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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谷集/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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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陶谷集
卷二十
作者:李宜显
1766年
卷二十一

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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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承政院左承旨赵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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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昌人。修行以孝友为本,而统以诸美,克有标树。少失恃,老益哀慕,考护军公晩岁里居,就养弥虔,多人所难及。痛外翁命亨遇难立慬,祭必悫创,语及雪涕。其于弟妹亲表,各尽笃谊,恩爱亡间。处己俭约,发言简重,矜庄自持,人不敢慢。雅有识虑,先辈名公,见推以国器。早登司马,屡拟荫调,年五十一,肃宗壬申卒。

其世曰府使元弼、赠右尹为祖曾,而护军讳圣耈。郡守李从俭女,寔为公内助,妇德孔彰,与公同年生,后于公廿四年。有四女,归林蓍金应豪朴弼勋李莘,而无丈夫子,子兄之子泰夏,承旨命臣、兵使虎臣朴命升妻,其出也。以命臣贵,貤赠公左承旨,配淑夫人。公讳尔吕,而字重叔,葬交河青岩里,配祔焉。

噫!公抱才不遂,又限以中身,永为知友嗟伤,乃有二好孙,以文以武,并显于朝,方进进未已,语云“不于其躬,于其后”,此其征也夫!

兵曹参判尹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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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人尹禹鼎,访余杨山村舍,求为文表先参判公墓。余于公僚也,又以其早被先君子奖进,知之已熟,而伤其祸倍于人,乌可无一言?

公讳,字汝诚咸安人。曾祖又进不仕,祖宣传官,考翊商进士,后以公贵,赠曾公寺正、祖承旨、考大司宪。大宪为承旨后子,其本生二世,曰府尹进卿、知事天赉。大宪公尝伏阙讼儒贤冤,为士友所许,配郡守任耋女,生公。天质甚美,以先两世业武,投笔习兵家,值壸位变,弃去下乡。及光复,始中己卯科,典草溪吉州二邑,为忠清京圻水使、全罗咸镜南道平安兵使、统制使,为汉城左尹、刑ㆍ兵二曹参判,兼捕盗大将、备局提调、摠戎使。

公才猷练达,识虑周通,州阃之绩,皆卓殊,世一口称服,颐命晩成尤推毂之。至晩年,声实俱隆,既佩将符,又将进任大重,为国虎臣,而时事遽变,罟擭已四张矣。公素毖慎敬忌,无一事可罥罣者,独以人望最,为凶徒所惮,至相谋议曰“此人若在,吾辈死无葬地”,遂假鞫囚籍重语,锻炼惨毒,竟至毕命于桁杨之下,呜呼酷哉!当是时,大祸漫天,上浸贰极,国本将绝,则忠良之騈首就戮,固其所也。公以甲辰正月十日卒,享年六十。其明年,为圣上初元,首复公爵,追貤大司马职。居三年,凶党复逞,收赠典。

公为人宽厚而凝重,内行纯笃,虽从韎韦,端详雅饬,口无亵言,止酒屏色,淡然一儒素也。常言“武而无文,直蠢夫耳”,喜观《宋朝名臣录》,说礼书,癖《春秋》。岁庚子,有无赖子投匦,毁破肃庙大处分,下秋曹鞫之。时余居首席,而公为副,会有服,人劝勿赴。公曰“事关伦义,宁容辞避”,即毅然当之,其得《春秋》之力也欤!

夫人兵使李行成女,禹鼎其出,生员,生男广渊。后夫人进士金命赉女,生男启鼎若进士昌鼎,女适申㬚光胄,馀并幼。两夫人俱有妇德,金夫人公祸后血泣悲号,至𫍯感动天人,有白燕巢幕之异,事闻旌闾。公葬在公州汉阳洞,两夫人并祔。

呜呼!公之受祸,岂公一身事哉?将相国之卫也,卫而歼之,国将何赖?譬之百年古屋,栋楹梁桷,缔构甚牢,一朝斧斯斤斮,枵然宣露,则不日剪焉倾覆矣。于今国势转益绵缀,累卵之危,莫可撑拄,安得不痛恨切骨于当时之俑祸乎?

短表不可长语,姑略记之如右。又将建立丰碑,以系羊豕,后之欲考公细大行治者,固于是乎在。

赠司宪府持平黄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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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讳,字用章长水人。曾祖廷彧长溪府院君,祖右承旨,父坤厚不仕。母宜宁南氏,府尹彦经之女。

公生四月而孤,五月遭难,尽室为俘,伯兄八岁,被杀死,公以最幼得免,一岁而归。光海壬子,有申栗诬告狱,承旨公坐逮,阖家无少长,咸被收。公与承旨公同日死,四月十三日也,年财二十二,事俱载承旨公碑文中。

承旨公与长溪公,仍父子以文章致大名,而公亦峻茂有才气。及为判书云翼女婿,与张公谿谷公,磨礲浸灌,其进未可量也。乃为淫祸椓丧,中阏而不遂,世莫不悲而惜之。

公既早殁,行迹无考,而以弱冠之年,视梏拲犹衽席,辞气从容,终无所挠屈,亦足以觇其有守矣。公始稿葬于滨浅土,至癸亥仁祖反正,首雪承旨公冤,赠左赞成,公赠司宪府持平,改葬于交河金绳里先墓侧。谿谷为文以祭,有“何限枉死,子实最冤”之语。

公有一子,名尔征,公殁时年甫四岁。黄氏家覆,谿谷公取以养于家,后仕至定山县监,黄氏之不绝,繄张公是赖云。定山之后颇蕃衍,亦载承旨碑中。

司饔院佥正具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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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讳尚祯,字尚甫绫城人。左赞成文懿公思孟之玄孙,绫城府院君忠穆公之曾孙,绫丰府院君忠简公仁墍之孙,汉城判尹绫平君之子。母全义李氏,吏曹参判行进之女。具氏世连姻王室,门户鼎贵,而忠穆忠简二公,翊仁祖反正,勋名烂焉,尤为休戚重臣。

公生于盛族,魁硕不凡,人知其可大受也。业文不遂,用门荫历拜缮工监役、军资主簿、监察、司御、忠勋都事、司饔佥正,外则狼川长水二县监、天安郡守。居官,谨守法度;莅邑,为治严明,雅有识虑,悬断出人,最恶鄙屈态,几欲唾面,平居绝造请,卿宰来访,亦不往谢。以是交游甚鲜,然待人恭逊,亡简亢意。

延安李氏,奉事弘著女,领议政时白之曾孙也。性勤俭通义理,有女士风。公生于孝宗戊戌,卒于肃宗己丑,年五十二。配生先公一年,圽后公二十五年,年七十八。以冢嗣贵,推恩赠公吏曹判书,配以久寿,备享其荣禄,受贞夫人真诰,合葬于杨州群场里先兆。

有子男女七人,男圣任武科汉城左尹,兼训炼大将,圣弼黄州牧使,出为伯父后,圣益全罗兵使,女适佥正徐宗镇李正镇李涵闵稹。孙营将善行善庆伯出,善元善复仲出,善长季出。外孙徐命畴命孚命范李海翼李柱国。内外孙曾摠二十馀人。

兵曹参判柳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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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讳永立,字立之。其先盖出文化丽祖功臣车达之裔也,后移籍全州。曾祖大司谏,祖典签世龟,考舍人。妣昌宁曹氏,同知敦宁允武之女。

公以嘉靖丁酉生,卒于万历己亥,生卒皆正月十四日也,享年六十三。公于宣祖戊辰,中生员试,是年,又登文科,历敭清华,官终兵曹参判。公卒后国家经胡乱,公私文籍散轶,家录亦无存,今姑撮取遗馀廑廑者,参互野录诸书,略记之。

其遗馀家录曰:“公倜傥有气义,既通籍,内历政府舍人,外守宝城铁山二郡,二郡人追思碑之。壬午,为锺城府使,凡七按藩节。辛卯二月,以咸镜道观察使赴任,明年,贼陷北路,公被拘贼营,脱赴龙湾行在。”其官历履行止此,而他记籍有云“甲戌公为宁边判官,又尝为持平,又出牧公州”,此则在锺城之前矣。又为承旨、开城留守,丙戌,以嘉善按庆尚道,戊子,按全罗道,所谓七按,未详其为何道也。

柳丰原成龙有记曰“上知时事将乱,欲得卓荦奇伟之士,以拟缓急,故容貌壮盛有气善谈论者,多由而进,如郑彦信某、张云翼,皆不次超擢”云,与家录“倜傥有气”等语略符。公之进用,实以才猷,不拘阶级,即此可知。或以公陷贼为疵,是不然。公间关道路,以死从卫,与李惟简同,终不屈节,脱身来归,与华元等,何咎之有?

公葬在交河月笼山,以配遂安李氏夫人祔。夫人靖国功臣辽山君女,后公十九年而卒。生男,文科观察使,女适府使崔起南、士人郑弘绩慎勿欺。公又有庶子,俱文科郡守。观察子允昌郡守,女适士人黄敏业、领议政李景奭有四子,来吉判书,鸣吉领议政,惠吉参判,晩吉经历。有子复亨县监。允昌郡守,世宪世颜世闵。是后益蕃而昌,不可尽记。其进以科甲而显仕者,都事之子泰明承旨ㆍ复明观察使、参奉之子谦明弘文修撰,都事、参奉,俱世宪出也。都事之弟又有通德郞宜显妇翁也。故复明诸君使余记公事。

学生李君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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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出全义,讳万根,字曰达卿,家忠原起肇尚宾祖及祢,文化柳氏乃其妣。本生光宾坡平尹,生君己未,戊戌殒。铜谷即先墓,以君继窆配祔。配籍水原休庵孙,父通德郞名以文。有男二人有女一,鼎烨复烨室。

君世远胄太师,本朝贞干尤著孝,遗迹孔嘉流泽长。君亦温悫秉吉祥,祗身饬志敦信义,与物无竞绝虗伪,耕稼自给少冀希,古称修士殆庶几。居翫图史治举业,又能教子勉成立,乡井怀慕宗戚欢,众美毕该,良亦难。

谁欤执管纪轶行?我实匪人,迫胤请,文虽芜拙,事则核,用告来者,其永式。

高丽政堂文学竹城君文贞安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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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讳克仁竹山人。祖讳汉平,门下赞成事襄良公,考讳社卿,门下侍中僖靖公,公亦累官至政堂文学,封竹城君,三世为高丽宰相,门户赫舃。洪武癸亥四月十七日,公卒,谥文贞,葬于平山猪滩。配庆兴宫主嘉利李氏,议郞林宗女,动安居士承休孙也,别葬高阳。有三男,天老左尹,仲老判书,叔老都巡问使,女为恭愍王定妃

公之后承,则天老官判书,而子姓无传,仲老叔老二派独传世,而叔老派尤盛。曰参判绍之、校理、正言石根、弼善重吉仲老派也。曰都观察使望之、参知敬之延昌尉孟聃、知中枢贫世、文科郡守士铉、文科府使景深、参判、文学、司谏相徽、高士号月窗应世、文科察访永锡、吏曹正郞世彦叔老派也。

公之事行,则世远不能详,惟忠穆王时,杖杀乱法幸臣,恭愍王鲁国公主影殿,役民多,上书力谏,玆二事略见于史,足可想刚毅正直之一端矣。所著诗文皆放佚,只数首载《舆地胜览》、《帝王韵记》等书,亦可以一脔识全鼎也。

公墓无圭首之植,岂公卒未几,运告讫,势有未遑而然欤?今公后孙,改修茔域,营立石表,要余记其事。余念宣庙国舅悌男延昌外裔,而不佞又为外裔于金公,则于公实为弥甥矣。谊不可终辞,谨识之如右。

佥知中枢府事金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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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讳遇华,字而显,系出光州光州,胄于新罗王子兴光,在丽朝,八代为平章,入我朝,犹显赫未已,为京华钜族。至公高祖泰寿,登武科仕不遂,归湖南乐安居之,子天禧副护军,秩嘉善大夫,天禧之子振海、孙是城俱不仕。是城锦山金南老女,其祖以文选玉堂。

公生十一岁,母没,鞠于护军。公幼倜傥有奇气,及屈首授书,乃端谨自饬,劬躬不怠,以底于成。二十九,中进士,三十九,魁泮宫别制,特赐第,分隶国子,升典籍,转礼、兵曹郞,出监居昌县,还为高山察访,不赴,由成均司艺,为庆尚都事,又为丰基郡守、仁同府使,间为太常正。值时事大变,意不乐,卜居湖西连山,有终焉计。乙巳,以年七十,而子列侍从,推恩增秩为佥知中枢府事,次年六月十七日,卒于所守灵光郡衙舍,归葬于连山德谷

全州崔氏,父生员世章,从公封淑夫人,有一子,也。再登第为司宪府掌令,有子德铉福铉,女适进士成道集德铉二子一女,福铉二子,成道集一女适兪彦诚

余与公同岁释褐,周旋半世宦涂,亦颇相接。少直翰掖,服公记注之赡,后按南臬,审公政理之最,而又得之樽俎谈䜩之间者多矣。能处俗而不混,风致绰有馀裕,当党议焱驰,独介然守正,不失其素操。盖由究心圣谟,蚤有所得,故发于外者,乃如此也。

公雅以自衒鬻为耻,而声实有不可掩者。农岩金公尝亟称其文学,睡村李公掌文柄,亦深赏之。我先君简严少许可,见公以郞吏执笔于前,应呼无滞,面加奖叹。朝议欲引置台阁,异趣者惎之,士论莫不嗟惜。

公天资豪迈,而秉心仁慈,其侍家庭,柔婉承意,事继妣,尤竭诚,以曁葬祭诸节,无不克合于情文,御家众教子弟,亦斩斩有法度,其内行之修又然也。

至于闺阁之懿,固内而不扬,据其状,事亲事舅姑,孝谊至笃,事夫子,敬而和,喜谈忠孝节义事,《小学》、《三纲行实》等书,不离于手。常镌责子曰:“有子不学,与无同,何用?”及决科,又勉之曰:“科名在我,仕宦则不可求。”已叹曰:“吾虽妇人,而爱山水,与汝退去林下,以终馀年,岂不好哉?”其性识之明,殆无愧于古之女士矣。夫人生后公二年,没后公一年,享年七十,葬连山生阳洞,距公墓十里而近。

达城府院君孝僖徐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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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是惟国舅徐公若堂之封。公讳宗悌,字孝叔,系出大丘府。惟徐氏远有代序,至讳,以宿德重望,为两朝名臣,位判中枢,谥忠肃。是生讳景需,典签,赠吏曹判书。判书生讳亨履,佥正,赠左赞成。赞成生讳文道,司评,赠领议政。议政娶安东金氏,参奉鼎之之女,以孝宗丙申生公。

公以大家子,资禀淳悫,尤笃于孝友,生事葬祭,无不极其诚力。少聪悟,记性绝人,文辞典赡,优取甲乙科,而只中司马两试,竟未大阐,人惜之。晩从荫仕,内历思陵参奉、明陵奉事、崇陵ㆍ尚衣二直长、掌苑别提、义禁都事、工曹佐郞,外为临陂县令、信川郡守,所在辄尽职,莅邑甚有治誉,直指屡以上闻,垂陞资秩而力辞得免。此盖公家行若艺业政术之大较,而至其结姻天家,退若无凭,抑损谨畏,十年如一日,又为公德美之可纪者,世共称叹谓非人人可及。以己亥八月三日卒,例赠左赞成。及上登储贰,加赠右议政,甲辰,上即大位,进爵领议政,封达城府院君,谥孝僖,葬杨根郡,后九年,移厝利川标桥

牛峰李氏,通德郞师昌之女,封岑城府夫人,有妇德,克协内规,常以国嗣迟暮为忧,闻东宫诞降,欢欣抃祝,直忘其病淹床席,于以见为国之诚,可谓贤矣。生二男命伯命休,四女,中宫殿下序居第三,长适承旨李重庚,次士人申正集,季府使林蘧命伯德修仁修、县监信修命休鲁修德修有祜仁修有庆有度,一幼。其曰明吾章吾,曰,曰应夏,长、次、季三婿出也。夫人年七十九,以戊午十二月九日卒。至春将祔公葬,卜人曰“今年不可以祔”,遂权就局内,以俟他日合窆。

始壬寅之狱,德修罹酷祸死,夫人血泣含痛,以至不幸。于是上特下明旨,洗涤幽冤,德意蔼然,其所以追伸夫人郁结之情,大慰坤圣心者,呜呼至矣!此岂独公家私庆已也?是为表。

学生尹君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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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原遂绩汝成。其先赞成事吉甫显于高丽,谥忠义,入我朝,直提学硕辅以清白名,其曾孙户曹判书宪敏公卓然显于我宣庙朝,其子喜元、孙礼曹正郞安基,君曾祖、祖也。考遇汉,娶富平李氏,生君于显宗己酉。君生岁六十五,疾卒,葬于平山西峰之阡。配全州李氏,生子志哲,孙敬履敬泰,又有幼者二人。

君幼失怙恃,不记其面貌,以为至痛,平居,俭衣贬食,不与宴会,戒子孙“亲没在未省事时,敛葬薄厚,吾不能知之,慎勿厚葬我”。家素贫,不以积储为意,唯墓祀,勤勤寘念,每徒步省扫茔宅,孝思焦然,终其身弗衰,乡里感叹。

余与君为中表三从之戚,又俱生于一年,契义颇厚。岁壬子,余奉使之,道平山,君家于此,亟来相见,赠一诗以别,眷眷有亲懿之情。其明年,君遽不淑,人事之不可期,有如是夫!强援秃笔,略述墓文,俯仰今昔,为之一涕。

礼曹判书聋溪李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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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际,宗儒倡道,群彦承风,其立于位著者,彬彬多可观。既而士林分裂,习尚淆讹,而君子之特操乃见。若故大宗伯聋溪李公,真可谓完名保节,杰然为一世伟人者哉!

公讳秀彦,字美叔,系出韩山牧隐先生讳之后。曾祖生员讳德游,祖牧使讳圣渊,考观察使讳东稷,妣密阳朴氏,奉礼安行女。

公幼颖异,句语不凡,长老已占其远到。年甫十四,执贽谒尤庵先生,遂终身依归,学识日富,侪流莫望。二十五,中司马试,三十三,擢庭试,旋罢其榜,次年,复登第,不以得失形喜愠,人重其器度。即选翰苑,兼春坊说书,升为正言、持平。有郭世楗者投匦构捏尤庵,公疏斥其奸,辞意峻正,士论韪之。

丁外艰,制讫,值庚申更化,首盛玉堂,转天官,启沃注措,咸得其道。以应教,擢按岭南,公才长拨烦,剖决如流,戢豪纠慝,一道慹服。还为承旨、谏长,乞养得安东,未赴,以师儒难其人,迁大司成。又擢按岭北,申儒练戎,文武丕作,其他制置,悉中边机。入亚京兆,佐贰诸部,屡为大司宪。

罗良佐诬辱尤庵,上章伸辨几万言,文谷金公称为有补世道。以刚正,积忤于时,遂加劾弹,公力持之。时内宠方盛,危机已兆,公毅然砥柱其间,善类倚以为重。镇周论加卜,相琦逆杭,俱咈上意。继而两相窜边,儒宰见逐,宪官遏后宫母乘轿,天怒大震。公随陈奏牍,极意匡救,上亦察其忠悃,多赐批优奖。

尹趾完筵斥鼎重以为“北方士马精强,因某尚儒术,武备废弛,宜痛禁文教。”公驳之曰:“武而无教,不知亲上事长之道,反为国大害。昔会宁鞠敬仁当壬辰难,绑䌸藩阃诸臣,投贼,此岂可尚者耶?”上是公言。

己巳,朝局大变,公赴谪理山,闻坤圣逊位,悲号废食。尤庵受后命,持服期年,为文而祭之。岭南豪曾为公绳治者乘机,与玄逸聃命谋害公以逞憾,适有它碍不果,而犹眈眈未已。公夷然不以为意,惟硏精经籍,蚤夜忘倦,痛塞俗贸贸,教以礼节,未几,革污从化,稍稍遵轨度。甲戌,彝伦复正,首被恩召,旋进长爽鸠,疏滞理枉,声闻蔚然。

时相蠲无名税以要民,公峻斥曰:“虽十室之宰,犹耻干誉,堂堂大朝,忍为此耶?”时相惭怒无言。入侍白端夏心事,折凶党诬,应旨条列时政八弊。以都宪劾论吴道一,其党秉铨,出公为湖南伯,公议大骇。公无几微,即赴,贪吏望风有解印绶去者。是先公留泽地,公又布政优优,士民诵服。复以宪长内迁,公不应命,直还清州先墓下,为终老计,口不道时事,屡拜礼判、判尹、参赞、知枢,俱不起。然忧国一念,不以退居少弛,尝疏陈君德政疵,颇见采用。

东宫行嘉礼,进至圻甸引疾,上责以分义,黾勉入参,仍乞归,许之,特颁珍剂。时宰来见挽行,笑谢之,渡农岩金公出迎,面叹勇退之节。丁丑,感疾遂革,临绝无怛化意,恬然而逝,五月二十二日也,享年六十二,葬于清州龟山,以夫人海平尹氏祔。夫人持平之女,妇德全备,无育,以从子思孝为后,早夭,有子奎瑞亦夭,继子曰硕载

公颀而长身,风骨俊迈,渊渟山峙,拔出丑夷,一见,可知其为钜人长德也。早服事儒门,立志既高,操身有方,论人,先取大节;处事,必求至当。

若其冲年失恃,常怀感痛,事继妣尽诚,与群弟白首同居,尤庵每叹其笃行,则孝之至也。立朝,尽瘁服勤,不择夷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以匡主德扶国势为主,前后章封,盈满公车,则忠之极也。累典腴藩,归槖如洗,常诵白乐天二虫咏,有酒户,亦以德将,服御克俭,辞受甚谨,交友,必观心术,其有回邪者,斥不许容,芒寒色正,清裁凛然,则素守之简严也。贵至卿月,意象超然,饬操若布素,及门多缝掖。晩岁因外补,决意退遁,除旨频繁,终不变介石之心,优游乡社,视朝簪若浼,苟非雅尚之洁修,能如是乎?由是士望益隆,推为斯文宗主,身后俎豆,人无异辞,则晩节之巍卓也。四德具,而所就之大,因亦可见矣。至于细行疏节,当有大碑之详载,此不著。

仍念先子雩沙府君于人鲜许可,独与公胶漆无贰。以是不佞常视犹父兄,而亦尝猥辱吹奖,汔玆不敢忘。见今老成遒尽,风流渐远,尤不禁赵文子九原之感。顾此文词荒拙,不能扬厉盛美,深为愧惧云尔。

议政府左议政寒圃李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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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余记二忧赵公墓石,而犹有馀涕,今又表公墓,其何以为心哉?公与赵公梦窝金公、从父兄疏斋公共殉国难,而公之祸尤惨酷,千古所未有。呜呼!尚忍言哉?

公讳健命,字仲刚,号寒圃斋,我世宗别子密城君之后。白江公敬舆孙,西河公敏叙子,二公德业文章,俱载国乘,外祖斗杓官议政。

公年二十四,登肃宗丙寅文科,即荐史局,被己巳凶徒论削。曁更化,始践荣涂,遍历玉堂、春坊、台阁、天曹、相府郞,间评事北关,廉问湖西,赞价燕山,为养出沃沟忠州,又为三司、国子、银台之长,佐贰东铨,居留江都,按察圻甸,历判吏、刑、户、兵、礼五曹,为参赞、判尹,兼提艺苑。戊戌,特判金吾,旋擢右揆。

景宗即位,升左,仍使未还,祸作,自中途赴谪罗老岛,竟被惨祸,壬寅八月十九日也。当受命,日黯气凄,大风振海。才稿葬,二子倂命,村人见每夜白气起冢上,指为冤氛。今上元年,命复四公爵,易名赐祭,建祠江上,谥公曰忠愍,礼葬于交河先兆。居三年,上忽进用凶党,追夺四公爵谥,毁其祠。后还复公与赵公爵谥,而梦窝疏斋丹书仍旧,至今庚申始复。此四公屈伸之大较也。

公自甲戌通显,讫肃庙庚子,首尾廿馀年,正色立朝,直道不阿,其所以匡拂主德、扶翊世道,章奏剀切,动盈公车。尝论嫔御第宅之过侈,诸宫赐与之太滥,仁显丧期未毕,不当进定嘉礼,大享以疾摄行,不宜驾幸北汉

因讲《圣学辑要》,以程子读论语法推言之,反复申戒,条列八弊,末复归之于立志。又应旨极论治道,引古人窃𫓧语,陈疑阻之害,举晏子和羹说,论保合之方。又言“向者圣教以克己未尽、虗己未弘自责,斯二者尤合倍加省察”,并蒙嘉纳。

上既重正彝伦,而时相怀私,不肯讨罪,以致义理晦塞,人心靡定,公刺斥不饶。居数年,妖孽益肆,事大露,又径掩覆不究,诿以深长虑。公慨然驳争曰“臣恐所谓深长虑者,适足为日后深长祸也”,其言至辛巳果验。

时权相久专国柄,斁败名义,稍有抵异,辄驱之党论,使不敢言,上心亦不免挠惑。公痛剖析建中建极义,以朱子皇极辨为证,言甚明确,识者韪之。累掌铨衡,一意激扬,出入言议,纠劾官邪,无所挠屈。以倡邪论,塞李墪清望,以谄希载,枳朴泰淳藩任,论崔锡鼎奉使辱国之罪,劾寝停睦来善金德远缴启之台官。至壬辰,主试者弛禁卖题,国言喧腾,公首发其事,终至考官窜死,窃科者下狱削榜,其党含怨次骨,必欲甘心于公矣。

公志虑周详,鉴识通透,盘错纷结,容易解觿,如以无厚入有间,亦不用钩距也。以此宣力四方,声称赫著。晓达治体,富有材具。少日疏论军制,凿凿中窾,人谓禁中。及为相,究论良役变通之宜,作一册子以进,虽格于异议,不克底行,亦可见经济之略度越常筭矣。

大丧之初,凶徒觊觎,投匦者日相续,公与金公毅然岳镇,中外恃赖。景庙有疾无嗣,国势危臲,台臣疏请建储,公亟与大臣诸臣入对,聿定大策。群凶方窟穴幽阴为异图,大恶之,遂有凤辉之疏。上疾益甚,命东宫代理大小事,公与三大臣联名陈箚,请只依先朝丁酉例举行。于是有泰耈潜入之举,而事机之凶恶,尤不可言矣。会公承命出疆,而一镜等诸贼疏入,备忘从中下,诸贼一齐布列,以联箚为案,栫棘诸大臣。已而两公受后命,又添构公罪名,至请极律,谓承兪音,遣宣传官莅刑。报至,公颜色阳阳,草遗疏请保护东宫,仍赋一诗,遂就戮。公死而赵公又及焉。

夫四公乃心王室,之死亡易,其见芟刈于凶丑之手固也,无足怪者。独公之受祸加酷者,世或不得其说,岂公秉正弗贰,别有见嫉于魁凶而然欤?然凶徒因此意满气足,姑缓上浸之谋而得有今日,是则公固甘乐之矣,受祸轻重,又何足论哉?

公风范端凝,气度蕴藉,内行笃至,孝悌出伦,以至朋戚仆隶,遇之各尽其谊。至若文词笔法之美,即公馀賸也。

公有两夫人。先配光州金氏,承旨万均女,早卒亡育。后配安东金氏,郡守寿宾女。男勉之进士,性之出后从叔父,述之,伯季俱赠持平。女为判官金喜庆、佐郞洪镜辅妻。勉之生子复祥德祥彻祥得祥述之生子后祥衍祥衍祥性之。公又有二庶女,嫁具泰勋具弘柱。岁辛亥,以长陵迁封,改葬公于本郡之梅谷,以二夫人合祔。

不佞与公有累世敦亲之好,后又久同里闬,情义益密。公之发岛行也,往候路左,掩抑不能言,而公则谈谐如常日。及窜塞徼,忽闻公凶报,身青骨凛,悸不自定。乃今世故百变,九原难作,怀贤慕义,俯仰慨慷。今当泚笔,髣髴英爽,隐见于纸墨间,益不胜怆然以悲也。

亡子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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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普文止仲龙仁人。祖讳世白左议政忠正公,相肃宗,著扶伦大节。父宜显领议政,典文衡,年至奉朝贺。母宋氏圭庵裔孙。崇祯后再乙未生,有至行,事后母,尤尽孝。志尚高介,好古守素,雅以文章节义为重,终归依正学,疾殆而不废温绎。尝著《东海神丹》,士友推其识见。

为人才思捷疾,笔翰华美,深于字学,兼通篆籒,诗文亦多可观,其进未可量也。特坐其父窃位,早殁弗遂,年甫廿六。葬于杨州金村母墓傍,距祖考藏十里。娶判府事申思喆女,有继子学祚

自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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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姓龙仁氏,名曰宜显德哉字。

祢讳世白位台垣,妣与祖妣亦相门。

显宗己酉月建午,十八之日寅时乳。

少事农翁华阳,中罹否运栖江乡。

伦常高揭士奋兴,一来射策金榜登。

分隶槐院摄起居,旋秉史笔转说书。

玉署铨郞与台阁,间着青衫佐圻幕。

黄鼠日中擢喉舌,暂出峡州再持节。

非才讵堪三司长?薄祜未遂祈父养。

私制甫阕哭杞天,猥陞八座使蓟燕

浮生屡惊桑海换,险途那辞荒塞窜?

归来辽鹤梦依俙,世事回头意渐微。

首席重玷吏礼刑,牛耳复主文苑盟。

戎衣才上南汉坛,衮舃倏跻玉铉班。

出处分明消长际,奔问苍黄涒滩岁。

十霜屏迹陶谷下,虗衔焉用西枢假?

磨驴一任虏庭遣,首辅恩命增惭䩄。

匡君血忱不自禁,尺牍宁惮忤圣心?

复寻遂初分所惬,何幸危朝免羁絷?

重念庸姿本无肖,滥厕崇秩饱讥诮。

名卑位尊理已乖,守拙安命是素怀。

寒花晩节庶永保,妄窃老夫荷洪造。

前后配,一男普文有四妹。

名孙学祚意有讽,戒尔勿替读书种。

玄獒春夏卧病久,预述小表以诒后。

承政院都承旨李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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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既老且病,昏昏涔涔,唯荐席是伴,以文字事为言者,一例麾斥。一日士人李璟委访我,整容而言曰:“窃闻执事学古文,多铭贤公卿大夫。吾祖盖尝出入中外,与公先相国托契最厚。倘蒙垂念旧谊,特贲鸿笔,俾无憾乎幽明,实劣孙之所耿耿也。敢以请。”余敬答曰:“在昔未甚老也,间尝应副一二墓文,而荒芜拙涩,不成体裁。矧今风烛将灭,朝夕难恃,何暇论此事乎?”

璟氏不谅,请愈坚,又进曰:

吾祖年考已远,吾祖平生,公亦未或详知,请陈其槩略。吾祖讳东老,字元龙,系出国姓,世宗别子广平大君之八代孙也。六传而讳,登第为承旨,即公之祖也。考讳时煜,佥知,妣德水望族,容斋相国之后。

公幼被江摠之养,颇得其词源,聪悟绝伦,出句语,多惊人。二十七,以上舍生,擢甲午文科,历职承文院正字ㆍ著作ㆍ博士、奉常寺直长、礼曹佐郞、司谏院正言ㆍ献纳ㆍ司谏、司宪府持平ㆍ掌令ㆍ执义、成均馆直讲、司仆寺ㆍ掌乐院正、侍讲院弼善。仁宣王后之丧,用监修方上劳加阶,拜兵曹参知ㆍ参议、承政院左副承旨,由左承旨,序陞至都承旨。外寄则平安都事、高山察访、开城经历、清风善山府使、星州杨州洪州牧使也。

吾祖之世系履历既如此,而若其绩庸声誉,固非为子孙者之所敢私扬。且念公以先祖故人之子,其于朝野之所公诵,亦必有耳剽者矣。吾祖夙岁颖脱,如剑新淬,人莫知其锐钝。及为关西幕僚,值岁大歉,朝廷一以赈事委公。区画酌量,悉中便宜,西民大苏。会方伯被参,公代理其事,剖决如流,时年才三十馀。公既以幕官发闻,后为大州名邑,无不遇事沛然,由是骎骎有藩翰之望矣。

其在台阁,专以扶正抑邪为务,执己见,不挠权贵,最为贼所𬺈龁。而先辈名公则吹奖不已,尤庵先生极称正直,永安洪公尝与同作价,每许以笃厚君子,沂川洪公亦雅赏其人品。至其内行修饬,和乐无竞,又非人人所可及矣。

余再拜曰:“不佞亦尝有过庭之闻,大抵君言皆是也。”璟氏又喟然曰:“吾祖德美如许,而曾不获天报。历事三朝,得列侍从,秩登绯玉,职长银台,若将渐辟进涂,而年仅五十六而止焉,斯岂不为遗憾之大者耶?”

余解之曰:“天道自有乘除,不可随事责报于目前也。公官虽不高,翺翔华膴,遂至下大夫之列,则不可谓不达;享虽不厚,从衰得白,奄及耳顺之年,则不可谓不寿。厥有两室,克顺且庄,产育胤嗣,咸有头角,后出竞爽,馀庆未艾,则天报于是乎可征,尚何遗憾之有哉?”璟氏曰:“公之言切矣。请以是镌之墓石。”

公葬在广州光秀山先茔下,以全义李氏鹅州申氏祔。侍直尚谦洪龟叙妻,前配出,而尚泰与监察尚观尚震、主簿𢵸妻者,后配出也。曰,曰、曰,三房出,而曰𤩠,尚观之过房也。

司赡寺直长郑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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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宣王后,我孝宗大王正宫也,产五公主,其第三为淑徽公主,下嫁迎日郑氏,我舅氏寅平尉齐贤,即其驸马也,早卒。有子台一三之,隽拔特异,秀出于流辈中。与我肃庙同一岁生,而以日月之差先,呼公为兄,其情好之笃、宠数之隆,诸戚贵莫及,出入禁闼,人皆属目。

为人敦重慎密,作事果敏,虽在弱冠,自有鞱略,而人不能尽知也。孝庙自经奋若之变,慨然常怀薪胆之志,招延山林之士,共恢匡复之烈。公默喩圣意,未或暂忘,愤发激厉,不甚为儒䌸。余尝偶过公,见壁上大书“忠慕岳穆,义学关长”八字,余曰:“此非儒者语也。”公笑而唶曰:“汝腐儒,何足以知之?”

生平最推尚石室大义、三学士忠节,又以尤翁孝庙同德之臣,一心景仰。少日闻其御魅海曲,虑遘雾露毒,委致药物。尝有人讥议尤翁者,怒曰:“尤翁我外祖之师也,汝何敢对吾肆口?”其人愧谢乃止。洪学士,即我外王母之考也。公亦随王母过祀洪公本家,梦洪公着公服,俨然坐堂上,拿致一小婢于庭,命公抶之曰:“此婢有不洁事,尔其治之。”及觉,历历在眼如常日,王母即详问其颜貌,泣下如雨,此可见公至诚追慕,一气孚感,有非偶然,而亦可见洪公精魄之异常也。

公以肃宗乙丑六月二十五日卒,享年仅二十五。公资禀佳美,孝诚天至,爱敬毕殚,无一事违忤。幼长于贵主之侧,无外傅,受学堂叔父劬书,屡中发解,亦不深拘律令,旁涉兵家,踔厉不羁,视世暖姝脔卷随势变迁者,殆欲唾面不容。然尚气义重然诺,闻人有缓急,不惮以身先后,居然国士风,以此士友多称许之。曁病危,铨官惜之,授司赡直长,竟不起。

娶判尹李光夏女,无子。继子志式参奉,志式子曰象仁克仁复仁。公葬在高阳古郡。公圃隐先生之后,高祖讳,承文博士,曾祖讳维城,右议政忠贞公,祖讳昌征高阳郡守,寔生寅平公。世尝疑我外氏种德之厚而食报之蔑,及至传世二三,渐见发达。高阳公之弟进士尚征有二子,季府尹齐泰生四子,长牧使健一,即志式之生父也。

于是公卒已五十九年,象仁怆然谓余曰:“我祖世已远,志节抱负,䵝昧弗章。公是门老,盍识诸?”余曰:“老人多忘事,何能有记?”第提出其中关系大者以畀之。

礼曹判书竹泉金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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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第一义,所谓第一义者,士之立名制行,壹用绳墨为准,不欲以依违苟且之意,参错其间者是也。古之人固亡论已,求之今世,其惟故大宗伯竹泉金公乎!

公讳镇圭,字达甫,系出光山。若言世德,则黄冈公抱经纶大才而不克底用,其嗣沙溪先生以道学腏享文庙,承之以吏参公,又力扶《春秋》大义,为士论所推。而生员公殉节虏难,瑞石公以国舅策勋,有山斗重望,即其祖祢也。妣清州韩氏亦称茂阀,袭徽绍休,衮衮不已,式至于公。天禀自高,文词蚤成,二十五,并中两舍而一为魁,居五岁,又魁庭试。

公少已凛然殊异,望临一时,凡系论思献替之任,靡所不历,竑猷谠论,裨补圣德多矣。最公一生执持以为大事者有二,一则卫斯文也,二则崇名义也。公虽不挟䇲于尤庵先生,宗仰则深,始登朝,已慨然于师生之变,至甲戌朋淫益滋,公愤悒亡聊。

因论泮儒逐师长,溯及前事,上严批,又斥两大臣筵白之非,公疏言“当时圣明既赐允可,今乃有是教,王言不宜前后异同”。时辈斥公讥切圣躬,乡儒继之,诬及尤庵。公疏辨,又言“君师其义则类,师生之义可轻,恐君臣大伦,因以晻昧”。正言朴泰昌以君师义类之说,为不当比拟,上纳其言。于是其徒焱起,至谓之戚里放纵,𬺈龁备至。公既遇事尽言,多忤上意,上亦不能堪,数加谯让,群小窥闯,拳踢交至,公确然秉志,毋少挫。

朴世堂素憾尤庵,撰景奭墓文,至比少正卯,泮儒辨其诬,李相真望等疏伸其祖,毁诋尤庵,公又疏辨之。上怒答曰:“身为戚里,不思小心,盛气张皇,汲汲奔走于论议。”已复慰解之曰:“卿掌试而秉心以公,当官而思尽职事,是固可尚。”于此可见上未尝不知公,而其被疏外,特坐于平生不学妩媚态也。

公于晩岁,得见尹宣举遗集,语其友曰:“宣举之自比于杜举者,欲加丑于圣祖也,贼鑴之引康王为言者,从臾宣举,共斥孝庙,而宣举之扶,为是故也,其子之背师,为扶也。此如曹瞒分香,其心术自然呈露,始知吾辈欲辨父师轻重之说,犹未能觑破阴计而然矣。”及京外章甫闻举说,争辨不得,遂大致纷闹,上乃觅入彼此文籍,洞劈是非,削宣举父子职,而公则已卒矣。公之所耿耿于中者,至公身后而大定,公之伟识明鉴,夫岂区区常筭所能及哉?

尊号议起,举朝靡然,公独持正论,砥柱其间,人比之刘敞。至若力争内禅,不顾犯颜,崇植皇坛,克彰大义,俱出于公之血诚苦心,与尊号事一般,其有关于名义大矣。

公家世为国家轻重,群壬视若鹄的,而瑞石公奋忠诛难,勋在王室,凶徒尤仇疾甚。己巳,党复用事,幽废母后,削勋籍,窜公巨济者六年,已又逆黯起大狱,欲以鱼肉搢绅。上觉之,屏黜群凶,召还旧臣。时虽壸位光复,诛讨方始,而邪议旁午,百计沮挠,幸相至请以权奸所为,咎责上躬,则骇愤极矣。公乃甄义大斥,自是仇疾者猬集,或嗾人或手疏,殆无虗岁。

其掌试也,有崔世镒者诬以用私,此则不但指伯夷为贪,人所不信,衮褒昭垂,无可言矣。其争内禅也,有申浯者诬以无世子,则其言尤无伦,有不足论。以至赵泰一逞其谗讦,而有德山之谪,已而凶疏相挻而起,阴谋秘计,闪倏难测,殆与公而终始。公则惟忧念宗国,曾不以一身事寘怀,谓宗侄曰:“吾不死于之手幸耳。”又吟诗,有“只有君亲馀寸念,应知耿耿九原中”之句。口呼遗疏,大略言“无忘冠屦之倒置,使大义不泯;痛戒阴阳之混淆,使壬人屏迹”,字字罄竭衷赤,其可谓毕义愿忠,至死冞笃者欤!

讣闻,特下隐卒之音,赐赙加等,寔丙申六月初三日也,享年五十九。有二夫人,白江松江二相国之孙,俱以贤哲名,而郑夫人之哀毁自灭,亦可见公刑家之一端也。与公同窆于广州速达里先墓下。二子,进士星泽有文行早没,阳泽新登文科。星泽与四女为县监李衡镇李渻、主簿李道普、士人李思赞妻者,俱李夫人出也。

公温雅刚介,不苟訾笑,穷思极微,惟善是求。喜读《易》,潜心朱子书,讲论理义,识解明确。雅不以学问自居,而日用云为,鲜有不合于轨则,尤庵亦极称之。为文章,尤长于冢刻,兼工篆隶。既以匡君正俗为己任,政事才为其所掩,而峡邑江都之政,保障抚字,各得其宜,厘革弊事,综理严密。处庙堂,顾惜大体,思振颓纲,至论筑城赈饥之利害、南北边虞之防御,无不凿凿中窾,尤可见智虑之该通。而乃若砺操而一尘不染,饬躬而宿不愧衾,世多以此称公,而在公特馀事耳。

公早岁巍阐,出入华要,而盐梅未契,枘凿难合,至如主盟词坛,宗匠一世,亦可谓显矣,而乍登旋斥,时困外补,实未能究其用,君子重为之惜也。虽然,第一义三字,既为公用世之祯符,而它不顾问,则凡世之荣辱得丧,公已付之膜外久矣,尚何足道哉?

高阳郡守沈公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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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其先出青松,传世维三以及

虽列华涂位则庳,大发馀赢在后嗣。

德符俱上相,沙麓荣光世无两。

东市北门祸重罥,幸得尚书业再阐。

晴峰孝谊克承休,副学清名振并游。

坡谷有齐协嘉媲,公生实在丙戌岁。

公讳汉柱一卿,望隆太学上舍生。

爰叫阊阖卫斯文,其言凛烈折群狺。

雍容璧水士友服,一时清论任扬激。

金吾屈首广兴迁,末路偃蹇私自怜。

祈父去就叹不苟,逆雏𬺈龁又何有?

三绶尤著称,晩出高阳声益征。

公有笃义内行纯,处哀居平壹忱恂。

公有隽致极爽高,肯以荣落移所操?

江楼卧看世上儿,尔曹纷纷良足嗤。

盖公才誉自少日,家世词翰亦超绝。

刘蕡一第恨未消,白头沈抑讵曾料?

甲午公殁葬长湍,媲庆州李考荫官。

子一牧名凤辉,孙三、与士希

圣希都宪夭则仲,季也入仕为饔奉。

我昔摛辞表梧翁,十年今铭胤嗣公。

迹尚有慨,老我再笔悲何耐?

曾祖考赠左赞成府君墓表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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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先君子按藩竖此表,于今四纪有奇。配匹卒葬、追荣事迹、子姓之后出、官爵之转改,俱宜添补于后,谨假石面,觕记如左。

岁癸酉,金夫人卒,享年九十四,祔葬于同原。后六年戊寅,先君子登台辅,例赠公左赞成,夫人视其秩,赠贞敬夫人。先君子卒官左议政,叔公官右尹,季公官观察使,金夏英主簿。宜振宜绳俱县令,宜显领议政,宜禄牧使,宜禄宜廸宜益俱县监,宜泽生员,庶弟宜惕宜恪佥使,宜行宜衍郡守,宜衎宜衜都事。宜振普赫仁平君宜绳普元普养宜显普文宜禄继子普中,庶子普冲普瀜宜廸普万奉事,宜益普中宜行普焕宜衍庶子普烨普赫景祚生员、昌祚重祚显祚普元煕祚基祚普养凤祚普万兴祚宜益次子、宜衎二子、普中子、普万次子、景祚昌祚重祚基祚子,俱幼未名,外派繁不能记。

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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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子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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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儿以乙未八月十二日戌时,生于海州首阳馆,庚申四月二十九日卯时,夭没于京师砖石洞之寓舍,年仅二十六。

仆以先君晩得之子,又无昆弟,而娶妇近十年,未有产育。至年二十二岁庚午,始得女,四岁而夭。壬申得男,颖秀不凡,三渊金公亟称赏之,亦年四岁而夭。乙亥得男,先考妣见其连遘夭惨,恐又不育,送于伯姊家,使之养育。庚辰,室人病逝。癸未,先君弃背。至翌年甲申,儿与其女弟八岁者,同患痘疹,女夕以死,男以翌朝死,怀抱遂空,酷哉!男儿时年十岁,禀姿夙就,聪悟过人,读尽《史略》初卷,文理日开,作大字,亦奇壮,人皆期以大成。先君以生于周甲之年,属意深重,而乃至于此,尚忍何言?是后自丙戌至壬辰,连举三女而未得一男,女亦丧其一。仆年已骎骎向衰,宗祀无托,居常郁悒无悰。

甲午,出为伯,奉板舆赴任,室人随来而产儿。甫产,啼声甚雄,四岁女儿在侧,至于惊惧气窒,先妣所处室相距颇远,非大声,不能彻闻,而明若迩听。先妣喜曰:“生男已是大庆,啼声之洪大又如此,必生如虎之儿矣。”首阳馆,即旧时方伯听事之堂,先君按道时,所尝宿处之室也。今以新有挈眷之令,作为内室,而儿适产于此。且与先君同降于乙酉月,而日为乙亥,与先君生年同;时为丙戌,与先妣生月同,俱似不偶然者。又其骨相奇俊,有可以大受者。心甚欣幸,名以必做,盖以王家三槐期之也。既而以名呼之不惬,改以必大

自孩提,已知爱父母,天性然也。甫三岁,人有赠柑者,即不食,纳于我先妣。是年,先妣寝疾惟几,粥饮多厌却,儿捧粥器进曰“愿饮愿饮”,先妣方瞑目昏昏,即开睫视之,色喜曰:“吾虽有厌意,汝之劝,何可拒也?”命进其器尽之。姆常煨栗饲之,辄除出大者,只吃小者,姆问之,答曰:“大者欲进于父亲矣。”

为人额角隆高而插鬓,眉目如画,清爽而开豁,对之,无一点尘俗气,转睫之时,精华溢发,目光炯炯射人。我先君眉目,酷似文谷公,儿之眉目,又恰与先君髣髴,只先君则加有严毅不可犯干之色,所以异耳。近年以来,韶华颇减于前,而眉目精华犹不减。人皆言“以此眉目,必将显扬”,期许不浅。

性悟学,九岁,随往谪所,授书未几,即晓旨意,试使自读句绝,鲜有差忒。是后遂任渠自读,间有舛误,随加改正而已,不劳课督。时使作诗,亦有意致可赏。尝于月夜吟曰“明月出天上,东西南北见”,意思阔远,可占地步,人奇之。

自幼心智通明,虽游戯末事,亦有商量。十一岁,随父自谪所还洛,时仆为守御使。有穷族遭丧,愿得米三石营葬,适值不在,以状授儿,使之待还告纳。儿问:“米当入几许?三石云者,岂并计赢馀数耶?否耶?”答曰:“三石犹患不足,而多请未安,不得不减数,岂计存赢馀耶?”儿曰:“然则不可如此。家亲于公家物,甚加撙节,有请得者,例必减数。君若得三石犹不足,则必须加数以请,始可得三石。若如此状,则三石亦难得矣。”其人即依其言,改书状加数以授之。儿待仆还告纳,仆曰:“其数太多,当减给矣。”止命给三石。其人吐舌称儿奇警,啧啧不已。

未晬,经惊风,无何,患痢疾,七岁,经痘疹,九岁,经唐疫,十一岁,患疠疫,俱几危仅甦。因此气甚不健,书册工夫,亦不得刻苦。然经史之士子宜读者,几尽染指。于《孟子》正文、漆园书,诵数颇多,常言“吾之粗得文理,二书力也”。于《论语》、《书经》,着工亦廑,又常酷好文。

常以早昏为戒,虽得儿最晩,成人为忙,而犹无冠娶意。丁未秋,时事大变,辛丑凶党复入,计必再逞前日毒手,吾侪之无事安坐不可必。遂不卜日行冠礼,判书圣征为宾。其夕,使之委禽于平山申氏,即判书明叔女也。乃名儿曰普文,字之曰止仲。盖“文”是圣人之至文,非词华之谓,故取《大易》“文明以止”之义字焉,其所期望,实有深意也。

庚戌,仆在陶山,两女俱患疹疫,证情颇重,乡曲医药甚艰,殆难措手。儿时年十六,独当此臬兀,能自出权度,出入内外,观形察病,左右疗治,随机善应,虽值危㞃,意愈从容,苍黄之际,处事终无疏漏,卒底良已,殊非舞象儿所能。仆暗暗称奇,自以为不及也。

壬子,携儿入庭试,盖欲倩写试卷也。是科出颂题,儿口占一篇而不为书呈。见者以为“权君虽得捷于是科,若其所作,殆不及于儿”云。仆见之良然,文辞之夙成,可知也。

乙卯,赴监试,得中生员初试。申明叔以书贺我曰“闻于场中,自主旗鼓,文理铺置,纡馀赡畅,少无窘态,会榜之大鸣,方此企之”云。及入会围,闻其不资于同接,兀坐究思,自作自书,运笔如飞。见其作,不为举子熟烂语,煞有作者气,亦极周匝缜密,不爽程式。仆既许以状头而曰:“文则虽暗中摸索,必不为人下,而但近来为试官者,例多冬烘诮,见取何可必也?”榜出,果被黜落。

儿病弱,不耐索性读诵,但涉猎看览古今文字而已。然自有慧眼,能知古人用意处,勘究缀文法度,鲜有不中。以此虽不多作文字,作则必去俗就雅,颇有可观。诗亦有逸气,古体得选法,律绝间有似青莲者。

于笔翰甚有才致,未尝习得《笔阵》、《兰亭》一字,而作字绝妍媚可爱,尤长于简札,浓赡华美,中有津液。见者啧啧称为才笔,又曰“此是达者之笔,决不终于儒冠也”云。运笔神速,飒飒如风雨,须臾扫尽数纸,又能善认暗草乱书人不能易晓者。于细字尤妙,能于狭隘字间挟书多字,而字愈方正明白,不作漫潦迷昧之形,使人一见即分晓。人皆曰“此史才也,若秉史笔,必以善记注称”云。又明于字学,兼晓篆法。

性警敏,文词之外,诸般方技如博塞筭法之属,略绰看过,辄皆领解。幼与得福同处,洪甥善占法,儿亦略窥其旨而喜之,尝手书为一册。长者见而呵之曰:“何为此妨学事?”是后辍不复为。以善病,博观医方,颇通晓其理,家内小小疾恙,自为命药,或时见效。又留意杂服,尝赴哭一家丧,论丧礼无滞碍。人讶之曰:“君以年少,未经丧患,何其熟习如此耶?”又有手巧,刻木为物,形惟肖,或戯作绘画,亦不甚龃龉。

自幼见识,殊不草草,年渐长而益进,虽年少矣,绰有老成识量。其父每与之剧论古人成迹、吾东先辈已事,见其容易剖判,明确中窾,又能斟酌得中,不作少辈硬拗语,心甚嘉喜,曾不料其识进之乃如斯也。儿常慨然叹“末俗徒栀蜡言行,以欺人哗众,虗伪大行,其于世道何”。以“葆真子”三字,刻之图章,表其志也。

天下为父子者,形躯虽肖似,而志尚气味不相合者多矣。苟有沕合无间,如古所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者,得之父子间,则人伦乐事,孰有加于此哉?仆衰晩得儿,及至长成而人品可知,大较与仆靡有不同。仆性喜古文,而儿亦然;喜蓄古今书籍,而儿亦然;企慕古人,厌叔季龌龊,而儿亦然;喜收辑内外先故事迹,加意茔域事,而儿亦然;喜集古如欧阳公赵明诚之为,而儿亦然,每相对勘校论评,无非此等事。

且仆自经己巳之变,无出世意,既以白于家庭,又参之农翁,得其印可。秪以中壸复位,为旷古大庆,不敢不赴其科,一举得隽,初非预料,而因此遂成宦海中人,滚到此地,每顾初心,悒怏不自得。此意唯儿知之,故辄举此随地献规,赖而得免大段狼狈,其助我多矣。

儿之志尚,固与我同,而亦有胜我者。仆性疏,有虗怀信人之病,时或见欺于人。儿则不然,外虽祥顺,内实坚韧,侦人眉睫,即揣其隐。仆尝谓儿曰:“某人言如此如此,其言可信?”儿笑而对曰:“子观其为人,非可信者也。其言不过外饰,愿勿信之。”仆持守不固,虽坚定矣,多人来汩,不能无屈挠。儿则一定之后,虽百人撼之,持之益固,每规仆轻听人言,变改初见。仆遇事有拂意,辄发忿骂,声气或过。儿则只据理明责,不用疾言遽色。仆性不耐烦,亦不耐久,作事多有始无终。儿则既有所做,直穷到底,必期成就,虽棼错乖违,亦不中沮。仆于事多阔略,儿则析理综物,留心商度。此等事颇有不同,而短长相补,其益亦大矣。

自幼驯良端厚,无迕于人。父母以晩得,抚爱至甚,不但一不捶挞,亦未尝一有嗔叱。小儿例多凭恃肆娇,不率教令,而儿则愈益谨畏敬恭,长者有言,虽不惬于意,不敢不从,虽甚爱好之物,父母呵禁,则必舍弃之无难。

稍长,自伤早失恃,事后母尽孝,一无间于所生。友姊妹甚笃,于洪氏姑,以曾被育养,事之尤殚诚。远近亲党,不问酸醎,一接以恩义。族人多有穷窭者,或有求丐于我,必告我曰:“某也贫甚,某也丧败,不可不救。”其慈仁爱物,有如此者。

每闻烜赫者侮蔑穷困人,叹曰:“富贵无常,如寒暑之循环,安可倚其一时之倘来,骄人若是哉?”平居,喜怒不形于辞色,臧否不出于口吻,温雅慎默,无一毫忮刻意。又不喜与人相驰逐为论议,游道不广,必审择而定交,以文学行谊相砥砺。淡于物欲,凡系玩好,虽文房物,亦不顾恋。于色念尤疏,琴瑟谐和,而庄以莅之,在燕私,尤加自饬。

平居,非第一义不谈,语及本朝儒贤,最推尤翁,喜观尤庵集。恒言“世人以尤翁为太峻者,是特不知第一义而然也。斯义也,自,以至,无不力主之,我朝诸贤亦然。总而言之,分别淑慝,勿使相混,是乃天下之正理。之诛四凶,不过顺天理,,以至尤翁,皆遵是道,是乃所谓第一义。世之以太峻病尤翁者,盖近日方便周旋之论为祟故耳,非尤翁之独为峻也。然宁为尤翁之峻,不可为降一等之论,如是则卒同归于胡广之中庸,其为世道害,有不可胜言”云。临没之际,枕边只留朱子书,时时披览,叹其言论正大浑浩,以为“士当没世钻硏”,欲待病间,大家致力,而含意长逝,痛哉!

儿守静敦素,不欲自见于世,而雅有才具,遇事有难了,造次挥霍,容易措处。见人纷然争辨,即一言句断曰:“如此如此则可耳。”咸怃然叹服,至举而贺我曰:“胤公才具,智虑超出于人,虽今日置之钱谷甲兵之重,足以裕为。”旧傔老胥辈相与窃叹曰:“此郞君范围之大,实廊庙之器也。”

性清洁介特,虽一芥之微,不欲取于人。或有以非道干请者,辄严辞拒斥,亦不为宰相子弟态色,一以谦恭自饬。其于乡曲穷寒之辈,礼下之已甚,人莫不感悦。被服必避华采,食物亦取简淡,而稍有不精,不以入口。

事系祖先,必极力担荷。宗人得九代祖持宪公手笔作帖,即倩写字官摸出。先君与仆画像,有未尽者,计欲略改,始病之时,阅视商度。宗家有高王考双谷公遗像,欲移摸,当仆赴,儿独任此事,不惮劳劬。虑祠宇开闭不谨,取钥匙,系以木牌,手刻塡红,挂诸所居室之壁。

以其二母墓无识为恨,请其父作文记之,既作,又躬往监燔而埋之。又欲树表,既浮石蓝浦,而又虑不中用,死前一日,入见,方喘喘垂绝,自力而言曰:“吾欲立表先墓。今湖南新伯赴任后,必取石于砺山,兄可为我图得一件否?”时权甥之从弟新拜伯故也。

先墓久无碑,既请铭于寒泉,以刻役浩大,难于猝举。儿力请曰:“俗谚云‘凡事之办,始作为半’,始虽为难,既举则事当自集。”遂始刻役,才始而渠病矣。病不得动,犹时时强起出见,虽在吟呻中,一一指挥刻尽,而其喜可知也。欲趁寒食竖立,至欲扶病出往,而以添㞃不果。事有纬繣,运石事不免中辍,数招工人问运致之道。墓道凡事,尤矻矻费虑,既列植树木,防塞道路,检饬墓奴,病中又营立墓下屋。凡系奉先诸事,筭无遗策,至病革而犹耿耿也。

又推以及于外家,尝告我曰:“圭庵先生子孙衰替,遗集尚未行,此实士林欠事。今虽力绵,不得锓梓,子欲收辑放轶,附以碑志遗事,勒成一册,欲为他日入刊之资。遗稿草本之在清州外家者,已令送来,而遗事则散在诸书,考诸家藏,一一抄出为好。”仍力疾手抄若干条。临没前一日,内从宋泰相往见,首问此事,病在危域,而于为先事,终始不能弭忘如此。

儿年来羸削转甚,至己未七月,猝然吐血,仍有暑感咳嗽之证,沉绵数朔,八月望后,避寓济生洞权甥家,至十月,证情颇歇,遂还家。至翌年春,别无加胜之事,二月稍加,三月益深。申明叔劝令移寓,觅家砖石洞以处之,是后日觉增加,遂至难医之境。自初虑贻父母忧,辄以宽言慰解,时时力疾来见父母,从容侍话。

正月,行其妹婚,病里,主张内外诸事,至三月,行新妇礼。是时方在寓所,病益加重,而事事经心,至于随往婢使衣服物件,亦手自整理。其母往见之,亟问舅姑意向,答以怜爱极至,则喜动颜色,友爱之情,可掬也。是后转益沉笃,其母与姑姊妹往见,有恋结不欲离舍之意。

至病已无可奈何,而神气犹了了,见仆必改容,手整冠帽以致敬谨之意。临绝前夜,烦燥不得睡。仆闻之,侵晓而往,自外与医人语,儿闻其声,谓傍人曰:“父亲来矣。何其早来耶?”答曰:“闻终夜失睡而早来矣。”儿曰:“此等事何为报知也?”仍啜白粥一椀如常,即就枕,命随而尽,天乎!宁有是耶?垂绝奄奄之中,犹忧念其父,孝心之至死弥笃如此,哀哉痛哉!

儿虽非寿骨,其容姿绝异,兼且作事坚固缜密,煞有心力,俱无短折法,其才过弱冠之年,奄然先我而死,实梦寐之所不及。故近年以来,以身后诸件随事托付者,非止一二。自传家文籍,以至修饬墓道,区处家事,率皆与闻,渠亦不待教令,默谕而心会者多矣。以至晨夕,从容评文谈史,质疑论事,犂然当意,互有开发,自有无穷之乐,今皆已矣。念其文雅,既足以保守诗书世业,又饶干才,优于整理家政,克承先祀,而匆匆来去,倏若浮沤之起灭,曾无一个儿息,留得典刑,斯痛斯冤,贯彻终古,尚何言哉?

儿既无家庭擩染之素,又无师友丽泽之益,而天质自美,查滓自少,故不烦教督,矩度已成。其事亲,恒有执玉奉盈之敬,家事大小,悉皆裁度,不使父母忧劳,内行之笃至,实有加人数等者。若其见识,忒所优长,往往有不待讲究,自合于古圣哲遗旨者,志尚极其高厉,平居一事不苟。凡此数段,略记于右矣。

最所难及者,年少之人,例有任气轻肆之失,眼目甚亢者,亦多傲视一世之病,而待人,却不露圭角,雅俗并容,庸下人亦皆悦服。或有非意相干者,辄谢曰:“吾过矣。吾过矣。”人语之曰:“某也怒君,殊极无理,君何伈伈安受也?”儿曰:“横逆之不可较,邹圣已言之,吾何必费气为也?”其心量之宽如此。

仆长时乡居,入京,亦无来访者,儿见我独处廓然,依依傍侧,不忍去。年来仆老病甚,行步不良,儿闻履声,辄下堂扶接,升堂而后已,至病卧,犹自力出扶。儿既不喜交,仆亦无徒,只父子相守,相为知己而已。末俗多口,至以白地语相传曰:“某相为此言作此事。”凡有骇怪言与事,辄归之仆。仆心常慨恨语儿曰:“汝父年已迟暮,立朝又最久,身事本末,庶或见知于人,而全不相知乃如此。我死之后,不可向人求挽托墓文,只以吾所略记者为表志足矣。”今人事至此,仆之身后,又何可言?都归闲商量矣。

仆庸陋无似,不能比数于人,世人鄙夷之甚,至有非情之疑谤,环顾一世,其能知我者,惟儿一人,而今死矣。昔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盖其意非在琴,叹知己之亡也。自儿之逝,仆坐而忽忽,行而芒芒,至欲废绝应接,焚弃笔硏,由其无可与输泻,无可与商量故也。岂特父子间幽明相诀之至情而已哉?哀哉哀哉!

儿少也,酷嗜文章,以文则先秦,诗则为准,而居常爱好人伦,尤笃修家庭实行,以为“苟于事亲敬长之节,有些未尽,虽析理明透,谈论倾一世,不过鹦鹉之能言,何足道哉?”自数年来,渐悟词章亦一小技,非丈夫究竟事,颇留心于向里工夫。虽随例赴举,意不在进取,常曰:“科举之中,亦可观士节。”一无循俗苟且之事。经书之外,旁涉史策。每以《续纲目》予正统,为不可,谓“朱子则必不然”。又能谙悉国朝故实、党论颠末、氏族源委,与人谈说无碍。正统事,鄙见亦与儿同,尝笔之于《云阳漫录》,儿则自其所见如此,非必沿袭吾前言也。平日吾言若不合其意,必反复言其不然矣。

尝裒稡我东贤人君子言行,为一册而自序之,名曰“东海神丹”,盖欲以此补益身心,如神丹之疗病也。上自圃隐,下至尤庵,凡三十四贤,而取舍称扬,极有权度。又欲撮录我朝先辈言行,依《小学》门目,为一册,抄出退四贤言论事行,为一册,名曰“续近思录”,俱有意未就。

最严于淑慝之辨,感疾之初,邀一医诊察,后闻其医来历不正,斥不许再问,人或劝之,终不回听。

最恶左道,尝嗤笑近来士夫之问瞽史决疑者,尤以人家妇女信惑巫觋而家长不能禁制,深为痛恨,至于以拘忌东西移徙者,亦甚非斥。及其病势渐重,药饵无效,一家诸议无所归咎,欲循俗移避,儿执不许,因其母与姑母之力劝,不得已出避,而意殊不乐。

仆自其病重,日日往视,至四月廿三日,闻姊氏疾革,仓皇驰省,仍而遭戚。过成服后,始往见之,形貌已变,不能转睛,只瞠视而已。仆欲抚其手,即出手于袖以示之,仆就而抚之,见其凛缀,无复馀地,不忍相对,即出户外。渠素解医方,岂无隐忧于心?而一任夜昼常理,自治愈极安静,每曰:“病岂能杀人哉?”

死前一日,内兄入见,儿举目视之,徐曰:“弟今则不能生矣,亦复奈何?”常曰:“修短命也,怛化何为?”临死,精神犹不爽,示以朝报,见其中有可骇者,微哂曰:“异哉!”即恬然而逝。死生之际,不变如此,亦岂人人之所可得哉?

穷人甲申岁,罹奇祸,作一无后人,宗事凛凛,道路闻者,亦为之酸鼻。然犹不无一分后冀,到今望八之年,更无馀地,而重遭前日之毒痛,先君之庙,忽焉不祀。穷人积殃,固应致此,以我先君之厚德深仁,不能庇焘后承,此何天理哉?

凡至酷至惨之事,人生百年之内,仅一遘焉,犹为人世稀有事,且人家祸患,宜有其极,再遘稀有之祸,历数古今,岂有如我者乎?渠不无一二抱负之可言,而厄于短造,卒与草木同腐,泯没而无称,命穷至此,尚复何言?

抑哀记迹,忘失为多。寂寥数语,未足以发挥幽潜,后有怜才爱士之君子,尚亦悲其志而惜其人,或如弇园之记九命,则犹可谓朝暮遇也乎!悲夫悲夫!

庚申六月五日,穷独人李宜显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