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妖乱志/卷下
抚宁侯朱国弼者，故靖难功臣苗裔也。少年喜事，当魏阉张时，曾具疏弹之，削禄濒死矣。阉败复爵，思更为可喜事。时乌程继荆溪为首辅，无他补益，唯谨身奉上，务为忮急残薄之行，以结主知，军国重事付之罔闻而已。天下嗷嗷，指为奸人，而得主方深，莫敢谁何。抚宁尝为门下客周应璧言之。应璧亦苏州人，赋性阴狠，与陈履谦共关说长安中事，脱空攘人货以为常。抚宁不善弈而喜弈，应璧故拙行，以此相得。应璧本不识字，而抚宁更甚，常令视草。
时有张进士者，所居临抚宁园地。旁有隙壤败屋，张欲以益宅，已与屋主价矣。抚宁禁不许，声言家有铁券免二死，若张必与我争，我即执铁券欧杀之耳。张不得已，乃求援于应璧。应璧曰：“是大难事。抚宁方盛气欲得此土，而公乃欲我缓颊，使让公，虽苏、张亦奚为？然有一间，能顾我三百金，当令公得地。”张请计安出，应璧曰：“昨曾与我言相君，裂眦扼腕，且令我具疏稿击之，我固止之。少停须臾，意未止也。若怂恿使上，则受祸必烈，身之不恤，何有于区区瓯脱乎？”张如言，封贮三百金。
应璧又从抚宁弈。抚宁局将变败，诧曰：“我败矣。”应璧曰：“公不击首揆，何败之有？”抚宁推秤起，叱嗟曰：“即败，我亦欲为之。”呼笔砚，令具稿。应璧若不得已而应者，又为诗以戒之，有“不记当年摧折乎”之句。
先是大清兵入，已而乍退。上迫于用人，左都御史唐世济乃出单，荐逆案之霍维华。上震怒，下世济于狱，维华服毒死。世济者，体仁之同乡人，又同籍，久罢归里中，体仁令王应熊荐，而复官中丞。其荐维华也，科臣宋学显纠之。体仁示指于冢宰谢，学显由是以年例去，举国哗然。
于是抚宁具疏曰：“中军都督府带傣抚宁侯朱国弼谨奏：为首欺君误国，祸土殃疆，微臣昧死披肝，亟祈乾断事。臣世臣也，受国深恩，与在庭诸臣异。今对此权奸，肆无忌惮，臣不言，谁言之？从来奸相在位，天多示警。皇上自相体仁以来，天之示警，亦可知矣。地震河决，星陨禽妖，邑城六陷，井吼炮鸣，两岁元旦，日月交蚀，天鼓震鸣，此其祸恐不止一朝鲜之属，大清可当之也。体仁怙不知怪，更加煽惑，臣姑举其大者。皇上重保举以遴大臣，而体仁举谢为吏部尚书，王应熊则举唐世济为左都御史。恭读召对注纪，应熊之荐世济也，亦曰同官温体仁知其贤，盖世济为体仁同乡同年而又至戚，未几而世济以边材荐霍维华矣。幸皇上烛照之，奸邪始气沮耳。乃未几而宋学显以纠世济去，张盛美亦以纠参附逆遗奸去。何一时外转，皆从发逆起见乎？且旧例科道之外转也，吏部必谘访于吏科及河南道。今大臣独操其进退之权，马鸣辄斥，务使皇上不闻大僚之过，世界竟成言雾矣。体仁八年揆席，大清所蹂躏，则为宁、锦、宣、云、昌、蓟、辅、州县，膻腥强半；叛贼则三齐渤海，孔贼尚尔逋诛；寇盗则秦、晋、蜀、豫、楚、江南等处，无不被兵，甚至凤阳之陵寝震，朝鲜之社稷变置。此而引退，尚可比歇后之郑五，不然而翻逆锄忠，交相蒙庇，臣不知所底矣。”疏上，时为崇正十年之四月初七日。翌日奉旨：“首辅清贞佐理，不避怨劳，奏内事情，明属挟私牵扯，朱国弼著府部议处。”
体仁随具辨揭，秘不发抄，莫可知也。又具一疏，以勋臣挟私受嗾为辞，欲责令回奏，得主使者甘心之。又曰：“唐世济偶因覆疏，陷入党锢之中。”又奉旨：“卿佐政公诚，朕所洞悉。朱国弼受嗾捏诬，私谋显然，何待责令回奏？”于是冢宰田维嘉亦具疏，为直陈科道外转事，大意为：“用人之柄，操自铨臣，不必相商科院。此事在臣佐铨时，亦未见学显纠世济之疏。谩言抵拦，识者笑之。”
国弼于十四日再具疏，谓：“学显以纠逆黜言官畏威嘿嘿。臣以国家起见，何私之挟？世济以翻逆自投法网，指旻书为党锢，将皇上亦有党乎？田维嘉佐铨部久，而谓未见学显之疏，岂朝廷之事，漫不关心，佐铨与铨务都无关涉乎？体仁曰朋谋嗾使，维嘉曰党锢把持，同声相应，若出一口，而尚不谓之朋党乎。又云进退人才与勋臣有何关涉。呜呼！军民利弊，祖训许诸人直言，而与国同休戚者，顾欲箝其口乎？”次日奉旨：“朱国弼挟私捏诬。奉旨处分，何得又行渎奏？该部知道。”
二十日再具疏。廿二日三奉旨：“朱国弼挟私求胜，著府部遵旨议处，速奏。该衙门知道。”体仁亦三具疏辨晰。会御史许自表有感恩图报一疏，亦击体仁。体仁遂指为挟私朋党，曰嗾使，曰合算，曰暗捏事款，报闻，自表亦罢去。
于是国弼再上疏云：“臣生平与自表素无一面，自可无辨，但此后凡言首辅者，体仁辄指为朋私。皇上试观近来奏章，有更侵及首辅者乎？其不惜馀生，明目张胆，入告君父，独臣耳。而体仁乃七摭之曰合算嗾使，曰暗捏事款。夫当臣力击逆珰时，体仁方作明德鼎馨之句以媚崔魏，此又谁与合算？今唐世济入狱辨揭，亦有阴谋合算等语。今体仁辨疏，一则曰同心合算，再则曰朝夕合算。将二臣者，心既同逆，口亦同污乎？今长安中所共愤者，以圣主侧席求祷，举朝素服修省之日，而体仁次子温侃乃与其妻兄严宪优人何五日为狭邪游，至奸术士之妻，白日宣淫，并其夫而逐之。体仁不加义方，勉送事外之人于锦衣卫狱以灭口。如此事款，举国知之，不烦暗捏也。臣又见宪妇汪氏揭遍通衢，内称其夫于允中，托沈自值送首辅银二千两，夤入内阁办事。南中盛传马溪、兰溪之间，有船百艘，皆有温唐二府旗号，白昼杀抢奸盗。前年，温唐子侄，曾与官军对敌，被获拟辟。旗号现贮官库，府县各有文卷。此亦不烦暗捏也。”闰四月初六日奉圣旨：“朱国弼更端求胜，殊属恣肆，本当究处，姑念时值祈祷，著府部作速议处。”疏下府部，亦以其言直，轻拟罚俸。奉旨再驳，而王璠之狱兴矣。
先是钱尚书方被逮未行，泊舟金阊间。邸报至，得抚宁疏，心善之。素知周应璧为抚宁各，而应璧子适在家，乃令其仆陈昂，觅而得之，以一紫檀梳匣、宣铜钵盂及精镠为贽，欲因应璧通抚宁，再具疏以撼体仁，冀得距脱，而狱可宽也。然当抚宁拜疏时，实与尚书不相蒙。应璧自以张进士故，狡耸抚宁，亦与尚书无宿约。体仁辨许自表疏，谓钱谦益与许自表朋谋合算，计逐之而后入都辨。主事贺玉、盛熙亦寻端及钱，皆牵合，无指实。故尚书之辨疏略曰：“臣十载田园，三年苫块，自表同年，不识一面。汉儒之疏，体仁自言无与。然汉儒诬臣多赃，体仁亦曰贿赂；汉儒诬蔬广布，体仁亦曰合算。何异口而同词也？且非独此也。体仁曰‘举朝皆谦益之党’，汉儒亦曰‘把持党局’；体仁曰‘在朝在野，呼吸相通’，汉儒亦曰‘帮助党局，遥执朝政’。何物汉儒，夸诩首揆为墙璧。合而观之，可谓尽无影响哉？”崔给事亦上疏辨，而词缓，俱报闻。
是时钱崔在刑部狱未谳。陈履谦当钱崔未至，令家人顾大迎之于德州。比入狱，都人汹汹，谓事出履谦，履谦迫而逃。已出都门矣，遇松江人陆文声，亦履谦党，都中谣言，所谓崔陈周陆四大元帅者也，崔为崔从烈，亦常熟人，陈则履谦，周即应璧。文声谓履谦曰：“若何之？”曰：“吾邑二人在狱，人皆谓事从吾始，姑避之。”文声曰：“噫，元帅顾若此怯邪！多年作刽子，今日裁杀人。可救则救之以为恩，不则杀之以为快意，此我辈事也。胡以逃？今日出此门，他日何颜更入邪？”履谦面发赤，急策马返，而王璠适来。王璠者，亦常熟支塘人，曾中三科武举，与支塘举人钱赓善。赓横于里中，璠实翼之作奸。赓以考察褫革，事连璠，璠逃之京师，投履谦腋下，愿效奔走。履谦乃谓曰：“若知钱崔赉数十万金珠走长安邪？”璠曰：“知之。”履谦曰：“大树崩颓，我与若不拾半枝一叶愧矣。”璠扼腕曰：“我初不欲到此，钱伯鸣不快于钱牧斋，今按君劾而褫之，怨家并及予，致我至此者钱也。”因又曰：“足下有何策令，我共拾之？”履谦曰： “当今相君，久不快于二君，而抚宁又劾之，间周连城（应璧字）居其间，与抚宁构而攻相君。若能出一揭首之，则相君必喜，我与若且当得官，岂独三吴震动而已哉。”璠叫呼称善，遂具揭以吴震为名，大概言：周应璧得钱谦益银三千两，托应璧代抚宁作本章题参首揆，应璧先收银二大包及檀匣古铜钵盂等。又据陈必谨所寄陈志仁塔议揭稿，改“款曹和温药张”六字，为“款曹击温擒陈药张”八字，见收银者为喜儿、蒋英。英则应璧书手。喜儿即陈履谦家人陈忠子，而役属于应璧者也。先粘于应璧所寓门，又拦街跪投首揆。体仁接揭，欣然携王璠手入朝房密语久之而出，一时喧然侧目。
璠又首之于卫。是时掌卫事曰董琨，首揆私人也。卫据揭上闻，奉旨提讯。五月初三日，提应璧、蒋英到卫研审。初四日具题云：“朱国弼参首辅欺君误国本章，系应璧代作。喜儿所见银二大包，系国弼付来，买戚家书房者。”初五日奉旨云：“周应璧婪贿乱政，供吐殊多隐饰，‘款’、‘击’、‘药’等语，还著严讯确奏。”于是卫再审具疏云：“应璧之草疏令国弼参首辅也，原欲借此招摇，图索钱谦益财货耳。至三月廿九日，谦益果遣家人送应璧银三千两，先送八百两。已上疏讫，至四月十八日，应璧差陈忠同谦益家人回南，取足前数，俟参倒首辅，再送三千两。此击温之实据也。为款为药，似属蜚语。谦益以应璧为线，国弼受财为饵，应璧往来说合，至代作奏章，其罪亦较然无辞矣。”廿一日，再奉旨：“款击药是此案紧切情节，如何听其支饰。朱国弼婪贿朋谋奸弊，再著研确速奏，不许骫徇。”
于是王璠出陈志仁之揭为左证。款曹者，欲款朝廷内侍之臣也；和温者，欲和发奸摘伏之首揆也；擒陈者，欲擒志仁之父履谦也。其造此六字者，钱家之秀才钱斗及军师单良佐也。其在周应璧书房见银者，陈忠之子喜儿也。银收在应璧卧房，而午后三次取去者，抚宁家人小陆裁缝也。其见钱家家人李明来应璧家说合者，蒋英也。琨又遣番役冯镇、宋明等擒抚宁家人梁安、李和而拷读之，和即毙杖下。对簿时，王璠冠带出入，扬扬得意。六月初八日，再具疏曰：“臣再三严讯，各犯供吐，已无别情。看得代笔招摇，犹小人罔利之态；婪贿受嘱，岂世臣无令欲之刚？乃朱国弼、周应璧者，诗札刺讥，已显示朋谋之迹；白金檀匣，更不虑焚身之患。至击不应而改云款，药无从而改云擒，总是反复无定，假声势以骗人。赃私既真，国有常宪，勿令事久变生。”疏上，董琨尽如首揆意指，谓此狱一竟，可坐致腰玉矣。然各犯口供，俱与狱词不同。应璧初不肯招钱侍郎送贿，重刑以读之，但云“凭老爷要恁么招，则招耳”。蒋英亦如之。喜儿童稚，号呼称痛而已。四奉旨：“陈志仁改‘擒陈’为‘药张’，又有改‘和’为‘击’者，朋谋奸弊，何不直穷到底。”本内李明、陈忠、小陆裁缝、陈志仁、单良佐，通著提讯，惟钱斗幸免。然应璧居于城西之安福同，抚宁居城东之金鱼胡同，相去十馀里。一午后，而小陆裁缝往来者三次，几六七十里，即急足不及此。人皆笑琨之不善周内也。
是时管东厂者，为司礼太监曹化淳，为人黠甚。烈宗亲试之内宫，以“事君能致其身”为题，擢化淳为第一。秉笔礼曹，管东厂事，颇得君旧例。首揆与司礼秉笔之尊者，投刺称晚生，凡有密揭，他人不知，多与司礼议妥，而后入。烈宗欲通下情，揆席得以密启进。体仁亦以立异有所陈，不与司礼通，以结主知，见上之断断于款击药也，遂欲因此以撼曹，而别有所树。一日体仁竟以密揭言款曹有状，上秘之，不发也。
属瞿给事有兄曰式谷，淫诐人也。适从给事入都，私念温所不快意者独钱尚书，给事非所忌，且锦衣诸案，亦第钱不信瞿。履谦诪张闪遴，以为得一履谦，给事可以无患。是时钱瞿俱在狱，式谷在外深相结。须千金与汉儒，狱则独钱而舍崔。因以会标四张共银四百两与履谦，尚俟六百金毕此局，而给事贫不能办，事在龃龉行止间。卫疏五上五驳，体仁竩谓上以款字疑曹。至第五疏，遂授意董琨，侵及化淳。内臣处地近，耳目长，诇知之。故事：凡锦衣捉审人犯，掌卫事指挥使居中坐。案边立一官，则理刑百户也。更次设两案，各置笔砚、白册子一，向西立。伙长四人，皆尖顶小帽、细襇青衣、青绦、麂皮白靴，名曰听记。一册记官之问头及人儿之对白者，一册则具刑数，为夹几，为拶几，为杖几。每夜则缴厂以达御前。然大抵依彷所具疏词为之。伙长共廿二人，从子至丑十二伙属厂，从甲至乙十伙属卫。掌卫事者皆与听记通，具文而已。当董琨讯此狱也，应璧辈初亦不承，每疏上，各文饰之。温曹既异志，则令听记直具其词上达，凡听记所书与疏迥异，而琨不知也，五上五驳。
会有扬州人胡都司、嘉兴人沈孟含者，以吏兵李、邹二主事，为御史张孙振所劾，牵连下狱。沈新娶妾，胡亦欲归家，乃以百金进董琨，暂出狱而居店。店者，轻犯锁系之所。每日坐店中，至夕则私归，习以为例，然非法也。东厂廉知之，侦其归，令逻卒于街中执而系之，上疏云：“钦犯某某，不知何以越狱而私逃在家。”琨遂得罪去。
先是履谦张甚，钱崔计欲得其家往来私书。今番役突入其寓，名搜贼徒，尽取其私书，凡邑中之札无不有。履谦一女久病，以惊死，大恚恨。遂于六月初一日，乘化淳以清狱往大理事，于途次，投一状一揭，词称逮奸打点杀人抱赃首明正法事，中谓履谦与犯官钱某、瞿某积有世仇，令为事提问。五月十六日，托瞿式谷送沈明霞缎铺会票四张银四百两，托贿买张汉儒、王璠及款内僧志来等。化淳云：“既系世仇，何复行贿托买求之事。”词不行。已而见卫有“款曹”语，且云：“内臣可欺，则举朝入其把持，皇上几席间皆其私人矣。”心骇之。一日，上御乾清宫，与化淳平章庶事毕，顾化淳而笑者再，化淳汗浃背不敢去。顷忽云：“曹伴伴，日来生意何好也。”化淳俯伏叩首，不知所谓生意者何事，但俯称：“奴婢清谨守法，皇爷素知，日来并不敢少有苟且，不知皇爷云云谓何？”上徐曰：“有人说汝袖出一揭，则体仁所密具款曹事也。”曹叩首称冤。上曰：“我固不疑，此揭汝可自究也。”化淳奉揭呼“万岁”而出，恚恨甚。而周应璧揭亦至厂。
是时应璧在卫之东司房。东司之狱曰南镇抚司，应璧之入司也，郑鄤先在。郑鄤，常州武进人，中天启壬戌进士，为庶吉士。父振先为礼部主事，以攻四明相君为党人。鄤十八举于乡，三十成进士，故亦以为党魁。万历间，有以《通俗水浒传》造《东林点将录》，所谓白面郎君者也。与文文肃震孟同籍。曾上疏弹魏阉，阉恨甚。适丁内艰归，乃易名逃之广右，濒死矣，阉败而归。鄤以制举义得名，亦涉猎书传，喜作诗，能书，得拨灯遗法。既世为党人，又以击阉得盛名，旦夕有腾踔势，气骄甚，视通郡若无人。性又好声妓，喜客，诸不法者，一入其户，府县捕，公禁不与，以故里党及府县吏俱不善之。父振先，尝惑一扶鸾，人谓为真仙。其人挟振先为祸于家，无论婢仆妻子，或暗中出一语不逊，亦传仙教，令振先与杖，名曰忏愆。鄤亦受杖数矣。一日，鄤母偶语鄤曰：“妖人乱我家若何？”扶鸾者知之，遽呼诘鄤，鄤不敢隐，急呼鄤持杖杖其母二十。事传里中，鄤遂得杖母名，然实扶鸾者与振先为之，鄤无与也。其次媳为韩进士不挟女，父死，少养于郑，出入房闼，若女然。长媳为刘女，刘大家，多声伎，有媵者，鄤乞之于媳，为歌伎。鄤妹名宫阝，与鄤妻俱能诗作词章。家人婢妾以声色相高，遂冒不韪名。然闺阃事秘，莫能明也。崇祯初，入都补官，仍为庶常。故事：翰林转迁，俱系首揆题补。首揆于四明为座主，而鄤父手劾四明，门户各别，心嗛之，迟迟不为请。鄤自视资深名重，旦暮且大拜。一日谒阁下，罄胸中所欲言，以经济自许。首揆固不快，见其意气口角，凌轹上人，心忌其才，遂愈欲抑之。鄤锐进，托文辅转请。首揆曰：“姑缓之，此终是其座。”再请之，首揆云：“此君一蹴便欲至于若所，咄咄逼人，何躁也？”文辅再请不得而恚，谓首揆曰：“此君有盛名，能文章，资格久过，公终能抑之使居下耶？”首揆遂疑：“能文章者，当草疏击我矣。”遂手具疏，言鄤杖母奸子妇，不宜居禁近。上信以为然，遂下鄤于刑部狱讯。刑部以依例则须亲首乃坐，但据首揆偏词，不可徇依违，以杖罪请。三具疏，加至戌，而不得旨。首揆又以钱将至刑部，遂移鄤于锦衣卫。鄤之在刑部也，以风寒得疾。同乡人陆大受者，欲因病毙之，乃令医饮以石膏汤，遂至痿痹。其狱于卫也，首揆致意董琨，令具疏言鄤疾甚，可否即讯。得疏，当拟旨打问，乘其病而毒刑之，可毕命矣。疏上，首揆拟旨曰：“郑鄤蔑伦杖母，名教不容。好生打著问，不得骫徇取罪。”本已批红，发卫及门矣，上忽驰小珰追回，于“名教不容”下增 “郑鄤若死，董琨亦不得辞罪”十一字。琨骇甚，谓上欲生之，遂久置不问。鄤由是得优游福堂，而应璧至。
鄤世家，父为党人，内珰厂卫诸人，亦有为耳目者，诇知温曹相左事，乃为应璧具揭，大概云：“首揆非能廉，以曹廉故，强为廉；非能得上意，亦赖曹左右之。今上所信者，独首揆及司礼。首揆意别有所属，故以董琨为刽子，以钱谦益为药饵，借应璧为引经药。温老爷与曹老爷，势不相容。”其言甚辨，投之曹，曹见而心动。而密揭事亦发露，曹大恨，令番役好谓履谦曰：“前揭未行，今皇上已知之，都主爷（厂役称厂主之词）令我觅陈爷，速具前揭来，且上闻。”履谦大喜，易新纱衣，乘马具词至厂。化淳先知履谦至，令掌家接而饮以茶，款语移时。履谦备陈钱某在德州则遣张圣统至，崔某则遣式谷至。今五月十六日，遂有会票四百金之赠，且云若能买转张汉儒、王璠及塔僧智来，当再送六百金。因谦惧法峻辞，触恶毒手。至十九日，纠伙五十人牵僧智来，指称卫中搜盗，拥中入室，威逼嫡女子姐簪珥，女受惊辱，二十一日自缢身死。所具首词亦如之。
词毕请别，掌家者忽曰：“请周爷。“则东璧理刑官周楠也。楠至，履谦方欲与揖，楠叱云：“牵去！”俄而番役数十人，剥衣执之，备极楚毒者半日一夜。翌日，并逮瞿式谷到厂严讯。廿三日，又再讯于司礼之内直房。乃具疏云：“钦差总督勇卫军门司礼监太监曹化淳，为直纠妄，捏伪揭乱，政奸民乞，通提究质，以张法纪，以遏刁诈事。顷该臣于本月初一日前往大理寺清狱，途次接得陈履谦状揭二纸，内称犯官钱谦益、瞿式耜，付银四百两，托谦买求张汉儒等，而又云与两人世仇。臣怪其以世仇而复行贿托，告词舛错，立案不行。越数日，又有履谦之子志仁启‘款和擒药’等语，臣方异其踪迹闪铄。密行体访间，而履谦又执前状，首告到厂，因批理刑，执而讯之。续据理刑周楠呈称，审得陈履谦，直隶苏州府常熟县人，自来与今逮问钱谦益、瞿式耜俱系乡亲。不合私刻二宦名字图书行使，后被知觉，谦惧逃走来京。昨年秋冬间，有同乡人张汉儒来京，开列款单，扬言要参钱瞿二宦。先刻揭遍投，履谦谓可乘机吓诈，即将揭帖寄与伊子陈志仁，令渠往钱瞿两家讲说兜揽调停。二家不从。及汉儒进本，奉旨提解二官到京。志仁遂布散流言，捏造“款曹和温擒陈药张”八字，称为单良佐计策，妄刻揭帖，令汉儒子张三寄与履谦。款曹，为曹司礼，借‘款’字为名，则司礼虽公平正直，亦避嫌不能理论此事矣；和温，因钱瞿与温有隙，既和，则可以不计旧嫌；擒陈，为履谦可以计擒；药张，则以汉儒贪夫，可以利动，用药饵之，将此反间，图遂诈骗。及二人至德州，又令家人顾大迎之。及收监，恨钱瞿之终不从也，乃与王璠商议，假称吴震名字，具词首卫，将志仁所寄揭帖改捏。因见朱抚宁参首辅，遂改‘和温’为‘击温’，又删去‘擒陈’字样，止将‘款曹和温药张’六字递首锦衣卫。因又到瞿式谷寓所索银千两，说好坐定张汉儒。式谷因付履谦会票四张，计银四百两入手。因见卫疏内有履谦父子姓名，恐日后穷追露出，随将吓诈会票四张首告到厂，希图卸罪等情。到职，随于本月廿一日，亲至东厂内直房，隔别研审，俱已供状。据此，该臣看得钱谦益、瞿式耜之逮问也，汉儒既有参奏，刑部自有究拟，乃履谦父子借题招摇，设谋兜揽。疏未进而寄稿调停，逮犯至同差人迎接。其诡捏‘款臣’字样，若谓臣忝厕侍从，以缉事为职。是以巧捏机局，倘摘发其招摇，便迹邻于受款，厂臣亦远嫌不问，则此辈可借已逮之榜样，遍诈他人。夫圣明在上，刑赏出于独断。何物奸民，巧诬近臣，播弄疑似，以率朝政，将朝廷耳目之司，受其挟制。举圣明锄豪臣爱小民之德意，尽窃以行报复挟诈之私，此讵可一日容于尧舜之世哉？”
疏上，廿四日奉旨云：“陈履谦等著送镇抚司，并提王璠等严究，具奏，该衙门知道。”于是此镇抚司管西司房事乔可用题疏云：“本月廿四日随该正直旗卫韦某赍捧驾帖，将犯人陈履谦、瞿式谷、顾大，并原参银四百两，通拿到司。该臣钦遵明旨，随将现在东司房羁禁犯人王璠，提取到司。复差旗卫严张汉儒，及子张三到官。又移文都察院移谘该抚，按提拿单良佐、陈志仁、冯舒等去讫。当隔别严审，各供无异。该臣参看得犯人张汉儒、陈履谦等，唇枪舌剑，墨阵笔戈。好莠自口，风波起于笑谈；妖孽由人，陷阱生于抵掌。人品任其颠倒，诡名而敢犯投匿之条；国事听其簧鼓，捏揭而甘冒说谎之典。先假吴震为名，复令王璠为质，曰款曰药，忽击忽和。总之希图箝制内外之口，而掣正人之肘也。至张三元携揭来京，顾大之远迎于外，总是机关之巧，亦借香饵为媒。何物神奸，险深若此，所当重拟以肃法纪者也。”七月初三日奉旨：“著刑部究拟单良佐等，提到另结。”事下刑部，贵州司郎中之朱之玉，会同湖广司郎中馀敬中、四川司郎中熊经、本司主事张懋熙、惠户实、陈其赤，其讯之，俱与厂卫所供无异。陈履谦、张汉儒、王璠，引便边遣。顾大、瞿式谷、张三，各杖。八月初九日，刑部尚书郑三俊具疏上。十六日奉旨云：“是陈履谦著发边远，张汉儒著发边卫，各充军终身。仍著锦衣卫拿在长安右门，各打一百棍，用一百五十斤枷，枷号三月，满日发遣。瞿式谷等各依拟。陈志仁俟提到另结。原疏单款，该抚按作速勘明奏夺，不许徇隐。”旨内“仍著锦衣卫”等三十二字御笔所增，不由票拟也。于是体仁大沮。时继董琨掌卫事者，为吴孟明，与钱瞿善。即日而履谦死，次日王璠死，三日而汉儒亦死。钱尚书具棺殓之。比抚按疏上，五十八款，昭雪无馀，遂无一字有影响者。刑部亦据之入告，三上，徒瞿杖钱，始得俞旨释归，则戊寅之秋也。
始厂卫历招，但有志仁、良佐，冯舒则无之，唯谘到都察院，乃填舒名于陈志仁下，又注云“亦系生员”，不知何人所供，盖履谦代董琨为之词也。钱瞿两公出揭，为舒辨之。丁丑十月间，部谘至，良佐等各赴逮，以十一月抵都。至都则三尸尚累累在长安右门也，各以一瓦锅白垩涂之，而书所犯及谕旨于锅底，三尸埋浅土，枷在尸上，锅又在枷上。盖旧例如此，即死矣，亦必满三月，始尸亲领埋。良佐等至都察院，随送至卫，亦下南狱。次年正月，以皇太子加冠，不得暇。至二月初五日，掌卫事指挥吴孟明始一谳。初七日具疏，言陈履谦与张汉儒等，妄捏诡揭，欲行诈害，前刑部招案开明，已经伏法矣。其子志仁，倚势挟诈，南北呼应，私恨良佐而填入其名，其情更狡。至冯舒以绝不相干之人，亦行提解，更属可怪。十二日奉旨，送刑部究拟。是时，刑部尚书曰刘之凤，贵州司郎中曰杨应策，亦彷卫招而详著之。良佐、舒等各免议。志仁依诬告人律，徒三年，跕配。二十四日奉谕旨，志仁夤缘得纳赎。
初舒之在南狱也，有蒋亨者，东厂长班也，以铜商事亦下狱。是时举国谓钱公且爰立，舒问之，亨曰：“钱瞿事当无患。然我都主爷是爱惜官爵人，此一狱也直自了款曹局耳。若钱遽登仕版，则恐里边重疑之不免戴一罪名云。”里边者，宫中称上之词也。因为舒言烈宗授曹羊揭帖情事。是年六月，遇旱，诏释诸狱囚，得系外所，钱瞿亦出狱。既而谳上，果如长班言。
此一狱也，“款曹”六字出之者，为单良佐；传之者，为钱缉甫；语陈志仁者，为钱公磬；激志仁刻六字揭者，为顾大韶；寄张三致陈履谦者，为陈必谨；改“和”为“击”、增“药张”者，为陈履谦。而狱情由此变，钱瞿之祸由此解。人损之，未必非天益之。今世有朋谋作奸，阴贼害人者，亦可鉴此而三叹矣。
戊寅春，体仁去位，田维嘉亦去锦衣卫。三谳周应璧，二月初始得旨送刑部。刑部再谳上，亦戍应璧，徒蒋英，杖喜儿、李明等，奉旨各依拟，周应璧著拿到锦衣卫八十棍。吴孟明乃尽呼本卫番役而语之，令轻其杖，人与一金。凡六十人，至三十外，忽一役持棍重笞元，一击而股折。孟明大怒，诘之。曰：“小人感董爷恩。董爷因应璧失官，小人尽官法，亦尽私情，公私两尽，死无恨矣。原赏具在，不敢受也。”出之袖中，封识宛然。孟明亦无以难也。应璧病创归邸中，以痢死。蒋英亦发病死。抚宁削禄闲住。塔僧智来递解至常熟，死狱中。而钱瞿亦抵里。上亦终以体仁言，磔郑鄤于市。逾年，单良佐为许司成谋复官，抵京，以愚贪变诈，几落厂卫手，逃之平山。时知县为邑人陈调元，馆之，所随两仆一死一逃。良佐困甚，遂发癫死，尸不得归。其子迎丧，惮远行，于途中伪取一棺归，遗骸不知飘泊何所。钱世熙疡发于头，为庸医所割，肉尽露骨，脑出而死，亦白日见[B11T]来。
甲申年，京师变，弘光帝立于南都。钱侍郎起官为大宗伯，加青宫太保。瞿给谏为大京兆，出抚广西。乙酉，南京破，宗伯降，仍为少宗伯。宗伯之自燕归也，创别业曰半野堂。得姬曰柳如是，故倡也，为造楼居之，名曰綘云，盖取《真诰》九华安妃语也。乙酉之夏，北兵已据郡，徇下杭嘉矣。吾邑知县曰曹元方，逃丞曰马天锡，亦献印及户口、册籍、牛酒降。有丁丑进士兵科给事中时敏者，幸北兵未至，借起义为名，横索诸富人财物，乡愚从而和之。七月十三日，北兵抵县，敏先逃至七星桥，为居民所杀。十四日，城破，邑人或逃或死。时翁源德亦既出狱矣，心念侍郎已降，其家当无恙，乃携其妾徐氏，即高凤妻也，同避綘云楼。时钱尚书在南都，知北兵将至县，亦先令其仆高周乞一帜树门首。尚书之阍人，当城未破时，已倡言“吾家必无恙，避难者当止此”，至人索数金方许入户，故其宅避者几数百人。有一兵见源德，乃大怒曰：“汝在此耶！”遽挥刃并徐氏斩之。有人从梁上伏，幸免，知其为源德继妻陆氏之媵个也。源德原配萧既以毒死，继太仓陆文献孙女曰闺姐，不喜淫，源德薄之，而爱徐氏。陆以恚恨死，其仆久逐归陆氏，适从北兵来，故及。孺安之妹孺庄，亦以是日死井中，二女亦掳去。张三郎亦被杀。
｛南村野人曰：常熟为言游所自出，而仲雍亦居之，至今山之麓有仲雍墓焉。两湖夹其间，西曰尚湖，太公望曾钓于此，山川灵秀，故其人多智计，尚文学，而三百年女子能诗者亦翁孺安一人而已。太常虽以进士举，然务为制举之业，未尝旁及诗赋也。张夫人父曰若谷，则每为短章劣句，弟[B11T]亦时为之，岂其遗风耶，何流毒之远也？然亦似有天意焉。使孺安不夫象泰，不弟源德，不与履谦为中表，祸亦不至此。当塔议时，履谦不可，顾大韶发书与龚立本，有“理谕之势禁之”诸语，履谦因此而走京师。当志仁鬻塔议时，大韶不强请源德以败其事，则六字之揭不成。然则构此狱者，儒安俑之，大韶成之也。无陈必谨，则汉儒亦不抵都，志仁之揭亦不落王璠手。始终宛转，为造物所播弄，蝇营蜮射，以构斗其间，直至与国同尽，不亦大可叹哉。此一狱也，在上者以为首揆主之，在下者以为孙封公林、钱举人裔肃谋之。其主钱者，证以汉儒所遗钱二札。其主孙者，证以孙朝翼、朝宁所寄张汉儒六札。事皆有因，然两孙贻札，孙封公不知，长孙鲁尚幼，季子朝让又远宦闽中，执以罪孙不可也。钱裔肃自以闺房败，汉儒疏草凡二，一出顾大韶，一出履谦，归狱于钱亦不可也。盖钱瞿两公名太重，府县及两台事之亦太严，不无取怨于乡党。而钱斗、邵霖辈又挟其得以抬摇里中，宜乎祸之及也。陈必谦家有不材弟，不能制其与汉儒比，以朱鏕一言，遂揭其行事于城之，亦太甚矣。张汉儒以恨必谦往，而祸及钱瞿，死不怨也。履谦借汉儒以杀钱瞿，而反借汉儒以自杀。体仁借王璠以杀钱瞿，而反以自败。谓非天哉！谓非天哉！
未几，钱斗、邵霖各以暴病卒。陈熠卿于弘光时冒贡，以危疆自效，得凤阳府推官，北兵至，降而被杀。陈志仁从胡来贡为协下官。乙酉七月，挟义阳王至常熟。未几来贡败走海中为盗。必谦甲申年为工部尚书，北京破，不死，降贼，不受，被极刑辱。追赃释归，未几亦卒，必谦先其兄一日死。许士柔先为温体仁所恶，以南司成降秩归，除补尚玺卿，病卒于京邸。传闻曹化淳开都城门延贼入，今亦被杀死。此事先后几四十年，不良死者且数十人，家事朝局，互袒左右。卒之，始祸者身亡家破，国亦尽矣。至源德之死也，亦于钱氏之楼。谓非妖与？谓非乱与？
馀与钱瞿世交，始终知其事，或得之亲炙，或传之亲友。村居无事，偶理故牍，得诸招稿，聊记之枕中，务为直笔，未敢以意所可否。情之亲疏，变乱是非，后有读者，知我心焉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