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戡乱问题
西藏宜讨之日久矣。国家多故,日不暇给,群呆生心,益复自恣。宣统二年春王正月既望,天子赫然震怒,诏褫革达赖喇嘛阿旺罗布藏吐布丹甲错济寨汪曲却勒朗结名号,黜为齐民;命访寻灵异幼子照案签掣嗣法以掌教务,而责驻藏大臣以辑和其民。于是西徼孽戎,始知天威不可以久干;而寰海友邦亦瞠目相视,窃窃焉思观后效之何如。呜呼!事有牵一发而动全身者。今兹之役,非细故也。是用鉴往察来,以造斯论,冀躬其事者一省览采择焉。
(一)最近驭藏政策两度之大失机
[编辑]西藏者,欧美人所称为世界秘密地也。除服属中国外,自昔未尝与大地诸国通。我国前此之待属国,率皆用羁縻主义,惟西藏则兵权财权,皆我绾之。盖自祖宗以来所以驭西藏者,其道与今泰西诸国之待直辖殖民地者略同,而与我之待朝鲜安南诸国者绝异。虽然,我国之政治向主放任,其在腹地,且听民之自为,矧乃藩属。故藏民虽有食毛践土之名,实则与上国渺若不相属。加以历任驻藏大臣,未尝惟材是择,大率以不得志于中央政界者充其任;其人亦以地僻天远,漫然自恣,不特未尝一为藏民谋治安,而所以朘削之者无所不至。藏民之亵朝廷,非一日矣。徒以四境交通断绝,如虱处裈,不复知天地之大,故亦习而安之。近十馀年来,为世界大势所迫,秘密之钥渐开,而藏乃自此多事矣。
西藏其犹浑沌也。首凿其窍者,厥惟英国。英人自将印度统治权收于政府(光绪二年以前印度之统治权在东印度公司也),侵略之轨以次北进。至光绪十二年,因哲孟雄界务始与我结《印藏条约》,十九年复结《印藏通商条约》。英人染指于藏自兹始。光绪二十九年,英人乘日俄战争之时,利俄之不能南下,而世界各国亦莫或注意于此偏隅也,乃借口于通商条约不能实行,竟率兵以侵藏,八阅月而陷拉萨(藏之首府也),遂以三十年七月与达赖结《英藏条约》。我政府于事前置若罔闻;直至草约告成,由驻藏大臣电告政府,始矍然思补救,抑已无及矣。其后遣唐绍怡以专使往印,谋毁此约,舌瘏笔秃,迄无成议。卒以三十二年在北京更定所谓《中英续订印藏条约》者,举三十年之《英藏条约》,悉承认之。今兹之祸,实斯役之馀波也。窃尝论之,光绪三十年之《英藏条约》酷似光绪二年之《日朝条约》,光绪三十二年之《续订印藏条约》酷似光绪十一年之《天津条约》。朝鲜私与日本结约,为后此失朝鲜张本;西藏私与英结约,亦将为后此失西藏张本;《天津条约》明认朝鲜为中日公同保护国,为后此中日战争张本。《续订印藏条约》虽有英人不得干涉西藏内政之条,视津约稍优,而亦有以西藏为中英公同保护国之伏线。后此之祸,未有艾也。夫在三十年前,我国人全不知有所谓国际法者,不知保护国之性质何如,其坐视朝鲜之生心外向,固不足深责。乃至光绪三十年,所经覆辙,既再既三。使当时政府稍有心肝,当英兵入藏之八月间,以一介之使明主权之所在,则何至焦头烂额以有今日?当局误国之罪,真擢发难数也。
此机既失矣,未几而有光绪三十四年达赖入觐之事。使当时能以术羁縻之于京师,则我之驭藏策犹可以厉行,而决不至有今日之祸。盖藏民舍迷信外,毫无所知。故畏威怀德,两皆无藉,因势利导,则必以其所信者为枢机。列祖列宗之治藏,其操纵之术,布在方策矣。已革达赖勒朗结,其冥顽阴鸷之迹,既已见端,而藏民视为神圣。彼在藏一日,则藏一日不安,彼去藏而适他国,他国利而用之,则藏之不安将滋甚。故当时吾尝警政府,谓宜圈留之勿使逸。其法则别构一宏壮之刹于京师,而使之住持。或更崇以国师之号,乃大诰于蒙藏之民曰:皇帝敬礼三宝,国师宜以时入侍说法,不得去辇毂。凡蒙藏之民欲礼国师者,其诣京师。达赖既锢于京师,则选才士任驻藏大臣,率一旅之师以镇抚其民;其有不率,则以皇帝之命达赖之教并督责之。如是则群堪布(堪布者,西藏之行政官也,〔凡西人〕名虽辅翼达赖,实则权在其上)无所假威,而藏民将戢戢听命。吾谋不用,自达赖之出,吾固已知西陲之无复宁岁矣。
(二)处置达赖喇嘛政策之当否
[编辑]已革达赖喇嘛勒朗结,辜恩毁法,情真罪著,天谴之加,洵由自取。虽然,就政策上论之,则政府此举果尝于事前而筹及事后处置之法与否?吾实不能无疑。盖达赖之地位,与卫藏回部乃至内外蒙古及青海回部之人民有密切之关系。而此诸地,实居我大清帝国幅员之半。故所以善其后者,不可不计之至熟也。大抵迷信宗教之民,虽平时柔驯若羔羊,而遇有犯其迷信者,则其抵抗力之爆发,往往出于言思拟议之外;观于回教耶教之人民,缘宗教上之争,至于以血染其历史者千馀年,从可见也。今此次谕旨,虽明称保护黄教,而以彼诸部之人民之心理视之,其能心悦诚服与否?吾所未敢言也。盖彼辈所信者,谓后达赖为前达赖之乌毕拉罕所托生(乌毕拉罕者译言化身也)。故非一达赖死,则他达赖断无自发生;而后达赖之发生,纯由前达赖之默示,而绝非他人之力所得左右。此其诞妄不经,固不俟论。然其深入人心者,已三百馀年矣。故此狡黠之勒朗结,彼等所认为宗喀巴之第十三次呼毕勒罕者也(宗喀巴者,黄教之初祖也。勒朗结,第十二代之达赖也)。而宗喀巴,则彼等所认为观世音菩萨之呼毕勒罕者也。故据彼等所信,乃竟至合观世音宗喀巴勒朗结为一人,牢不可破。故就吾辈之心理观察之,则以大皇帝而黜罚其一臣民名勒朗结者,有何奇异;就彼辈心理观察之,则曰虽以转轮圣王,不能黜观世音而别指一人为观世音也。夫其愚虽至可悯乎!然正惟其愚一至此极,何术复足以喻之者。夫以我圣祖世宗高宗之天亶聪明,岂不知呼毕勒罕为愚民之具,而于此荒诞不经之僻说犹有所惑焉。顾列朝之待达赖恒有加礼者,此禹入裸国之义,圣人之知几其神也。而又非徒为西藏一隅计也,所以役蒙古定青海绥回部厄鲁特皆操是术。列圣为国家计,欲结合国内各种族之人民成为一体,以厝诸长治久安,不惜纡降尊贵以礼一狡童,用心盖良苦也。今兹之事,则取数百年来列圣相传之政策,一举而掷之矣。夫时势有变迁,而政策当随之。吾非敢谓变列圣之政策即为不敬也,然揆诸蒙藏诸部现在之情形,实觉此政策有未能遽掷者。今兹之举,吾一念其后,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焉耳。
今明诏既已降矣,在势固无反汗之理。即反汗则国体愈损,更何足以临诸部。处此骑虎难下之势,惟有力与迷信战而已。然战之又决不能破坏其全部也,惟求先破坏其一部分而已。考宗喀巴之经记,谓达赖六世、班禅七世后不复再来(见魏源《圣武记》)。其说固亦深中人心。且自前明永乐至乾隆中叶凡三百五十馀年仅更达赖六人,自乾隆末至今百馀年,已更达赖六人,前老寿而后短折,其真赝本易见。而自第六代以后,所报之呼毕勒罕,往往歧异,以致有大招寺瓶卜之事。此其全为诸噶伦卜诸堪布所假托,迹已历历。谓宜将此等故实,详细叙述,为一极恳切之上谕,译以蒙文唐古忒文,颁诸各部,明前此诸噶伦卜欺君愚民之罪,晓以自第六代以后无复真达赖;而此次朝廷所黜者,实为勒朗结,而非宗喀巴非观世音。然仅恃一诏之力,尚恐无效也。驻京之章嘉呼图克图者(其历史参观本号之调查门),其为蒙藏人所信仰,亚于达赖而与班禅埒。谓宜结以恩义,使之入藏主持教务。宣布朝廷护法之盛意,其达赖一职,则从宗喀巴之豫言,非惟不认勒朗结,并第七世以下皆不认之。达赖之名号,即从此废不用。此或是一种办法。然其效果如何,非吾所能决也。若如今日之政策,别立一幼童以为达赖,则蒙藏之民必谓达赖未示寂,其呼毕勒罕从何而来?而外人且居勒朗结为奇货,日行其煽惑,则蒙藏自此无宁岁矣。要之今兹之役,其第一失机,在放勒朗结出京;其第二失机,在川兵入藏时,不急挟勒朗结为重而听其潜逃;其第三失机,则在不筹全局而遽褫其法号。一误再误,今既不可收拾矣。吾之所陈,乃于焦头烂额之时,作无可如何之想,实策之下下者也。虽然,政府之举措,则直谓之无策耳。
颇闻藏中报告,谓藏民已相安无事,政府闻此应如释重负。夫以吾未履藏地,岂敢谓其报告之必属子虚。然以理度之,此事断不能如此之易了。即曰藏中无变,而西北诸蒙古之间接受其影响者为祸方长。且所谓变动者,岂必其斩木揭竿以起,但使生心外向,无形中以渐即于敌,则我康雍乾三朝廷所费之国力,已全掷于虚牝矣。《书》曰:“若考作室,厥子乃不肯堂,矧肯构。”当局者若轻心掉之,盍亦清夜自思,何以见祖宗于地下也。
(三)用兵于西藏则何如
[编辑]万一藏民终不奉诏,其势将不得不出于用兵。如是则能有必胜之算乎?曰:嘻!是非所敢言矣。海上某报之论兹事也,曰:“成都西抵拉萨,崎岖万里,跬步皆山,石栈天梯,猿猱愁度,重以所过皆童山不毛,一布一粟,皆须由内地转运而致之。平均计算大抵以内地二十人之饷,饲一人而犹虞其不足。地利之不可恃也如此。雪岭西趋,去天咫尺,地势愈高,则寒威愈烈,穷山冰雪,盛夏不消。平时商旅经行,虽篝火重裘,而裂肤堕指之惨,犹或不能幸免,况复执干戈而临战阵乎?天时之不可恃也如此。夫其地势之险,天气之寒,馈运之艰难,跋涉之行阻,则与其远调客军,无宁因用土著。此边徼用兵不移之定例也。虽然,国家奄有卫藏,二百年来既未有沦肌浃髓之仁恩,以结裔夷之心,而坚其内向之志;而历任持节之使臣与参随之官吏,更复恣为苛虐以朘削而携离之。蠢蠢番人,其蹙额疾首也非一日矣。即微达赖之煽惑,亦将相从背叛,以甘心于一逞,况复彼族宗教迷信之观念,至为坚定不移,其大长已潜怀不轨之心,其民族岂有不从风而靡者哉?而欲于孤危艰阻之秋,更资其敌忾勤王之用,不亦难乎?人和之不足恃也如此。”此其言虽未免过当,然大段固不缪于事理矣。试以前事证之,我朝之用兵于西藏凡五。其一为康熙五十六年,西安将军额伦特以兵五千击策妄,全军覆于喀喇河。其二为康熙五十七年,皇十四子为抚远大将军,用岳锺琪以番攻番之计,降番兵七千,赖以成功。其三雍正二年,将军查郎阿统川陕滇兵万五千讨噶布伦,未至而拉藏汗旧臣颇罗鼐率后藏及阿里兵九千先已平贼。其四为乾隆十五年,将军策楞班第移平准之兵以讨朱尔墨特,未至而达赖先禽以献。其五为乾隆五十六年,嘉勇公福唐安超勇公海商察讨廓尔喀,用索伦兵二千、金川各土屯兵五千、藏内官兵三千,仅乃克之。综观诸役,其所恃以奏肤功者,全在用土兵,而糜饷已不下二千馀万两矣。又最近则光绪三十年,英将张伯士彬以兵五千人、炮十二门侵藏,前后阅八月,屡濒于败,仅乃克之。盖藏番虽不武,然习其水土而知其厄塞,以逸待劳,一固可以当客兵十也。夫以国家全盛之时,犹不能以克军致果。以英人节制之师坚忍之性,几历险艰,始能有功。今者欲用平居驻防之兵耶?则指挥可定,何俟仆仆。既已不可用,当此司农仰屋之时,乃千里馈粮,以求一逞。而今之所谓新军者,其柔脆又等于纨袴。吾恐未至打箭炉而已不能军矣,况乃拉萨哉?为今之计,惟有继述列圣所诒谋之政策,以恩信怀柔其民而已。若欲恃兵威以靖难,吾诚不知税驾于何所也。
(四)将来外交之变故何如
[编辑]使西藏而为三十年前之西藏,则其底定之也尚易。即不能底定,则虽为珠厓之弃,尚不至牵一发以动全身也。而今之所以进退维谷者,则有外交问题以虱于其间也。今外人之振振有词者,曰英与俄(日本第二次之《英日同盟条约》其范围推广及于西藏附近,故此次亦将哓哓容喙,然非直接有效者,可勿论)。就俄国一面言之,据日本人之说,谓我于光绪二十八年曾与俄订有密约,许俄人以干涉西藏之权利。其约文具见东籍(参观次号调查门),未知信否?果尔则危险真不可思议矣。然光绪三十二年续订之《藏印条约》第二条明云:“英国国家允不占并藏境及不干涉西藏一切政治,中国国家亦应允不准他外国干涉藏境及其一切内治。”然则中俄就令果有密约,但未经公布。而当此约缔结时,其内容既与密约相抵触,而俄人不起而抗议,是已默认前约之作废矣。至于英国当光绪三十年诱胁达赖擅与结约之时,其于我诚为无礼。然其后既有此次续约第二条之保障,则亦尚能尊重我上国之权利。且据此约第一条,我尚有须随时设法使《英藏条约》切实办理之义务(诸约文皆具载调查门)。今兹之举,以大皇帝而惩治境内一不法之臣民,固为国法上应行统治之权利。以上国而饬率属邦毋使为外交之梗,又为国际法上履行条约之义务。无论何人不可得而干涉者也。英国文明守礼之国,岂其口血未寒而遂背之?故此次英之国会议员,有质其政府以对藏方针者,政府以严守中立对,诚知礼之言也。虽然,吾愿我政府毋狃于此而遽即自安也。人亦有言,国际法惟强者之武器耳。虽复信誓旦旦,欲摧弃之,何患无辞。大抵此次事变能免干涉与否,专视卫藏全部能保秩序与否为断。荀能所在安堵,商旅无惊,虽有虎狼,岂能飞而择肉。而不然者,则或借口于保卫租界,或托辞于防护边境,何在不可为染指之媒介者。不见最近路透电已声言藏乱恐扰及布坦、廓尔喀、哲孟雄乎(见上海各报皆译为不丹、尼泊尔、西金。不知不丹即布坦,尼泊尔即喀尔喀,西金即哲孟雄也。今从官书所用之名)?其言外之意可见矣。故条约之足恃也,求之在我而已。
或曰:光绪三十三年《英俄协约》,其中关于西藏者五条,内有各不干涉藏治之文。英若背约,俄将起而问之;俄若背约,英将起而问之。如是则藏其或可以无事乎?应之曰:此在数年前诚有之,若今日则英俄方睦,祇有交让,决无交讧。此稍知世界外交大势者所能见也(参观次号论说门《世界外交大势之变迁》)。使英俄之交犹若五年前也,则张恰铁路问题起,英使早拍案于外部矣。今兹藏事,苟吾授人以可干涉之隙,则英俄之变更其协约,一席话可了耳。而其结果,或如其所以待波斯者,英俄中分卫藏,以某地为界,而互承认其优越之权;或如英法之所以待埃及、摩洛哥者,英人则承认俄人在蒙古之自由行动,俄人则承认英人在西藏之自由行动。此皆最近之成例,确有可援。俎上之肉,而患庖丁无术以烹治之乎?吾以为今兹之治藏政策,若再误机宜,则将来之结果,此二途者必居一于是。呜呼!其毋使我不幸而言中也哉!
(五)根本解决
[编辑]此问题根本解决之第一义云何?曰妙选奇才任驻藏大臣,以章嘉呼图克图佐之。不然者,藏终非吾有也,蒙古青海,终非吾有也。
(宣统二年二月一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