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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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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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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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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不夭,中原其复矣乎!天假五胡以乱中夏,气数之穷也,帝乃早世!王敦之横,元帝惴惴而崩,帝以幼冲当多难,举动伟然出人意表,可不谓神武哉?

王敦谋篡,而讽朝廷征己,使帝疑畏忧戚不欲征、而待其党之相迫,则敦之横逞矣。帝坦然手诏征之,若人主征大臣之故事,无所疑畏,而敦固心折不敢入也。敦欲以王导为司徒,听之也,导本可为司徒,无所疑也;抑以此奖导为君子,使浣濯其同逆之耻以乃心王室,而解散群臣阿比王氏之戾气。于是而导之志移,敦之党孤,奄奄且死而以篡为下计;区区为难者,钱凤辈亡赖之徒而已,殄灭之如摧枯矣。导贻王含之书曰:“昔年佞臣乱朝,人怀不宁,如导之徒,心思外济。今则不然,圣主聪明,德洽朝野,凡在人臣,谁不愤叹。”导之情可见,从王氏者之情可见,天下之大势,明帝之大略,从可知矣。

折大疑者,处之以信;奠大危者,予之以安。天假明帝以年,以之收北方离合不定之人心,而乘再闵之乱,吹枯折槁,以复衣冠礼乐之中夏,知其无难也。帝早没而不可为矣,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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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过,不害其为君子,唯异于小人之文过而已。王敦称兵犯阙,王导荏苒而无所匡正,周𫖮、戴渊之死,导实与闻,其获疚于名教也,无可饰也。故自言曰:“如导之徒,心思外济。”盖刘隗、刁协不择逆顺,逞其私志,欲族诛王氏,而导势迫于家门之陨获,不容已于诡随,此亦情之可原而弗容隐饰以欺天下者也。及敦死而其党伏诛,谯王丞、戴渊、周𫖮以死事褒赠,岂非导悔过自反以谢周、戴于地下之日乎?而导犹且狎开门延寇之周札,违卞壶、郗鉴之谠议,而曰:“札与谯王、周、戴见有异同,皆人臣之节。”导若曰札可尽人臣之节,则吾之于节亦未失也。假札以文己之过,而导乃终绝于君子之涂矣。

郗公爱子死而不哭,卞令力疾战而丧元,二君子者,无诸己非诸人,危言以定褒贬,非导之所能也。而引咎知非,以无异说于论定之后,夫岂不可?怙慝而欲盖弥章,不学于君子之道,虽智弗庸也。

成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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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立,而大臣尸辅政之名,虽周公之圣,不能已二叔之乱,况其下焉者乎?庾亮不专于己,而引西阳王羕、王导、卞壶、郗鉴、温峤与俱受托孤之遗诏,避汉季窦、梁之显责,亮其愈矣,虽然,恶有俱为人臣,徒崇此数人者,持百尹之进退,而可以服天下哉?陶侃之贰,祖约、苏峻之逆,所必然矣。

夫主少则国政亦必有所裁,大臣不居辅政之任而恶乎可?而有道于此,则固无事立辅政之名,授之以独驭之权,而疑天下。无他,唯官常数定,官联相属,法纪豫立,而行其所无事焉耳。三公论道,而使莅庶事,则下侵六卿;百执不相越,而不守其官,则交争。故六卿百执之可否,三公酌之;而三公唯参可否,不制六卿百执以行其意。则盈廷多士,若出一人,州牧军帅,适如其恒。天子虽幼,中外自辑以协于治,而恶用辅政者代天子而制命邪?

夫古之天子,未尝任独断也,虚静以慎守前王之法,虽聪明神武,若无有焉,此之谓无为而治。守典章以使百工各钦其职,非不为而固无为也。诚无为矣,则有天子而若无;有天子而若无,则无天子而若有;主虽幼,百尹皆赞治之人,而恶用标辅政之名以疑天下哉?

是以三代之圣王,定家法朝章于天下初定之日,而行之百世,主少国疑之变,皆已豫持之矣。故三代千八百年,非无冲人践阼,而大臣无独揽之威福。若夫周公之辅政,则在六官未建、宗礼未定之日,武王末受命而不遑,不得已而使公独任之也。虽然,读鸱鸮之诗,而周之危、公之难,亦可见矣。有圣主兴,虑后世不能必长君令嗣之承统也,豫定奕世之规,置天子于有无之外,以虚静而统天下,则不恃有贵戚旧臣以夹辅。既无窦、梁擅国之祸而亦不如庾亮之避其名而启群争。不然,主幼而国无所受裁,虽欲无辅政者,不可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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溃于内者,必决于外。苏峻反历阳而入建业,祖约据寿春以通石勒,然而勒不乘之以入犯者,非勒无狡焉之志也;刘曜破石虎于蒲阪,进围金墉,勒方急曜而不暇及也。咸和三年九月斩苏峻,十二月勒执曜于雒阳,使迟之一年,峻、约始破,则约迫而导勒以东,晋其糜矣。故夷狄之相攻,或为中国之利,利以一时耳;而据之以为利,相攻久而相灭,灭而并于一,害乃不救,何利之有乎?

“池之竭矣,不云自濒”,外迫而内难起也。“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内乱而外患乘也。昧者乃曰:“外宁必有内忧。”谓以外患警内,而内忧可弭;则抑有内忧而可弭外之侵陵邪?响令曜、勒不逼,江东不孤,若峻、约之流,又何敢辄生其心。勒、曜之相攻而未相并,幸也,谋国者不敢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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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之臣,可胜大臣之任者,其唯郗公乎!卞令忠贞之士,朝廷之望也,以收人心、易风俗、而安社稷,则未之敢许。晋之败,败于上下纵弛,名黄、老而宾惟贪冒淫逸之是崇。王衍、谢鲲固无辞其责矣。乃江左初立,胡寇外偪,叛臣内讧,人士之心,习于放佚而惮于拘维,未易一旦革也。卞令执法纪以纠之,使人心震慑而知有名教,诚不可无此中流之砥柱。然充其所为,以惩创而无已,则乍强以所不习,而人思解散,便给之小人日饰以进,抑不保人心之永固而国势之能安也。

王敦之反,刁协、刘隗之操切激之;苏峻之反,庾亮之任法激之;障狂澜而堙之,鲧绩之所以弗成也。故先王忧人心之易弛而流也,劳来之以德教,而不切核之以事功;移易之以礼乐,而不切督责之以刑名。临之象曰:“咸临,吉,无不利。”其感也,不可以临也。殷末之俗淫,而二南之化,游之于苤苢,安之于摽梅。大弛者反之以大张,大张必穷,而终之以大弛,名为王道,而实为申、商,不覆人之家国者,无几也。故卞令厉色立朝以警群臣之荡佚,不可无也。而任之以统驭六寓,厝社稷之安,定百官之志,则固未可也。“夬,扬于王廷。”暮夜之戎,可勿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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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曜围雒阳,撤金墉之围,陈于雒西,一战而被禽以亡。其败也,饮博而不恤士卒,轻撤围以西,狂醉以自陷也,非不听谏者以厄勒于成皋之失计也。使曜深沟高垒,断勒入雒之路,内外不相应,勒一往之锐气且折,而弗能解金墉之围,旷日持久,上下有惰归之气,求归不得,亦窦建德之见禽于东京而已。假令曜分兵以扼成皋,御人于百里之外,所遣拒勒之将,固非勒敌,必先挫而溃,则围雒之军心尽解,其败决矣。勒曰:“盛兵成皋,上策也;阻雒水,次也;坐守雒阳,成禽耳。”此勒畏曜坚壁以老己,姑为此言以安众耳,非果然也。曜撤围而陈于雒西,望蒲阪以为退步,勒曰:“可贺我矣。”此则勒之果所欣幸耳。

千里县军,攻人于围城之下,兵之大忌也。撤围分军以拒人于险,险非我有,而军心不固。陈友谅解南昌之围,而死于鄱湖。军一分而不可合,一动而不可止,勒之智足以测此,姑为反语以安众心,或遂信其实然,勒且笑人于地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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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峻之乱,建业残敝,廷议迁都,王导独持不可,江左百年之基,导一言以定之,审乎难易之数也。梁元帝惮建业之雕残,据江陵之富庶,而速以亡。然则曹操弃雒阳,迁献帝于许,其一时之奸谋,以许为兖州之域,而挟天子为己私,非果厌雒阳之敝也。乃缘此而不能终一天下,亦有繇矣。

所谓难易之数者,宫阙毁败,邑里萧条,人民离散,粟货罄乏,乍然见之以为至难而未可收摄者也。乃夫人惊惧之情,移时而定矣,定则复思安其居而赡其生,不待上之赡之也。故鸿雁之诗曰:“虽则劬劳,其究安宅。”莫之扰也。莫之扰,则民各有心,岂必劳来安集之殷勤?而加以劳来安集,则益劝矣。此似难而实易者也。

若夫固然其难者,则已动而不可复静之人心是已。人莫不歆于一时之利用而竞趋之,丝粟盐酪、酒浆鸡豚、庐舍帷帟之便利,妇人稚子之所歆,而人情之莫能夺者也。此雕敝而移之彼,虽徙如归焉,彼雕敝而又移之他。君民朝野,日唯延颈四望,睨乐土而茍安,穷年累岁,志在游移而无定情,其不愈穷愈蹙以之于绝地也无几矣。

楚迁陈而困,迁寿而危,迁吴而亡,非徒地形之不利也,趋利偷安之情,如回河而西之,必不可得也。导之言曰:“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知人情物理消长往复之几,而防众心之流以止之于早,规之已大,持之已定,岂有难知之数哉?庸人未之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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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亮征苏峻而激之反,天下怨之,固不能辞其咎矣。虽然,其志有可原者也。亮受辅政之命而不自擅也,尊王导于己上,而引郗鉴、卞壶、温峤以共济艰难,窦武之所不逮,非直异于梁冀、杨骏已也。晋之东迁,王氏执国而敦倡为逆,执兵柄者,皆有侵上之志而不可信。陶侃登天之梦,天下疑焉。祖约之悖,苏峻之奸,尤其不可揖盗以入室者也。以是为侃所怨,以激约、峻之速逆。特其识量不充,未足以乘高墉而解群悖耳。如必委曲以延不轨之奸宄于冲人之侧,则祸迟而大。亮免于激成之责,而孔光延王莽、褚渊推道成之罪,其可逃乎?

亮以卫国无术而任罪,司马温公乃欲明正典刑以穷其罪,则何以处夫延王敦杀周、戴以偪天子之王导乎?温峤,人杰也,亮败窜,而峤敬之不衰,必有以矣。峻虽反,主虽危,而终平大难者,郗鉴、温峤也,以死殉国者,卞壶也,皆亮所引与同卫社稷者也。抑权臣,扶幼主,亮与诸君子有同心,特谋大而智小,志正而术疏耳。原其情,酌其罚,何遽以典刑加之?温公曰:“晋室无政,任是责者,非王导乎?”导岂能劾功罪以伸求全之法者?卞敦观望逆党,拥兵不赴,导且不能加诛,有诸己,不能非诸人,况庾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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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治统之乱,小人窃之,盗贼窃之,夷狄窃之,不可以永世而全身;其幸而数传者,则必有日月失轨、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飞水溢、草木为妖、禽虫为之异,天地不能保其清宁,人民不能全其寿命,以应之不爽。道统之窃,沐猴而冠,教猱而升木,尸名以侥利,为夷狄盗贼之羽翼,以文致之为圣贤,而恣为妖妄,方且施施然谓守先王之道以化成天下;而受罚于天,不旋踵而亡。

鸣呼!至于窃圣人之教以宠匪类,而祸乱极矣!论者不察,犹侈言之,谓盗贼为君子之事,君子不得不予之。此浮屠之徒,但崇敬上木、念诵梵语者,即许以佛种,而无所择于淫坊酒肆以护门墙贪利养者;猥贱之术,而为君子者效之,不亦傎乎?石勒起明堂、辟雍、灵台,拓拔宏修礼乐、立明堂,皆是也。败类之儒,鬻道统以教之窃,而君臣皆自绝于天。故勒之子姓,骈戮于冉闵;元氏之苗裔,至高齐而无噍类;天之不可欺也,如是其赫赫哉!

虽然,败类之儒,鬻道统于夷狄盗贼而使窃者,岂其能窃先王之至教乎?昧其精意,遗其大纲,但于宫室器物登降进止之容,造作纤曲之法,以为先王治定功成之大美在是,私心穿系,矜异而不成章,财可用,民可劳,则拟之一日而为已成。故夷狄盗贼易于窃而乐窃之以自大,则明堂、辟雍、灵台是已。明堂之说,见于孟子;辟雍灵台,咏于周诗。以实考之,则明堂者,天子肆觐诸侯于太庙,即庙前当扆之堂也;辟雍者,雍水之侧,水所环远之别宫,为习乐之所也;灵台,则游观之台,与囿沼相闲者也;皆无当于王者之治教明矣。汉儒师公玉带之邪说而张皇之,以为王者法天范地,布月令、造俊髦、必于此而明王道,乃为欹零四出、曲径崇台、怪异不经之制以神之。此固与夷狄盗贼妖妄之情合,而升猱冠猴者鬻之以希荣利,固其宜矣。

夫使先王之果于此三宫而兴教化也,然亦偶有便于此也,一学宫,而庠、序、棱异矣;一大乐,而夏、濩、武异矣;一大礼,而忠、质、文异矣。若夫百王不易、千圣同原者,其大纲,则明伦也,察物也;其实政,则敷教也,施仁也;其精意,则祗台也,跻敬也,不显之临、无射之保也;此则圣人之道统,非可窃者也。败类之儒,恶能以此媚夷狄盗贼而使自拟先王哉?劳民力,殚国帑,以黩圣而嚣然自大,则获罪于天;天灾之,人夺之,圣人之教,明明赫赫,岂有爽乎?论者犹曰君子予之,不亦违天而毁人极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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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山泄导吴枉道,使鲁有备,慕容翰止段兰之追慕容皝,而恐亡其国,皆良心发见于牿亡之余不容泯者;然其视紾兄之臂而姑徐徐也何别哉?

夫人欲自免于不忠不孝也,唯初心之足恃而已矣。狄仁杰之事逆后而可善其终,未尝与于篡唐之谋,抑未与李𪟝诸人同受宗社之托也。宋齐愈手书张邦昌之名,而无痛哭不宁之色,则斩于市而非李纲之过。君父之大,顺逆之分,如黑白之昭著于前。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已移足于不仁之泥淖,畏其陷染而姑自踸踔,终不可得而洒然。故极仁道之精微,有所未逮,虽有过焉,而君子谅之,未尝不可改也。设仁不仁之显途而去顺即逆,虽有乍见之恻隐,君子弗听;所从者不仁,终不可与于仁也。

若翰者,身为叛人,已自立于不仁之中矣,虽欲自拔,徒不信于段氏而危其身,抑必终为皝所忌而死,百悔丛心,又何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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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帝以幼冲嗣立,委政王导,拜道及其妻曹氏,魏、晋君臣之际,陵夷至此,石勒曰:“曹孟德、司马仲达狐媚以取天下。”诚有谓也。

古礼之见于今者,燕射之礼,君皆答拜,为诸侯于大夫言也。诸侯于大夫,不得视天子于诸侯;犹大夫于陪臣,不得视诸侯于大夫;等杀之差,天秩之矣。天子于诸侯,礼不概见,仅存者觐礼一篇,侯氏肉袒稽首,天子不答,分至严矣。天子之不骄倨以临臣下者,唯当宁立而不坐,天揖同姓,时揖异姓,土揖庶姓,而不听其趋跄,此三代之以礼待臣,而异于暴秦之已亢者也。恶有屈一人之至尊拜其下而及其妇人哉!

礼者,过不及之准也;抑之极,则矫而为扬之甚,势之必反也。垂及于女直、蒙古之世,鞭笞之,桎梏之,奴虏斥诟之;于是而有“者厮可恶”之恶声施于诏令,廷杖锁拏之酷政行于殿廷;三纲裂,人道毁,相反相激,害亦孔烈哉!三代之后,必欲取法焉,舍赵宋待臣之礼,其谁与归?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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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骏能抚其众,威服西域,有兼秦、雍之志,疏请北伐,莫必其无自利之心也。而其言曰:“先老消落,后生不识,慕恋之心,日远日忘。”则悲哉其言之矣!

婴儿之失其母也,使婢妾饲之,受其狎侮,未尝不泣也;已而听之矣,已而安之矣,已而语之以母而不信矣,过墓而若有若无,且归而亟依婢妾矣。夫人至忘其母而不知悲,则仅留之家老,垂死而有余哀,亦将谁与言之而谁听之乎?于是而人心之迷终不可复,复者,其唯天地之心乎!

宇文氏、鲜卑之运已穷,天乃默移之而授之杨氏,以进李氏而主中国。故杨氏之篡,君子不得谓之贼,于宇文氏则逆,于中国则顺;非杨氏之能以中国为心,而天下之戴杨氏以一天下也,天地之心默移之也。消落之故老,弗及见焉,而如之何弗悲?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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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致命矣,而志不得遂,吊古者所为深悲不已也。然有致命者,志亦奚不可遂哉!文王安天下之志困矣,而武王周公遂之,犹文王也;“上帝临汝,勿贰尔心”,致命之谓也。巴西龚氏兄弟,不屈于李特,为特所杀,其子龚壮,积年不除丧,思以报特,特死,因李寿杀李期与其腹心,灭李雄之裔,而仇以复,劝寿称藩于晋,事虽不成,而父叔之志以白于天下。寿既僭位,征壮为太师,壮终不就,赠遗一无所受,寿亦弗能忌焉。壹其心,执其义,守其恒,虽困而亨,金绂岂能乱,葛藟岂能萦哉?

夫志者,执持而不迁之心也,生于此,死于此,身没而子孙之精气相承以不闲。壮之志,即父叔之志也,死而无不可遂也。所可悲者,嵇康之有嵇绍耳。然而天之以亨困而不亨其不困者,未尝假也。壮怀报仇之心以说寿,而寿不疑借己以快其私;说寿以归晋,寿虽不从,而寿不以为侮;却寿之爵禄金帛,而寿不以为亢;抗章责寿之负约而不称藩,而寿不以为恨;志无往不伸,而龚氏两世之忠孝与蜀山而并峙。若绍也,溅血汤阴,徒为仇雠之篡主死,则朱绂酒食,为其葛藟,而恶望其亨哉?有志而不遂,有先人之志而不遂之,非所据而据焉,身之不保,而人贱之矣。此则可为抱志以先亡者悲也!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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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含可谓知道之士矣。郭璞欲为之筮,含曰:“修己而天不与者命也。”此犹人之所易知也。又曰:“守道而人不知者性也。”渊乎哉其言之!非知性而能存者,不足以与于斯矣。

夫人能知其所知,而不知其所不知,必矣。欲人之知吾之性也实难,非吾之性异于人,彼不能知也;彼不自知其性,抑将知何者为性,而知吾性之然哉!不知仁,以为从井救人而已;不知义,以为长彼之长而已;性固人所不知,而急于求人之知,性则非性也。

夫郭璞有所测知于理数之化迹,而迫于求人知之,是以死于其术。茍其知性为人所不可知,则怀道以居贞,何至浮沈凶人之侧,弗能止其狂悖,而祗以自戕?无他,有所测知而亟欲白之,揣摩天命而忘其性之中含者也。

庸人之所欲知而亟问之鬼神象数者,贫富、穷通、寿夭已耳,皆化迹也。仁之恻隐痛痒喻于心,义之羞恶喜怒藏于志,动以俄顷,辨于针芥,而其发也,横天塞地不能自已,君子以信己者信之,尚弗能尽知也,而况凡今之人乎?子曰:“知我者,其天乎!”谓以心尽性,皎然于虚灵之无迹,非夫人耳目闻见之逮也。含庶乎其与闻此矣,出处以时,守礼以不屈,宜乎其为君子矣。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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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鲵不脱于渊,豺虎不脱于林,失其所据,力殚而无所归。石虎据邺,慕容皝据卢龙,于是而东自灭貊,西及破落,南距阴山,北尽沙漠,皆为什翼犍之所有;拓拔氏之兴,延及百年,此基之矣。何也?虎与皝以其深渊丛林授之什翼犍,而自处于非据之地也。

天以洪钧一气生长万族,而地限之以其域,天气亦随之而变,天命亦随之而殊。中国之形如箕,坤维其膺也,山两分而两迤,北自贺兰,东垂于碣石,南自岷山,东垂于五岭,而中为奧区、为神皋焉。故裔夷者,如衣之裔垂于边幅,而因山阻漠以自立,地形之异,即天气之分;为其性情之所便,即其生理之所存。滥而进宅乎神皋焉,非不歆其美利也,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性之所不顺,命之所不安。是故拓拔氏迁雒而败,完颜氏迁蔡而亡,游鳞于沙渚,啸狐于平原,将安归哉?待尽而已矣。

延之入者,中夏之人也,不足以保彼之命而徒自溃乱也。聪明神武者,知其得据而只以失据也,无足惧也。筌之蹄之,不能有余种矣。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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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东晋之势与南宋絜论,东晋愈矣。江东立国,以荆、湘为根本,西晋之乱,刘弘、陶侃勤敏慎密,生聚之者数十年,民安、食足、兵精,刍粮、舟车、器仗,旦求之而夕给,而南宋无此也。东晋所用以保国而御敌者,纪瞻、祖逖、温峤所鼓舞之士勇,王敦、苏峻虽逆,而其部曲犹是晋之爪牙也,以视韩、岳收乌合之降贼,见利而动、见害而沮者,不相若也。王导历相四君,国事如其家事,而深沈静定,规恢远大,非若李伯纪、赵惟重、张德远之乍进乍退,志乱谋疏,而汪、黄、秦、吕结群小以闲之也。则东晋之内备,裕于南宋远矣。刘、石之凶悍,虽不减于阿骨打,而互相忌以相禁且相吞也,固无全力以与晋争;慕容、苻、姚、段氏皆依晋为名,以与刘、石竞;李特虽窃,李寿折于龚壮,不敢以一矢加于晋之边陲;张氏虽无固志,而称藩不改;仇池杨氏亦视势以为从违,为刘、石之内患;非若金源氏之专力以吞宋无所掣也。则东晋之外逼,轻于南宋远矣。

然而宋之南渡,自汪、黄、秦、汤诸奸而外,无不以报仇为言;而进畏懦之说者,皆为公论之所不容。若晋则蔡谟、孙绰、王羲之皆当代名流,非有怀奸误国之心也;乃其侈敌之威,量己之弱,刱朒缩退阻之说以坐困江东,而当时服为定论,史氏侈为𬣙谟,是非之舛错亦至此哉!读蔡谟驳止庾亮经略中原之议,茍有生人之气者,未有不愤者也,谟等何以免汪、黄、秦、汤之诛于天下后世邪?

夫彼亦有所为而言矣!庾亮之北略,形王导之不振也,而左袒导者,诎亮以伸导;桓温之北伐,志存乎篡也,而恶温之逆者,忌其成而抑之;于是而中挠之情深于外御,为宰相保其勋名,为天子防其篡夺,情系于此,则天下胥以为当然,而后世因之以无异议。呜呼!天下之大防,人禽之大辨,五帝、三王之大统,即令桓温功成而篡,犹贤于戴异类以为中国主,况仅王导之与庾亮争权势而分水火哉!则晋之所谓贤,宋之所谓奸,不必深察其情,而绳以古今之大义,则一也。蔡谟、孙绰、王羲之恶得不与汪、黄、秦、汤同受名教之诛乎?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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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皝求封燕王,晋廷迟回不予,诸葛恢抗疏拒之,义正而于计亦得矣。

慕容氏父子之戴晋,其名顺矣,则以韩信王齐之例,权王之而奚不可?曰:廆与皝非信之比,而其时亦非刘、项之时也。六国初亡,封建之废未久,分土各王,其习未泯,而汉高固未正位为天下君,且信者汉所拜之将,为汉讨项,虽王,固其臣也。慕容氏则与刘、石等为异类,蓄自帝之心久矣。晋业已一统,而特承其乱,非与刘、石交争而竞得者也。若慕容氏之奉晋也,则与石虎角立而势不敌,因其国士民与赵、魏之遗黎眷怀故主,故欲假晋以收之,使去虎而归己。晋割燕以封之矣,乃建鼓以号于众曰:吾晋之王也。则虎之党孤,而己得助矣。归己已定,则业入其笼中而不能去,又奚复须晋之王而不自帝哉!诸葛恢曰:“借使能除石虎,是复得一石虎。”灼见其心矣。刘翔虽辩,亦恶能折此乎?当是时,石虎恶极而响于衰,皝谋深而日以盛,除虎得皝,且不如存虎以制皝。观其后冉闵之乱,慕容遂有河北而为晋劲敌,恢之说,验于未事之前矣。

或曰:晋不王皝,皝且自王自帝而奚不可?曰:我不授以名而资之铒,众发其奸以折之于早,国尚有人焉,知晋之所以御虎者不恃皝也,则皝之气夺矣,奚必禁其自王自帝哉!呜呼!王导、郗鉴、庾亮相继而亡,何充、庾冰、蔡谟皆庸材也,皝乃敢以此言试中国之从违;诸其臣者,畏其暴己罪状而徇之,诸葛恢不能固持其说,而晋事去矣。皝不死,慕容氏不乱,苻坚不起,吾未见晋之不折入于鲜卑也。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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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翔北归,谓晋公卿曰:“石虎、李寿志相吞噬,王师当从事巴、蜀,一旦石虎并寿,据形便以临东南,智者所不能善其后。”非为晋计深远也,恐虎并寿而益彊,慕容氏不能敌也。虽然,又岂非晋人保固江东之要策哉?

陈轸说秦以灭蜀而临夷陵,楚乃失鄢、郢,东徙以亡。司马昭灭汉而临西陵,吴乃受王濬顺流之兵,而中绝以亡。梁失成都于宇文氏,而江陵困、湘东死,陈氏终以灭。盖江东据江、淮以北拒,而巴、蜀既失,横江而中溃,方卫首而中折其腰膂,未有不殒者也。李昪之得割据,王建为之蔽也;南宋之得仅延,吴玠、吴璘捍之也;孟昶灭而李煜坐毙,合州失而阳逻之渡不可防,皆明验也。故据全蜀以出秦、巩,而欲定关中则不得;扼秦、巩以保全蜀,而遥卫江南则有余;何充、庾冰闻言不警,待桓温而后兴伐蜀之师;翔言之,温为之,虽非忠于晋者,而大造于江东,不可诬也。听其言,纪其功,亦奚必深求其心哉!

康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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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会之所趋,贤者不能越也,君子酌其贞淫以立身,而不可执以论人。孟子之游,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多所辨以折异端,曲为说以动人主,使前乎此而为西周,后乎此而为两汉,必不然矣。然而有以异于田骈、慎到、苏秦、张仪者,即时所尚,而邪正之分自存也。

刘向、贡禹,经术同也;诸葛、司马,方略同也;一程、三苏,议论同也;不可以与贤者同而奖匪人,不可以与庸人同而疑君子。殷深源、谢安石风流相似,名望相匹,而殷虚枵以致败,谢宁静以立功,或以江左风流为乱阶,而谓此中之无人,亦皮相而已矣。

自西晋以来,风会之趋固然矣,其失也,浮诞而不适于用;其得也,则孔子之所谓狂简也。狂者不屑为乡原之暖姝,简固可以南面者也。当时之士,得焉失焉,贞焉邪焉,皆托迹而弗容自异,故陶侃、卞壶、郗鉴、庾翼力欲矫之而不可挽。夫三四君子者,自卓立于风会之外,以不诡于正则愈矣;若必以此而定人之品骘,则殷浩之短暴,而谢傅不足以庸矣。知人者,别有独鉴存焉,而不问风会之同异。故曰:“知人则哲,唯帝其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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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翰不安于国而出奔,则固以所寓者为所托矣。始依段氏,沮段氏之追慕容皝,而贻其害,犹曰惧宗国之亡也。段氏灭,宇文氏逸豆归恤而安之,乃既归于燕,即说皝以灭宇文,输其上下之情形、地形之险阻,以决于必得;然则翰在宇文之日,鹰目侧注,虿尾潜钩,窥伺其举动而指画其山川,用心久矣。逸豆归走死,宇文氏散亡,翰得全功以归,而皝急杀之,非徒皝之忍也,翰之挟诈阴密而示人以叵测,天下未有能容之者也。

身之所托,心之所依,不与谋倾覆宗国之事可矣;身依之,心早去之,且伏不测之机以窥之,非人之不能容也,心自不容其身也。翰之将死,曰:“欲为国家荡一区夏。”岂果然哉?皝有可图,祸先及之矣,而恶得以免于死?关羽之解白马围也,身依焉而不能不为之效,是以先主委诚焉。虽然,胡不若徐庶之置身事外而不与共功名也?

穆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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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导且卒而蔗何充,所以制庚氏也;庚翼卒,充授桓温以荆、梁军事,所以奋庚氏也;亮之疏也,翼、冰之隘也,皆不足以讬社稷,而抑为后族,非可世委以国柄,固矣。然亮之责导,词正而理得。导蔗充而亮不疑,充面折冰之废子立弟,而冰不怨。则庚氏之不为晋患,明矣。导修私怨而充怙之,以贻醒温之逆,而终成桓玄之篡。谋国而恩怨惟心,未有不贻国以尤者也。刘惔恶温而沮之,深识也;充持之,会稽王昱持之,以为唯温之英略,可以钳束庚氏不能与争耳。斯心也,温已见之。曰:区区一白面少年之庚爰之,且如猛虎之在侧,而惴惴以以需我之控制。君相若此,何惮而不逞哉?

疑其所不必疑,则可疑者进矣;疑其所不必疑,则奸雄知我之徒疑而无能制矣。故畜疑者,召祸之门也,而况乎其加这以忌也!王氏既衰,庚氏又替,王彪之、谢安方在下位而不足以持权,何充不谋固其国,唯庚氏之是竞,晋之亡肇于此矣。故唯无疑者可以当大任而不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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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之宜伐久矣,刘翔为晋言之,谢广亦知之夙矣。至李寿死,李势立,骄淫虐杀,此天亡李氏之日工资,不待再计而宜兴师者也。桓温西讨,晋廷惴惴然尤其不克,温目笑而心鄙之,拜表即行,知晋之无人也。刘惔曰:“但恐克蜀之后,专制朝廷。”其言验矣。

乃其遂无以处此哉?温表至,朝廷信之而不疑,下诏奖之以行,而命重臣率大师以继其后,则温军之孤可无虑,而专制之邪心抑不敢萌。惴惴忧之,漠然听之,败则国受之,克则温专其功,惔诚虑及,而胡不为此谋也?盖惔者,会稽王昱之客,非能主持国计者也。昱与殷浩皆虚诞亡实而苶然不振者,惔即为此谋而固不听,徒为太息而无可如何。晋非无人,有人而志不能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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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闵尽灭羯胡,而曰:“吾属故晋人,请各称牧守,奉迎天子。”虽非果有效顺之诚,然虑赵人之不忘中国而不戴己,未敢遽僭也。有胡睦者,称闵功德,谓晋人远窜江左而不足戴,然后闵无所复忌而僭以成。呜呼!睦固晋之遗民也,而其逆如此,肉虫自生而自食,岂自外至哉?

睦之丧心失志至此极也,夫亦有其故矣。自刘渊起,中国人士诎于势而事之,始亦有不得已之心焉。已而食其余以有富贵,假其威福以陵孤寡而啮龁之,改易礼法以狎其俗,口甘其味、身便其服者数十年矣,故心尽亡而习之也安。藉使归故版而奉正朔,则江东人士羞与为伍,而无以自容。于是闻中国衣冠之名而恧然沮矣。自绝归正之路,而偷安于萑苻以自雄,盖遥想王、谢、何、庾之风流而汗流浃背,则何如侈拥戴之功以矜于其穴哉!

斯心也,亦耻心之不容泯者也,而怙无耻以为耻,且贪权藉以自荣焉,于是而迷复之凶终不可反矣。诗云:“无纵诡随,以谨无良。”无纵者,非必以法绳之也,制于其早,而全其仅存之初心也。宕佚之,使习而安之,将奚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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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谧可谓得死所矣。历刘、石之世,征辟不就,然而害不及焉,则可以不死,而死为激。冉闵,中国之人也,其尽诛羯胡而有归正之言,虽非果可与言者,而言亦不辱矣。其说闵曰:“因兹大捷,归身晋朝,必有繇、夷之廉,享松、乔之寿。”非徒效忠于晋,其为闵计,亦忠之至、识之远者也。似可与言而与言,怀数十年之积悃,表见于一时,而非以辱吾言于大羊之耳,可言也,斯可死也。龚壮宛曲以明心,辛谧直言以旌志,各以其所遇而自靖,君子之酌时宜以屈伸,道固然也。

或曰:谧言之矣,闵未必杀之,而何以死?曰:谧固知其不听也,不听而生,是为闵所容也。言出而志伸,志伸而生事毕,生事毕,不死奚俟乎?士怀孤志,不遇可死之时,而奄奄以存,可哀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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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谟之谏北伐,为庾亮言也;王羲之之谏北伐,为殷浩言也。亮与王导不协,而欲立功以抑导于内;浩与桓温不协,而欲立功以折温于外;内不协而欲制胜千里也,必不可得。故二子之言,当其时而中于事会。虽然,君子之为言,计及当时,计及后世,时有不可明言者,则微言以动之,密谋以正之,而不因一时之急,伤久长之计。亮之正不足以服导,浩之才不足以制温,迫于立功,反致溃败,徒以沮挠人心而贻奸雄之笑,一时之事会也。王业之不可偏安,羯胡之不可纵佚,忘自彊之术,而益召其侮,偷寡弱之安,而日蹙其亡,百世之大防也。羲之言曰:“区区江左,天下寒心,固已久矣。”业已成乎区区之势,为天下寒心,而更以陵庙邱墟臣民左衽为分外之求,昌言于廷,曾无疚愧,何弗自投南海速死,以延羯胡而进之乎?宋人削地称臣,面缚乞活,皆师此意,以为不竞之上术;闭户塞牖,幸盗贼之不我窥,未有得免者也。谯周仇国之论成,而刘禅之降旗旋竖,邪说之诬人亦酷矣哉!

若夫浩之欲折温也,亦非谋之不忠也;而折温之术,莫善于收温而用之。北伐之举,温先请之,而浩沮之;既乃自行而置温于局外,不资其一旅之援,温亦安坐上流而若罔闻;固温之乐祸以乘权,抑浩摈之而使成乎坐视。向令东西并进,而吾拥中枢之制,温固吾之爪牙,抑又恶足以逞?浩非其人,而羲之等不能以此说之,疑温忌温,而温之逆乃有所资以自雄。此所谓微言之,密谋之,制勍敌彊臣于尊俎者,浅人不足以及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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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健请命,而殷浩不能控,姚襄来归,而殷浩激之以叛,浩之咎也。然使浩开关纳之,而倚以收复中原,则亦梁之进侯景也。夫健与襄而可收以为用也哉?健之请命,杀麻秋而惧;弋仲之使襄归晋,胜冉闵而惧也。健孤而畏冉闵之勇,弋仲死,襄孤而畏慕容之彊,中立而无宁居,睨晋之弱而可诱以为后图,受其饵则为侯景,觉其机则引去而无伤,若此者,亦恶能抚之使为吾效用乎?何怪乎浩之不抚健而欲袭襄也。

浩力不足、智不逮耳,其谋未甚失也。拒之袭之,祸速而轻;纳之任之,祸迟而大。弋仲将终,忠顺之言孰闻之,襄述之耳;其辞愈逊,其情愈诡。议者乃以拒健激襄为浩罪,何古今乐进豺虎以自卫者之多也!夫不见健一入关而即自王,浩北伐而襄伏甲于山桑以邀之乎?使当健、襄纳款之日,闭关而却之,曰吾无所用尔为也,则二夷之气折矣。虽然,徒为大言无裨也,必自立之有本也。非若光武,亦安能骄语盆子曰“待汝以不死”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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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能用殷浩,殷浩不能用桓温。温曰:“浩有德有言,为令仆,足以仪刑百辟,朝廷用违其才耳。”此温之能用浩也。温请北伐,而浩沮之,浩之不能用温也。能用之而后能制之,能制之,则予之、夺之、生之、杀之而唯吾意。不能用矣,而欲制之,必败之道也。

温之逆也,刘惔料之矣,非必温之逆为不可制也,惔知何充、殷浩之不足以制温也。夫温之始,岂有必不可制之情形哉?嫌隙已成,王彪之说会稽王,驰一纸书而即敛迹以退;其终于逆也,浩贻之也。惴惴然相恐于廷,若猛虎之且咥,温乃见人之疑我之篡,退必无以相容,乃疑我而不能制我,将与我竞功;而一败于许昌,再败于山桑,能事见矣,于是而技痒情兴,篡逆之志始奰发而不戢;微谢安、王彪之之夷犹淡漠,视猛虎如麋鹿,温必篡矣。

虎不撄则不攫,不走则不追;蜂不扑则不螫,不避则不触。岂徒温哉!董承不奉衣带之诏,曹操不敢犯及宫闱;曹爽不争顾命之权,司马氏不敢擅为废立。制之有道,用之有方,则温峤以新附之臣,而义旗回指之言,折久任方州、上流倚重之陶侃而有余。浩任将相之重,物望所归,夫岂难于用温者,而徒尔惴惴也!谋愈深,祸愈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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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之失久矣!殷浩废,桓温受征讨之命,败苻苌于蓝田,进军灞上,败姚襄于伊水,收复雒阳,亦壮矣哉!当是时,石、冉初亡,苻、姚乍兴,健虽鸷而立国未固,襄甫飏去,乍集平旷之壤,势益飘摇,故挫之也易。善攻者攻其瑕,乘瑕以收功,而积衰之气以振。温可谓知所攻矣。其人关也,粮匮而还,其复雒也,置戍而返。说者曰:温有逆心,舍外而图内。此以刘裕例之,而逆其诈也。温之归镇,未尝内偪朝廷,如裕之为也。浩既废,会稽才弱而不足相难,王、谢得政新而望浅,非温内顾之忧也。温何汲汲焉?乃其所以不能进图全功而亟撤以还者,孤军乘锐气,快于一击,而无以继其后也。

晋偏安于江左,而又分焉,建业拥天子以为尊而力弱,荆、襄挟重兵以为彊而权轻,且相离以相猜,而分为二。温以荆、襄之全力为孤注,其进其退,一委之温,而朝廷置之若忘,温即有忠诚,亦莫能自遂,而况乎其怀二心哉?臣与主相离也,相与将相离也,东与西相离也,以此而欲县军深入,争胜于蜂起之寇,万不可得之数矣。

尤可嗟异者,温方有事于关、雒,而茍羡东出山茌以伐燕,欲与温竞功,而忘其力之不逮。且燕非苻、姚新造之比也,慕容儁三世雄桀,而植根深固,撄势重难摇之虏以自取败衄,曾不知以一旅翼温,乘胜以复故都,岂不傎乎?秦寇平,燕之气夺;两都复,晋之势成;合天下之力以响燕,则燕不能孤立以相抗;协于温以成将就之功,则温之心折而不足以骋。乃彼方西响,我且东指,徒为立异而生其欺怨,谢万之愚,荀羡之妄,会稽之暗,怀忮以居中,欲温之成功于外,其可得乎?谋国若此,不亡为幸耳。其不亡也,犹温两捷之威有以起茸苶之气,詟凶狡之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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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旋起旋灭,而中原之死于兵刃者不可殚计。殚中原之民于兵刃,而其旋起者亦必旋灭。其能有人之心而因以自全者,唯慕容恪乎!故中国之君,一姓不再兴,而慕容氏既灭而复起。恪围段龛于广固,诸将请亟攻之,恪曰:“龛兵尚众,未有离心,尽锐攻之,杀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暂息,吾每念之,夜而忘寐,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呜呼!恻悱之言,自其中发,功成而人免于死,恪可不谓夷中之铮铮者乎!

古之用兵者,于敌无欲多杀也,两军相击,追奔俘者无几也,于敌且有靳焉,而况其人乎!战国交争,驱步卒以并命,杀敌以万计,而兵乃为天下毒,然犹自爱其民,而不以其死尝试也。尉缭之徒至不仁,而始为自杀其人之说,于是杨素之流,力行其说以驱民于死而取胜。突围陷阵者有赏,肉薄攻城者前殒而后进,则嗜杀者,非嗜杀敌,而实嗜杀其人矣。晨与行,夕与息,环拱听命于牙旌之下,方且呴呴然相聚以相保,而威之诱之,激之迫之,唯恐其不自投于死。呜呼!均是人也,而忍至此哉!用兵之杀人也,其途非一,而驱人为无益之死者,莫甚于攻城;投鸿毛于烈焰,而亟称其勇以奖之,有人之心,尚于此焉变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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