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杂记/卷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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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编辑]

里中陈桂月先生(观),司教亳州,与寅友某别数年。某转嘉禾学谕,桂月先生子文奎年十馀岁,家贫不能延师,往某衙读书。其内人有二子,视陈子犹子,朝为栉发,夕为整衾,凡食饮衣鞋悉与二子无异焉。僚友谊敦可为古今绝倡,而桂月先生遣少子远游,非脱洒旷达,何以有此?

夏六月,按院临湖,余访茅鹿门翁,翁舍其寓舟居也。问故曰:“被归安将房屋固封,以待他郡邑官至。”余问县有帖子来不?曰:“无帖。”略无忿愠不平之气。时范司成同往,余曰:“兄若以身处之,不知怒到恁田地。”司成曰:“余信不如也。”又一日董宗伯宴茅翁及余,座客某众中呼茅翁,讥其好利而不自揣度,则好利之尤者也。翁付之一笑不答,故余常服茅翁器度,迥不可及,其享上寿宜也。

予为童子入乡塾,蒙师训其弟子往往多读《小学》、《孝经》。迨予四十以后,读者鲜矣。至晚岁又见有袁黄《四书》(黄进士,嘉善人,官兵部主事),全不用朱夫子注。又见涂抹四书,凡圈外注全涂抹,其正注学庸十涂一二,论孟十涂四五。嗟乎!若当二祖朝,此等人服上刑,奚疑所以然者,末世人不善教子,急于进取,故妄为简省而不顾,竟不知其有一字不容增损者在也。

余戊辰举进士,谒古和雷先生。先生时为少传工书矣,训予辈曰:“吾壬辰中进士时,每同年四三人共一寓所,一室置二床,相对而寝,出入骑马,间骑骡。今若辈一人一寓所,必独力雇骑,与朊仕不异。”吾甚骇之,不知有何俸禄侈用到此。

里中唐少华虞,曾官中翰家,亦中产,亦不至甚乏童仆。一日,余过访之,留酌。呼其子国柱,可去请郑阿叔来(静沂公也),柱应之无难色。俄而静沂至,予窃羡其为贤子弟云。

吾乡迩远人家子孙贵显,其祖父未有不始于笃朴俭约者。董浔阳先生之祖,不识湖州府。偶及见,问这大墙门是何人家?父封翰林编修,字良仪,平生款客未尝设馒头。一日,施西亭宪副访之,亦止设卷蒸。座客笑曰:“董良仪馒头,一生吃他不成矣。”他如沈果斋翁鉴、夏云泉公(儒)及予,先赠君不相约而从俭,如有品节限制然。盖俭则杀生少,用度节,为天道所默祐,故子孙并发云。

分宜柄国,子世蕃炽恶,延吾浔上。纪明斋濂训其子馆宾二三载,而纪亦未尝不通宾客,却以礼义自闲。严氏败,分毫无累无议,可谓士之善守其身者乎?

予侄妻党某生,好亲近父母官,所至父母官必爱之,试必首案高等,自以为胜算也。予语之曰:“秀才只不可得罪于提调尔。若亲爱相厚非宜。”彼不以为然。无何,蔑视法纪,自投宪网,并秀才亦不可保,且有大费。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之罟,护陷阱而莫之知辟。”其生之谓乎?

郡邑正官分巡、分守,皆得据所见施行,移风易俗赖之。若曰:“地方积习如此,不必更张,便是无志向的人。杭州三天竺及西湖诸寺院春二三月,任妇女烧香遨游寄宿僧舍,莫之禁戢。万历癸卯春,按察佥宪何公(湛之,己丑进士,南京留守,籍无锡人),特加严禁。妇女行及关,闻风而止。孰谓世道非贤人君子所可挽回者?”

京官主考各省,先朝行之,今日复之,未见不可。若止为士子作弊而设此差,则莫若仿江西巡按邵君陛,内外帘皆用朱卷足矣。且京差所费不赀,揭榜之后多招物议,累害门生,不如仍旧巡按专掌之为便也。

有一山人曾读书者,余方在礼垣时,谓余曰:“会场事余有一妙策,公可上一疏问何如曰:‘大主考两公不必言,其同考诸公请如吏部升官事例,每位各拟陪一员,以凭圣裁。庶可以防奸止嚣。’”余曰:“汝山人说得我若说了便做个痴给事中,贻笑士大夫矣。”

上饶杨止庵(时乔),久矣在告。一旦,赴南太仆丞,任道经吾里,纶巾布袍,步访李子于东皋之上。李子随后访之,处一客航中,有同行二三人,非儒生盖商流也。时馈余止茶二包,敦朴简淡之风,市人初不知其贵显也。贤矣哉!

赵康靖公(概)与欧阳文忠同修起居注,文忠意轻之。他日文忠被诬,康靖上书曰:“修以文学为近臣,不可以闺房暖昧之事转加污蔑。臣与修踪迹素竦,修之待臣亦薄,所惜者朝廷大体耳。”公之厚德,视睚耻之仇必报者,奚啻天渊?

不佞令淦,临江府学岁贡生坊牌银五十两出办于淦,不佞当拆封时,如数兑下固封。一日,下府置之箧中,方抵寓,贡生来谒,出而予之。人有言此举省贡生浮费可四五金,为民父母,皆能推广此心,民岂有不被其泽者?

二十馀年来,士子作文变怪不必言矣。凡公府告示,余一日偶出城得见之。词古意深,仓卒不能句解。若令细民仰读,何以洞见官长心胸?余不知其何意。

万历二十年间,江右王给事(如坚)、朱光禄丞维京二公,以谏上立储为民。归相会于浙之西湖,余先具饭款之,用豕肉、石首二味,二公坚辞豕肉,止用鱼下饭。其怜余之贫,不应至此景象,亦清奇矣哉!

友人施太学蒙常言地方,凡聚众至百十人以上,不论事之钜细,皆不当随众混入。其言极为有见。万历三十年冬,北直长坦县地方作义勇,武安王会人众,不知其数,想乘骑杂遝,至伤人百口以外,可鉴哉!事闻邑令,时以公出,仅议罚俸而官无恙。三十一年,吾浙金华地方作神戏,闭门拒客,俄而火发,死者凡八十二人,六人逾墙获免。

分宜严氏之籍没也。吾乡钱公(贡)、锺公(继元)皆以抚按之委与监督焉。入其邑,乡党亲友咸曰:“朝廷处之太过,若不以为罪当者,何也?分宜止流毒缙绅,而害不加于近地也。如掌家永年素见亲幸,然见士大夫虽卑职亦必叩首,不敢长揖,何等有礼!不知相君家仆皆然乎否?间有不贤者放利而行,播害必自近始。乡党亲友十有四五切齿之而难作之,时欲求人之,不幸其灾,不乐其祸,焉可得也?”

吴江令张公(明道),嘉靖十年前人物,爱民若子,守官如水。时有督粮佥宪临邑,颇多需索,公吐词太峻,促渠去。佥宪骂公,公亦不让,至欲辞官去,上官坚留之。乡宦某完钱粮每迟,公在席间缚其掌家者,至具完始得释。中贵私人择邑中诸富家,诬以他事,欲恣厚索,上官俱不能制。公痛责数人,囚之戒以后。次复来,必笞至死。其人哀恳纵之去,果不复来。迄今七十馀年,人谭及者无不思慕痛快,立有专祠祀之。

徐凤竹先生(拭),常熟人,巡抚江西。余为淦令,每入见,必问民疾苦,而于征收事尤惓惓焉。先生令门子持一小手折,余有陈说,即时手书。余还邑不多日,而先生文移已行各郡邑矣。初见命坐整椅,余不谙整。先生座在下,先生曰:“我座在上命茶,余只作揖而饮,不行跪。”他日同诸同官饮茶,俱先行跪先生,皆不余较也。其开诚廓度如此。

余为举人时,见乌程令蒋公问地方有贼否,余答曰:“甚多。现有惯贼某在县狱。”蒋问何以不饿死,予为具述所以,得供送状别去。不四五日,蒋命狱禁绝其食而死焉。迨予为给事及归田,相见邑大夫、则问民间事者绝少矣。夫不佞不改其素,亦未尝以私恶陷人。地方贼人、恶人或相对面讲,或移书相告。邑大夫又若见信予者,绝未有见之施行,而衙门吏胥则其言反易入而深信,何也?时移物换,当官者另自一机局使然也。

六科初选,命下后,科中即有仪注一纸送来,内开拜部院大臣在宅则拜,不在宅投帖即上马,不得守候良久。予性拙,恪守之。一日,访太宰,则见诸同寅列坐而候。又一日,途遇一尚书,路直无可回避,只下眼罩勒马。闻尚书不悦他人处,此必造门谢过。余不然,此余所以佥宪而出也。况科场一疏甚忤大老,虽欲不佥不可得已。

安分身无辱,知几心自闲。夫知几心自闲,这工夫不易造诣。“安分”二字,人或可勉强学得。人诚不安其分,其间便有万千受累。里中一市人自看得能事,不肯让人。一日,恃强骂了巡司官,巡司官只得忍。他去不久,又骂一典史,被典史打一场毕,竟丧其身命。此非不安分之显祸欤?

孟尝君薛公食客,常三千馀人,狗盗鸡鸣二人,其效劳报德颇是难得。更难得一个冯,每事献忠逆耳,不谀顺薛公。薛公若无时,结果也不见好。可惜今日士宦家也称有门客来,不过逢主人之意,成主人之恶而已。学得冯十分之一也少。

杜静台先生(伟),当每月朔望日,必以洁净纸书“至圣先师孔子之位”八字,正衣冠面北行四拜礼,仍侍坐移时,方做工课。弟子问故,先生曰:“可以为收放心一助。”

延平大忠祠为文文山先生建也,其碑文内云:“先生当宋末造,不绝声妓之奉。说者以为先生忧国念切,知已者虑一时忿激而没,故设此以解之,非也。先生家有声妓,乃在国家无事之秋。迨至国步多艰,先生以一身肩承一腔忧国之心,身家且不计,旧时声乐悉屏去不御。事具本传,何必曲为之说?”

归安陆贞居(隅),令江右大庾、庾人府吏有宠于太府,其父曾充隶,前令竟延作乡饮介宾。云至,召隶且命穿乡饮巾服来,至剥其巾服,入库笞二十遣之。此时太守尚在郡也。自是郡邑乡饮,严肃不敢滥赴。公后改令高淳,以高淳食无鱼挂冠归。

元世祖也算得不仁不智的人君矣。我文文山先生这条性命,尽可饶得,况先生即不见杀,亦必自寻死路,决不肯偷生。在世岂非两得其道?所谓大元不杀文丞相,君义臣忠两得之,乃竟杀之,是不仁不智也。

士大夫当断不断,最是误事之大者。余在告同年史君(朝铉)来守湖,当酷暑病疟,可憾诸同寅拘故事开宴款之,而史不固辞。余访之,睹其颜色病甚,且曰:“小弟明日上省。”余危言止之不听,省回不旬日而故矣。佥闽时,同年蒋君知建宁,能举其职,第尊人止生渠一子。家人来报病,欲辞官去,诸当道不允,商之余。余曰:“当道止有为地方留贤,未有促兄行者,须兄自断尔。”卒弗断,事亟遄归,尊人故弗及视含殓也。初在淦,同年李君理刑吉安,亦苦病。犹承上司委出查盘,遇之于道,力劝勿行,不听。不一月而故。夫三君之所遭,不能逃命,虽断亦故,不断亦故。然君子见几明决,即死也讨些从容处置,而忠言不见信,柰之何?

张江陵初政,不无操切之意,然却有一段可观。南科给事余懋学极论其操切之害,为民去。耿楚侗先生时在闽,对余辈曰:“何尝是操切?自我看来还是操而不切。”旨哉言也。

张江陵丈量田地之议,不可说他不是。他意思尽是向好,只有司奉行的大约不善区处,所以害了许多百姓。他祇说清查浮粮,假如吾桐一县原额应办粮几万几千,某都某图粮不亏额,不必量。今一概丈来丈去,徒费精神。而豪奸巨室大肆欺隐,代书算做了一场大卖买,何可尽归咎江陵得?

项少参(笃寿,嘉兴人),官南考切,柄京考,人称不私。又官北职,方能守法不阿,第不诡合于江陵,仅转东广少参。出公家事颇钜,少与予师沈梧山先生(几先)同笔砚。先生寒素士也,公有女嫁先生子为媳,竟忘其贫。超迈时俗之见,迥不可及。

嘉湖间,时俗浅见,凡祖父客死,其柩皆不入室,何以故?子孙云:“冷尸入后,人不利也。”然则子孙为利而逐其祖父,祖父为不利而不得入其所创之居,可哀可笑甚矣。吾邑钱正郎槐江卒京邸,其子梦得、梦传迎柩入屋,两家自槐江故后,寝昌寝隆,绝无一毫不利,岂不足订千古四方之迷哉!余谓二子此举违俗从礼,便是家道兴隆之象。

沈亚卿少吴,嘉靖六七年间为诸生。当时提调官与诸生体统尚悬绝,后官亚卿,回闻提调官上任,诸生有通贺仪者不胜惊骇。予曰:“何止于此?”诸生具花币贺太府,余尝目击之矣。至万历二十年后,提调官呼诸生相契厚者之号,诸生安然受之,而忘其为非。此惟桐邑为然,恐他邑或不如是。

余馆浔中,及见钱姓号石崖者,家可二三千金尔。顾画船歌童,演戏出入,声闻邑侯,至签极繁解户。不三十年,子孙产业荡尽,至赁房栖。故居水滨,足为侈靡不安分之鉴。

司空刘清惠公(麟)僦居长兴,富室黄氏欲聘其孙女为媳,公不许,公之子竟许焉。女既归黄,黄氏舅姑以其为司空孙也,百凡顺所欲,崇奉太过,司空故而渐衰,媳已不堪矣。厥舅督其子读书太亟,闻詈媳于闺阃之外,媳亦不逊,未知的否?若谓舅有新台意,断断无之也。自是刘与黄构讼,黄遂以通奸家人事诬媳,状属归安李令公。令托友人周君密访,周受黄贿,以有奸报令。令信之,讯间拶刘氏指,刘氏不胜忿忿,奔赴巡道,诉不纳,乃出袖中刃自触其咽喉而死。刘小姐死节,世遂传名,舅竟谪戍,事在乙丑之明年。范司成未第时好游,曾过长兴,访黄之侄,不甚加意,乃黄氏则隆礼事焉,心感之。乙丑值高第,其冬奉差还黄,不无殷勤之礼。黄方系狱,求司成一言保外,度岁得从所请。若其初事在李,则司成毫不与闻也。朝野不察,司成卒受污蔑,非天下古今之大冤乎?近复有四明屠君(隆)上陈太府启,至谓黄氏子从乱命,不胜悖谬之甚。嗟乎!士大夫处交游辞受词命之际,信不可不加慎矣。李公名松,壬戌进士,北直隶大城县人。

余尝自恨气质粗劣,语及时事,辄多忿激不平。一日,谒文贞徐公(阶),公曰:“吾松往时巡按临府,则四府节推偕至本府,太府作主款之,而僚友陪席,其四节推亦未尝答席也。乃今太府而下,各伸款四节推,又各伸答。凡为盛筵者十,以一倍十,所费不赀。每送下程,用燕窝菜二斤一盘,郡中此菜甚少,至赂节推门子市出而成礼焉。”语间击卓盛怒,恨欲复其故不能也。文贞公道学温粹,论事犹然。则予之愤激不平,不足为怪矣。

吾浙方公(廉,新昌人),知松江乡士大夫招饮,公曰:“公等只用水果,酒殽不过五六盘,方敢赴,多则不赴。”一时士夫相信,俗为丕变。盖公素有以信于人致然也。

赵监庙素有羸疾,或教之曰:“服鹿血则愈。”赵买鹿三四头,日缚一枚,以尖铁管插入其肉间,少刻血凝,满管乃止。鹿日受此苦,血尽而死。赵果肤革充盈,健饮啖。晚得病,遍体生异疮,陷肉成窍,痒无以喻,必以竹管立疮中,注沸汤灌之,痒方息,终日不暂宁,两月而卒。

余闻之长老有云:嘉靖初年,分巡官临桐邑,邑令为蒋某,由甲科。分巡在司,而皂林河下,又有一上司经过,蒋迎之。分巡开门,令不候。已而大怒,命皂加责。令曰:“知县处两难之地,非敢慢老大人。”倔强而罢。时府节推南君在邑,亦出皂林相迎。分巡怒曰:“知县掌印官不得不出,汝何故也出?”命皂责,竟笞五板。南不久擢南道御史去,分巡因此告回。嗟乎!嘉靖初年去今未远也,分巡得以朴县令,节推,而下官不敢违逆。其时纲纪士风振肃,概可见矣。今日下官即有罪,求上官震怒者亦不可得,况行责哉或曰:邹彦吉(迪光,无锡人)知黄州府,曾欲秕黄冈令,以诸府佐下礼求解而罢。然则邹当乎?曰:“不知邹发怒时中节与否?未敢以为当也。”

杨公承芳(继宗)知嘉兴,屡临各邑,邑令舛错朴责以为常,此亦长老传闻之言。然此天顺间事也。

吾里侍御钱君(梦得)自京还,由嘉兴太守王公(贻德,广西人)过访,止用下程仪一两,此外毫无洊加之礼。使一涉世情,人处之恐非一二十金不可。王公盖近日郡守之特立者。亚卿少吴沈公(应龙)被论回籍,寓居湖城。乌程令张公(冕,福建人)止用下程一副,及果盒酒相拜,绝无花币盛仪,后亦不闻其开宴盛款,此嘉靖乙卯间事。

楚侗耿公抚闽,出巡兴、泉二府。余同二司诸丈送之门外,止用行李二抬。虽非奇节,亦见简约之风。

里中陈静学先生(序)中永乐庚子科乡试。不佞及见试录,察使一人居首,监临由监生,巡按御史次之,布政司又次之。盖时尚执法,故皋司尊重如此。取士一百馀名,每一行书二名,其俭朴贵楮,细书成文之风可想也。

里中张公(正)以贡为蕲水令,陈公(观)以明经止官广文。张囊橐颇充,田宅颇富,陈终身清约,颓然一小楼而已。垂四十年,张之子绝嗣,且无卓锥土,而陈氏书香不绝,隐隐家业,渐起天道,福善祸淫,诚然哉!

士大夫名节虽贪污无耻,苟不至毙人杖下也。坏得有数,惟是足恭曲谨,降志辱身,阿附显达以求好官。如宋赵师季林间,犬吠之徒,败坏不知到恁田地。

寒山拾得,即普贤文殊菩萨。其诗句时有忿世骂人者,想亦祇是要人学好心肠。不是修行工夫未到,犹露圭角。

天下土音皆真,唯苏松不真,何也?少年各尚纤巧,而自立其说也。天下哭死皆真,唯嘉湖二三百里失真,何也?牵扯生人事多,而哀痛绝少也。可怪,可笑!

古今甘贫之士尽多,状元及第如罗一峰先生(伦),至瓶粟常空,对客坐谈,心能不动。其天质学力,恐不在颜子之下。荐三大臣,劾三大臣,气魄亦自浩然。先生生长江右贫瘠之地,地位即高,而乡党亲友亦少以财货蛊惑之者,故益以成其高。若吾东南地方,则风气元带些富贵态来,况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者甚少。所以全靠自家站立得定,方成贤士大夫。

乡饮酒礼说。唐虞夏商之世,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夫老一也。而国老庶老,异其名养老一也。而上庠、下庠殊,其所其文备,其义深矣。我朝稽古定制,郡邑岁举乡饮者再。义兼夫尚齿尚德,而撰宾介主之位列焉。不知何年何人作始?郡邑撰位大都以丞处之,席各欹斜不正。不佞筮新淦,凡六主乡饮,则尝六仍其陋。然而心窃疑愧,弗自安也。顷从司马敬庵许公(孚远)商之,公曰:“高皇帝神圣主也,何事不讲求精密?顾令乡饮大礼紊乱无章至此耶?断断乎其不然也远,慨习而不察。”著有《乡饮会通》一编,当奉尊览。编未及恳,适阅中丞张虎东氏(卤)所校刊。

《皇明制书》(即《大明会典》),弘纲细目,无所不备,而乡饮酒礼之文具矣。首律仪,次酒义,若日,月之有定位,四时之有定序,昭然秩然,不容以私意僭差也。监于成宪,中丞以之立言破俗,司马有焉,均于世教有补。余因锓梓,呈之郡邑大夫,尚翼一洗陋习,以佐昭代文明之盛治乎?此虽不佞之上愿,而不佞亦何敢必也?万历壬寅冬十月,呈湖州太守及桐乡县,今皆改正。

内外官考满,照例得蒙圣恩封赠,臣子之至荣也。赠者行焚黄礼。考《会典》,并无本县正官至乡官坟上朝服主典焚黄仪注。近年唯嘉兴郡县有之,不知何据?想初时曾有钜卿家行此,郡邑承奉,偶一为之,今遂习以为当然耶!嘉兴郡伯赵公(瀛),丙午试儒士,已而又试童生,馀皆在试中。乡大夫士,未闻有闻揭子弟姓名求进者,况受他人嘱以求利乎?郑端简公极口赞叹赵公,详见年谱。

嘉靖壬戌会试,余同年祁君(鲸)北上,途遇同年二陈公(俱四明人),谓祁曰:“春中主考,定是吾乡元峰袁先生《论语》题,定是事君能致其身,年兄须先著意,务要做得好。”吾乡钱、锺二公,同舟同作,同中榜,二陈亦同榜,祁竟下第。隆庆戊辰二月初,余访章文稷峰(礼,会稽人)问题,章曰:“《论语》题难料,《中庸》坐定舜,其大知也,与快去做。”余竟受其益。章同榜中式三公者,开心见诚,不少隐讳。登科一念,视人犹己,其贤于人远矣。

吾邑沈宪副(丞),先为济南太守,以贤能最称。延吾里中张秀才(王化)训其子,自德州登陆入省。德,济南属州也,其他县不知凡几。张身所经历州邑,闻太守所延师,俱请见。有馈,张谨守礼法,一世谢绝不相见,不通姓名,其志操可云不凡矣。予喜而书之。

余尝寓京师崇国寺,元旦见两廊僧来谒住持,长老下拜,住持端坐而受,不答礼。余讶之。僧曰:“旧规如此,国子祭酒司业奉高皇帝监规,堂官作揖,亦坐受,不知何人改而答揖焉。”马孟河先生(一龙)为司业,始复之,余受业亲觌也。马先生而前,马先生而后,难言矣。

余为童子时,见同邑钮姓子随母改适沈姓,长为诸生,继父以讼事谒郡伯赵公(瀛),生随其后,口口称父亲。赵公曰:“某汝仇人也,何以称父?”为此论,在六十年前有之,今日非惟百姓不知,而官府亦不复道矣。

余初仕为淦令,家兄辈以余不理会民事,欲请一老主文同行。余曰:“主文在衙焉。保其不生事,吾心先为所牵挂。这官何以做得畅?莫若只如秀才赴试,不知主司论题出处,只仰屋猜作浪做,终无大害。不意三年在官,无大罪戾,叨肙行取以出,强近日友人作令,雇主文行者十有四五,非惟无益而反有害。甚至讦讼成大狱,可惜不知慎始之道。”

人一有急性,便会轻喜轻怒。轻喜之害小而稍缓,轻怒之害大而且速。齐家治国平天下,都著这一字不得,唯用兵不然。

俭德之共美德也,世人只患不知俭,不能俭。今人一俭,人便诮让轻鄙,不知何心?吾湖素以俭名,自有诸大宦家一变而侈靡无算,中人家仿之,甚至立破,历历可数。余当嘉靖庚戌入泮,亲友作贺,有遵古例,用白金五分者,今邈乎不可追矣。惜哉!

庖鳖鲙鲤,虽古人所不废。予守广信、建昌,太守王介石来谒,饭之,席出鳖。王君笑谈曰:“此物不当食。”余问何也?曰:“知府在良乡、庖人曾剖鳖腹中,有一戴纱帽官,两皂傍侍。知府目睹,不但略似人形而已。”盖鳖交都于水面,窥见船中官皂,遂感而肖其形如此。由此推之,鳖之为物,大约不食为宜。夫鳖且然,至于宰牛之惨,非他物可方,况食之屡屡中毒。河鱼亦然,可不戒乎?

余在闽中时,大座师石麓、李先生罢相家居,且有太老先生之丧。同年宦闽者凡五六人,约具候具奠,而欧君以书来报,分用二十金许。余复之曰:“读来教吓,倒穷酸弟不能与。”欧君不悦,责余首其议,余为大削之,各分五六金毕事。余同麓先生,本房座师也。时为祭酒,一日以书候之,用闽丝二疋。延平推官姚子馀,先生同乡也。知之白余曰:“据推官愚见,老大人此书不如空致为妙。二丝殊,令发嗔怒尔。”余不从。大约今之仕宦在地方,则以地方之财致情所亲所尊。余为分别公私,公则用地方之财,私则损俸薪之积,虽违众不顾也。

隆庆戊辰三月,蒙上赐恩荣宴于礼部,每席粘诸进士姓名于上,余初入而识之。及拜诸大臣礼毕,走席则诸席所陈品物一空矣。盖棍徒皆用义口抢去,莫之禁,而虚靡朝廷盛典。此必有任其咎者可慨也。当入《灾异志》。

家有仁义道德,则其富不骤,其贫不促,自然气象悠长。若无仁义道德,则其富也勃焉,其贫也亦忽焉。不佞盖屡有验之矣。友人内子赴京,奴仆众盛,有力者雇骡雇驴,得其所矣。一奴司烹饪,非漫游者乏力,竟步走三千馀里,随行主人不之顾。是岂有人心者所为乎?此所谓家无仁义道德,其贫忽焉者也。

近地一二百里间,主人有丧,亲友吊之。七终则主人必登门拜谢。予却疑之,所谢必尽富贵家;若贫贱者,足迹恐未必遍及也。况此谢于礼无考无据,宋人未见有行之者。予以此意反复对许敬庵司马言之,敬庵止谢郡邑治我者及平生师事者。他友苦不肯信,然谢郡邑止当拜于大门外,投帖即去。近日必欲衣麻入内,与有司觌面为亲,又不可晓。

礼有以多为贵者,有以少为贵者,差之些微不得。吾湖仕宦拜郡伯,入延宾馆坐候,郡伯轿至二门外下,则仕宦出二门外迎之同入。是以宾迎主,非主人迎宾之意。余固守不出二门,恐于礼为正,此余之所以因老废礼,而不入郡邑也。

福建省城林公(春泽)正德甲戌进士,官至知府,子应亮官至侍郎。侍郎子如楚,乙丑进士,官未艾。余佥闽宪,林公已一百二岁,建有人瑞坊牌,生平尝食松梅丸,老不绝色欲,九十前生女身嫁之,又见产甥,卒之年一百五岁。天下固自有不衰老者。吾乡饶裕之家,晚年举子,其兄弟族人便指曰:“抱异姓者,将以利其有乎?”然却有一等人实抱他人之子,不顾紊乱宗枝,甚是无识见,不谙事理。

新淦黄仁山太守,予作令时,年八十馀矣。府回便道访之,留酌供茶供馔,皆子弟在学者,儒巾蓝袍服役,未尝以为耻。此吾浙士大夫家所未易有也。

宋学士陶谷,曾于太祖前诬诋人,行致不得其死。厥后谷虽令终,而传记有言其尸棺为人所残毁者。岂天道报应,锱铢固不爽耶?

少年挟妓宿娼,固非美事,然娼妓业已堕落,吾特不能介守,为其所摇惑尔。若良妇人女子一片真心,原无瑕玷,而用意用计用财以挑迷之,此阴骘最大,造物之所不宥,灾殃之所必降者,后生可以知戒矣。

郑端简公(晓),嘉靖癸未甲科,至辛丑凡十九年矣。以吏部副郎作会试同考,仕不躁急,可见世宗朝尚有古意。今人若有端简大学问,十九年尚为副郎,定然怨天尤人,闷闷成疾,何以后面有大结果?万历间陈禺阳为掌科,两进会试作同考,只此便见不退避处,后面受了亏,所以古人重辞让。

吾镇二府何公(挺),必欲将民间义米贮常平仓,作为官米以邀功。干名已是差了,然犹为义米也。乃代之者夏公(尚忠),恶其琐屑,申分守道,将米价三百馀两分贮乌程桐乡库备荒,义米竟改为库银。不知卒然岁凶,分银分米,孰便孰不便,孰贱孰贵,天下大可笑之事。今亦不知其银存否,下有此申详,上有此批允,世道苍生将焉攸赖?

里中马姓者,幼儿四五岁,两手用银镯饰之,其族人贫无赖者,哄之荒野间杀而夺焉。贼不及到官自尽,君子曰:“是亦为父母者与有罪焉。”

不佞在淦三年,以地方事用地方财,不知凡几何。自初任以至考满,自己身上事止庚午秋七月,布政司差吏请入帘,赏吏银五钱,考满一纹弗费也。由省回县,亦不见士大夫下顾称贺。逮不佞归田,诸令君考满,差人赴京,皆云费五百金,得之乌程袁公面语亦然。若繁文绸缪,教官诸生上舍,俱迎至北新关塘栖,则唯吾桐邑变怪可恨。

倪子良问心之精神,是为圣苦,于提掇不起,柰何?先生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将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诚之极也。精属水,神属火,古谓精无人,神无我,无人者自析之道专,无我者所用之化遂精。一有人则易流,流则散神;一有我则累私,私则滞。精散乃乱于思,神滞乃溺于志。”其要皆失其心之官也。通于先生之旨,则养主生生之道备矣。

正道如刀口上立,差过一些便是异端,而无所用心者不与焉。孟子愿学孔子“虚明中正,天道本然”之实,乃是正学。杨氏以为我求心,墨氏以廉爱求心,许行以齐物求心,子莫以执中求心,告子以强制求心,淳于以言语求心,孙张以功利求心,白圭以省用求心,这便各有所著。孟子辞而辟之,以明心体之大一,自小即非正学。近世只知斥佛老,不知异端不在佛老,亦不在世俗。凡人乃在学道,而有著者或以节操,或以文艺,或以简退,或以任事,或以讲论,或以和同,或以孑异。其气魄足以移俗,其声望足以流风,其兴味足以集事,为正道渐增赤帜,而人莫之知要。其归昭的于小物而不能充其量,垫湮于意见而不能存其主,摽猎于肤毛而不能入其精。所以尧舜之道,孝弟而已,无别等伎俩;孔子之道,忠恕而已,无外面工夫。原是平等法门,易知易作,骇之以难闻之谈,故天下无真知,矫之以峻烈之事,故天下无实行。尧、舜、孔、孟知有吾父母生吾身,从而亲之;兄弟吾父母所生,从而爱之。吾之有是生,夫妇以为配,君臣以成治,朋友以辅德,从而义之,别之、信之。推而百姓、夷狄、禽兽、草木,凡肖形宇宙,皆吾一气,从而仁之、爱之。根苗既植,畅茂油然。尽此道于心之谓忠,推此道于心之谓恕。若学术不正,便泥于所著,祇要行自家心愿,便令此处颠倒错乱,所厚者薄。

里中一友人邀酌,此友兄弟三四人,余入门即语之曰:“令兄辈不妨同坐。”主人先实不邀其兄,含糊应曰:“家兄不在。”俄而其兄自外至曰:“舍弟不请我,我闻老先生在,故来陪。”主人斧鼎镬之惨,不可如此意恳言切。旬日后解缚狗,竟回心不复咬人。呜呼!可以人而不从谏,不信谏、不改过,反此狗之不若乎?

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古今第一等奇崛人,宜乎嫉恶太甚,然却不念旧恶,何等宽恕?今人但怨人,且不问自己招致如何,祇管怨去不解,直到死而后已。只当痴迷一般,可惜可惜!

嘉兴太守郭公(应奎),一日上司副宪驻驿,郭入见副宪,公偶阅文书,出席相见觉迟,郭呼门子下曰:“上履知府,无久站之礼。”竟出。宪副公对,少府以下力自白,非作意,复相见。两公皆前辈人风味也。

天下大坏极敝,不为南夷北虏也,不为运道不通也,不为水旱频仍。客问何等人坏之。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之所不为者,举世乐为之,又况姑息之仁,穿凿之智,错杂并用,将祖宗纪纲法度一切倒阘,如何教天下不坏得?”

林退斋先生(云同,闽人),嘉靖丙戌进士,官至尚书。临终子孙跪膝前请曰:“大人何以训儿辈?”先生曰:“无他言。若等祇要‘学吃亏’,此三字即五祖‘忍辱’二字。”有味乎?其言之也,从古英雄只为不能吃亏,害了多少事。

彭越既就诛,敢有收瘗者族。高帝之禁令非不严矣。栾布非不知之也。而使齐还乃奏事,越头下哭而祭之埋之,此旷古以来忠臣烈士。假令宋室道学诸公值此不知,作何区处?

巡抚之设,洪武前无有也。太祖不欲以重臣合典钱粮兵马。永乐十九年,敕尚书、侍郎、都御史、少卿等官十三员,各同给事中一员巡行天下,是谓巡抚。宣德间令巡抚官每岁八月一赴京议事,盖不欲疏逖以悬机重。景泰四年,统差都御史,其意尚在执持风纪。有故则入参庙议,而握毒之柄则有司存。自是则曰整饬,曰提督,曰总制,曰镇守。又复以兵部尚书侍郎之职兼都御史,百寮群将俯首听一人之谋,似于兼制少疏,故复以巡按权杀之。然表里异同,病痒或不相关,其司锋镝者每掣肘不能自尽。天顺间,石亨、曹钦请罢巡抚,正德间刘瑾取回巡抚,皆不为无意。

余少及见蒋恭靖公(瑶)入郡,太守郑公以下送至大门外,公傍站西向,太守以下面北同揖,其仪略如师弟子。然此嘉靖庚戌年事,固太守之重公,亦公之能自重使然也。公器度能容,一日施琏川公在座,里中有无知者呼公名,詈及二门将至厅事,骂尚不绝口也。公命家人曰:“若醉矣。勿较,可语。若骂四品以上官有罪,后勿如此。”琏川叹服。

嘉靖甲辰,余从沈冶村先生于密印寺,弟子凡二十馀人,朔望必群集面试,次日分等第粘之中堂,诸生虽年长在学者必呼名。晨揖先生,先生止回半揖。先生有母舅朱姓者,未为知礼,却于甥舅分甚严。一日,来看先生,先生面北恭拜,朱西面傍立,稍举手不答揖也。今也或是之无矣。

沈巽洲先生塾子婿钱继修(士完),官南吏部。先生为友人唐子贻之书,称继修止曰吾子不似俗套贤坦某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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