。”尚书嫌其与涿州比，涿州即小冯相公铨，亦阉党也。门人瞿式耜，时为户科给事中，章允儒为吏科，亦恶荆溪，决置之，遂与乌程相公谋。乌程者，故四明沈相公门生也，衣钵相授，不悦东林人。是时，科道中无敢任击钱尚书者，乌程乃自具疏，再以千秋事劾之。召对，得严旨，又摄千秋诘之，无他词，因又免官。瞿、章俱镌级调用，而荆溪相，乌程继之。
尚书古文词迈一代，天下称之。乌程恐其再起，思有以中之，无间也。适其族人有钱裔肃者，故侍御岱孙，宪副时俊子也。岱少为江陵相公客，江陵败，罢官归家，富于财，声伎冠一邑。裔肃亦中顺天乙卯举人，诸孙中，肃赀独饶。有女伎连璧者，故幸于侍御，生一女矣而被出。肃悦之，召归，藏玉芝堂中，三年而家人不得知。与生一子，名祖彭，为县庠生，其事始彰。万历丁巳，侍御举乡饮，将登宾筵，一邑哗然。监生顾大韶出檄文，讨其居乡诸不法事，邑诸生王宇春从而和之。知县为楚之张节，亦不快于钱，怨家有欲乘此甘心者。尚书素不乐侍御，口语亦籍籍。钱乃大惧，遽出连璧。宇春令其兄经历宇薪娶为妾，欲藉为他日祸端，裔肃恃家势不虞也。已而侍御死，宪副亦殁，诸兄弟皆惎裔肃。有为飞书告邑令杨鼎熙言连璧事者，杨以谂尚书，尚书答曰：“此帏箔中事，疑信相参，书似出匿名，盍姑藏弆之，当亦盛德事耶。”
有钱斗者，尚书族子也，素倾险好利。裔肃以尚书相昵，故亦亲之，遂交构其间。须三千金赇尚书，裔肃诺。斗又邀其家人，赍银至家。斗居城北，其邻有徐锡策者，称好事，每缉闾巷间阴私，蹀躞走城市，每日一周语人以为乐，人目之曰旱哨船。诇得裔肃𧵥危赇事讼言告人，银未入尚书家，而迹已昭著不可掩。又有徐锡胤者，徐锡策从兄也，素亦客于尚书门，恨钱斗独擅裔肃，已不得交关，遂出揭攻裔肃。裔肃族人时杰者，又白之于巡按御史，尚书亦唯唯无所可否，于是其事鼎沸。连璧女嫁太仓薄生，亦以千金拄其口。王宇薪挟连璧，亦得重赂。宇春子昌谔，突入其伯内寝，徒手抱连璧，欲令归家居奇货。连璧裸体跳，碎首血溅壁，乃已。时杰得贿几与尚书等，凡缙绅、孝廉、诸生，及钱之葭莩之戚，无不受裔肃金钱，所费巨万万。
始其事为钱斗，终其事为钱世熙。世熙者，尚书从叔也。裔肃始以其事委尚书，出重贿，可万全。已而尚书不甚为力，故怨之。裔肃诸弟，又日以宪副故妓人纳之尚书，裔肃不得已，亦献焉。凡什器之贵重者，钱斗辈指名索取以为尚书欢。有钱继俶者，忽诣裔肃言“尚书欲尔宝贝”，一时传以为笑，因目继俶曰“钱宝贝”。他人借端妄传，亦大略类此。是时抚吴为张公国维，尚书辛酉所取士也，以故府县风靡，无不严重尚书者。裔肃所费既不赀，当事者姑以他事褫革，而置奸祖妾不问。邑人自此仄目尚书矣。
又有丙辰进士孙公讳朝肃，历官兖州知府、广东布政使，节啬起家，赀颇高。季弟名朝让，中辛未进士，煦煦然长者也。父讳林，少为诸生，饩学宫。林弟森亦中万历丙午举人，为高州同知。孙氏固世家，父祖以来，强项不受人侮者久矣。森之婿曰许公讳士柔，与布政少同笔砚，相亲也。已而口角起衅，颇相左。许公中天启壬戌进士，选入翰林，而布政偃蹇为外僚，两人心益疏，多间隙。
有陈璧者，奸狡人也，亦依附复社，与孙氏奴有构。璧走层山白其令过周谋，周谋附复社实甚，如璧指，毙孙氏奴于狱。布政不甘，讼之县，辟陈璧。璧逃匿许家，踪迹且及，许公子瑶，以妇人衣衣璧而窜之。遂走京师，拾孙氏事，云且具疏。孙氏之居，逼邑之济农仓，曾佃其帝隙地为市廛，征其租。璧指为占宦地，疏中事以此为大端。适布政病殁，弟远宦闽之泉州，子又幼。许公时在京，名为尼陈璧不令上疏，仅具一词于通政司而归。银台为移谘吴抚，讯实，居间利孙氏赀，所取以二万金计，一时营营者亦若钱裔肃时。
瞿给谏次子，娶孙幼女，又同举于丙辰。布政子亦尚书侄婿，尚书与同知君又同举丙午。孙封公以年谊亲谊，实望两家卵翼之，顾不能得。而钱斗与瞿给谏夫人之弟邵霖，从而斗构之，各要索万金，不必尽出钱、瞿指也。孙封公以长子亡，季子固在，昔为诸生，亦傲然出人上，今乃尔耶。年高，性又抗直，好客每对酒，极口钱、瞿两公。
里人有张景良者，少为巡捕衙书佐，长而从人幕中为主文。孙季公初第时，选刑部主事，景良实从至燕。陈尚书必谦之令辉县也，亦与之偕。尚书为南台御史，景良高其恶弟必谨，鱼肉里民，多为不法，尚书恶之。景良僦瞿氏一廛居，颇修饰，居未入，瞿氏奴陈廷策横逐之，景良正苦无居。有朱镳者，老儒也，教授于尚书家塾，闻里人怨必谨，置必谨不敢道，而言景良。尚书大怒，榜其行事于城之六门，戒阍者无得通。景良窘且愤，曰：“吾终无生路乎？”思出奇，无策也。
是时烈皇帝欲通下情，草茅上言辄奉俞旨。陈启新以武举上书，遽得给事中。景良心艳之，谋之顾大韶。大韶即檄钱侍御者，兄讳大章，以阉祸与杨左同难，后昭雪，赠太仆卿，谥裕湣。大韶少与兄齐名，称二顾。兄成进士，大韶顾老不第，无所寄其牢骚，因日为险陂之笔，操邑中短长，方具疏稿条陈便宜，以足不良于行而止。适景良问计，即以疏草与之，疏言江南有六害、士习乡绅钱粮等，谓赍引入都，一官可戾契取也。景良得草喜甚，因偏告邑中，言将入都上疏，且得官矣。间行往别孙封公，封公读疏至乡绅之害，叹曰：“此真名言，若能上此，真大豪杰大丈夫事。子言之，当名垂青史矣。”问何时行，然亦酒间愤激戏言。景良遂心动，因是亦往谒钱裔肃。裔肃厚赆使行。
景良即托妻子于乡人，徒步往，然意实在陈尚书。瞿虽与其家奴隙，钱则无怨也。抵京，虏信迫城门闭，不得入。方彳亍城下，闻城上有持丰城李侯令箭呼张汉儒者，景良遽应曰：“诺。”乃缒而上。持箭者觉非是，痛欧之。然已登城，遂听之。而与陈履谦遇。履谦居京师，久与厂卫逻卒相结，以刀笔目摄公卿间，人甚畏之。景良至，问所欲，曰：“吾来具疏，希得官耳。”履谦曰：“将言何事？”因出大韶稿，履谦笑曰：“此老生常谈，无他经济，官不可得也。不言乡绅之蝎民及赃私不可。”景良曰：“我正以陈必谦来。”履谦曰：“不可。陈公虽以封疆事削籍，然素有清望，今上雅知之，无益也。不如言钱、瞿，此当国者所忌，朝上疏，夕且得温旨矣。”景良顾无以糊口，黾勉从之。
是时在此应试者曰孙朝翌、孙朝宁、王弈昌，两孙俱布政从弟，王居与瞿给谏前后相值。王尝造连楼，俯逼瞿第，瞿不可，令撤而卑之，故以为恨。履谦聚三人，坐常熟会馆中，捃拾钱、瞿事，尽取生平所不快及事连钱孙二姓者，周内之，如钱斗、邵霖、朱镳辈，皆在词，而钱氏女妓姓名尤详，其五十八款，赃几三四百万。景良即更名汉儒。
疏上，乌程果持之，拟旨逮钱、瞿，牵连者则抚按讯，时崇正丙子冬也。明年丁丑正月，部谘至。时抚为浙之张国维，道为慈溪之冯元飙，苏守为闽之陈洪谧，俱正人。惟按吴者为路振飞，稍模棱。揣时相旨奋臂立异者，镇守印司奇也。当诸人之造谤揭也，景良既非本怀；履谦去乡久，不能晰；钱、瞿居乡，事有所闻，亦传言失真；同事者俱书生，但能为丑词，实不中窾要。稿成，欲刻板行之，苦无刻赀，且慎逻者。迟疑数日，忽有一人，长身而髯，手持廿金曰：“相君知尔欲与钱谦益为难，大善。但上疏，但从中主持。知汝贫，姑以此为刻揭助。”其人置金竟去，不及问何人。或云即乌程家奴，或云娄东相公任子所遣，疑不能明矣。景良即以二十金刻成印本，乘各官外务灵济宫祈雨，遍送之。章下，钱、瞿闻报，即孑身离家，抵郡赴逮。款中所列，抚按檄苏、松、常、镇四府印官，并四府理刑推官，就苏府讯。抚台命诸官曰：“赃么狼藉若此，诸官各从公讯。即有分毫犯法，本院亦不能为座生庇。须竭各被害词，且据之入告，毋枉纵也。”
时许公亦家居，有门客曰单良佐，故单教官讳政之家奴也。父名垃圾，母小名夏兰。父为县书手，主收西宁宋侯庄田，干没至数千石，下狱死。良佐始为郡诸生，当甘学润之督学于苏也。良佐临考不到，除名矣，以许故，轩然冒生员服，出入公衙不惭，邑中亦以许故容之。良佐竦鼻突眼，行动如蛇摇摇，然倾仄诡诈，善侜张，为大言欺人，嗜利若蚁袭膻。与人友，必先善其家奴佣保，阑得其主人意以中之。许屡绝之，卒亦不能遣也。至是，许荐于钱尚书。尚书时在郡，止舟中，不得已，姑留之，云欲挈之抵京。良佐遽乞归邑中，踞致道观之来云阁，招事中诸怨家语之云：“我受抚台密指，对簿时，须令各被害者俱为称冤。今又奉钱、瞿两公命，与汝辈构。幸各以事之颠末告我，当令若辈多得金。”一时人趋之若市，至有不在款中，挟睚眦而乘机横索者，有受恩两公，生平窃色笑为荣，亦假借生端，许得金后与良佐中分者。顾大韶心恶且艳之，乃令其门客钱裔嘉告诸人曰：“钱公以此属我，不以属单。就之谋，无益也，不若就我。”于是遂中分。或单或顾，当事者亦风闻之，至出示禁不在词而妄讦者。
两公将行，有素与交者曰冯舒，亦抵郡送之，因请读所谓款单者。钱谓曰：“吾且与子言两事：一云我占翁源德花园一所，价值千金；一云我受翁源德二千金，翻杀姊案，反坐顾象泰。子以为何如？”盖所谓花园者，仅钱宅后废地，广袤不数丈，久置瓦砾者。当倪元珙翻狱时，钱大不平，既而祁院更坐源德，钱与有力焉。推此二端，馀皆可知也。钱曰：“幸里中诸君子恕我，不惟不治兵相攻，干连者俱为我诉冤。惟此二人，至今不相闻，其意莫测。然一凶一鄙，卒无人肯与交一言者。”冯曰：“是不难。当太常在时，源德尚少尝与交，及其事败也，人皆恶而避之。予又以令弟履之买屋事，曾一再面晤，今以狱稍缓在家。顾则与父同籍四十六都，每有徭役，非彼即此，亦时与相遇，归当为公侦其意。”遂别去。
是时景良疏既上，陈履谦即贻书归，盛言两公抵京，祸且不测。因自洗白，言无与己事，而实自任。其子志仁，凶诐更甚，纵横里中乡绅间。乡绅贻履谦，或谓之侠士，曰豪杰，曰肝胆气谊。两公事非若不解，两公委命听颐使，其言陋不可闻。以故志仁挟父势，诸乡绅不敢不听。
冯归一日，有叩其户者，冯出迎，则顾象泰也。冯讶之，问何自来。曰：“吾为钱公来。当仆遇难时，通国唯钱公出公论，今乃谓渠受源德财鱼肉我，天理安在？”冯曰：“此公道语。若既不平，何不出一言辨其冤？”象泰曰：“是固然。我已就一稿矣。”出之袖中，大约谓源德奸妹、剐姊、逆母、杀舅、冘妻，赖钱侍郎得丽法，象泰之黜，线索自复社及太常门生，钱持正不回，有恩无怨也。冯曰：“甚善。但钱事中亦及源德宅后地事，若立词如此，将一案中自分胡越。翁必不甘立异顺若意，当败钱事，将如何？”
从容语次，续有叩门声，隙窥之，则源德也。象泰亟起登楼避。源德入，冯揖之坐楼下，云别已入，今何自来。曰：“单君谓馀言钱公款中事，欲馀出一辨冤呈，约以百金归我，而单分其半。此语馀窃疑之，故以谂足下。此隙地非钱所欲，向者实强予之得价矣。今云云，贫士固所愿，但单得其半，则于钱损，于我何益。足下能令我一见钱公乎？”冯曰：“钱正念足下，当同往谒。”源德唯唯，亦出一纸袖中，曰：“此单所属草。”大凡言象泰纵妻淫，又令吴祖杀之，与顾所执词为矛盾。冯曰：“象泰不足论，但钱事中亦有相及者。设象泰见足下此词，将同是为钱者，而为鼠穴斗乎？且足下家事，一何葛藤甚也。尊府君为显官，居乡无失德，喜推毂荐人，吾辈至今思慕之。足下杀一姊，即亦自杀，何重不幸也。象泰孱而能忍辱，足下不如与之构，两无诈虞，亦何不可者？”源德曰：“我非不欲，但象泰愚而诈，善反复。向者家太夫人与之誓约不相害，亦朝盟而夕背，谁能得其要领者？且如鬼如蜮，又何从觌其面乎？”冯曰： “觌面不难，朝盟夕背，但可行之私约耳。设令象泰出一词，言妻死非若罪；若亦出一词，言奉母命杀淫女洒先人辱。妻淫，象泰实不知，亦无罪，相要公堂立案附卷，可得而反复乎？”源德曰：“此大善。但象泰意不可知，足下试为我缓颊，我且唯命是听。”
是时，象泰从楼上窃听，备聆其语，遽跃出曰：“我在此，何不可者？自有此事以来，两家传说，语纷纷不一，故牵缠至今。若一刀立断，岂非大福？”因揖而就坐，两相酬酢，语亦纷纭无章，大抵言安死者，活生者，死者议葬地，生者孺安二女须嫁资而已。因索酒，两人各酹地誓，因合为辨冤词，如冯所言。顷之，象泰忽谓源德曰：“老舅，我忘却一事，向者岳母有誓词，约我与尔不相害者二纸，又塔议诸宦札，俱在陈履谦所，今闻为伊子志仁所执。此纸不灰，我与若今者所出词，且为他日罪案。今履谦正得志，挈钱瞿短长，志仁亦闪烁交构，将奈何？”源德曰：“志仁贪，当以贷取之。我与若既出词，钱公将有所酬，以是为资可也。”盖是时翁夫人不胜禽犊，已为源德出辨词，备述女淫状，自承杀女，恐象泰坚执。象泰亦幸翁氏（按此六字，他本有节去者，似较顺，但下有“两甘之”一语，则六字不可去），益以橐中装而还其廪生，当得岁贡，故亦两甘之。冯曰：“两君姑置词于是，当觅志仁语之。”
已欲别，忽闻欬声，冯大惊，恐他客至，忽见两人，诧其有此辈客也。亟走至厅事，则陈志仁也。冯骇，且谓机缘凑合，亦奇甚，因询其塔议为何物，翁夫人誓词何若，今何在。志仁曰：“是俱在我所，今翁狱已解，设我出此词，则死者死，黜者黜耳，翁夫人亦何能为？”冯曰：“是固然矣。吾将使两人各卑词乞君，厚币要君，君能毁此而归无事乎？”志仁曰：“誓词是翁顾事，此两人应乞我。若塔议则各宦批词，于钱瞿有大关系，未可草草也。”因言稼轩别有塔不塔一笺，此即诈源德明征受赃左证也。冯曰：“前见尊府君书，方欲为两公湔雪，想欲借此结两公欢，为家乡念乎？尊府君数年不归，人孰无坟墓，想足下宜乘此机，干父蛊。苟父埋之而子搰之，无论两公未必死，即丽法矣，将令桑梓间谓尊府君为何如人？恐亦子孙之患也。何不于此时出是故纸，不独为德于两公，并翁顾之局亦一旦了。尊府君可泰然归，与乡党一笑为乐，子亦得酒资自赡。父子安若泰山，何不可者，而顾碌碌多事为。”志仁曰：“是则然矣。馀今承父命，亦愿以身殉两公。但昨者单君邀谓馀曰，出此纸，可得三百金，而单欲三之一。馀不甘，故姑已之。将入郡面白，闻钱事俱托其叔缉甫，昨晤之，亦许我矣。”缉甫即世熙也。冯曰：“钱事姑俟缉甫为之，翁顾事直在今日耳。”志仁惊曰：“安所得两人而语之。”因为道两人意，且以地价归之为辞。志仁大喜。翁顾闻志仁语，俱出揖谢志仁。遂相约，以明日同至郡，与钱尚书面要。因以塔议归之，各别去。
次日，三人俱不至冯所。更一日，象泰始到云：“事变矣！昨归，顾仲恭以大船入乡觅我，我避之。又觅源德，为彼草一诉冤词，丑诋我，已送至冯兵尊处。吾初心本无所望于钱，今亦以昨词进，背约者不在我也。”已而志仁亦至曰：“顾仲恭恐我辈怨解，出子之力，故今钱嗣{髟害}子多方觅源德不得，得其弟，以地价归之，辨词力诋象泰，大变昨说矣。”仲恭即大韶，嗣{髟害}子即裔嘉，寡发而字嗣隆，故云。
于是志仁已不能得翁顾资，大愠，尚欲以塔议为市，急偕缉甫抵郡。比至，值贵客填满钱舟，不得见。见单良佐，出入舟中，乍进乍退，面色然充盈，遇志仁，略举手，不交一言，大怪之。归宿缉甫舟，为言匈奴何为德色至此。匈奴者，良佐鼻尖而高，类胡人，而又属身于单为奴，行事凶恶，凶者匈也，故名。缉甫笑曰：“顷者六字登坛，五体投地矣，又安用尔我？又安得插口处？”志仁苦询何等六字，缉甫故不言。志仁疑甚，一夜不寝。次早，缉甫亦竟不别尚书而归。志仁愈疑，广询之。有钱族钱公磐者，与志仁善，往而苦问之。公磐告曰：“‘款曹，和温，药张’，良佐以此六字进家，牧斋惧然起拜矣。曹者，司礼监太监管东厂事曹化淳，温即乌程相君，张则汉儒也。”志仁乃大恨，谓良佐专钱尚书，使塔议不一钱值。遂更“药张”为“擒陈”，尽取塔议而揭之，言良佐计钱尚书杀我父，借曹公力以和温，将持是入都再上疏，则凡与塔议者，皆一网打尽。于是许祭酒及陈尚书俱在词，恐甚，苦邀志仁，许出百金与之，始毁其板而止刻揭。
时志仁本无意入都，姑恐喝为受赇计，揭出，仅印四册，钱、瞿、陈、许各一。其后三家已灭迹，与陈者乃为陈必谨所得。汉儒久倚必谨为不法，故汉儒虽在都，必谨日与通音息，乃令汉儒子张三郎，赍此本寄张。邑中人俱谓此揭已毁，恨不得见。冯因此致书钱尚书，隐“单”字为 “双口”，言双口必不可用，亦千不可用，万不可用。良佐正坐钱舟中为同行计，钱无以尼其行，乃出冯札示之。良佐不得已归，恨冯次骨矣。
此崇正十年丁丑之二月也。两公以是月末赴逮。三月初，诸官毕集于郡赴谳。时但有为钱瞿称冤者，狱成，永戍。邹日升徒。卫守诚、瞿龙翔等，俱与钱瞿无与。钱斗、邵霖，几丽法矣，究亦释之。印司奇乃大恚，不肯押牍尾，陈苏州再三强之。五月，赴太仓谳于道，亦如府会审。时冯道台为复社事，镌级解任，谳讫，即去。继任得为闽之曾化龙。
狱未决时，张[B11T]出一剧戏本，名曰《小鬼跌金刚》，以刺钱瞿，冯舒闻之，乃走谓[B11T]曰：“尔不忆祁按院时事耶，何为尔？”张曰：“吾死自死，何与钱事？既活我，当令我温饱，乃活饿我耶，不与我金钱，当有甚于此者。”钱氏纪网仆陆显，以三十金馈之，乃止。
已而闻朱抚宁国弼，以弹温相得罪。又闻有王璠者，于锦衣卫讦钱尚书通周应璧，令抚宁劾乌程。又闻陈履谦下狱，而单良佐亦被逮。纷纷然亦不悉其颠末也。七月中，曾兵备忽捕张[B11T]、陈志仁、志仁弟三苟儿、周来伯，置于狱。[B11T]、来伯俱杖毙。来伯不知何人。[B11T]当县捕时，以三十金为隶卒费即出之，陆显所馈，[B11T]未尝用一钱也。七月中，院谘至，所提三人，曰陈志仁，曰单良佐，曰冯舒。是时良佐正从两家索路资，壑未可满，冯又昌言不受两公资斧，良佐为短气。曾兵备欲并毙志仁，因谘亦列名逮，乃已。三苟亦无犯款，并释之。冯及单俱以十月行。十一月，抵都，则汉儒、履谦、王璠，俱奉旨枷项杖毙，尸尚在长安右门，始悉其所以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