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闻见录/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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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氏闻见录
卷一
卷二 

  太祖微时,游渭州潘原县,过泾州长武镇,寺僧守严者,异其骨相,阴使画工图于寺壁,青巾褐裘,天人之相也,今易以冠服矣。自长武至凤翔,节度使王彦超不留,复入洛。枕长夀寺大佛殿西南角柱础昼寝,有藏经院主僧见赤蛇出入帝鼻中,异之。帝寤,僧问所向,帝曰:“欲见柴太尉于澶州,无以为资。”僧曰:“某有一驴子可乘。”又以钱币为献,帝遂行。柴太尉一见竒之,留幕府,未几,太尉为天子,是谓周世宗。帝与宣祖俱事之,南征北伐,屡建大功,以至受禅,万世之基,实肇于澶州之行。帝即位,尽召诸节度入觐,宴苑中,诸帅争起论功,惟彦超独曰:“臣守藩无效,愿纳节,备宿卫。”帝喜曰:“前朝异世事,安足论。彦超之言是也!”从容问彦超曰:“卿当日不留我何也?”彦超曰:“涔蹄之水,不足以泽神龙。帝若为臣留,则安有今日?”帝益喜曰:“独令汝更作永兴节度一任。”长夀寺僧亦召见,帝欲官之,僧辞,乃以为天下都僧录,归洛。今永兴有彦超画像,长夀寺殿中亦有僧画像,皆伟人也。呜呼!圣人居草昧之际,独一僧识之,彦超虽不识,及对帝之言自有理,异哉!

  周世宗死,恭帝幼冲,军政多决于韩通,并掌军政。通愚愎,将士多离叛。太祖英武,有度量智略,多立战功,故皆爱服归心焉。将北征,京师之人喧言:“出军之日,当立点检为天子。”富室或挈家逃匿他州,太祖闻之惧,密以告家人曰:“外间詾詾如此,奈何?”太祖姑,即魏氏长公主,面如铁色,方在厨,引面杖逐太祖曰:“大丈夫临大事,可否当自决!乃于家间恐怖妇女,何为耶?”太祖默然而出。

  太祖初登极时,杜太后尚康宁,与上议军国事,犹呼赵普为“书记”,尝劳抚之曰:“赵书记且为尽心,吾儿未更事也。”太祖待赵韩王如左右手,御史中丞马德骧劾奏普强占市人第宅,聚敛财贿,上怒叱之曰:“鼎铛尚有耳,汝不闻赵普吾之社稷臣乎?”命左右曵于庭数匝,徐复冠。召升殿,曰:“后当改,姑赦汝,勿令外人闻也。”

  太祖将受禅,未有禅文,翰林学士承旨陶榖在旁,出诸怀中,进曰:“已成矣。”太祖繇是薄其为人。榖墓在京师东门外觉昭寺,已洞开,空无一物。寺僧云:“屡掩屡坏,不晓其故。”张舜民曰:“陶为人轻险,尝自指其头,谓必戴貂蝉,今髑髅亦无矣。”

  太祖初受天命,诛李筠、李重进,威德日盛,因问赵普:“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生灵涂地,其故何也?今天下欲定长久之计,其道如何?”普曰:“陛下言及此,天下之福也。唐季以来,战争不息、兴废无常者无他,节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今欲治之,惟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安矣。”语未卒,帝曰:“卿勿复言,吾已悉矣。”顷之,上因晚朝,与故人石守信、王审琦饮酒,帝屏左右,谓曰:“吾资尔曹之力多矣,念尔之功不忘。然为天子亦大艰难,殊不若为节度使之乐,吾今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守信等问其故,帝曰:“此岂难知,所谓天位者,众欲居之尔!”守信等皆顿首曰:“陛下何以出此言?今天命已定,谁敢复有异心!”上曰:“不然。汝曹虽无此心,其如麾下之人欲富贵者何?一旦以黄袍加汝之身,汝虽欲不为,其可得乎?”守信等泣涕曰:“臣愚不及此,惟陛下哀怜,示以可生之涂。”上曰:“人生如白驹过隙耳。所谓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显荣耳!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食相懽,以终天命。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守信等皆拜谢曰:“陛下念臣及此,所谓生死而肉骨也。”明日,皆称疾,请解军政,上许之,皆以散官就第,赐赉甚厚,或与之结为婚姻,置易制者,使主亲军。其后又置转运使、通判,使主诸道钱榖,收天下精兵,以备宿卫,而诸功臣亦以善终,子孙富贵,迄今不绝。向非韩王谋虑深长,太祖深明果断,天下无复太平之日矣,圣贤之见,何其远哉!世谓韩王为人阴刻,当其用事时,以睚眦中伤人甚多,然子孙至今享福禄,国初大臣鲜能及者,得非安天下功大乎?

  太祖遣曹彬伐江南,临行,谕曰:“功成以使相为赏。”彬平江南归,帝曰:“今方隅未服者尚多,汝为使相,品位极矣,岂肯复战耶?姑徐之,更为吾取太原。”因密赐钱五十万,彬怏怏而退,至家,见钱布满室,乃叹曰:“好官亦不过多得钱耳,何必使相也!”呜呼!太祖重惜爵位如此,孔子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太祖得之矣。

  祖宗开国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至真宗朝,始用闽人,其刻不存矣。呜呼!以艺祖之明,其前知也。汉高祖谓吴王濞曰:“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非汝耶?然天下一家,慎无反。”已而果然,艺祖亦云。

  太祖即位之初,数出微行,以侦伺人情,或过功臣之家,不可测。赵普每退朝,不敢脱衣冠,一日大雪,向夜,普谓帝不复出矣,久之,闻叩门声,普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帝曰:“已约晋王矣。”已而太宗至,共于普堂中设重裀地坐,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普从容问曰:“夜久寒甚,陛下何以出?”帝曰:“吾睡不能著,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故来见卿。”普曰:“陛下小天下耶?南征北伐,今其时也,愿闻成算所向。”帝曰:“吾欲下太原。”普默然久之,曰:“非臣所知也。”帝问其故,普曰:“太原当西北二边,使一举而下,则二边之患,我独当之。何不姑留以俟削平诸国,则弹丸黑子之地,将无所逃。”帝笑曰:“吾意正如此,特试卿耳。”遂定下江南之议,帝曰:“王全斌平蜀多杀人,吾今思之犹耿耿,不可用也。”普于是荐曹彬为将,以潘美副之。明日命帅,彬与美陛对,彬辞才力不迨,乞别选能臣,美盛言江南可取,帝大言谕彬曰:“所谓大将者,能斩出位犯分之副将,则不难矣。”美汗下,不敢仰视。将行,夜召彬入禁中,帝亲酌酒,彬醉,宫人以水沃其面,既醒,帝抚其背以遣曰:“会取,会取,他本无罪,只是自家著他不得。”盖欲以恩德来之也。是故以彬之厚重,美之明锐,更相为助,令行禁止,未尝妄戮一人而江南平,皆帝仁圣神武,所以用之得其道云。

  太祖初即位,朝太庙,见其所陈笾豆簠簋,则曰:“此何等物也?”侍臣以礼器为对,帝曰:“我之祖宗,宁曾识此。”命彻去,亟令进尝膳。亲享毕,顾近臣曰:“却令设向来礼器,俾儒士辈行事。”至今太庙先进牙盘,后行礼。康节先生尝曰:太“太祖皇帝,其于礼也,可谓达古今之宜矣。”

  东京,唐汴州,梁太祖因宣武府置建昌宫,晋改曰大宁宫,周世宗虽加营缮,犹未如王者之制。太祖皇帝受天命之初,即遣使图西京大内,按以改作。既成,帝坐万岁殿,洞开诸门,端直如引绳,则叹曰:“此如吾心,小有邪曲人皆见矣。”帝一日登明德门,指其榜问赵普曰:“明德之门,安用‘之’字?”普曰:“语助。”帝曰:“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普无言。

  太祖登极未久,杜太后上仙,初从宣祖葬国门之南奉先寺。后命宰相范质为使改卜。未得地,质罢,更命太宗为使,迁奉于永安陵。又欲迁远祖于西京之榖水,盖宣祖微时葬也。相并两冢,开圹皆白骨,不知辨,遂即坟为园,岁遣官并祭,洛人谓之一寝二位云。伊川先生程颐曰:“为并葬择地者,可以谓之智矣。”

  太祖猎近郊,所御马失,帝跃以下,且曰:“吾能服天下矣,一马独不驯耶?”即以佩刀刺之,既而悔曰:“吾为天子,数出游猎,马失又杀之,其过矣!”自此终身不复猎。

  太祖朝,晋邸内臣奏请木场大木一章,造器用。帝怒,批其奏曰:“破大为小,何若斩汝之头也!”其木至今在,半枯朽不动。呜呼!太祖于一木不忍暴用,以违其材,况大者乎?

  忠正军节度使王审琦与太祖皇帝有旧,为殿前都指挥使。禁中火,审琦不待召,领兵入救。台谏官有言,罢归夀州本镇,朝辞,太祖谕之曰:“汝不待召,以兵入卫,忠也。台臣有言,不可不行。第归镇,吾当以女嫁汝子承衍者。”召承衍至,则已有妇乐氏,辞,帝曰:“汝为吾婿,吾将更嫁乐氏。”以御龙直四人,控御马载承衍归,遂尚秦国大长公主,乐氏厚资嫁之。帝谓承衍曰:“汝父可以安矣。”审琦归镇七年,率先诸镇纳节,以使相薨,追封秦王,谥正懿。承衍官至䕶国军节度使、驸马都尉、河中尹,薨,赠中书令,追封郑王。呜呼!太祖驾御英雄,听纳言谏,圣矣哉!

  太祖即位,诸藩镇皆罢归,多居京师,待遇甚厚。一日从幸金明池,置酒舟中,道旧甚欢,帝指其坐曰:“此位有天命者得之,朕偶为人推戴至此,汝辈欲为者,朕当避席。”诸节度皆伏地汗下,不敢起,帝命近臣掖之,欢饮如初。呜呼!自非圣度宏远,安能服天下英雄如此!

  伪蜀孟昶以降王入朝,舟过眉州湖㶞渡,一宫嫔有孕,昶出之,祝曰:“若生子,孟氏尚存也。”后生子,今为孟氏不绝。昶治蜀有恩,国人哭送之至犍为,别去,因号曰蜀王滩。蜀初平,吕馀庆出守,太祖谕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税食饮之物,皆宜罢。”馀庆奉诏除之,蜀人始欣然不复思故主矣。

  真宗景德元年,契丹入寇,犯澶渊,京师震动。当时大臣有请幸金陵、幸蜀者,左相毕文简公病不出,右相寇莱公独劝帝亲征,帝乃决,遂幸澶渊。帝初不欲过河,寇公力请,高琼控帝马渡浮梁。帝登城,六军望黄屋呼万岁,声动原野,士气大振。帝每使人觇莱公动息,或曰:“寇准昼寝,鼻息如雷。”或曰:“寇准方命庖人斫鲙。”帝乃安。既射死虏骁将顺国王挞览,虏惧请和,帝令择重臣报聘,莱公遣侍禁曹利用,上曰:“凡虏所须,即许之。”莱公戒之曰:“若许过二十万金币,吾斩若矣!”和议成,诸将请设伏邀击,可使虏匹马不返,莱公劝帝勿从,纵契丹归国,以保盟好。帝囘銮,每叹莱公之功,王钦若譛之曰:“陛下知博乎?钱输将尽,取其馀尽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尚何念之?”帝闻之惊甚,莱公眷礼遂衰。

  真宗东封西祀,礼成,海内晏然。一日,开太清楼宴亲王、宰执,用仙韶女乐数百人。有司以宫嫔不可视外,于楼前起彩山幛之,乐声若出于云霄间者。李文定公、丁晋公坐席相对,文定令行酒,黄门密语晋公曰:“如何得倒了假山?”晋公微笑,上见之,问其故,晋公以实对,上亦笑,即命女乐列楼下,临轩观之,宣劝益频,文定至霑醉。

  章献明肃太后,成都华阳人。少随父下峡,至玉泉寺,有长老者,善相人,谓其父曰:“君,贵人也。”及见后,则大惊曰:“君之贵,以此女也!”又曰:“远方不足留,盍游京师乎?”父以贫为辞,长老者赠以中金百两。后之家至京师,真宗判南衙,因张耆纳后宫中。帝即位,为才人,进宸妃,至正位宫闱,声势动天下。仁宗即位,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玉泉长老者,已居长芦矣,后屡召不至,遣使就问所须,则曰:“道人无所须也。玉泉寺无僧堂,长芦寺无三门,后其念之。”后以本阁服用物下两寺为钱建,独长芦寺临江门,起水中。既成,辄为蛟所坏,后必欲起之,用生铁数万斤叠其下,门乃成。盖蛟畏铁也。今《玉泉寺僧堂梁记》曰后所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