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留美学生
当拳匪起事之际。旅华美人之生命财产。颇有损失。于是中国政府允付美国赔款银若干。后由美国政府调查。则实在损失殊不足此数。议决取其馀款归诸中国。中国乃即以此款作教育费。培植人才于美国之中学校及大学校。在一九一○年。中国留美学生已有六百馀人之多。近又有百馀人抵旧金山。此中美两国教育上之关系。实足以表示两国交谊之佳也。
夫中国之文化。始自上古。而其少年乃来此新世界求学。宁非异事耶。故吾人当即发一疑问。美国果有何种之学问为中国之所无而可以供献于中国之少年欤。余决不信美国人之脑力胜于中国之人。盖两国之人脑力适相匹敌也。中国少年固以善于求学著者。美国人之推重学问。亦未必较中国为甚。盖中国固重文之邦也。美国亦绝无奇妙不可测之学问。为东方智者所未得。而美人偶然得之者。然则中国少年来美所求之学问。果何物欤。余拟对此疑问而申论之。
（图略）
西方之学问。所以能至今日之地位者。盖以西人之求学。注重于实验。遇事物则必推求其真实之原因。凡表面上之理由及偶然发现之物象。西人均不视为真理。然则西方之学问特异之点。盖其硏究之方法而已。西人欲推求天然之秘密。于是藉种种观察种种试验以稍达其目的。西人之求学也。空想不足以为凭。必先有确实之证据而后其理想始有价值。且其进一步也。必先反复审察。然后更前。所入者均前人所未及知之境界。故其进也殊谨慎。然亦毅然为之。恇怯之心。固无有也。西人用此法。遂得以明悉天然之事理。控制天然之境界。而驱策天然之能力。
西方之学问。尚有一特异之点。则为采取合群之功效。夫天然之能力。固可以集合以成一特别之效果。人力之集合。亦殊有效。即如求学一事。惟以西人之能合群。故得至今日之地位也。
美国之人。于学问一方面。徼幸殊甚。盖有无数国之阅历经验。均为美国所得。美国之人。种族不一。西方各国。无一国无后裔在美洲。以是美人之哲学及美术传自希腊。法律传自罗马。宗教传自意色利尔。Israel求进之精神传自盎格鲁沙逊族。美人既有此无数遗传特点。于学问上又可借鉴于自古迄今之成败得失。然则美国人今日所有之知识之必能适宜于今日之世界。盖亦显而易见矣。
（图略）
少年人自中国负笈来学。欲得此学识而去。则每有一绝险之事。不可不预为诸少年忠吿者。此绝险之事。盖求学者之通病。而东方少年急欲得此学识。则尤易陷入此险。余所谓者非他。恐少年人仅得美国学问之皮毛而去耳。表面上之学问。得之非难。然余则窃望中国少年既仅得之而不自以为足也。余所望者。中国少年能求切实之学问。遇事物则在表面以下推考其理。则其所得者庶不至尽为皮毛耳。
中国少年对于学问及一生。每易作浮面上之观念及狭陋的观念者。盖有故焉。中国政府之所以遣少年人负笈来学。惟有一简明无可疑之目的。使此辈少年习有用之学。归即用之耳。是以中国少年见有学问。必先辨其实用之有无。凡表面上足以见其有用之学问。则中国少年必立取而有之。于是其馀之学问。中国少年遂亦弗问。然其馀之学问。其功用不易见者。其价值或反过于此辈所得之学问也。世人每有一性质。凡事物之不能立即见效者。每不屑取。而急于求学之中国少年。自必有此观念。盖留美学生之大多数。均为专习一种之学问而来。此辈所尤欲猎取之学问。即在实业界中日日需用之学问。实则习铁路者。不可不实习筑路造桥。习工程者。不可不实习开矿。习农学者。不可不硏究中国农业之改良。习商学者。不可不硏究监理工厂之法。在学校中所得者。大都表面上之学问。盖犹知识之果实。而如能实用其在学校中所得之学识。则始可谓已得知识之种子耳。
夫习一一定之规则或一特别之制法。使得仿造事物。盖亦易耳。若欲达学问之深处。则非硏究根本上之学理不可。中国少年归国后所处之境界。绝非理想的境界。随时所遇。莫能预测。则非随机应变不可。然而未达学问之深处。则断无发明事理之才。处意想所未到之境界。即不能随机应变矣。中国少年归国之后。必将日日遇新奇之问题。而此新奇之问题。决不可以常法解决。苟不深明事理。遇有难题。便将瞠目结舌。束手无策。而中国今方在过渡时代。各种事业莫不多难题也。欲开辟中国之富源。欲控制数万万之人民。欲为各方面谋进步。则中国之少年。断不可不蓄有绝巨之智力。断不可不习随机应变之术。如理当采诸西方者则采诸西方。理当更改旧制者则更改旧制。理当弃旧易新者则弃旧易新。
新中国之少年。既得世人所已有之学识。亦不能即自以为知足而不更他求。当亦于世人所已知之外。求有所发明。夫中国之人。固以善察事理能用思想著者。何不能发明新事理以使地球各国感且慕乎。求学之人。当知学问之最高尚之功用。即藉以推求新学问。故中国少年之求学。断不可专以效人为事。当亦注重于创造也。中国少年人人当蓄此想。如以年齿犹稚。则姑有此志可耳。蓄此想以求学。则无一种学问为不重要。无一种学问为不可学矣。
尚有一险事。亦当为中国少年忠吿者。在过渡时代之人。急欲得新事物之善者。每至弃旧。物之善者而弗顾。中国少年尤易为此。是以宜加慎焉。中国少年见新世界之事物。诚恐其不免喜新而厌旧。遂幷其自古传今种种胜人之处而亦弃之耳。中国自今以往。似专注于物质上之进化。物质上固不可不求进化。然中国人历来所遗传之道德。均古圣人所殷殷教诲者。每易因此忘却。但中国人自此所获之益。殊非浅鲜。断不可不行保存也。夫世界上之事物。固亦有历千万年而仍不可以为陈旧者。盖历年纵久。其理之真切。终不少减。其功用之普及。其势力之宏大。亦无异于向时。若是者为孔子所教授之道德。新中国不论至何地位。断不可弃之而弗顾也。分析而言之。则如中国人对于商业之诚信。其对于父母之孝思。其对于家族之尊敬。其知足之心。其谦恭之态。其感恩而知报。其寡欲而少求。以及其勤俭而善居积。均当保存之不暇。安可因谋物质上之进化而遂废弃之乎。
凡人之财势愈增。则其道德心亦易趋于淡。求富之心过急。则善恶是非即不易于辨别。中国人之精神及状态。今固朴诚而可敬。力求物质上之进化。则或至好动而贪得。果若是则其朴诚之状态。安得不尽归于乌有耶。中国之人。固不可不择人之善者而学之。然其本有之优点。则断不可弃置弗顾。盖真能求进者。必先自存其所长。而此则非西人之所能教中国人者。中国人须自为之也。
中国少年之负笈来学者。尤须注意于一事。中国少年。断不可惟以其一己之成败为念。夫吾人孰不自私者。其惟为其一生计也。固无足怪。然在今日之中国。机会绝多。负大才抱大志之少年。在中国皆有绝妙机会。为向时所未有。亦异日所未必更见。今日正此辈建功立业之时哉。学识一物。今尤为中国人所推重。中国无处不需才。而殊不能得如许有学识人。故富于能力适于时势之人。自必为国人所景仰。且可以得厚酬。然则中国少年皆有绝佳之希望。纵或不幸。亦不至不能立业。一生之成败。个人之利害。宁足虑耶。夫留美学生之与中国。犹栋梁之与房屋。中国之所恃者固此辈少年。而此辈少年所受祖国之恩。亦不可谓不厚。即其所以得负笈来学。亦其祖国所惠。然则诸少年人亦焉可绝不图报。姑勿论少年人所习为何种学问。少年人当人人以公仆自居。诸少年学成归国之后。当自思为中国之公仆而力为大局谋进步。今在美国求学之际。亦不可不自命为中国公仆而事事为中国大局计也。
中国今日所最不可无者。为无数富于爱国心之才智之士。日惟以解决中国诸疑难问题为事。而中国政府资遣来美之留学生。尤不可不以此为天职。新中国固深望此辈有学识之少年能改良其政治。能保护其国人之生命财产。能改革其司法机关。能颁行一绝佳之赋税制度。能改良其败政。能建设学校以谋教育之普及。能注意于国民之卫生。能防阻水灾及旱灾。能建设医院残疾院疯人院等机关以救护病弱残废之徒。而其尤要者。则振起其国人之爱国心。使蓄最高尚之国家思想而为其国谋进步焉。以上所云。诚全世界莫大之事业。凡人之得在此中尽力者。均当深自庆幸也。
以情势论之。新中国之发达必速。其进行之初。纵或徐徐。而数步之后。其行必疾。盖中国疆土既广。人民至繁。进行之初。自不能速。而既进之后。则势如怒涛。不可复阻。中国少年尤应于此时为国人之向导。俾直驰于进化之大道而不迷于歧路。欧美为中国之前车。凡欧美文化之短处。中国断不可不祛除。然则中国少年既在此间留学。归国之后。乃大似以先觉觉后觉。执炬前行。在中国进步之路大放光明。俾其国人得尾缀其后以达乐境也。
美国人之文明。有长有短。可以师法者固多。断不可效者亦非无有。美国人殊不望中国之事事效美也。美国人所希望者。中国固自有其文化。其智者苟取其已有之文化而发达之。俾于其国人之性质。无不适宜。则大幸矣。
余今犹有一说。不可不为中国留美诸少年忠吿者。诸少年返国之后。或以其爱国之心过热。遂忘却世界的观念。惟为其祖国谋私利。而置世界大同于弗顾。则亦断不可也。夫中国者。地球上一巨国。既在诸巨国中占一位置。即有其应尽之义务。中国之所望者。固不独欲自保其疆土使不为外国所侵犯。中国对于世界各国。亦有其应尽之天职。求进之国。不可与世隔绝。中国而真欲图进步也。首当与友邦联络交谊而互换知识。通商固其馀事而已。盖真能爱国之人。决不可自囿于国家思想。当知世界各国之民。其为人则等也。
职是之故。美国有无数有志之男女。背乡离井以赴中国而为中国人效力。此等之医士教员及教士。实皆深明人类大同主义之徒。其赴华也。医其病且弱者。教其稚而鲁者。其有益于中国。固非浅鲜。渠等惟欲示人以人之为物。颇知相爱。不以种族之同异为爱憎耳。
然人类相爱之心。非此辈所独有。应蓄此心者。亦不独此辈。中国留美学生。苟蓄此心。则其见识自广。爱群益甚。且此辈或亦有欲在国外营业者。而既归之后。或且有更来以代表其祖国为外交之官者。余则深望此辈之能以公平为心。而以人与人国与国互负之责任互有之权利为念也。
美国恒力主一说。谓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美人莫不深信此说。莫不欲尽其力以赞助之。但美人亦不望中国少年以狭陋之解解此语。诸少年当以此为持平之论。言中国疆土之不可由人侵犯。中国政治之不可任人干涉。苟以此为藐视外人之说。则殊非美人始愿之所及矣。
余绝不赞成之说。为中国者全世界之中国。主张此说之人。意谓中国者。可以由人侵犯。可以由人渔利。可以由人瓜分。此谬论也。余所赞成之说。为世界者中国人之世界。盖中国者。世界之一分子。中国对于世界。负一分子之责任。亦有一分子之权利也。
当余校此文时。中国之革命消息。已达美洲。余敬以数语为留美诸少年吿。此数语者。即一上海人与其子家书中语。其言曰。汝勿以中国今在革命之际。遂思归里。汝当安居美洲。读书如常。汝祖国将来正需汝。汝当预为之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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