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闻见录/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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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七年春,契丹遣汎使萧禧来,言代北对境有侵地,请遣使分画,神宗许之,而难其人,执政议遣太常少卿、判三司开拆司刘公忱为使,忱对便殿曰:“臣受命以来,在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有尺寸侵虏地。且雁门者,古名限塞,虽跬步不可弃,奈何欲委五百里之疆以资敌乎?臣既辱使指,当以死拒之,惟陛下主臣之言,幸甚!”帝韪之。忱出疆,帝手敕曰:“虏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忱不奉诏。初,以袐书丞吕公大忠为副使,命下,大忠丁家艰,诏起复,未行,公亦使回。虏又遣萧禧来,帝开天章阁,召执政与忱、大忠同对资政殿,论难之久,帝曰:“凡虏争一事,尚不肯已,今两遣使,岂有中辍之理?卿等为朝廷固惜疆境,诚是也,然何以弭患?”大忠进曰:“彼遣使相来,即与代北之地,若有一使,曰魏王英弼者来,求关南之地,则如何?”帝曰:“卿是何言也!”大忠曰:“陛下既以臣言为不然,今代北安可启其渐?”忱进曰:“大忠之言,社稷大计,愿陛下熟思之。”执政皆知不可夺,罢忱为三司盐铁判官,大忠乞终丧制。帝遣中使赐富韩公、韩魏公、文潞公、曽鲁公手诏,其略曰:“朝廷通好北虏几八十年,近岁以来,生事弥甚,代北之地,素无定封,故造衅端,妄求理辨。比敕官吏同加案行,虽图籍甚明,而诡辞不服,又横使复至,意在必得,虏情无厌,势恐未已,万一不测,何以待之?古之大政,必诏故老云云。”韩魏公疏曰:
- “臣观近年以来,朝廷举事,则似不以大敌为恤,虏人见形生疑,必谓我有图复燕南之意。虽闻虏主孱而妄弱,岂无强梁宗属,与夫谋臣䇿士,引先发制人之说,造此衅端?故屡遣使以争理地界为名,观我应之之实如何尔。其所致虏之疑者七事 ——
- 高丽臣属契丹,于朝廷久绝朝贡,乃因商舶招谕而来,且高丽来与不来,于国家固无损益,而契丹知之,谓朝廷将以图我,一也。吐蕃部族,不相君长,未尝为边患,而强取其地,逮熙河一路,杀其老弱以数万计,所费不赀,契丹闻之,当谓行将及我,二也。边近西山,地势高仰,不可为溏泺,向闻遣使部兵,遍置榆柳,冀其成长,以制虏骑,昔庆历慢书,所谓创立堤防,障塞要路,无以异矣,三也。义勇民兵,将校甚整,教习亦精,而忽创团保甲,一道纷然,义勇人十去其七,破可用之成法,得増数之虚名,四也。河北诸州,缘边近里城池,工筑并兴,増置防城之具,检视衣甲器械,五也。创都作院,颁降弓刀新様,大作战车,此皆众目所睹,谍者易窥,费财殚力,先自困弊,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将,各专军政,州县不得关预,声言出征,又深见可疑之形,七也。
- 夫北虏素为敌国,因疑起事,不得不然,亦其善自为谋者也。今横使再至,初示偃蹇,以探伺朝廷,况代北初与雄州素有定界,若优容而与之,虏情无厌,浸淫无已;不许,虏遂持此以为己直,纵未大举,势必渐扰诸边,卒隳盟好。
- 臣昔曽言青苗钱事,而言者辄肆厚诬,非陛下之明,几及大戮,自此闻新法日下,实避嫌疑,不敢论列,今亲被诏问,事系国家安危,言及而隐,罪不容诛。臣尝窃计始为陛下谋者,必曰‘自祖宗以来,因循茍简,治国之本,当先富强,聚财积谷,寓兵于民,则可以鞭笞四夷,尽复唐之故疆,然后制礼作乐,以文太平。’故散青苗钱,使民出利,又为免役之法,次第取钱,虽百端补救,终求善法,此所谓富国之术也;又内外置市易务,小商细民,无措手足,加以新制日下,更改无尝,官吏茫然,不能详记,违者坐徒,不以赦降,监司督责,以刻为明,簿法之苛,过于告缗。今农怨于畎亩、商旅叹于道路、官吏不安其职,恐陛下不尽知也。
- 夫欲攘斥四夷以兴太平,而先使邦本困揺,众心离怨,此则陛下始谋者大误也!陛下有尧之仁、舜之聪,改过不吝,圣人之德也,而又好进之人,不顾国家利害,但得边事将作,富贵可图,必曰‘虏势已衰,特外示骄慢尔,以陛下神圣文武,若择将臣领大兵深入虏境,则强划之地,一举可复。’此又未之思也!今河朔累岁灾伤,民力大乏,缘边次边州郡,刍粮不充,新选将官,皆麄勇寡谋之人,义勇保甲新点,未经训练,若驱重兵顿于坚城之下,粮道不继,腹背受敌,虽曹彬、米信,名德宿将,犹以此致歧沟之败也。
- 臣愚今为陛下计,谓宜遣使报聘,优致礼币,具言朝廷向来兴作,乃修备之常,与北朝通好之久,自古所无,岂有它意?恐为谍者所误耳。且疆土素定,当如旧界,请命边吏退近者侵占之地,不可持此造端,隳累世之好,永敦信誓,两绝嫌疑。望陛下以自见可疑之形,如将官之类,因而罢去,以释其疑,则可以迁延岁月,陛下益养民爱力,用贤任能,疏远奸䛕,进用忠鲠,天下悦服,边备日充,塞下有馀蓄,帑中有羡财。虏果自败盟誓,有衰乱之形,然后一振威武,恢复故疆,快忠义不平之心,雪祖宗累朝之愤矣。”
富韩公疏曰:
- “臣五六年来,切闻绥州、啰瓦、熙河、辰锦、戎泸、交趾,咸议用兵,或以丧师,或以献馘,即时传播四方。而西师初举,便传必复灵夏,既又大传有人上平燕之䇿,北虏必然寻以探知,彼复闻朝廷练士马、缮城池、利器械、聚刍粮,加之招致高丽,欲为牵制,又置河北三十六将,事机参合,此虏人所以先期造衅,既发争端,势未肯已也。
- 今衅已成,代北各屯兵马境上,争论逾年未决,横使再至,事归朝廷自当之,则恐理难款缓,便要可否 —— 违之,则兵起而患速;顺之,则河东斥堠日蹙,虽款目前,遗患在后。臣谓不若一委边臣,坚持久来图籍疆界为据,使之尽力交相诘难。然北虏非不自知理曲,盖欲生事,遂兴干戈,岂是无故骤兴,实有以致其来也。惟陛下深省熟虑,不可独谓虏人造衅背盟也。
- 惟彼若万一入寇,事不得已,我但严兵以待之,来则御战,去则备守,此自古中兴防边之要也。若朝廷乘忿,便欲深入讨击,臣实虑万有一跌,其害非细。或更与西夏为犄角之势,则朝廷宵旰矣!事既至此,二边警急,数年未得息肩,四方凶徒必有观望者,臣愿陛下以宗社为忧,以生灵为念,纳污含垢,且求安静,非万全不举,此天下之愿,而臣之志也。而又喧传陛下决为亲征之谋,中外闻之,心殒胆落。陛下英睿天纵,必有成算,然太平天子与创业之主,事体绝异,尤不可慨然轻举,又恐朝廷且作声势,初无实事,若如此,乃是我以虚声而召彼实来也!张虚声者,必有疏略之虞;作实来者,必尽周密之虑,成败岂不灼然?假令虏人能得志而还,此契丹一种,事力素强,又有夏国、唃厮啰、高丽、黒水女真、鞑靼诸蕃为之党援,其势必难殄灭,则繇此结成边患,卒无已时。
- 臣窃谓因今横使之来,且可选人,以其疑我者数事开怀谕之,云:‘凡为武备,乃中国常事,非欲外兴征伐。向来用武之地,皆小蕃有过者,朝廷须当问罪。若吾二大邦,通好已七十馀年,无故安肯辄欲破坏?又恐是奸人走作,妄兴斗谍,因此互相疑贰,养成衅隙,遂有今日争理。’如朝廷更有可说之事,但尽说之,须令释然无惑,乃一助也。横使如不的,即遣报聘者于戎主前,且道此意,庶几一得,必有所益。縁彼大藉朝廷岁与,方成国计,既有凭借之心,岂无安静之欲?只以疑情未释,遂成倔强,若与开解明白,必肯回心。若两情不通,祸患日深,必成后悔。臣更望陛下兼采博访,不宜专听一偏。恐有迎合圣意及畏避用事之人,不敢以实事闻,而误国家大计。臣所以及此者,窃闻去春久旱,陛下时降手诏,许人极陈时政得失,寻闻上章论列者甚多,随而或遭贬降,陛下殊不以手诏召人极陈为意而优容之,及令得罪,士大夫自此皆务结舌,下情不能上达,朝政莫大患也!愿陛下深思极虑,早令天下受赐也。”
文潞公、曽鲁公疏,皆主不与之论,皆乞选将帅、利甲兵以待敌。时王荆公再入相,曰:“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也。”以笔画其地图,命天章阁待制韩公缜奉使,举与之,盖东西弃地七百馀里云。韩公承荆公风旨,视刘公、吕公有愧也,议者为朝廷惜之。呜呼!祖宗故地,孰敢以尺寸不入王会图哉?荆公轻以畀邻国,又建以与为取之论,使帝竟置韩、富二公之言不用,至后世奸臣,以伐燕为神宗遗意,卒致天下之乱,荆公之罪,可胜数哉!
神宗天资节俭,因得老宫人言祖宗时,妃嫔、公主,月俸至微,叹其不可及。王安石独曰:“陛下果能理财,虽以天下自奉可也。”帝始有意主青苗、助役之法矣。安石之术类如此,故吕诲中丞弹章曰:“外示朴野,中怀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