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志斋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三
逊志斋集 卷第三 明 方孝孺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明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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逊志斋集卷之三
中顺大夫浙江按察司副使奉敕提督学校云间范惟一 编辑
奉政大夫浙江按察司佥事奉敕整饬兵备南昌唐尧臣校订
中顺大夫浙江台州府知府事前刑部郎中东吴王可大校刊
杂著
君学上
人君不患乎无才而患恃其才以自用不患乎不学
而患挟其学以骄人邈乎无为澹乎无谋以任天下
之才智而不与之争能则功之出于人者犹出于巳
也持其偏长小数以与臣下较铢两之优劣使才智
之士不𫉬尽其所欲为是若不学之为愈乎汉高
帝椎朴质厚于学无所知然其听言任人与知道者
无异陈叔宝杨广好自矜伐以为群臣莫巳出而其
所以自者适足以取败盖圣贤之学不传人君既
不知为学之道而复不能用其学譬之兊戈埀矢王
者用之可以伐僣乱而狂夫得之或以济其恶而为
盗岂戈与矢之不善哉挟莫邪之噐而不能用未有
不为大祸者也况彼之所得皆圣人之所弃者而恃
之以骄人则适可〈疑当作足〉以害其身而巳学至于近世
离而为四言性命者得其本其失也过高道政事者
得其用其失也过杂文辞之习华而鲜实制度之辨
劳而少功人君欲如学士儒生兼穷而并索之岂惟
势有所不能而亦安暇事于此古之圣王为学之道
虽殊然其大要不过敬天仁民别贤否明是非数者
而巳而必皆以正心为本正一心以对天下智者为
之谋仁者为之守勇者为之战而艺能才美之士咸
以其术自𡚒何患有所不知哉学之不正而欲徒务
乎学以之治身且不可而况天下乎
君学下
将欲应天下之变而计谋规法不素备于吾心一旦
事变杂陈乎耳目之间其不至于瞀惑迷乱者鲜矣
故人君不可不学也人君之学莫大于治心立政而
治心之术有五持敬以弭安肆之萌寡欲以遏侈纵
之渐养爱之端以充其仁伐骄泰之气以固其守
择贤士自辅以闲其邪五者立然后可以为政而为
政之方有八明而不至乎苛宽而不流于纵严而不
迫于刻仁而不溺于无㫁智而不入于诈妄纳諌而
能委任无逸而能不变此为政之本也而未及乎政
然能是八者则政可以举而措之矣存之无形索之
无方而其动无常者心也圣王之为学必先治于心
如操六辔以御悍马奉盘水而行乎堂阶之上惟其
颠逸而不可制倾覆而不可收自旦以至夕自起居
饮食以至决大事处大变自壮以至老兢兢然不敢
少肆故虽在位数十年而政教行乎天下者如一日
国有百岁之储积而宫室服御奉其身者无加遐荒
远邑无饥寒之民而忧劳之意不敢怠有学以治其
心是以恒见其不足茍自不足则于治也何有哉后
世人主不知学以其天资之所近者为治好仁则姑
息而无㫁任察则苛细而少恩废〈疑当作严〉或近于残宽
或至于弛好谋多蔽于轻信推诚毎失于小人或始
于恭俭而败于骄㤗或初志甚锐而旋𦤺纵怠汉之
文景武宣唐之明皇宪宗其才非不美也而不足以
庶㡬先王之治者岂非不能充之以学故哉人惟知
不足然后久而不变持其所长自以为能居亿兆之
上处尊荣之势内不能学外不能亲〈疑误〉此人君之不
幸也
君量
智周乎万物才高乎众人者可以取天下而不可以
守天下仁足以施法政义足以洽乎民心者可以守
天下而未能使天下恱而不忘善为智者盖有不用
智而无不明不以才自名者无所不成德洽令孚而
人莫能忘其仁义其惟量足以容天下者能之乎洪
河大江奔注万里势之所遇声之所嗄汹汹乎其可
畏及趍于海泊然而行悠然而逝涣漫浩𣺌不复少
肆者以其量素足以容之也天下大物也其动也无
端其变也无恒自非量可以容之者孰能有之人能
辞万锺之禄而或色喜于一金能虏三军之帅而或
呻吟于一指其岀于计度而后为者未足见人之量
惟其猝然遇之视之而不惊此非有量不能也古之
圣王丛之以极繁至扰之事而处之若无投之以深
忧厚惧之变而应之不劳恩及乎𥠖庶功高乎往古
而不少见于辞色岂强而为此哉其所操持者大所
𣷉畜者远事物不得乱其中也尧视𥠖民时雍不异
于洪水滔天之时舜居乎法宫而朝万国与陶渔于
河泽之际无异禹举天下于鱼鳖之波而使食息于
平土而不与焉盖于其功德之盛未足见圣人之大
于处盛美而不居然后可见其量也后王之于古若
视日月不能㡬之者岂皆其智之不能质之不逮乎
速盈而易骄可以利害动而不能用天才知才智自
见于世者庶官百职之所为无所用其才智而才智
之士咸为之用非圣人其孰能之
君职
能均天下之谓君臣覆兆民之谓君立政教作礼乐
使善恶各得其所之谓君生民之初固未尝有君也
众聚而欲滋情炽而争起不能自决于是乎有才智
者出而君长之世变愈下而事愈繁以为天下之广
非一人所能独治也于是置为爵秩使之执贵贱之
柄制为赏罚使之操荣辱修短之权位乎海内之人
之上其居处服御无以大异于人不可也于是大其
居室彰其舆服极天地之嘉美珎奇以奉之而使之
尽心于民事故天之立君所以为民非使其民奉乎
君也然而势不免粟米布帛以给之者以为将仰之
平其曲直除所患苦济所不足而教所不能不可不
𦤺夫尊荣恭顺之礼此民之情然非天之意也天之
意以为位乎民上者当养斯民德高众人者当辅众
人之不至固其职宜然耳奚可以为功哉后世人君
知民之职在乎奉上而不知君之职在乎养民是以
求于民者𦤺其详而尽于巳者卒怠而不赋税之
不时力役之不共则诛责必加焉政教之不举礼乐
之不修弱强贫富之不得其所则若罔闻知呜呼其
亦不思其职甚矣夫天之立君者何也亦以不能自
安其生而明其性故使君治之也民之奉乎君者何
也亦以不能自治与自明而有资乎君也如使立君
而无益于民则于君也何取哉自公大夫至于百
执事莫不有职而不能修其軄小则削大则诛君之
职重于公大夫百执事远矣怠而不自修又从侵
乱之虽诛削之典莫之加其不畏乎天邪受命于
天者君也受命于君者臣也臣不供其职则君以为
不臣君不修其职天其谓之何其以为宜然而祐之
耶抑将怒而殛绝之耶奚为而弗思也天与人其形
虽殊其好恶去就不甚相远也使君命一人焉而治
民而困踣之厉虐之其有不怒者乎怒而能全其禄
位乎天之于君虽不若君臣相接之明且著然未尝
不明且著也幸其未形以为无忧幸其未至以为爱
已呜呼其可果恃也乎
治要
无法不足以治天下而天下非法所能治也古之圣
人知民不可以威服于是寓革奸铲𭧂之意于䟽缓
不切之为使民优柔揖让于其间莫不兢然有自重
知耻之心未见𫓧𨱆而畏威未见鞠讯而远罪潜修
默改于闾阎田里之中若有临而督之者彼岂恃区
区之法哉法之为用浅陋而易知民之为情深诡而
难测以难测之情视易知之法法巳穷而其变未巳
未有不为窃咲而阴诽者也善用法者常使民闻吾
法之不可犯而不使民知吾法之果可畏夫人祗天
而惧帝者以未尝其诛殛而或其诛殛者必不
能以复生也如使神临人之庭捽人而击之则愚
夫鄙妇皆思持挺而逐之矣其何畏之有欲人之重
犯乎法在乎不轻用法于民吾视杀戮为轻刑而数
用之彼将轻吾之杀戮而数犯之矣吾视笞骂为大
辱重而施之彼亦以笞骂为足耻而畏避之矣得其
要术者能使民畏笞骂为杀戮不得其要者刑人接
于市而人谈咲犯法不为之少衰人惟以死为足重
也故知乐其生知生之乐也故凡可以贼身害名之
事慎忌而不为使皆不爱其死则将纷然惊肆驰逐
于法令之外趍死而不顾虽有法何足以制之圣人
之治不恃斯民畏吾之法而恃其畏乎名不恃其畏
乎名而恃其畏乎义夫纩冠素组玄冠缟武与坐之
嘉石而画其衣施之人身非有毁形伤肤之惨也而
使惰游之士不齿之人与丽乎法者服之坐之则惭
悔愧恨与木索婴金铁者无异此何必刑哉加之
以不义其辱固甚于刑矣孝友睦姻任恤有举先王
以是者劝天下之民非能家而人诱之也而人
以能是为荣不能是为辱书之党正族师之籍如受
命于王庭而就刑于司寇其心逹乎义故知畏乎义
而惟恐或违之也事固有类乎不急而为用至要甚
微而为化甚博者圣人常以是寓夫御世淑民之精
意使民奔走慕悦无所厌倦而不自知其由世俗不
之察以为迁远而不若用法之有功则过矣人主莫
不欲民之兴于孝弟礼让也而人不免悖德而蔑教
莫不欲吏之奉职而循理也而吏不免怠肆而污僻
则法果可以禁之乎法加人之肢体而不从而谓虗
名可以服其心其事若不近人之情而理有所宜然
者不可不察也二人治家一以变色不言为怒一以
棰挞诟骂为怒自其严者言以变色不言者为不肃
矣示其怒者虽异而其为怒则同人见其色之不易
变也于其偶发乎靣其畏且恐与棰挞何择哉故法
不必严在示其意向而巳辱莫大于不得同于恒人
觞举坐以酒而饮一人水其愧于刑及其身耻为醉
酒者所轻咲也良淑之民皆冠缁布德为民所尊者
加识别之行为人所卑者使不与桓民齐则民莫不
修其所可尊而去其所可卑者矣吏以廉㓗者归
则服其服不能以义退者异其服以愧之则德惠尽
其职矣推是类也等其田里别其室庐使民无贵贱
以德之高下为贵贱仕无崇卑以政之广狭为崇卑
有罪者始则异其冠服次则殊其里居如是而不悛
则诚不可与为善矣然后刑戮加焉人知刑罚果岀
于不得巳而行于果不可不怒也必能自重其身知
丽乎法者为可耻而礼义之俗成矣夫茍可以变易
风俗虽有甚难至远之事先王之所乐为也况其易
者乎易者忽之以为踈而不屑为难者重之以为高
而不敢为则是圣人之道终无适而行也悲夫
官政
欲天下之治而不修为治之法治不可𦤺也欲行为
治之法而不得行法之人法不可行也故法为要人
次之二者俱存则治俱弊则乱俱无则亡偏存焉则
危世未尝无人也然取而用之与用而责成之无其
法则犹无人也今禄而仕者无虗位求其知职而不
愧乎禄者无㡬人法非不密也而贪𭧂者不为止怠
鄙者不加畏阘茸不振者顽然食乎其间而不以为
非其患在乎取之过杂持之过急待之过贱而黜陟
不明耳奚谓取之过杂可以治人者必有以过乎人
也过乎人之人居恒人之中固巳峣然有异于众而
为众之所服善用人者取其为众人所服者而用之
故人服其上之知人而叹受知者之其任各勉于
自修而无有侥幸乎禄位之心使无以过于人而用
之于治人之位则人必以上为瞽而以得位者为冒
莫不自以为可用而有贱轻禄位之意曰彼犹吾也
何以治吾彼与吾等也何以听吾之曲直于是处士
以不仕为高恒人以得位为宜而仕者之势不尊威
不行而令不信于下知不为众之所与也则益不自
重而为毁廉蔑耻之行何谓持之过急待之过贱盖
人必有乐乎位也然后思固其位安其身也然后自
爱其身知其身之当爱位之当保然后凡可以𢦤身
而偾位者畏避而不为可以得名誉华宠者慕效而
为之驭之以不得自专之法加之以非其自为之罪
役之以非其所能之工富足则快乐而𫉬存廉节则
死亡而莫之救欲其有士之行乌可得也何谓黜陟
不明天下之所尚视乎上之所向汉文好宽厚而人
多化为长者宣帝好能吏而吏多以善治四海之
内仕者之众不可谓无才也而不闻卓然以才者
以非上之所好故有才者沉郁销沮而不能自见妄
庸之人茍且攫𥨸而不知愧耻诚使择异常之才居
四方之大位俾各察其属之才鄙廉否言其状于朝
而进退之果才矣自县而陟之于州于府加赐禄秩
以旌之果不才矣可任则姑试之以事不可任则归
之于民处巳诚廉矣则厚其禄虽有过再宥三宥而
后加以罪勿辱其身勿役之以小人之事取于民诚
贪矣则收其禄役其身俾不齿于士上之好恶如日
月之昭明人宁有不化者乎利乎报而为善者君子
以之存心则不可然欲化举世之人皆为君子不先
示之以得失之理未见其从也言治道者不求其
本急近功则谓德不若刑务教化则谓刑不如德皆
近似而不然也一任乎德则为恶者茍免一任乎刑
则为善者无所容皆不可以𦤺治惟本之以德而辅
之以刑使恩惠常施于君子刑罚常严于小人则宽
不至于纵猛不至于苛而治道成矣
民政
治天下者固不可劳天下之民以自奉也然不能使
天下之民知道而易使亦岂足以为治乎当昔之未
有君臣也民顽然如豕鹿猿猱馁则食饱则奔逸跳
掷而不可制欲驯之且不能况欲使之乎圣人者出
知其散漫放恣无所统属非久安之道也于是制上
下之分定尊卑之礼俾贱事贵不肖听于贤由胥吏
以至于大夫公由子男以至于诸侯各敬其所宜
敬而各事其居乎上者犹以为未足也复制治民之
法使五家为比二十五家为闾百家为族五族为党
二千五百家为州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以属乎司徒
五家为邻五邻为里里四为鄼鄼五为鄙鄙五为县
县五为遂以属乎遂人联之以五两卒伍师军以知
其数习之以师田饮射祭祀读法以一其心书其善
以作其气罚其恶以折其骄六畜车辇旗鼓兵噐之
稽可按籍而知老弱壮少可任与否不必问乎民而
具上有所兴作朝出一言而暮巳集进之则前退之
则𨚫其民常知恭顺忠爱事上为当然不敢少有忿
怨避缩之意三代之时非不役民也而未尝有一民
敢发不逊之言岂其威力足以制之哉其法素备其
教素明民皆知道而易使故也𢧐国之君不知先王
之用心务为茍简之术以为不必如先王之烦密过
虑亦可以为治斥绝遗典而师心自为既巳失矣而
秦又并烧除刮绝之不复有为治之法而徒任刑罚
以劫黔首譬之去悍马之羁靮而临以锋刄彼有蹄
啮腾跃而走耳安能以可生之身蹈必死之祸哉故
斯民至于秦而后兴乱后世亡人之国者大率皆民
也其祸实自秦始秦之民即三代之民在三代之时
则尊君而附上当秦之时则𪉑狠凶戾视其君如𬽦
雠岂民之过哉无法以维之无教以淑之而不知道
故也二家之童其一自㓜教之以拜跪顺悌其一恣
其詈言谇语而不禁他日犯上而贼伦者必自㓜不
教之人其知教者必不至乎有过也治天下者未尝
愿天下之不治而不修𦤺治之法犹愿无死而不食
也𦤺乱之由非一端莫甚于治民无法治民之法既
定世有叛将亡卒挟奸而肇衅絷而杀之易易耳乱
亡所以相踵者无赖者为之倡好乱之民皆起而从
之也使斯民皆知君臣之义或有狂夫怪民出乎其
间众缚而告于司寇何乱之能成玆欲复井田行周
制如先王之时固难矣独不可稍取先王之意为之
法乎今之役民虽不能岁止于三日亦未至于厉民
也终岁休干家县官役之以数日之事已若为所不
当为发愤怀怨而就道甚者或逃匿而不从上之威
令方行而民巳如此设使不幸而威令有所不行何
望其从上之命乎此治民无法教民无道而不知君
臣之义使然也为人父者未必皆无过举然子不敢
逆其命者以父子之伦不可悖也人君之政岂能皆
合乎民心茍不知君臣之义少不慊所欲则攘𬒮而
起其危亦甚矣乌可以为不急而不务哉欲民易使
莫如放乡邻鄼鄙比闾族党之制执其中而用之为
之正若长者月申之以读法开之以古训春秋合之
以祭祀和之以饮酒导其忠顺之道罚其不率令者
遇有徴发以趋事先为者为上而厚赏以劝之以讪
讦败类者为下而屏黜以愧之上之人又能躬行以
成俗立学校以明教则民可渐化矣然必制民之产
使之无死亡之忧然后可茍驱不能自存之民从吾
之令虽尧舜之仁周公之智有所不能况三代之旧
法乎故民易治也在乎治之有法法可行也在乎养
之有道
成化
寓控制天下之道于迂远不急之法使人阴服乎上
而不自知者周之所以得民也欲人之服从而炳然
示之以服人之具其服也必不坚有意于服人先以
养人者示之使天下成化而归巳此诚能服人者也
秦汉之君未尝不咲周以为迂而其为治之具固周
之所咲以为拙陋而不为者也恶犬升灶而食糜必
严禁而预防之使不敢近则可矣不能制之于先伺
其既食而挤之于釡虽可以快意而釡之糜岂可食
哉秦汉之法挤犬于釡之类也其于民也未能教之
知义而禁之勿为乱未能教之知孝而禁之勿悖慢
视斯民𡨋顽愚僻与熊豕麋鹿无异不少置于心而
为之计及其丽乎刑则三族诛灭之典㫁焉行之而
不顾威令既立使人视斧锧如就几席而无所避岂
不可畏哉畏极而玩玩极而怨有时不畏矣矣故以
刑罚为威者威既亵而乱生以礼义化民者俗既成
而分定能使民畏礼义如刑罚而不敢犯之则刑罚
可措而不用矣周之盛时是也五家置之长二十五
家置之胥百家置之师五百家立之正其事似乎不
切也岁时则读法春秋则会射蒐狩考其善而书之
紏其恶而戒之民之得休息者寡矣其事似乎太烦
也然则周卒以此而治孰谓果烦而不切也哉周之
成法具在今欲为此不难也而民必以为甚病夫变
其所久习而俾为其所未见非特今之人病之虽周
之民亦然武王周公以至仁易至𭧂宜其悦而顺也
然殷民纷纷思乱久而后定者以法制之骤而然也
盖殷之政亡久矣周骤以礼义䋲之俯仰揖让于规
矩之中而不胜其劳则思其纵逸之安固恒人之所
同然者况今之世承大乱之后乎然先王之道所以
利民而上无所利能为之以渐可不扰而复也稍揆
其当损益者而踈略之民可不甚病也宜定其制曰
民家十为睦睦者言相亲也十睦为保保者言相𦔳
也十保为雍雍者言众而无争也雍咸属于县雍有
长以有德而文者为之保有师以有行而文者为之
睦有正以忠信䔍厚为十家则者为之同睦之人月
之吉咸造睦正之庐正中坐馀立而侍老者坐侍令
少者一人读古嘉训巳正为释其义戒劝之众皆揖
而听一人读法已正立而宣敷之众皆北向跪而
听读既正书众名于册列其所为于侧善恶咸具无
恶者为上善多者次之善恶均者为中恶多者为次
中无善者为下正饮众酒位皆以其行为差下者不
𢌿酒不命坐三年而无恶者告于县而复其身三年
而无善者罚及之异其服不齿改者免之其善之目
曰孝曰弟曰亲邻曰恤贫曰助同睦曰敏好学其恶
反是保有学以教十睦之秀民四时各一会如睦制
而略其教之法取其孝弟忠信之行取其端庄和敏
之德取其治经而知理射而中习礼乐而安知书数
而适用月试而升黜之升则于雍雍亦有学其教如
保而加详雍试而善则升于县而复其家黜则于睦
俾家之而有闻则复教之而复升之凡睦之民
有未逹则问诸正正未逹则问诸学农而暇则惟学
之游以谘善言以法善行同睦同保遇相揖作相助
语相让饮酒相命召若族虽非同睦行族礼童子则
学于睦之正取其群而和睦正保师雍长县岁考其
绩而升易之为〈此下疑有缺误〉者其家复凡民力征相先粟
赋相率上之所令胥劝而趋死而绝者食病而窭
者敬德而文者执强悍愎而败类者弃好侫而巧者
此其要也持而循之使不至于坏谨而察之使不至
于弊而朝廷都邑皆以礼为治民寕有不化者哉由
是道也近者十年远者数十年周之治可复见矣呜
呼周之盛至于今三千年矣汉文帝唐太宗宋仁宗
有愿治之心而治卒不如古者以其不法古之道而
失先王之意也道之行岂非难哉然为天下者患乎
无志有志无难为也患乎茍安求安无难𦤺也患乎
畏事立事无难成也举而措之如斯而已矣
明教
天下非无才也聚数万之人养之十馀年而未见有
一人可者养之无其渐而教之无其法也古之善
育才者岂能益人以艺增人以智哉为之之具素备
能使人以不成才为病不若人为耻各思勉为君子
而不可止也故自其少时居于闾族而闾胥族师不
责之以敬敏任恤则责之以孝弟姻睦其本固已美
矣及其渐升于太学求之以六德以观其内试之以
六艺以观其外行完而德备艺成而噐良然后措之
于用盖其详且慎也如此后之所望以为才者执子
弟于贩鬻之区刍牧之场之以衣冠而纳于郡邑
之学终岁期月太学有徴焉则又纳于太学计其所
习曾未知拜跪之节兴俯之容而巳肆然有爵禄之
心太学举而教之者又不越乎诵书业文挟弓矢角
膂力恒人之浅事历时未久有司有求焉则以应之
大夫之位有阙焉则以为之为之者既不自知其
不可而命之者亦不责之以其所学于是学者以习
恒人之浅事冒窃禄位为得计莫不相勉为恒人而
自谓不必修君子之事也太学之所聚郡邑之所教
咸有茍且之心无赖之行兾其才之成奚可𦤺哉夫
国之立学所以养才必不期其至此也为学者虽无
志于道德亦必不自望为恒人也而卒不能有成者
非他用之速而教之踈也古之六德智仁圣之事颜
闵之所不能及六艺礼乐之度数节文孟子之所不
能详射御之工杜预羊祐之所不能兼书数之法君
子犹有所未习今欲责学者皆法古人而尽备之宜
其未易为也然不法古人而惟矢膂力是效诵书
业文是为亦未见才之可成也然则何由而设教乎
盖圣人之取人德不求其全而取其不违乎道艺不
求其备而贵乎能𦤺其精唐虞以九德待士而有三
德者亦俾为大夫有六德者亦俾为君圣人岂不
欲得全德之人而用哉以为求人太全则天下无全
才不若因德命官之为无失也皋陶未必能逹礼益
稷未必能知乐而益稷皋陶所为之事伯夷后䕫宜
亦有所不能然而数子为之各其位而成名于后
世以其精不以其备也人惟行可以自图若才与艺
则有能有不能欲强而通之非惟不足得其所不能
且将并其巳能者而失之故善立教者莫如本之以
六行馀则因其质而设其科人有刚毅而重厚者有
慈良而顺爱者有䟽逹而明㫁者有强识而通敏者
有沈勇而有威者有多力而任武者此六人者使曲
徇众人所能必不能堪茍因其所固有而教之于成
才也奚御刚毅重厚也必可以任天下之大事则因
而教之通古昔之政教周知海内之得失观其损
益折𠂻以验其为勿使色厉而伪者得参之则大臣
之储也慈良顺爱者必可以治民则因而教之平赋
施惠之方振灾恤患之道辨邪察狱之事理俗兴化
之要勿使柔佞而诈者得参之则牧伯之储也䟽逹
明㫁者则百官众职之储也强识通敏者则文学典
礼之储也沈勇而有威多力而任武则将帅之选疆
之所恃也各以其所当为者教之而皆不使近似
可之人得与则所用无非才而所为无偾事矣此
大学之政也而为师者非其才德之美不可也大学
推其法行之于郡县俾亦以六科为凖郡县之取弟
子贠也必问于其宗族乡党皆言其笃行而好学则
取之而复其家田百畒入太学则倍复仕而有政则
皆复学于郡县者与郡祀与燕会礼异之使殊于恒
人县每科四人三岁各升一人于郡郡毎科十人三
岁各升三人于太学太学每科百人为率以应上所
任用郡县既升而阙则即充之廪之也宜厚教之也
宜详试之也宜严用之也宜当人知学之可仕也则
不怠于自修知各因其才而用之也则必谨于自立
而天下之异才咸思有为于世矣为治者不患乎无
才而患乎聚天下之才而不能教用天下之才而不
能择教之而能成其德用之而能不违其器则才何
可胜用哉胡貊之富人聚马盈谷而不得一善马善
御者执鞭䇿指麾而区别之一日马之𦤺千里者以
百计而盈谷之畜无弃者御非能假马以力而易其
性也能别其高下而不失其性则善马出矣为治者
能不失其性岂特不患乎无才天下亦安所患哉
正俗
行于一人之身而化极四海之内观于数百年之前
而验于数百年之后者风俗是也故风俗之所成至
微也其效至著也所系似小也所由甚大也不可忽
也昔者楚灵王好细腰举国之人皆约食束膂引而
后能起凭而后能立伊川之民发而祭智者知其
变而为夷风俗之端可不深察哉夏之忠商之质周
之文其先之所尚传之数十世而不变守之至于国
亡而后巳其俗素巳定也故商之不能为忠犹周之
不能为质也周公岂不知文之不若质哉至于商之
末质渐散而繁文兴矣周公知其莫可及也故因而
文之恐其趋于浮薄也为之礼以节之作之乐以和
之惟其如此故能至于七百馀年然其后亦已不胜
其弊矣𢧐国之世游之士螽聚蚊合以謟言邪
㗖诸侯倾动天下诚二代之所未有也由是生民日
流于变诈岂非文胜之弊哉及秦惩其病遂坑杀儒
生举先圣贤之遗文馀法一火而尽燔之曾不师古
而任其深刻巧苛之律不旋踵而遂亡其所尚非道
故也汉兴务以宽大更之法踈禁阔四百年之基用
此以立然其时朝无人不知以礼义为俗其所因仍
大率皆秦制也乌望其如三代哉至于近世惟宋之
俗为近古尊尚儒术以礼义渐渍其民三百年之间
宰相大臣不受刑戮外内庶官顾养廉耻虽曰纲纪
未备其所崇尚远非秦汉以下之所能及故其垂亡
之际孀后少主既巳就虏而其臣抱君之遗奔走
海岛誓天指日拥立为帝朝夕请命如事神明卒之
无一人有背叛之心至于溺死于海而后巳虽三代
之亡未闻忠厚恻怛有若是者孰谓风俗无益于国
哉且夫秦皇帝之死未久而其黔首相与奋挺而呼
愿食其肉汉唐之衰皆逼于其北面之臣而夺之而
宋乃独若此者何也秦弃礼义汉唐不知以礼义为
俗而宋风俗淳美故也假使宋无夷狄之祸尊其前
世之俗国安亡哉以是知风俗之至急也宋亡元
主中国者八十馀年中国之民言语服食噐用礼文
不化而为夷者鲜矣其初尚有一二贤者教之参用
宋法而亦颇以宽大为政故民亦安之然而𭧂戾贪
鄙用其族类以处要职黩货紊法终以此乱其俗大
坏以至于今譬如弊锺漏鐻非重鼓而铸之其音不
可得而调也夫欲因乱国之俗而𦤺治虽圣人不能
也势不可也俗之既坏则日甚而岁滋耳无以匡持
之岂遂止哉今北方之民父子兄妇同室而𥨊污秽
亵狎殆无人理盂饭设七咄尔而呼其翁对坐于地
而食之 顽不知教其于大伦悖弃若此
甚非国家之便也上下有则乃所以导民故古者士
民不非其大夫今小民得以执郡县之短长挝鼓而
诉之阙下弟子或讼其师子侄或证诸父礼义不立
所不至哉法令非不明也有司按四方之罪非少
怠也而犯者不为衰止𭶑胥巨吏开口肆然徴取于
人而不顾问之则曰行且输作不取何以为资或曰
身死而妻子何所仰食姑取之以自给耳其设心自
以为明逹见执贫守法者众且群指而咲之而其人
亦不幸卒无赦以死于是益坚贪者之心小民转之
穷苦割剥次骨鬻产赁室以奉其无懕之欲非特为
此也国之大柄可以贫富者惟宝钞为然无赖之民
聚徒勒板而伪之御史中使国之廉察天下者安〈作妄〉
诈男子假其衣冠符印乘传而横行夫伪钞伪官之
律至重也而若不爱其死而冒之者岂诚不爱也哉
彼见死者之多而死不之畏也且人虽至愚奚不畏
死彼诚见生之不足乐也知生之足乐则安肯言死
哉顷者冨民受挫辱于官府或禠其衣而跽或庭拽
而诟骂其心大耻掩面而不敢见人里中吊者填其
戸杀羊为酒而祓除之其人亦终身以为病况犯有
名之律至于死地哉今人则俱不顾矣鞭一百扶而
岀于外掲其疮以示人咲谈而道之人亦不以为怪
一百之刑曾不直旧时之诟骂刑愈多而人愈不知
耻则刑之不足化民亦明矣故欲民之重死而难犯
法莫如省无用之刑而以礼义教之夫牧者之于羊
操长鞭而远麾之未尝及其体则逐逐然行矣茍步
步而鞭之则必驰突散走而不可制故刑者非所以
治民者也不得已而后用民知其不得巳而后用则
乌犯之哉俗之不美至此甚矣少迟而不变法令
将不足禁之不可不深计也三代之变俗各视前代
而变之元之俗贪鄙𭧂戾故今宜用礼义为质而行
周之制今周之制亦有行者矣学校非不立也乡饮
之礼非不修也然而俗尚未善者未尝灼然示之以
所尚也夫示之以礼义者朝廷之上皆不言他而以
礼义御史出行郡县不以抟击人责之而责之以礼
义化民之事守令者考核之等不以兴利增戸求之
而求之以刑罪息学校兴岁举其孝弟忠信之民而
尊异之使小民皆知朝廷之意在乎成俗而不求利
在乎任德而不任刑则信让立而廉耻兴廉耻兴而
民重其死然后取先王防范天下至于七百年之法
举而尽行之三代之俗必复见而成康之治不难𦤺
矣世尝谓古与今不同俗岂其然哉今也民啜粟饮
水与三代之民同养老育㓜与三代之民同独人君
不可行三代之政乎用元之法而欲𦤺古之治犹食
乌喙而望其引年附独木而济大川也
重爵禄
以一人而加乎万姓之上聚之为胶散之为沙尘
合之为手足而离之为𬽦雠其势岌乎其可畏也然
而人君处之甚安而居之不疑者以为天下之人贱
者待我而贵贫者待我而富且曰富曰贵吾有以命
之则其势不能以自尊天下皆有待于我而吾无待
于天下是以笼络奔走举世之豪杰而恒以是骄之
而不知此仅足以𦤺徇世之士而不足为高世之士
之轻重吾以为人必待我而后富贵尊荣也彼高世
者方以是为道德之累大言宏论辞拒退避惟恐爵
禄之污其身则人君安得以此𦤺之哉士之可以自
恃者无竆而君之所以𦤺士者舎爵禄则无所可用
用之得其道虽不能𦤺高世之士犹可得徇世者而
任之操贵贱予夺人之柄而不能用将使庸夫妇人
咸自以为高而谓爵禄为不足贵此人君之大患而
不可不察其故也数寸之节盈尺之绶何足以贵人
而人知贵之者以人君不易以𢌿人知自贵重之道
也凡物贵于不易得而贱于施所不当与未尝拜人
者拜一人焉则人以为盛礼则拜在所尊矣逢乞人
而与之揖则其拜为不足贵而受其拜者皆亵而贱
之矣方之为天下者能使人以不得禄位为不若人
其心恒忻然有趋事赴功之心故上无求才之劳而
下无旷官之忧执野人市魁而授之以大位士之贤
者必曰我何可与之同仕乎哉由是处士以不仕为
尊以遗世为高而訾爵禄为不足贵海内皆有无求
于上之心人主提其空名将安所用乎贾于千家之
市欲使千家之人日为市于其门犹必权物之价使
人不能贱其物操区区之空名欲俾智者尽其谋才
者效其功勇者陈其力而不使人知自贵之道谓之
善虑天下不可也德可以为公卿吾从而用之于大
夫士之上则居其下者莫敢不服德可以治民吾从
而加诸斯民之上则为民者莫敢不服上之所用举
可以服人心则高世之士无可容而爵禄重矣不能
服乎人心人君之权下为清言横议之所夺而其势
涣散而不收则何所不至哉
正服
善治天下者常迎斯民好慕愧耻之端而导之于不
言不动之中使之身勉于善而不自知敕之以辞
之以赏罚而强斯民之从之者化之至浅者也夫
民虽有昏明愚智之不同然未尝无所好恶也好之
而未得则慕心生恶之而不能免则耻心萌且贫贱
家之竖子以华衣美服则欣然喜巳不得有而见
富贵家子之胜巳则赧然愧矣其喜与愧岂有教之
者哉发于性本于天莫或使之然而不能已耳圣人
之为治常因其天而顺导其性寓可慕可耻之噐于
人所不可离之物俾民目接乎此而心化乎彼无爵
赏之诱而其劝有甚于爵赏非鞭朴之威而其惩有
甚于鞭朴用微而效速意密而化神者其惟衣冠之
品上下有制之法乎昔者成周之盛其为制盖详矣
天子诸侯以下自九章至于一章自十二旒至于三
旒其曲折粗见于经传而庶民之制之详无闻焉独
礼记者曰野夫黄冠掌禽兽玄冠绥武不齿之服也
缟冠素纰而绥五寸惰游之士也由是而推之其寓
惩劝之意于衣冠之盖甚备矣夫顽悖之民刑其
体肤创愈则痛平书其罪恶岁久则书亡若因其
𦤺饰之具别以美恶之等俾服者思其为可耻而慕
乎善观乎服可耻之饰者知其为当戒而禁乎恶之
为著明乎盖天下之民非可以一途视也或诵法尧
禹而惇行道德或纵情逞力而干抵法律其相去不
啻十百士君子揖让雍容习为卿大夫之事而卑贱
之夫任奔走出入于泥涂草莾之间苟㮣而同之
则何以别贤否而示贵贱哉成周之制意必有以处
此而其详不可悉考矣欲谈先王之治者宜稍定其
仪则凡士农工贾技艺百家之流于其冠服各为表
识而以其人不以其族有德之君子化行于乡党及
众所摈弃作过罪之人或异其制以为惩劝亦不
以其族而以其人非士族而有士行者进于士族尊
之而为不善者服以其服而居民上者又接士君子
以礼待庶民众流以法微示意向以耸动之民见有
德者之服美而邪慝者之可耻也必勉于自修见
为士者之尊而执艺者之卑必慎于择术天下皆慕
而欲为士君子斯民孰与为不善而祸乱何自而作
哉世主无不欲斯民趋善而去恶然而法愈烦而恶
不止者不能迎其慕耻之端而使之不知善之可慕
而至于无耻也故因其良心之发而导之则微示吾
意而有馀䘮其慕耻之心而令之虽迫之以刑诛而
不足夫以刑诛之不能禁之民而欲其见吾区区之
冠服而化此世俗之所惑也然是民也与三代之民
类也画衣冠而不犯者有矣刑措而不用者有矣圣
人果何以𦤺之哉盖其施为有本末而导之有道化
之有方也事之要固不止乎衣冠之有制而衣冠之
有制岂非王政之所当务也哉
临海县知县黄诰
黄岩县知县张师善
台州府儒学教授尚 芳
训导李 深
黄岩县儒学教谕文 程
府学生陈缜叶琰王梅龄
临海县学生李临卿戴濬之
黄岩县学生孙思光牟汝钧校对
逊志斋集卷之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