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百篇言字解
《诗》中言字凡百余见。其作本义者,如“载笑载言”,“人之多言”,“无信人之言”之类,固可不论。此外如“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言采之”,“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之类,毛《传》、郑《笺》皆云“言,我也”。宋儒集传则皆略而不言。今按以言作我,他无所闻,惟《尔雅》《释诂》文“邛,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唐人疏《诗》,惟云“言,我,《释诂》文”。而郭景纯注《尔雅》,亦只称“言,我,见《诗》”。以《传》、《笺》证《尔雅》,以《尔雅》证《传》、《笺》,其间是非得失,殊未易言。然《尔雅》非可据之书也。其书殆出于汉儒之手,如《方言》、《急就》之流。盖说经之家,纂集博士解诂,取便检点,后人缀辑旧文,递相增益,遂傅会古《尔雅》,谓出于周、孔,成于子夏耳。今观《尔雅》一书,其释经者,居其泰半,其说或合于毛,或合于郑,或合于何休、孔安国。似《尔雅》实成于说经之家,而非说经之家引据《尔雅》也。鄙意以为《尔雅》既不足据,则研经者宜从经入手,以经解经,参考互证,可得其大旨。此西儒归纳论理之法也。今寻绎《诗》三百篇中言字,可得三说,如左(下):
(一)言字是一种挈合词(严驿),又名连字(马建忠所定名),其用与“而”字相似。按《诗》中言字,大抵皆位于二动词之间,如“受言藏之”,受与藏皆动词也。“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与采皆动词也。“还车言迈”,还与迈皆动词也。“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得与树皆动词也。“驱马悠悠言至于漕”,驱至皆动词也。“静言思之”,静,安也,与思皆动词也。“愿言思伯”,愿,郑《笺》,念也,则亦动词也。据以上诸例,则言字是一种挈合之词,其用与而字相同,盖皆用以过递先后两动词者也。例如《论语》“咏而归”,《庄子》“怒而飞”,皆位二动词之间,与上引诸言字无异。今试以而字代言字,则“受而藏之”,“驾而出游”,“陟彼南山而采其蕨”,“焉得谖草而树之背”,皆文从字顺,易如破竹矣。
若以言作我解,则何不用“言受藏之”,而必云“受言藏之”乎?何不云“言陟南山”,“言驾出游”,而必以言字倒置于动词之下乎?汉文通例,凡动词皆位于主名之后,如“王命南仲”,“胡然我念之”,王与我皆主名,皆位于动词之前,是也。若以我字位于动词之下,则是受事之名,而非主名矣。如“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此诸我字,皆位于动词之后者也。若移而置之于动词之前,则其意大异,失其本义矣。今试再举《彤弓》证之。“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我有嘉宾之我,是主名,故在有字之前。若言字亦作我解,则亦当位于受字之前矣。且此二我字,同是主名,作诗者又何必用一言一我,故为区别哉?据此可知言与我,一为代名词,一为挈合词,本截然二物,不能强同也。
(二)言字又作乃字解。乃字与而字,似同而实异。乃字是一种状字(《马氏文通》),用以状动作之时。如“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又如“乃生男子”,此等乃字,其用与然后二字同意。《诗》中如“言告师氏,言告言归”,皆乃字也。犹言乃告师氏,乃告而归耳。又如“昏姻之故,言就尔居”,“言旋言归,复我邦族”,言字皆作乃字解。又如“薄言采之”,“薄言往愬”,“薄言还归”,“薄言追之”等句,尤为明显。凡薄言之薄,皆作甫字解。郑《笺》,甫也,始也,是矣。今以乃代言字,则乃始采之,乃甫往愬,乃甫还归,乃始追之,岂不甚明乎?又如《秦风》“言念君子”,谓诗人见兵车之盛,乃思念君子。若作我解,则下文又有“胡然我念之”,又作我矣。可见二字本不同义也。且以言作乃,层次井然。如作我,则兴味索然矣。又如《氓》之诗,“言既遂矣”,谓乃既遂意矣意本甚明。郑民强以言作我,乃以遂作久,强为牵合,殊可笑也。
(三)言字有时亦作代名之“之”字。凡之字作代名时,皆为受事(《马氏文通》)。如“经之营之,庶民攻之”,是也。言字作之解,如《易》之《师卦》云,“田有禽,利执言,无咎”。利执言,利执之也。诗中殊不多见。如《终风》篇,“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郑《笺》皆作我解,非也。上言字宜作而字解,下言字则作之字解,犹言寤而不寐,思之则嚏也。又如《巷伯》篇,“捷捷幡幡,谋欲谮言”。上文有“谋欲谮人”之句。以是推之,则此言字亦作之字解,用以代人字也。
以上三说,除第三说尚未能自信,其他二说,则自信为不易之论也。抑吾又不能已于言者,《三百篇》中,如式字,孔字,斯字,载字,其用法皆与寻常迥异。暇日当一探讨,为作新笺今诂。此为以新文法读吾国旧籍之起点。区区之私,以为吾国文典之不讲久矣,然吾国佳文,实无不循守一种无形之文法者。马眉叔以毕生精力著《文通》,引据经史,极博而精,以证中国未尝无文法。而马氏早世,其书虽行世,而读之者绝鲜。此千古绝作,遂无嗣音。其事滋可哀叹。然今日现存之语言,独吾国人不讲文典耳。以近日趋势言之,似吾国文法之学,决不能免。他日欲求教育之普及,非有有统系之文法,则事倍功半,自可断言。然此学非一人之力所能提倡,亦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能收效。是在今日吾国青年之通晓欧西文法者,能以西方文法施诸吾国古籍,审思明辨,以成一成文之法,俾后之学子能以文法读书,以文法作文,则神州之古学庶有昌大之一日。若不此之图,而犹墨守旧法,斤斤于汉、宋之异同,师说之真伪,则吾生有涯,臣精且竭,但成破碎支离之腐儒,而上下二千年之文明将沉沦以尽矣。
(辛亥年稿)
(原载1913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二年本,又载1913年8月《神州丛报》第1卷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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