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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补/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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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一入未来除六贼
半日阎罗决正邪
西游补
第九回
秦桧百身难自赎  大圣一心皈穆王
作者:董说
第十回
万镜台行者重归
葛藟宫悟空自救


  掌簿判官将善恶簿子呈上御览。行者看罢,便叫:“判官,为何簿上没有那秦桧的名字?”判官禀:“爷,秦桧罪大恶极,小判不敢混入众鬼丛中,把他另写一册,夹在簿子底下。”行者果然翻出一张《秦桧恶记》,从头看去:

    会金主吴乞买以桧赐其弟挞懒;挞懒攻山阳,桧遂首建和议。挞懒纵之使归,遂与王氏俱归。

行者道:“秦桧,你做了王臣,不思个出身扬名,通著金人,是何道理?”秦桧道:“这是金人弄说,与桧全没相干。”行者便叫一个银面玉牙判使,取求奸水鉴过来。鉴中分明见一秦桧,拜著金主,口称“万岁”。金主附耳,桧点头;桧亦附耳,金主微笑。临行,金主又附耳,桧叫:“不消说,不消说!”

  行者大怒道:“秦桧!你见鉴中的秦桧么?”秦桧道:“爷爷,鉴中秦桧却不知鉴外秦桧之苦!”行者道:“如今他也知苦快了!”叫:“铁面鬼用通身荆棘刑!”一百五十名铁面鬼即时应声,取出六百万只绣花针,把秦桧遍身刺到。

  又读下去:

    绍兴元年除参知政事,桧包藏祸心,唯待宰相到身。

行者仰天大笑道:“宰相到身,要待他怎么?”高总判禀:“爷,如今天下有两样待宰相的:一样是吃饭穿衣娱妻弄子的臭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华藻自身之地、以为惊耀乡里之地;以为奴仆诈人之地;一样是卖国倾朝,谨具平天冠,奉申白玉玺,他待宰相到身,以为揽政事之地、以为制天子之地;以为恣刑赏之地。秦桧是后边一样。”

  行者便叫:“小鬼掌嘴!”一班赤心赤发鬼,一齐拥住秦桧,巳时候掌到未时候,还不肯住。行者倒叫:“赤心鬼!不必如此,后边正好打哩!”

  又读下去:

    八月,拜右仆射;九月,吕颐浩再相,桧同秉政。桧风其党,建言内修外攘,出颐浩于镇江。上尝谓直学士綦崇礼曰:“桧欲以河北人还金,中原人还刘豫。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乎?”

行者道:“宋皇帝也是真话。到了这个时节,布衣山谷今日闻羽书、明日见庙报,那个不有青肝碧血之心?你的三公爵、万石侯是谁的?五花绶、六柳门是谁的?千文院、百销锦是谁的?(并出《龙津杂纪》)不想上报国恩,一味伏奸包毒,使九重天子不能保一尺的栋粱,还是忠呢?还是奸!”秦桧道:“桧虽愚劣,原有安保君王、宴宁天室之意。‘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此是一时戏话。爷爷,不作准也罢了!”

  行者道:“这个不是戏的!”叫:“抬小刀山过来!”两个蓬头猛鬼抬出小刀山,把一个秦桧血淋淋拖将上去。行者道:“此是一时耍子。秦丞相,你不作准也罢了。”说罢大笑。

  又看下去:

    八年拜右仆射。金使议和,与王伦俱至,桧与宰执共入见。桧独留身,言:“臣僚畏首尾,不足与断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专与臣议。”帝曰:“朕独委卿。”桧曰:“愿陛下更思三日。”

行者道:“我且问你:你要图成和议,急如风火,却如何等得这三日过呢?万一那时有个廷臣,喷血为盟,结一忠臣丢命党,你的事便坏了。”秦桧道:“爷爷,那时只有秦皇帝,那有赵皇帝?犯鬼有个朝臣脚本,时时藏在袖中。倘有朝廷不谨,反秦姓赵,那官儿的头颅登时不见。爷爷,你道丢命忠臣,盘古氏到再混沌,也有得几个。当日朝中,纵有个把忠臣,难道他自家与自家结党?党既不成,秦桧便安康受用。”行者道:“既如此,你眼中看那宋天子殿上像个什么来?”秦桧道:“当日犯鬼眼中,见殿上百官都是个蚂蚁儿。”

  行者叫:“白面鬼,把秦桧碓成细粉,变成百万蚂蚁,以报那日廷臣之恨!”白面精灵鬼一百名得令,顷刻排上五丈长、一百丈阔一张碓子,把秦桧碓成桃花红粉水;水流地上,便成蚂蚁微虫,东趱西走。行者又叫:“吹嘘王掌簿,吹转秦桧真形!”便问秦桧:“如今还是百官是蚂蚁?还是丞相是蚂蚁?”秦桧面皮如土,一味哀号。

  行者又道:“秦桧,你如今再说,你当日看宋天子像个什么来?”秦桧道:“犯鬼立在朝班,看见五爪丝龙袍,是我箧中旧衣服;看见平天冠,是我破方巾;看见日月扇,是我芭蕉叶;看见金銮殿,是我书房屋;看见禁宫门,是我卧榻房。若说起赵陛下时,但见一只草色蜻蜓儿,团团转的舞也。”

  行者道:“也罢,我便劳你做做天子!”叫:“天煞部下,幽昭都尉,把秦桧滚油海里洗浴;拆开两胁,做成四翼,变作蜻蜓模样!”

  行者又叫吹转真形,便问秦桧:“我且问你,你这三日闲不过,怎么样消闲?”秦桧道:“秦桧那得工夫?”行者道:“你做奸贼,不要杀西戎,退北虏;不要立纲常,正名分,有甚没工夫呢?”秦桧道:“爷爷,我三日里看官忙,看著心姓秦的,便把银朱红点著名姓上;点大的,大姓秦,点小的,小姓秦。大姓秦的,后日封官大些;小姓秦的,后日封官时节,小小儿吃亏。又有一种不姓秦又姓秦、不姓赵又姓赵的,空著,后日竟行斥逐罢了。撞著稍稍心姓赵的,却把浓墨涂圈,圈大罪大,圈小罪小,或灭满门、或罪妻孥、或夷三党、或诛九族,凭著秦桧方寸儿。”

  行者大怒,高叫:“张、邓两兄!张、邓两兄!你为何不早早打死他,放他在世界之内,干出这样勾当!也罢!邓公不用霹雳,还有孙公霹雳!”便叫:“一万名拟雷公鬼使!各执铁鞭一个,打得秦桧无影无踪!”行者又叫判官吹转真形。

  却把册子再看:

    三日过了,复留身,秦事如故,帝意已动矣。桧犹恐其变也,曰:“望陛下更思三日。”又三日,和议乃决。

行者道:“你这三日怎么闲得过?”秦桧道:“犯鬼三日也没得闲。吾入朝时,见宋陛下和意已决,甜蜜蜜的事体做得成了。出得朝门,随即摆上家宴,在铜鸟楼中为灭宋扶金、兴秦立业之贺,大醉一日。次日,家中大宴;心姓秦的官儿,当日便奏著金人乐,弄个‘飞花刀儿舞’,并不用宋家半件东西,说宋家半个字眼,又大醉一日。第三日,独坐扫忠书室,大笑一日,到晚又醉。”

  行者道:“这三日倒有些酒趣。今日还有几杯美酒,奉献丞相!”便叫:“二百名钻子鬼!扛出一坛人脓水,灌入秦桧口中!”行者仰天大笑,道:“宋太祖辛辛苦苦的天下,被秦桧快快活活儿送了!”秦桧道:“今日这个人脓酒忒不快活!咳!爷爷,后边做秦桧的也多,现今做秦桧的也不少,只管叫秦桧独独受苦怎的?”行者道:“谁叫你做现今秦桧的师长,后边秦桧的规模!”登时又叫:“金爪精鬼!取锯子过来,缚定秦桧,解成万片!”旁边吹嘘判官慌忙吹转。

  行者又看册子:

    和议已决,秦桧挟金人以自重。

行者又叫:“秦桧,你挟金人的时节,有几百斤重呢?”秦桧道:“我挟金人却如铁打泰山一般重。”行者道:“你知泰山几斤?”秦桧道:“约来有千万斤。”

  行者道:“约来的数不确。你自家等等分厘看!”叫:“五千名铜骨鬼使!抬出一座铁泰山,压在秦桧背上!”一个时辰,推开看看,只见一枚秦桧变成泥屑。行者又叫吹转,再勘问他。

  又看册子:

    诸将所向奏捷,而桧力主班师。九月,诏还诸路将军。

行者便问:“那诸将飞马还朝的、步行还朝的呢?”判官禀:“爷,这个自然飞马回来的。”行者便叫变动判官,立时把秦桧变作一匹花蛟马。数百恶鬼,骑的骑,打的打。半个时辰,行者方叫吹转原身。

  又看册子后边云:

    一日奉十二金牌,令岳飞班师。飞既归,所得州县,寻复失之。飞力请假兵柄,不许;兀术遗桧书,桧以为然。以谏议大夫万侯卨与飞有怨,风卨劾飞;又谕张俊令劾王贵,诱王俊诬告张宪谋还飞兵。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初命何铸鞫之,裳忽自裂,露出背上“尽忠报国”四字,深入肤理。既而阅实无左验,铸明其无辜。改命万候卨。卨入台月馀,狱遂上。于是飞以众证坐死,时年三十九。

行者便叫:“秦桧,岳将军的事如何?”说声未罢,只见阶下有一百个秦桧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行者便叫:“秦桧,你一个身子也勾了宋家,那得一百个天下?”秦桧道:“爷爷,别的事还好,若说岳爷一件,犯鬼这里,没有许多皮肉受刑;问来时,没有许多言语答应;一百个身子,犯鬼还嫌少哩!”

  行者便吩咐:‘各衙门判官,各人带一个秦桧去勘问用刑!”登时,九十九个秦丞相到处分散。只听得这边叫:“岳爷的事,不干犯鬼!”那边叫:“爷爷台下!饶犯鬼一板,也是好的。”行者心中快畅,便对案前判使道:“想是这件事情,原没处说起刑法的了?”曹判使不敢回言,只将手中册本呈上御览。行者展开一看,原来是各殿旧案卷。第一张案上写著:

    本殿严:秦桧秉青蝇之性,构赤族之诛;岳爷存白雪之操,壮黄旗之烈。桧名“愚贼”,飞曰“精忠”……

行者道:“这些通是宽话,‘愚’字也说不倒秦桧。”第二张案:

    本殿黎:秦构弥纶,楚骚悱恻……

行者道:“可笑!那秦桧的恶端说不尽,还有闲工夫去炼句?正所谓‘文章之士,难以决狱’。不消看完了!”便展第三张案:

    本殿唐:吊岳将军诗--谁将“三字狱”,堕此万里城?北望真堪泪,南枝空自萦。国随身共尽,相与虏俱生。落日松风起,犹闻剑戟鸣。

行者道:“这个诗儿倒说得斩钉截铁。”便叫:“秦桧,唐爷的诗句上‘相与虏俱生’那五个字,也是‘五字狱’了,拿来配你这‘三字狱’,何如?我如今也不管你什么‘三字狱’,也不用唐爷的‘五字狱’,自家有个‘一字狱’!”判官禀:“爷,为何叫做‘一字狱’?”行者道:“剐!”

  登时著一百名蓬头鬼扛出火灶,铸起十二面金牌。帘外擂鼓一通,趱出无数青面獠牙鬼,拥住秦桧,先剐一个“鱼鳞样”,一片一片剐来,一齐投入火灶。鱼鳞剐毕,行者便叫:“正簿判官,销第一张金牌!”判宫销罢,高声禀:“爷,召岳将军第一张金牌销!”擂鼓一通。左边跳出赤身恶使,各各持刀来剐秦桧,剐一个“冰纹样”。行者又叫:“正簿判官,销了第二张金牌!”判官如命,高声禀:“爷,召岳将军第二张金牌销!”擂鼓一通。东边又走出十名无目无口血面朱红鬼,也各持刀来剐,剐一个“雪花样”。判官销牌讫,高声禀:“爷,召岳将军第三张金牌销。”擂鼓一通。

  忽然头门上又擂起鼓来,一个鱼衣小鬼捧著一大红帖儿呈上;行者扯开便看,帖上写著五个字:

    宋将军飞拜。

曹判官见了,登时送上一册历代臣子案卷。行者又细览一遍,把岳飞事实切记在心头。门上又击鼓,帘外吹起金笳,大吹大擂了半个时辰;一员将军走到面前。行者慌忙起下正殿,侧著身子打一拱,道:“将军请!”到了阶上,又打一深拱。刚刚进得帘内,好行者,纳头便拜,口称:“岳师父,弟子一生有两个师父:第一个是祖师,第二个是唐僧;今日得见将军,是我第三个师父,凑成三教全身。”岳将军谦谦不已。行者那里听他,一味是拜,便叫:“岳师父,弟子今日有杯血酒替师父开怀。”岳将军道:“多谢徒弟,只恐我吃不下。”

  行著当时密写一封书,叫:“送书的小鬼哪里?”一班牛头虎角齐齐跪上,禀:“爷,有何吩咐?”行者道:“我要你们上天。”牛头禀:“爷,我一干沉沦恶鬼,哪能够上天?”行者道:“只是你没个上天法儿,上天也不是难事。”把片纸头变作祥云,将书付与牛头。忽然想著:“前日天门紧闭,不知今日开也不开?”便叫:“牛头,你随著祥云而走,倘或天门闭上,你迳说幽冥文书送到兜率宫中去的。”

  行者打发牛头罢了,又叫:“岳师父!弟子欢喜无限,替你续成个偈子。”岳将军道:“徒弟,我连年马上,不曾看一句佛书,不曾说一句禅话,有何偈子可续?”行者道:“师父且听我续来:

    有君尽忠,为臣报国(两句系岳将军语);个个天王,人人是佛。”

行者方才念罢,只见牛头鬼捧著回书,头上又顶一紫金葫芦,突然落在阶前。行者便问:“天门闭么?”牛头禀:“爷,天门大开。”呈上老君回书,云:

    玉帝大乐,为大圣勘秦桧字字真、棒棒切也。金葫芦奉上,单忌金铁钻子。望大圣留心。至于凿天一事,其说甚长,面时再悉。

  行者看罢,大笑道:“老孙当初在莲花洞里,原不该钻坏了他的宝贝,这个老头儿今日反来尖酸我了。”便对岳将军打一拱,道:“师父,你且坐一回,等徒弟整备血酒来。”


  (问秦桧,是孙行者一时极畅快之事;是《西游补》一部极畅快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