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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谷集/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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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陶谷集
卷二十
作者:李宜顯
1766年
卷二十一

墓表[編輯]

贈承政院左承旨趙公墓表[編輯]

淳昌人。修行以孝友爲本,而統以諸美,克有標樹。少失恃,老益哀慕,考護軍公晩歲里居,就養彌虔,多人所難及。痛外翁命亨遇難立慬,祭必愨創,語及雪涕。其於弟妹親表,各盡篤誼,恩愛亡間。處己儉約,發言簡重,矜莊自持,人不敢慢。雅有識慮,先輩名公,見推以國器。早登司馬,屢擬蔭調,年五十一,肅宗壬申卒。

其世曰府使元弼、贈右尹爲祖曾,而護軍諱聖耈。郡守李從儉女,寔爲公內助,婦德孔彰,與公同年生,後於公廿四年。有四女,歸林蓍金應豪朴弼勛李莘,而無丈夫子,子兄之子泰夏,承旨命臣、兵使虎臣朴命升妻,其出也。以命臣貴,貤贈公左承旨,配淑夫人。公諱爾呂,而字重叔,葬交河靑巖里,配祔焉。

噫!公抱才不遂,又限以中身,永爲知友嗟傷,乃有二好孫,以文以武,並顯於朝,方進進未已,語雲「不於其躬,於其後」,此其徵也夫!

兵曹參判尹公墓表[編輯]

士人尹禹鼎,訪余楊山村舍,求爲文表先參判公墓。余於公僚也,又以其早被先君子奬進,知之已熟,而傷其禍倍於人,烏可無一言?

公諱,字汝誠咸安人。曾祖又進不仕,祖宣傳官,考翊商進士,後以公貴,贈曾公寺正、祖承旨、考大司憲。大憲爲承旨後子,其本生二世,曰府尹進卿、知事天賚。大憲公嘗伏闕訟儒賢寃,爲士友所許,配郡守任耋女,生公。天質甚美,以先兩世業武,投筆習兵家,値壼位變,棄去下鄕。及光復,始中己卯科,典草溪吉州二邑,爲忠淸京圻水使、全羅咸鏡南道平安兵使、統制使,爲漢城左尹、刑ㆍ兵二曹參判,兼捕盜大將、備局提調、摠戎使。

公才猷練達,識慮周通,州閫之績,皆卓殊,世一口稱服,頤命晩成尤推轂之。至晩年,聲實俱隆,旣佩將符,又將進任大重,爲國虎臣,而時事遽變,罟擭已四張矣。公素毖愼敬忌,無一事可罥罣者,獨以人望最,爲兇徒所憚,至相謀議曰「此人若在,吾輩死無葬地」,遂假鞫囚籍重語,鍛鍊慘毒,竟至畢命於桁楊之下,嗚呼酷哉!當是時,大禍漫天,上浸貳極,國本將絶,則忠良之騈首就戮,固其所也。公以甲辰正月十日卒,享年六十。其明年,爲聖上初元,首復公爵,追貤大司馬職。居三年,兇黨復逞,收贈典。

公爲人寬厚而凝重,內行純篤,雖從韎韋,端詳雅飭,口無褻言,止酒屛色,淡然一儒素也。常言「武而無文,直蠢夫耳」,喜觀《宋朝名臣錄》,說禮書,癖《春秋》。歲庚子,有無賴子投匭,毀破肅廟大處分,下秋曹鞫之。時余居首席,而公爲副,會有服,人勸勿赴。公曰「事關倫義,寧容辭避」,卽毅然當之,其得《春秋》之力也歟!

夫人兵使李行成女,禹鼎其出,生員,生男廣淵。後夫人進士金命賚女,生男啓鼎若進士昌鼎,女適申㬚光胄,餘並幼。兩夫人俱有婦德,金夫人公禍後血泣悲號,至諴感動天人,有白燕巢幕之異,事聞旌閭。公葬在公州漢陽洞,兩夫人並祔。

嗚呼!公之受禍,豈公一身事哉?將相國之衛也,衛而殲之,國將何賴?譬之百年古屋,棟楹樑桷,締構甚牢,一朝斧斯斤斮,枵然宣露,則不日剪焉傾覆矣。於今國勢轉益綿綴,累卵之危,莫可撐拄,安得不痛恨切骨於當時之俑禍乎?

短表不可長語,姑略記之如右。又將建立豐碑,以繫羊豕,後之欲考公細大行治者,固於是乎在。

贈司憲府持平黃公墓表[編輯]

公諱,字用章長水人。曾祖廷彧長溪府院君,祖右承旨,父坤厚不仕。母宜寧南氏,府尹彥經之女。

公生四月而孤,五月遭難,盡室爲俘,伯兄八歲,被殺死,公以最幼得免,一歲而歸。光海壬子,有申慄誣告獄,承旨公坐逮,闔家無少長,咸被收。公與承旨公同日死,四月十三日也,年財二十二,事俱載承旨公碑文中。

承旨公與長溪公,仍父子以文章致大名,而公亦峻茂有才氣。及爲判書雲翼女壻,與張公谿谷公,磨礲浸灌,其進未可量也。乃爲淫禍椓喪,中閼而不遂,世莫不悲而惜之。

公旣早歿,行蹟無考,而以弱冠之年,視梏拲猶袵席,辭氣從容,終無所撓屈,亦足以覘其有守矣。公始藁葬於濱淺土,至癸亥仁祖反正,首雪承旨公寃,贈左贊成,公贈司憲府持平,改葬於交河金繩里先墓側。谿谷爲文以祭,有「何限枉死,子實最寃」之語。

公有一子,名爾徵,公歿時年甫四歲。黃氏家覆,谿谷公取以養於家,後仕至定山縣監,黃氏之不絶,繄張公是賴雲。定山之後頗蕃衍,亦載承旨碑中。

司饔院僉正具公墓表[編輯]

公諱尙禎,字尙甫綾城人。左贊成文懿公思孟之玄孫,綾城府院君忠穆公之曾孫,綾豐府院君忠簡公仁墍之孫,漢城判尹綾平君之子。母全義李氏,吏曹參判行進之女。具氏世連姻王室,門戶鼎貴,而忠穆忠簡二公,翊仁祖反正,勳名爛焉,尤爲休戚重臣。

公生於盛族,魁碩不凡,人知其可大受也。業文不遂,用門蔭歷拜繕工監役、軍資主簿、監察、司禦、忠勳都事、司饔僉正,外則狼川長水二縣監、天安郡守。居官,謹守法度;蒞邑,爲治嚴明,雅有識慮,懸斷出人,最惡鄙屈態,幾欲唾面,平居絶造請,卿宰來訪,亦不往謝。以是交遊甚鮮,然待人恭遜,亡簡亢意。

延安李氏,奉事弘著女,領議政時白之曾孫也。性勤儉通義理,有女士風。公生於孝宗戊戌,卒於肅宗己丑,年五十二。配生先公一年,圽後公二十五年,年七十八。以冢嗣貴,推恩贈公吏曹判書,配以久壽,備享其榮祿,受貞夫人眞誥,合葬於楊州羣塲里先兆。

有子男女七人,男聖任武科漢城左尹,兼訓鍊大將,聖弼黃州牧使,出爲伯父後,聖益全羅兵使,女適僉正徐宗鎭李正鎭李涵閔稹。孫營將善行善慶伯出,善元善復仲出,善長季出。外孫徐命疇命孚命範李海翼李柱國。內外孫曾摠二十餘人。

兵曹參判柳公墓表[編輯]

公諱永立,字立之。其先蓋出文化麗祖功臣車達之裔也,後移籍全州。曾祖大司諫,祖典籤世龜,考舍人。妣昌寧曹氏,同知敦寧允武之女。

公以嘉靖丁酉生,卒於萬曆己亥,生卒皆正月十四日也,享年六十三。公於宣祖戊辰,中生員試,是年,又登文科,歷敭淸華,官終兵曹參判。公卒後國家經胡亂,公私文籍散軼,家錄亦無存,今姑撮取遺餘廑廑者,參互野錄諸書,略記之。

其遺餘家錄曰:「公倜儻有氣義,旣通籍,內歷政府舍人,外守寶城鐵山二郡,二郡人追思碑之。壬午,爲鍾城府使,凡七按藩節。辛卯二月,以咸鏡道觀察使赴任,明年,賊陷北路,公被拘賊營,脫赴龍灣行在。」其官歷履行止此,而他記籍有雲「甲戌公爲寧邊判官,又嘗爲持平,又出牧公州」,此則在鍾城之前矣。又爲承旨、開城留守,丙戌,以嘉善按慶尙道,戊子,按全羅道,所謂七按,未詳其爲何道也。

柳豐原成龍有記曰「上知時事將亂,欲得卓犖奇偉之士,以擬緩急,故容貌壯盛有氣善談論者,多由而進,如鄭彥信某、張雲翼,皆不次超擢」雲,與家錄「倜儻有氣」等語略符。公之進用,實以才猷,不拘階級,卽此可知。或以公陷賊爲疵,是不然。公間關道路,以死從衛,與李惟簡同,終不屈節,脫身來歸,與華元等,何咎之有?

公葬在交河月籠山,以配遂安李氏夫人祔。夫人靖國功臣遼山君女,後公十九年而卒。生男,文科觀察使,女適府使崔起南、士人鄭弘績愼勿欺。公又有庶子,俱文科郡守。觀察子允昌郡守,女適士人黃敏業、領議政李景奭有四子,來吉判書,鳴吉領議政,惠吉參判,晩吉經歷。有子復亨縣監。允昌郡守,世憲世顔世閔。是後益蕃而昌,不可盡記。其進以科甲而顯仕者,都事之子泰明承旨ㆍ復明觀察使、參奉之子謙明弘文修撰,都事、參奉,俱世憲出也。都事之弟又有通德郞宜顯婦翁也。故復明諸君使余記公事。

學生李君墓表[編輯]

君出全義,諱萬根,字曰達卿,家忠原起肇尙賓祖及禰,文化柳氏乃其妣。本生光賓坡平尹,生君己未,戊戌殞。銅谷卽先墓,以君繼窆配祔。配籍水原休菴孫,父通德郞名以文。有男二人有女一,鼎燁復燁室。

君世遠胄太師,本朝貞幹尤著孝,遺蹟孔嘉流澤長。君亦溫愨秉吉祥,祗身飭志敦信義,與物無競絶虗僞,耕稼自給少冀希,古稱修士殆庶幾。居翫圖史治擧業,又能敎子勉成立,鄕井懷慕宗戚歡,衆美畢該,良亦難。

誰歟執管紀軼行?我實匪人,迫胤請,文雖蕪拙,事則核,用告來者,其永式。

高麗政堂文學竹城君文貞安公墓表[編輯]

公諱克仁竹山人。祖諱漢平,門下贊成事襄良公,考諱社卿,門下侍中僖靖公,公亦累官至政堂文學,封竹城君,三世爲高麗宰相,門戶赫舃。洪武癸亥四月十七日,公卒,諡文貞,葬於平山豬灘。配慶興宮主嘉利李氏,議郞林宗女,動安居士承休孫也,別葬高陽。有三男,天老左尹,仲老判書,叔老都巡問使,女爲恭愍王定妃

公之後承,則天老官判書,而子姓無傳,仲老叔老二派獨傳世,而叔老派尤盛。曰參判紹之、校理、正言石根、弼善重吉仲老派也。曰都觀察使望之、參知敬之延昌尉孟聃、知中樞貧世、文科郡守士鉉、文科府使景深、參判、文學、司諫相徽、高士號月窻應世、文科察訪永錫、吏曹正郞世彥叔老派也。

公之事行,則世遠不能詳,惟忠穆王時,杖殺亂法倖臣,恭愍王魯國公主影殿,役民多,上書力諫,玆二事略見於史,足可想剛毅正直之一端矣。所著詩文皆放佚,只數首載《輿地勝覽》、《帝王韻記》等書,亦可以一臠識全鼎也。

公墓無圭首之植,豈公卒未幾,運告訖,勢有未遑而然歟?今公後孫,改修塋域,營立石表,要余記其事。余念宣廟國舅悌男延昌外裔,而不佞又爲外裔於金公,則於公實爲彌甥矣。誼不可終辭,謹識之如右。

僉知中樞府事金公墓表[編輯]

公諱遇華,字而顯,系出光州光州,胄於新羅王子興光,在麗朝,八代爲平章,入我朝,猶顯赫未已,爲京華鉅族。至公高祖泰壽,登武科仕不遂,歸湖南樂安居之,子天禧副護軍,秩嘉善大夫,天禧之子振海、孫是城俱不仕。是城錦山金南老女,其祖以文選玉堂。

公生十一歲,母沒,鞠於護軍。公幼倜儻有奇氣,及屈首授書,乃端謹自飭,劬躬不怠,以底於成。二十九,中進士,三十九,魁泮宮別製,特賜第,分隷國子,陞典籍,轉禮、兵曹郞,出監居昌縣,還爲高山察訪,不赴,由成均司藝,爲慶尙都事,又爲豐基郡守、仁同府使,間爲太常正。値時事大變,意不樂,卜居湖西連山,有終焉計。乙巳,以年七十,而子列侍從,推恩增秩爲僉知中樞府事,次年六月十七日,卒於所守靈光郡衙舍,歸葬於連山德谷

全州崔氏,父生員世章,從公封淑夫人,有一子,也。再登第爲司憲府掌令,有子德鉉福鉉,女適進士成道集德鉉二子一女,福鉉二子,成道集一女適兪彥誠

余與公同歲釋褐,周旋半世宦塗,亦頗相接。少直翰掖,服公記注之贍,後按南臬,審公政理之最,而又得之樽俎談讌之間者多矣。能處俗而不混,風致綽有餘裕,當黨議焱馳,獨介然守正,不失其素操。蓋由究心聖謨,蚤有所得,故發於外者,乃如此也。

公雅以自衒鬻爲恥,而聲實有不可掩者。農巖金公嘗亟稱其文學,睡村李公掌文柄,亦深賞之。我先君簡嚴少許可,見公以郞吏執筆於前,應呼無滯,面加奬歎。朝議欲引置臺閣,異趣者惎之,士論莫不嗟惜。

公天資豪邁,而秉心仁慈,其侍家庭,柔婉承意,事繼妣,尤竭誠,以曁葬祭諸節,無不克合於情文,御家衆敎子弟,亦斬斬有法度,其內行之修又然也。

至於閨閤之懿,固內而不揚,據其狀,事親事舅姑,孝誼至篤,事夫子,敬而和,喜談忠孝節義事,《小學》、《三綱行實》等書,不離於手。常鐫責子曰:「有子不學,與無同,何用?」及決科,又勉之曰:「科名在我,仕宦則不可求。」已歎曰:「吾雖婦人,而愛山水,與汝退去林下,以終餘年,豈不好哉?」其性識之明,殆無愧於古之女士矣。夫人生後公二年,沒後公一年,享年七十,葬連山生陽洞,距公墓十里而近。

達城府院君孝僖徐公墓表[編輯]

嗚呼!是惟國舅徐公若堂之封。公諱宗悌,字孝叔,系出大丘府。惟徐氏遠有代序,至諱,以宿德重望,爲兩朝名臣,位判中樞,諡忠肅。是生諱景需,典籤,贈吏曹判書。判書生諱亨履,僉正,贈左贊成。贊成生諱文道,司評,贈領議政。議政娶安東金氏,參奉鼎之之女,以孝宗丙申生公。

公以大家子,資稟淳愨,尤篤於孝友,生事葬祭,無不極其誠力。少聰悟,記性絶人,文辭典贍,優取甲乙科,而只中司馬兩試,竟未大闡,人惜之。晩從蔭仕,內歷思陵參奉、明陵奉事、崇陵ㆍ尙衣二直長、掌苑別提、義禁都事、工曹佐郞,外爲臨陂縣令、信川郡守,所在輒盡職,蒞邑甚有治譽,直指屢以上聞,垂陞資秩而力辭得免。此蓋公家行若藝業政術之大較,而至其結姻天家,退若無憑,抑損謹畏,十年如一日,又爲公德美之可紀者,世共稱歎謂非人人可及。以己亥八月三日卒,例贈左贊成。及上登儲貳,加贈右議政,甲辰,上卽大位,進爵領議政,封達城府院君,諡孝僖,葬楊根郡,後九年,移厝利川標橋

牛峰李氏,通德郞師昌之女,封岑城府夫人,有婦德,克協內規,常以國嗣遲暮爲憂,聞東宮誕降,歡欣抃祝,直忘其病淹床蓆,於以見爲國之誠,可謂賢矣。生二男命伯命休,四女,中宮殿下序居第三,長適承旨李重庚,次士人申正集,季府使林蘧命伯德修仁修、縣監信修命休魯修德修有祜仁修有慶有度,一幼。其曰明吾章吾,曰,曰應夏,長、次、季三壻出也。夫人年七十九,以戊午十二月九日卒。至春將祔公葬,卜人曰「今年不可以祔」,遂權就局內,以俟他日合窆。

始壬寅之獄,德修罹酷禍死,夫人血泣含痛,以至不幸。於是上特下明旨,洗滌幽寃,德意藹然,其所以追伸夫人鬱結之情,大慰坤聖心者,嗚呼至矣!此豈獨公家私慶已也?是爲表。

學生尹君墓表[編輯]

漆原遂績汝成。其先贊成事吉甫顯於高麗,諡忠義,入我朝,直提學碩輔以淸白名,其曾孫戶曹判書憲敏公卓然顯於我宣廟朝,其子喜元、孫禮曹正郞安基,君曾祖、祖也。考遇漢,娶富平李氏,生君於顯宗己酉。君生歲六十五,疾卒,葬於平山西峰之阡。配全州李氏,生子志哲,孫敬履敬泰,又有幼者二人。

君幼失怙恃,不記其面貌,以爲至痛,平居,儉衣貶食,不與宴會,戒子孫「親沒在未省事時,斂葬薄厚,吾不能知之,愼勿厚葬我」。家素貧,不以積儲爲意,唯墓祀,勤勤寘念,每徒步省掃塋宅,孝思焦然,終其身弗衰,鄕里感歎。

余與君爲中表三從之戚,又俱生於一年,契義頗厚。歲壬子,余奉使之,道平山,君家於此,亟來相見,贈一詩以別,眷眷有親懿之情。其明年,君遽不淑,人事之不可期,有如是夫!強援禿筆,略述墓文,俯仰今昔,爲之一涕。

禮曹判書聾溪李公墓表[編輯]

之際,宗儒倡道,羣彥承風,其立於位著者,彬彬多可觀。旣而士林分裂,習尙淆訛,而君子之特操乃見。若故大宗伯聾溪李公,眞可謂完名保節,傑然爲一世偉人者哉!

公諱秀彥,字美叔,系出韓山牧隱先生諱之後。曾祖生員諱德游,祖牧使諱聖淵,考觀察使諱東稷,妣密陽朴氏,奉禮安行女。

公幼穎異,句語不凡,長老已占其遠到。年甫十四,執贄謁尤菴先生,遂終身依歸,學識日富,儕流莫望。二十五,中司馬試,三十三,擢庭試,旋罷其榜,次年,復登第,不以得失形喜慍,人重其器度。卽選翰苑,兼春坊說書,陞爲正言、持平。有郭世楗者投匭構捏尤菴,公疏斥其奸,辭意峻正,士論韙之。

丁外艱,制訖,値庚申更化,首盛玉堂,轉天官,啓沃注措,鹹得其道。以應敎,擢按嶺南,公才長撥煩,剖決如流,戢豪糾慝,一道慹服。還爲承旨、諫長,乞養得安東,未赴,以師儒難其人,遷大司成。又擢按嶺北,申儒練戎,文武丕作,其他制置,悉中邊機。入亞京兆,佐貳諸部,屢爲大司憲。

羅良佐誣辱尤菴,上章伸辨幾萬言,文谷金公稱爲有補世道。以剛正,積忤於時,遂加劾彈,公力持之。時內寵方盛,危機已兆,公毅然砥柱其間,善類倚以爲重。鎭周論加卜,相琦逆杭,俱咈上意。繼而兩相竄邊,儒宰見逐,憲官遏後宮母乘轎,天怒大震。公隨陳奏牘,極意匡救,上亦察其忠悃,多賜批優奬。

尹趾完筵斥鼎重以爲「北方士馬精強,因某尙儒術,武備廢弛,宜痛禁文敎。」公駁之曰:「武而無敎,不知親上事長之道,反爲國大害。昔會寧鞠敬仁當壬辰難,綁縳藩閫諸臣,投賊,此豈可尙者耶?」上是公言。

己巳,朝局大變,公赴謫理山,聞坤聖遜位,悲號廢食。尤菴受後命,持服朞年,爲文而祭之。嶺南豪曾爲公繩治者乘機,與玄逸聃命謀害公以逞憾,適有它礙不果,而猶眈眈未已。公夷然不以爲意,惟硏精經籍,蚤夜忘倦,痛塞俗貿貿,敎以禮節,未幾,革汚從化,稍稍遵軌度。甲戌,彝倫復正,首被恩召,旋進長爽鳩,疏滯理枉,聲聞蔚然。

時相蠲無名稅以要民,公峻斥曰:「雖十室之宰,猶恥干譽,堂堂大朝,忍爲此耶?」時相慚怒無言。入侍白端夏心事,折兇黨誣,應旨條列時政八弊。以都憲劾論吳道一,其黨秉銓,出公爲湖南伯,公議大駭。公無幾微,卽赴,貪吏望風有解印綬去者。是先公留澤地,公又布政優優,士民誦服。復以憲長內遷,公不應命,直還淸州先墓下,爲終老計,口不道時事,屢拜禮判、判尹、參贊、知樞,俱不起。然憂國一念,不以退居少弛,嘗疏陳君德政疵,頗見採用。

東宮行嘉禮,進至圻甸引疾,上責以分義,黽勉入參,仍乞歸,許之,特頒珍劑。時宰來見挽行,笑謝之,渡農巖金公出迎,面歎勇退之節。丁丑,感疾遂革,臨絶無怛化意,恬然而逝,五月二十二日也,享年六十二,葬於淸州龜山,以夫人海平尹氏祔。夫人持平之女,婦德全備,無育,以從子思孝爲後,早夭,有子奎瑞亦夭,繼子曰碩載

公頎而長身,風骨俊邁,淵渟山峙,拔出醜夷,一見,可知其爲鉅人長德也。早服事儒門,立志旣高,操身有方,論人,先取大節;處事,必求至當。

若其沖年失恃,常懷感痛,事繼妣盡誠,與羣弟白首同居,尤菴每歎其篤行,則孝之至也。立朝,盡瘁服勤,不擇夷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以匡主德扶國勢爲主,前後章封,盈滿公車,則忠之極也。累典腴藩,歸槖如洗,常誦白樂天二蟲詠,有酒戶,亦以德將,服御克儉,辭受甚謹,交友,必觀心術,其有回邪者,斥不許容,芒寒色正,淸裁凜然,則素守之簡嚴也。貴至卿月,意象超然,飭操若布素,及門多縫掖。晩歲因外補,決意退遯,除旨頻繁,終不變介石之心,優游鄕社,視朝簪若浼,苟非雅尙之潔修,能如是乎?由是士望益隆,推爲斯文宗主,身後俎豆,人無異辭,則晩節之巍卓也。四德具,而所就之大,因亦可見矣。至於細行疏節,當有大碑之詳載,此不著。

仍念先子雩沙府君於人鮮許可,獨與公膠漆無貳。以是不佞常視猶父兄,而亦嘗猥辱吹奬,汔玆不敢忘。見今老成遒盡,風流漸遠,尤不禁趙文子九原之感。顧此文詞荒拙,不能揚厲盛美,深爲愧懼雲爾。

議政府左議政寒圃李公墓表[編輯]

蓋余記二憂趙公墓石,而猶有餘涕,今又表公墓,其何以爲心哉?公與趙公夢窩金公、從父兄疎齋公共殉國難,而公之禍尤慘酷,千古所未有。嗚呼!尙忍言哉?

公諱健命,字仲剛,號寒圃齋,我世宗別子密城君之後。白江公敬輿孫,西河公敏敘子,二公德業文章,俱載國乘,外祖斗杓官議政。

公年二十四,登肅宗丙寅文科,卽薦史局,被己巳兇徒論削。曁更化,始踐榮塗,遍歷玉堂、春坊、臺閣、天曹、相府郞,間評事北關,廉問湖西,贊價燕山,爲養出沃溝忠州,又爲三司、國子、銀臺之長,佐貳東銓,居留江都,按察圻甸,歷判吏、刑、戶、兵、禮五曹,爲參贊、判尹,兼提藝苑。戊戌,特判金吾,旋擢右揆。

景宗卽位,陞左,仍使未還,禍作,自中途赴謫羅老島,竟被慘禍,壬寅八月十九日也。當受命,日黯氣淒,大風振海。才藁葬,二子倂命,村人見每夜白氣起冢上,指爲寃氛。今上元年,命復四公爵,易名賜祭,建祠江上,諡公曰忠愍,禮葬於交河先兆。居三年,上忽進用兇黨,追奪四公爵諡,毀其祠。後還復公與趙公爵諡,而夢窩疎齋丹書仍舊,至今庚申始復。此四公屈伸之大較也。

公自甲戌通顯,訖肅廟庚子,首尾廿餘年,正色立朝,直道不阿,其所以匡拂主德、扶翊世道,章奏剴切,動盈公車。嘗論嬪御第宅之過侈,諸宮賜與之太濫,仁顯喪期未畢,不當進定嘉禮,大享以疾攝行,不宜駕幸北漢

因講《聖學輯要》,以程子讀論語法推言之,反復申戒,條列八弊,末復歸之於立志。又應旨極論治道,引古人竊鈇語,陳疑阻之害,擧晏子和羹說,論保合之方。又言「向者聖敎以克己未盡、虗己未弘自責,斯二者尤合倍加省察」,並蒙嘉納。

上旣重正彝倫,而時相懷私,不肯討罪,以致義理晦塞,人心靡定,公刺斥不饒。居數年,妖孽益肆,事大露,又徑掩覆不究,諉以深長慮。公慨然駁爭曰「臣恐所謂深長慮者,適足爲日後深長禍也」,其言至辛巳果驗。

時權相久專國柄,斁敗名義,稍有觝異,輒驅之黨論,使不敢言,上心亦不免撓惑。公痛剖析建中建極義,以朱子皇極辨爲證,言甚明確,識者韙之。累掌銓衡,一意激揚,出入言議,糾劾官邪,無所撓屈。以倡邪論,塞李墪淸望,以諂希載,枳朴泰淳藩任,論崔錫鼎奉使辱國之罪,劾寢停睦來善金德遠繳啓之臺官。至壬辰,主試者弛禁賣題,國言喧騰,公首發其事,終至考官竄死,竊科者下獄削榜,其黨含怨次骨,必欲甘心於公矣。

公志慮周詳,鑑識通透,盤錯紛結,容易解觿,如以無厚入有間,亦不用鉤距也。以此宣力四方,聲稱赫著。曉達治體,富有材具。少日疏論軍制,鑿鑿中窾,人謂禁中。及爲相,究論良役變通之宜,作一冊子以進,雖格於異議,不克底行,亦可見經濟之略度越常筭矣。

大喪之初,兇徒覬覦,投匭者日相續,公與金公毅然岳鎭,中外恃賴。景廟有疾無嗣,國勢危臲,臺臣疏請建儲,公亟與大臣諸臣入對,聿定大策。羣兇方窟穴幽陰爲異圖,大惡之,遂有鳳輝之疏。上疾益甚,命東宮代理大小事,公與三大臣聯名陳箚,請只依先朝丁酉例擧行。於是有泰耈潛入之擧,而事機之兇惡,尤不可言矣。會公承命出疆,而一鏡等諸賊疏入,備忘從中下,諸賊一齊布列,以聯箚爲案,栫棘諸大臣。已而兩公受後命,又添構公罪名,至請極律,謂承兪音,遣宣傳官蒞刑。報至,公顔色陽陽,草遺疏請保護東宮,仍賦一詩,遂就戮。公死而趙公又及焉。

夫四公乃心王室,之死亡易,其見芟刈於兇醜之手固也,無足怪者。獨公之受禍加酷者,世或不得其說,豈公秉正弗貳,別有見嫉於魁兇而然歟?然兇徒因此意滿氣足,姑緩上浸之謀而得有今日,是則公固甘樂之矣,受禍輕重,又何足論哉?

公風範端凝,氣度蘊藉,內行篤至,孝悌出倫,以至朋戚僕隷,遇之各盡其誼。至若文詞筆法之美,卽公餘賸也。

公有兩夫人。先配光州金氏,承旨萬均女,早卒亡育。後配安東金氏,郡守壽賓女。男勉之進士,性之出後從叔父,述之,伯季俱贈持平。女爲判官金喜慶、佐郞洪鏡輔妻。勉之生子復祥德祥徹祥得祥述之生子後祥衍祥衍祥性之。公又有二庶女,嫁具泰勳具弘柱。歲辛亥,以長陵遷封,改葬公於本郡之梅谷,以二夫人合祔。

不佞與公有累世敦親之好,後又久同里閈,情義益密。公之發島行也,往候路左,掩抑不能言,而公則談諧如常日。及竄塞徼,忽聞公凶報,身靑骨凜,悸不自定。乃今世故百變,九原難作,懷賢慕義,俯仰慨慷。今當泚筆,髣髴英爽,隱見於紙墨間,益不勝愴然以悲也。

亡子墓表[編輯]

李普文止仲龍仁人。祖諱世白左議政忠正公,相肅宗,著扶倫大節。父宜顯領議政,典文衡,年至奉朝賀。母宋氏圭菴裔孫。崇禎後再乙未生,有至行,事後母,尤盡孝。志尙高介,好古守素,雅以文章節義爲重,終歸依正學,疾殆而不廢溫繹。嘗著《東海神丹》,士友推其識見。

爲人才思捷疾,筆翰華美,深於字學,兼通篆籒,詩文亦多可觀,其進未可量也。特坐其父竊位,早歿弗遂,年甫廿六。葬於楊州金村母墓傍,距祖考藏十里。娶判府事申思喆女,有繼子學祚

自表[編輯]

老人姓龍仁氏,名曰宜顯德哉字。

禰諱世白位台垣,妣與祖妣亦相門。

顯宗己酉月建午,十八之日寅時乳。

少事農翁華陽,中罹否運棲江鄕。

倫常高揭士奮興,一來射策金榜登。

分隷槐院攝起居,旋秉史筆轉說書。

玉署銓郞與臺閣,間着靑衫佐圻幕。

黃鼠日中擢喉舌,暫出峽州再持節。

非才詎堪三司長?薄祜未遂祈父養。

私制甫闋哭杞天,猥陞八座使薊燕

浮生屢驚桑海換,險途那辭荒塞竄?

歸來遼鶴夢依俙,世事回頭意漸微。

首席重玷吏禮刑,牛耳復主文苑盟。

戎衣纔上南漢壇,袞舃倐躋玉鉉班。

出處分明消長際,奔問蒼黃涒灘歲。

十霜屛跡陶谷下,虗銜焉用西樞假?

磨驢一任虜庭遣,首輔恩命增慚靦。

匡君血忱不自禁,尺牘寧憚忤聖心?

復尋遂初分所愜,何幸危朝免羈縶?

重念庸姿本無肖,濫廁崇秩飽譏誚。

名卑位尊理已乖,守拙安命是素懷。

寒花晩節庶永保,妄竊老夫荷洪造。

前後配,一男普文有四妹。

名孫學祚意有諷,戒爾勿替讀書種。

玄獒春夏臥病久,預述小表以詒後。

承政院都承旨李公墓表[編輯]

余旣老且病,昏昏涔涔,唯薦席是伴,以文字事爲言者,一例麾斥。一日士人李璟委訪我,整容而言曰:「竊聞執事學古文,多銘賢公卿大夫。吾祖蓋嘗出入中外,與公先相國托契最厚。倘蒙垂念舊誼,特賁鴻筆,俾無憾乎幽明,實劣孫之所耿耿也。敢以請。」余敬答曰:「在昔未甚老也,間嘗應副一二墓文,而荒蕪拙澁,不成體裁。矧今風燭將滅,朝夕難恃,何暇論此事乎?」

璟氏不諒,請愈堅,又進曰:

吾祖年考已遠,吾祖平生,公亦未或詳知,請陳其槩略。吾祖諱東老,字元龍,系出國姓,世宗別子廣平大君之八代孫也。六傳而諱,登第爲承旨,卽公之祖也。考諱時煜,僉知,妣德水望族,容齋相國之後。

公幼被江摠之養,頗得其詞源,聰悟絶倫,出句語,多驚人。二十七,以上捨生,擢甲午文科,歷職承文院正字ㆍ著作ㆍ博士、奉常寺直長、禮曹佐郞、司諫院正言ㆍ獻納ㆍ司諫、司憲府持平ㆍ掌令ㆍ執義、成均館直講、司僕寺ㆍ掌樂院正、侍講院弼善。仁宣王后之喪,用監修方上勞加階,拜兵曹參知ㆍ參議、承政院左副承旨,由左承旨,序陞至都承旨。外寄則平安都事、高山察訪、開城經歷、淸風善山府使、星州楊州洪州牧使也。

吾祖之世系履歷旣如此,而若其績庸聲譽,固非爲子孫者之所敢私揚。且念公以先祖故人之子,其於朝野之所公誦,亦必有耳剽者矣。吾祖夙歲穎脫,如劍新淬,人莫知其銳鈍。及爲關西幕僚,値歲大歉,朝廷一以賑事委公。區畫酌量,悉中便宜,西民大蘇。會方伯被參,公代理其事,剖決如流,時年纔三十餘。公旣以幕官發聞,後爲大州名邑,無不遇事沛然,由是駸駸有藩翰之望矣。

其在臺閣,專以扶正抑邪爲務,執己見,不撓權貴,最爲賊所齮齕。而先輩名公則吹奬不已,尤菴先生極稱正直,永安洪公嘗與同作價,每許以篤厚君子,沂川洪公亦雅賞其人品。至其內行修飭,和樂無競,又非人人所可及矣。

余再拜曰:「不佞亦嘗有過庭之聞,大抵君言皆是也。」璟氏又喟然曰:「吾祖德美如許,而曾不獲天報。歷事三朝,得列侍從,秩登緋玉,職長銀臺,若將漸闢進塗,而年僅五十六而止焉,斯豈不爲遺憾之大者耶?」

余解之曰:「天道自有乘除,不可隨事責報於目前也。公官雖不高,翺翔華膴,遂至下大夫之列,則不可謂不達;享雖不厚,從衰得白,奄及耳順之年,則不可謂不壽。厥有兩室,克順且莊,産育胤嗣,咸有頭角,後出競爽,餘慶未艾,則天報於是乎可徵,尙何遺憾之有哉?」璟氏曰:「公之言切矣。請以是鐫之墓石。」

公葬在廣州光秀山先塋下,以全義李氏鵝州申氏祔。侍直尙謙洪龜敘妻,前配出,而尙泰與監察尙觀尙震、主簿𢵸妻者,後配出也。曰,曰、曰,三房出,而曰𤩠,尙觀之過房也。

司贍寺直長鄭公墓表[編輯]

仁宣王后,我孝宗大王正宮也,産五公主,其第三爲淑徽公主,下嫁迎日鄭氏,我舅氏寅平尉齊賢,卽其駙馬也,早卒。有子台一三之,雋拔特異,秀出於流輩中。與我肅廟同一歲生,而以日月之差先,呼公爲兄,其情好之篤、寵數之隆,諸戚貴莫及,出入禁闥,人皆屬目。

爲人敦重愼密,作事果敏,雖在弱冠,自有鞱略,而人不能盡知也。孝廟自經奮若之變,慨然常懷薪膽之志,招延山林之士,共恢匡復之烈。公默喩聖意,未或暫忘,憤發激厲,不甚爲儒縳。余嘗偶過公,見壁上大書「忠慕岳穆,義學關長」八字,余曰:「此非儒者語也。」公笑而唶曰:「汝腐儒,何足以知之?」

生平最推尙石室大義、三學士忠節,又以尤翁孝廟同德之臣,一心景仰。少日聞其禦魅海曲,慮遘霧露毒,委致藥物。嘗有人譏議尤翁者,怒曰:「尤翁我外祖之師也,汝何敢對吾肆口?」其人愧謝乃止。洪學士,卽我外王母之考也。公亦隨王母過祀洪公本家,夢洪公着公服,儼然坐堂上,拿致一小婢於庭,命公抶之曰:「此婢有不潔事,爾其治之。」及覺,歷歷在眼如常日,王母卽詳問其顔貌,泣下如雨,此可見公至誠追慕,一氣孚感,有非偶然,而亦可見洪公精魄之異常也。

公以肅宗乙丑六月二十五日卒,享年僅二十五。公資稟佳美,孝誠天至,愛敬畢殫,無一事違忤。幼長於貴主之側,無外傅,受學堂叔父劬書,屢中發解,亦不深拘律令,旁涉兵家,踔厲不羈,視世暖姝臠卷隨勢變遷者,殆欲唾面不容。然尙氣義重然諾,聞人有緩急,不憚以身先後,居然國士風,以此士友多稱許之。曁病危,銓官惜之,授司贍直長,竟不起。

娶判尹李光夏女,無子。繼子志式參奉,志式子曰象仁克仁復仁。公葬在高陽古郡。公圃隱先生之後,高祖諱,承文博士,曾祖諱維城,右議政忠貞公,祖諱昌徵高陽郡守,寔生寅平公。世嘗疑我外氏種德之厚而食報之蔑,及至傳世二三,漸見發達。高陽公之弟進士尙徵有二子,季府尹齊泰生四子,長牧使健一,卽志式之生父也。

於是公卒已五十九年,象仁愴然謂余曰:「我祖世已遠,志節抱負,䵝昧弗章。公是門老,盍識諸?」余曰:「老人多忘事,何能有記?」第提出其中關係大者以畀之。

禮曹判書竹泉金公墓表[編輯]

天下有第一義,所謂第一義者,士之立名制行,壹用繩墨爲準,不欲以依違苟且之意,參錯其間者是也。古之人固亡論已,求之今世,其惟故大宗伯竹泉金公乎!

公諱鎭圭,字達甫,系出光山。若言世德,則黃岡公抱經綸大才而不克底用,其嗣沙溪先生以道學腏享文廟,承之以吏參公,又力扶《春秋》大義,爲士論所推。而生員公殉節虜難,瑞石公以國舅策勳,有山斗重望,卽其祖禰也。妣淸州韓氏亦稱茂閥,襲徽紹休,袞袞不已,式至於公。天稟自高,文詞蚤成,二十五,並中兩舍而一爲魁,居五歲,又魁庭試。

公少已凜然殊異,望臨一時,凡係論思獻替之任,靡所不歷,竑猷讜論,裨補聖德多矣。最公一生執持以爲大事者有二,一則衛斯文也,二則崇名義也。公雖不挾筴於尤菴先生,宗仰則深,始登朝,已慨然於師生之變,至甲戌朋淫益滋,公憤悒亡聊。

因論泮儒逐師長,泝及前事,上嚴批,又斥兩大臣筵白之非,公疏言「當時聖明旣賜允可,今乃有是敎,王言不宜前後異同」。時輩斥公譏切聖躬,鄕儒繼之,誣及尤菴。公疏辨,又言「君師其義則類,師生之義可輕,恐君臣大倫,因以晻昧」。正言朴泰昌以君師義類之說,爲不當比擬,上納其言。於是其徒焱起,至謂之戚里放縱,齮齕備至。公旣遇事盡言,多忤上意,上亦不能堪,數加譙讓,羣小窺闖,拳踢交至,公確然秉志,毋少挫。

朴世堂素憾尤菴,撰景奭墓文,至比少正卯,泮儒辨其誣,李相眞望等疏伸其祖,毀詆尤菴,公又疏辨之。上怒答曰:「身爲戚里,不思小心,盛氣張皇,汲汲奔走於論議。」已復慰解之曰:「卿掌試而秉心以公,當官而思盡職事,是固可尙。」於此可見上未嘗不知公,而其被疎外,特坐於平生不學嫵媚態也。

公於晩歲,得見尹宣擧遺集,語其友曰:「宣擧之自比於杜擧者,欲加醜於聖祖也,賊鑴之引康王爲言者,從臾宣擧,共斥孝廟,而宣擧之扶,爲是故也,其子之背師,爲扶也。此如曹瞞分香,其心術自然呈露,始知吾輩欲辨父師輕重之說,猶未能覷破陰計而然矣。」及京外章甫聞擧說,爭辨不得,遂大致紛閙,上乃覓入彼此文籍,洞劈是非,削宣擧父子職,而公則已卒矣。公之所耿耿於中者,至公身後而大定,公之偉識明鑑,夫豈區區常筭所能及哉?

尊號議起,擧朝靡然,公獨持正論,砥柱其間,人比之劉敞。至若力爭內禪,不顧犯顔,崇植皇壇,克彰大義,俱出於公之血誠苦心,與尊號事一般,其有關於名義大矣。

公家世爲國家輕重,羣壬視若鵠的,而瑞石公奮忠誅難,勳在王室,兇徒尤仇疾甚。己巳,黨復用事,幽廢母后,削勳籍,竄公巨濟者六年,已又逆黯起大獄,欲以魚肉搢紳。上覺之,屛黜羣兇,召還舊臣。時雖壼位光復,誅討方始,而邪議旁午,百計沮撓,倖相至請以權奸所爲,咎責上躬,則駭憤極矣。公乃甄義大斥,自是仇疾者蝟集,或嗾人或手疏,殆無虗歲。

其掌試也,有崔世鎰者誣以用私,此則不但指伯夷爲貪,人所不信,袞褒昭垂,無可言矣。其爭內禪也,有申浯者誣以無世子,則其言尤無倫,有不足論。以至趙泰一逞其讒訐,而有德山之謫,已而兇疏相挻而起,陰謀秘計,閃倐難測,殆與公而終始。公則惟憂念宗國,曾不以一身事寘懷,謂宗姪曰:「吾不死於之手幸耳。」又吟詩,有「只有君親餘寸念,應知耿耿九原中」之句。口呼遺疏,大略言「無忘冠屨之倒置,使大義不泯;痛戒陰陽之混淆,使壬人屛跡」,字字罄竭衷赤,其可謂畢義願忠,至死冞篤者歟!

訃聞,特下隱卒之音,賜賻加等,寔丙申六月初三日也,享年五十九。有二夫人,白江松江二相國之孫,俱以賢哲名,而鄭夫人之哀毀自滅,亦可見公刑家之一端也。與公同窆於廣州速達里先墓下。二子,進士星澤有文行早沒,陽澤新登文科。星澤與四女爲縣監李衡鎭李渻、主簿李道普、士人李思贊妻者,俱李夫人出也。

公溫雅剛介,不苟訾笑,窮思極微,惟善是求。喜讀《易》,潛心朱子書,講論理義,識解明確。雅不以學問自居,而日用雲爲,鮮有不合於軌則,尤菴亦極稱之。爲文章,尤長於冢刻,兼工篆隷。旣以匡君正俗爲己任,政事才爲其所掩,而峽邑江都之政,保障撫字,各得其宜,釐革弊事,綜理嚴密。處廟堂,顧惜大體,思振頹綱,至論築城賑飢之利害、南北邊虞之防禦,無不鑿鑿中窾,尤可見智慮之該通。而乃若礪操而一塵不染,飭躬而宿不愧衾,世多以此稱公,而在公特餘事耳。

公早歲巍闡,出入華要,而鹽梅未契,枘鑿難合,至如主盟詞壇,宗匠一世,亦可謂顯矣,而乍登旋斥,時困外補,實未能究其用,君子重爲之惜也。雖然,第一義三字,旣爲公用世之禎符,而它不顧問,則凡世之榮辱得喪,公已付之膜外久矣,尙何足道哉?

高陽郡守沈公墓表[編輯]

沈氏其先出靑松,傳世維三以及

雖列華塗位則庳,大發餘贏在後嗣。

德符俱上相,沙麓榮光世無兩。

東市北門禍重罥,幸得尙書業再闡。

晴峰孝誼克承休,副學淸名振並游。

坡谷有齊協嘉媲,公生實在丙戌歲。

公諱漢柱一卿,望隆太學上捨生。

爰叫閶闔衛斯文,其言凜烈折羣狺。

雍容璧水士友服,一時淸論任揚激。

金吾屈首廣興遷,末路偃蹇私自憐。

祈父去就歎不苟,逆雛齮齕又何有?

三綬尤著稱,晩出高陽聲益徵。

公有篤義內行純,處哀居平壹忱恂。

公有雋致極爽高,肯以榮落移所操?

江樓臥看世上兒,爾曹紛紛良足嗤。

蓋公才譽自少日,家世詞翰亦超絶。

劉蕡一第恨未消,白頭沈抑詎曾料?

甲午公歿葬長湍,媲慶州李考蔭官。

子一牧名鳳輝,孫三、與士希

聖希都憲夭則仲,季也入仕爲饔奉。

我昔摛辭表梧翁,十年今銘胤嗣公。

跡尙有慨,老我再筆悲何耐?

曾祖考贈左贊成府君墓表後記[編輯]

始先君子按藩竪此表,於今四紀有奇。配匹卒葬、追榮事蹟、子姓之後出、官爵之轉改,俱宜添補於後,謹假石面,觕記如左。

歲癸酉,金夫人卒,享年九十四,祔葬於同原。後六年戊寅,先君子登台輔,例贈公左贊成,夫人視其秩,贈貞敬夫人。先君子卒官左議政,叔公官右尹,季公官觀察使,金夏英主簿。宜振宜繩俱縣令,宜顯領議政,宜祿牧使,宜祿宜廸宜益俱縣監,宜澤生員,庶弟宜惕宜恪僉使,宜行宜衍郡守,宜衎宜衜都事。宜振普赫仁平君宜繩普元普養宜顯普文宜祿繼子普中,庶子普沖普瀜宜廸普萬奉事,宜益普中宜行普煥宜衍庶子普燁普赫景祚生員、昌祚重祚顯祚普元煕祚基祚普養鳳祚普萬興祚宜益次子、宜衎二子、普中子、普萬次子、景祚昌祚重祚基祚子,俱幼未名,外派繁不能記。

行錄[編輯]

亡子行錄[編輯]

亡兒以乙未八月十二日戌時,生於海州首陽館,庚申四月二十九日卯時,夭沒於京師磚石洞之寓舍,年僅二十六。

僕以先君晩得之子,又無昆弟,而娶婦近十年,未有産育。至年二十二歲庚午,始得女,四歲而夭。壬申得男,穎秀不凡,三淵金公亟稱賞之,亦年四歲而夭。乙亥得男,先考妣見其連遘夭慘,恐又不育,送於伯姊家,使之養育。庚辰,室人病逝。癸未,先君棄背。至翌年甲申,兒與其女弟八歲者,同患痘疹,女夕以死,男以翌朝死,懷抱遂空,酷哉!男兒時年十歲,稟姿夙就,聰悟過人,讀盡《史略》初卷,文理日開,作大字,亦奇壯,人皆期以大成。先君以生於周甲之年,屬意深重,而乃至於此,尙忍何言?是後自丙戌至壬辰,連擧三女而未得一男,女亦喪其一。僕年已駸駸向衰,宗祀無托,居常鬱悒無悰。

甲午,出爲伯,奉板輿赴任,室人隨來而産兒。甫産,啼聲甚雄,四歲女兒在側,至於驚懼氣窒,先妣所處室相距頗遠,非大聲,不能徹聞,而明若邇聽。先妣喜曰:「生男已是大慶,啼聲之洪大又如此,必生如虎之兒矣。」首陽館,卽舊時方伯聽事之堂,先君按道時,所嘗宿處之室也。今以新有挈眷之令,作爲內室,而兒適産於此。且與先君同降於乙酉月,而日爲乙亥,與先君生年同;時爲丙戌,與先妣生月同,俱似不偶然者。又其骨相奇俊,有可以大受者。心甚欣幸,名以必做,蓋以王家三槐期之也。旣而以名呼之不愜,改以必大

自孩提,已知愛父母,天性然也。甫三歲,人有贈柑者,卽不食,納於我先妣。是年,先妣寢疾惟幾,粥飮多厭卻,兒捧粥器進曰「願飮願飮」,先妣方瞑目昏昏,卽開睫視之,色喜曰:「吾雖有厭意,汝之勸,何可拒也?」命進其器盡之。姆常煨栗飼之,輒除出大者,只喫小者,姆問之,答曰:「大者欲進於父親矣。」

爲人額角隆高而揷鬢,眉目如畵,淸爽而開豁,對之,無一點塵俗氣,轉睫之時,精華溢發,目光炯炯射人。我先君眉目,酷似文谷公,兒之眉目,又恰與先君髣髴,只先君則加有嚴毅不可犯干之色,所以異耳。近年以來,韶華頗減於前,而眉目精華猶不減。人皆言「以此眉目,必將顯揚」,期許不淺。

性悟學,九歲,隨往謫所,授書未幾,卽曉旨意,試使自讀句絶,鮮有差忒。是後遂任渠自讀,間有舛誤,隨加改正而已,不勞課督。時使作詩,亦有意致可賞。嘗於月夜吟曰「明月出天上,東西南北見」,意思闊遠,可占地步,人奇之。

自幼心智通明,雖游戱末事,亦有商量。十一歲,隨父自謫所還洛,時僕爲守禦使。有窮族遭喪,願得米三石營葬,適値不在,以狀授兒,使之待還告納。兒問:「米當入幾許?三石雲者,豈並計贏餘數耶?否耶?」答曰:「三石猶患不足,而多請未安,不得不減數,豈計存贏餘耶?」兒曰:「然則不可如此。家親於公家物,甚加撙節,有請得者,例必減數。君若得三石猶不足,則必須加數以請,始可得三石。若如此狀,則三石亦難得矣。」其人卽依其言,改書狀加數以授之。兒待僕還告納,僕曰:「其數太多,當減給矣。」止命給三石。其人吐舌稱兒奇警,嘖嘖不已。

未晬,經驚風,無何,患痢疾,七歲,經痘疹,九歲,經唐疫,十一歲,患癘疫,俱幾危僅甦。因此氣甚不健,書冊工夫,亦不得刻苦。然經史之士子宜讀者,幾盡染指。於《孟子》正文、漆園書,誦數頗多,常言「吾之粗得文理,二書力也」。於《論語》、《書經》,着工亦廑,又常酷好文。

常以早昏爲戒,雖得兒最晩,成人爲忙,而猶無冠娶意。丁未秋,時事大變,辛丑兇黨復入,計必再逞前日毒手,吾儕之無事安坐不可必。遂不卜日行冠禮,判書聖徵爲賓。其夕,使之委禽於平山申氏,卽判書明叔女也。乃名兒曰普文,字之曰止仲。蓋「文」是聖人之至文,非詞華之謂,故取《大易》「文明以止」之義字焉,其所期望,實有深意也。

庚戌,僕在陶山,兩女俱患疹疫,證情頗重,鄕曲醫藥甚艱,殆難措手。兒時年十六,獨當此臬兀,能自出權度,出入內外,觀形察病,左右療治,隨機善應,雖値危㞃,意愈從容,蒼黃之際,處事終無疎漏,卒底良已,殊非舞象兒所能。僕暗暗稱奇,自以爲不及也。

壬子,攜兒入庭試,蓋欲倩寫試卷也。是科出頌題,兒口占一篇而不爲書呈。見者以爲「權君雖得捷於是科,若其所作,殆不及於兒」雲。僕見之良然,文辭之夙成,可知也。

乙卯,赴監試,得中生員初試。申明叔以書賀我曰「聞於塲中,自主旗鼓,文理鋪置,紆餘贍暢,少無窘態,會榜之大鳴,方此企之」雲。及入會圍,聞其不資於同接,兀坐究思,自作自書,運筆如飛。見其作,不爲擧子熟爛語,煞有作者氣,亦極周匝縝密,不爽程式。僕旣許以狀頭而曰:「文則雖暗中摸索,必不爲人下,而但近來爲試官者,例多冬烘誚,見取何可必也?」榜出,果被黜落。

兒病弱,不耐索性讀誦,但涉獵看覽古今文字而已。然自有慧眼,能知古人用意處,勘究綴文法度,鮮有不中。以此雖不多作文字,作則必去俗就雅,頗有可觀。詩亦有逸氣,古體得選法,律絶間有似靑蓮者。

於筆翰甚有才致,未嘗習得《筆陣》、《蘭亭》一字,而作字絶姸媚可愛,尤長於簡札,濃贍華美,中有津液。見者嘖嘖稱爲才筆,又曰「此是達者之筆,決不終於儒冠也」雲。運筆神速,颯颯如風雨,須臾掃盡數紙,又能善認暗草亂書人不能易曉者。於細字尤妙,能於狹隘字間挾書多字,而字愈方正明白,不作漫潦迷昧之形,使人一見卽分曉。人皆曰「此史才也,若秉史筆,必以善記注稱」雲。又明於字學,兼曉篆法。

性警敏,文詞之外,諸般方技如博塞筭法之屬,略綽看過,輒皆領解。幼與得福同處,洪甥善占法,兒亦略窺其旨而喜之,嘗手書爲一冊。長者見而呵之曰:「何爲此妨學事?」是後輟不復爲。以善病,博觀醫方,頗通曉其理,家內小小疾恙,自爲命藥,或時見效。又留意雜服,嘗赴哭一家喪,論喪禮無滯礙。人訝之曰:「君以年少,未經喪患,何其熟習如此耶?」又有手巧,刻木爲物,形惟肖,或戱作繪畵,亦不甚齟齬。

自幼見識,殊不草草,年漸長而益進,雖年少矣,綽有老成識量。其父每與之劇論古人成蹟、吾東先輩已事,見其容易剖判,明確中窾,又能斟酌得中,不作少輩硬拗語,心甚嘉喜,曾不料其識進之乃如斯也。兒常慨然歎「末俗徒梔蠟言行,以欺人譁衆,虗僞大行,其於世道何」。以「葆眞子」三字,刻之圖章,表其志也。

天下爲父子者,形軀雖肖似,而志尙氣味不相合者多矣。苟有沕合無間,如古所謂「相視而笑,莫逆於心」者,得之父子間,則人倫樂事,孰有加於此哉?僕衰晩得兒,及至長成而人品可知,大較與僕靡有不同。僕性喜古文,而兒亦然;喜蓄古今書籍,而兒亦然;企慕古人,厭叔季齷齪,而兒亦然;喜收輯內外先故事蹟,加意塋域事,而兒亦然;喜集古如歐陽公趙明誠之爲,而兒亦然,每相對勘校論評,無非此等事。

且僕自經己巳之變,無出世意,旣以白於家庭,又參之農翁,得其印可。秪以中壼復位,爲曠古大慶,不敢不赴其科,一擧得雋,初非預料,而因此遂成宦海中人,滾到此地,每顧初心,悒怏不自得。此意唯兒知之,故輒擧此隨地獻規,賴而得免大段狼狽,其助我多矣。

兒之志尙,固與我同,而亦有勝我者。僕性疎,有虗懷信人之病,時或見欺於人。兒則不然,外雖祥順,內實堅韌,偵人眉睫,卽揣其隱。僕嘗謂兒曰:「某人言如此如此,其言可信?」兒笑而對曰:「子觀其爲人,非可信者也。其言不過外飾,願勿信之。」僕持守不固,雖堅定矣,多人來汩,不能無屈撓。兒則一定之後,雖百人撼之,持之益固,每規僕輕聽人言,變改初見。僕遇事有拂意,輒發忿罵,聲氣或過。兒則只據理明責,不用疾言遽色。僕性不耐煩,亦不耐久,作事多有始無終。兒則旣有所做,直窮到底,必期成就,雖棼錯乖違,亦不中沮。僕於事多闊略,兒則析理綜物,留心商度。此等事頗有不同,而短長相補,其益亦大矣。

自幼馴良端厚,無迕於人。父母以晩得,撫愛至甚,不但一不捶撻,亦未嘗一有嗔叱。小兒例多憑恃肆嬌,不率敎令,而兒則愈益謹畏敬恭,長者有言,雖不愜於意,不敢不從,雖甚愛好之物,父母呵禁,則必捨棄之無難。

稍長,自傷早失恃,事後母盡孝,一無間於所生。友姊妹甚篤,於洪氏姑,以曾被育養,事之尤殫誠。遠近親黨,不問酸醎,一接以恩義。族人多有窮窶者,或有求丐於我,必告我曰:「某也貧甚,某也喪敗,不可不救。」其慈仁愛物,有如此者。

每聞烜赫者侮蔑窮困人,歎曰:「富貴無常,如寒暑之循環,安可倚其一時之倘來,驕人若是哉?」平居,喜怒不形於辭色,臧否不出於口吻,溫雅愼默,無一毫忮刻意。又不喜與人相馳逐爲論議,游道不廣,必審擇而定交,以文學行誼相砥礪。淡於物慾,凡係玩好,雖文房物,亦不顧戀。於色念尤疎,琴瑟諧和,而莊以蒞之,在燕私,尤加自飭。

平居,非第一義不談,語及本朝儒賢,最推尤翁,喜觀尤菴集。恆言「世人以尤翁爲太峻者,是特不知第一義而然也。斯義也,自,以至,無不力主之,我朝諸賢亦然。總而言之,分別淑慝,勿使相混,是乃天下之正理。之誅四凶,不過順天理,,以至尤翁,皆遵是道,是乃所謂第一義。世之以太峻病尤翁者,蓋近日方便周旋之論爲祟故耳,非尤翁之獨爲峻也。然寧爲尤翁之峻,不可爲降一等之論,如是則卒同歸於胡廣之中庸,其爲世道害,有不可勝言」雲。臨沒之際,枕邊只留朱子書,時時披覽,歎其言論正大渾浩,以爲「士當沒世鑽硏」,欲待病間,大家致力,而含意長逝,痛哉!

兒守靜敦素,不欲自見於世,而雅有才具,遇事有難了,造次揮霍,容易措處。見人紛然爭辨,卽一言句斷曰:「如此如此則可耳。」咸憮然歎服,至擧而賀我曰:「胤公才具,智慮超出於人,雖今日置之錢穀甲兵之重,足以裕爲。」舊傔老胥輩相與竊歎曰:「此郞君範圍之大,實廊廟之器也。」

性淸潔介特,雖一芥之微,不欲取於人。或有以非道干請者,輒嚴辭拒斥,亦不爲宰相子弟態色,一以謙恭自飭。其於鄕曲窮寒之輩,禮下之已甚,人莫不感悅。被服必避華采,食物亦取簡淡,而稍有不精,不以入口。

事係祖先,必極力擔荷。宗人得九代祖持憲公手筆作帖,卽倩寫字官摸出。先君與僕畵像,有未盡者,計欲略改,始病之時,閱視商度。宗家有高王考雙谷公遺像,欲移摸,當僕赴,兒獨任此事,不憚勞劬。慮祠宇開閉不謹,取鑰匙,繫以木牌,手刻塡紅,掛諸所居室之壁。

以其二母墓無識爲恨,請其父作文記之,旣作,又躬往監燔而埋之。又欲樹表,旣浮石藍浦,而又慮不中用,死前一日,入見,方喘喘垂絶,自力而言曰:「吾欲立表先墓。今湖南新伯赴任後,必取石於礪山,兄可爲我圖得一件否?」時權甥之從弟新拜伯故也。

先墓久無碑,旣請銘於寒泉,以刻役浩大,難於猝擧。兒力請曰:「俗諺雲『凡事之辦,始作爲半』,始雖爲難,旣擧則事當自集。」遂始刻役,才始而渠病矣。病不得動,猶時時強起出見,雖在吟呻中,一一指揮刻盡,而其喜可知也。欲趁寒食竪立,至欲扶病出往,而以添㞃不果。事有緯繣,運石事不免中輟,數招工人問運致之道。墓道凡事,尤矻矻費慮,旣列植樹木,防塞道路,檢飭墓奴,病中又營立墓下屋。凡係奉先諸事,筭無遺策,至病革而猶耿耿也。

又推以及於外家,嘗告我曰:「圭菴先生子孫衰替,遺集尙未行,此實士林欠事。今雖力綿,不得鋟梓,子欲收輯放軼,附以碑誌遺事,勒成一冊,欲爲他日入刊之資。遺稿草本之在淸州外家者,已令送來,而遺事則散在諸書,考諸家藏,一一抄出爲好。」仍力疾手抄若干條。臨沒前一日,內從宋泰相往見,首問此事,病在危域,而於爲先事,終始不能弭忘如此。

兒年來羸削轉甚,至己未七月,猝然吐血,仍有暑感咳嗽之證,沉綿數朔,八月望後,避寓濟生洞權甥家,至十月,證情頗歇,遂還家。至翌年春,別無加勝之事,二月稍加,三月益深。申明叔勸令移寓,覓家磚石洞以處之,是後日覺增加,遂至難醫之境。自初慮貽父母憂,輒以寬言慰解,時時力疾來見父母,從容侍話。

正月,行其妹婚,病裏,主張內外諸事,至三月,行新婦禮。是時方在寓所,病益加重,而事事經心,至於隨往婢使衣服物件,亦手自整理。其母往見之,亟問舅姑意向,答以憐愛極至,則喜動顔色,友愛之情,可掬也。是後轉益沉篤,其母與姑姊妹往見,有戀結不欲離捨之意。

至病已無可奈何,而神氣猶了了,見僕必改容,手整冠帽以致敬謹之意。臨絶前夜,煩燥不得睡。僕聞之,侵曉而往,自外與醫人語,兒聞其聲,謂傍人曰:「父親來矣。何其早來耶?」答曰:「聞終夜失睡而早來矣。」兒曰:「此等事何爲報知也?」仍啜白粥一椀如常,卽就枕,命隨而盡,天乎!寧有是耶?垂絶奄奄之中,猶憂念其父,孝心之至死彌篤如此,哀哉痛哉!

兒雖非壽骨,其容姿絶異,兼且作事堅固縝密,煞有心力,俱無短折法,其才過弱冠之年,奄然先我而死,實夢寐之所不及。故近年以來,以身後諸件隨事託付者,非止一二。自傳家文籍,以至修飭墓道,區處家事,率皆與聞,渠亦不待敎令,默諭而心會者多矣。以至晨夕,從容評文談史,質疑論事,犂然當意,互有開發,自有無窮之樂,今皆已矣。念其文雅,旣足以保守詩書世業,又饒幹才,優於整理家政,克承先祀,而怱怱來去,倐若浮漚之起滅,曾無一箇兒息,留得典刑,斯痛斯寃,貫徹終古,尙何言哉?

兒旣無家庭擩染之素,又無師友麗澤之益,而天質自美,査滓自少,故不煩敎督,矩度已成。其事親,恆有執玉奉盈之敬,家事大小,悉皆裁度,不使父母憂勞,內行之篤至,實有加人數等者。若其見識,忒所優長,往往有不待講究,自合於古聖哲遺旨者,志尙極其高厲,平居一事不苟。凡此數段,略記於右矣。

最所難及者,年少之人,例有任氣輕肆之失,眼目甚亢者,亦多傲視一世之病,而待人,卻不露圭角,雅俗並容,庸下人亦皆悅服。或有非意相干者,輒謝曰:「吾過矣。吾過矣。」人語之曰:「某也怒君,殊極無理,君何伈伈安受也?」兒曰:「橫逆之不可較,鄒聖已言之,吾何必費氣爲也?」其心量之寬如此。

僕長時鄕居,入京,亦無來訪者,兒見我獨處廓然,依依傍側,不忍去。年來僕老病甚,行步不良,兒聞履聲,輒下堂扶接,升堂而後已,至病臥,猶自力出扶。兒旣不喜交,僕亦無徒,只父子相守,相爲知己而已。末俗多口,至以白地語相傳曰:「某相爲此言作此事。」凡有駭怪言與事,輒歸之僕。僕心常慨恨語兒曰:「汝父年已遲暮,立朝又最久,身事本末,庶或見知於人,而全不相知乃如此。我死之後,不可向人求挽托墓文,只以吾所略記者爲表誌足矣。」今人事至此,僕之身後,又何可言?都歸閒商量矣。

僕庸陋無似,不能比數於人,世人鄙夷之甚,至有非情之疑謗,環顧一世,其能知我者,惟兒一人,而今死矣。昔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蓋其意非在琴,歎知己之亡也。自兒之逝,僕坐而忽忽,行而芒芒,至欲廢絶應接,焚棄筆硏,由其無可與輸瀉,無可與商量故也。豈特父子間幽明相訣之至情而已哉?哀哉哀哉!

兒少也,酷嗜文章,以文則先秦,詩則爲準,而居常愛好人倫,尤篤修家庭實行,以爲「苟於事親敬長之節,有些未盡,雖析理明透,談論傾一世,不過鸚鵡之能言,何足道哉?」自數年來,漸悟詞章亦一小技,非丈夫究竟事,頗留心於向裏工夫。雖隨例赴擧,意不在進取,常曰:「科擧之中,亦可觀士節。」一無循俗苟且之事。經書之外,旁涉史策。每以《續綱目》予正統,爲不可,謂「朱子則必不然」。又能諳悉國朝故實、黨論顚末、氏族源委,與人談說無礙。正統事,鄙見亦與兒同,甞筆之於《雲陽漫錄》,兒則自其所見如此,非必沿襲吾前言也。平日吾言若不合其意,必反復言其不然矣。

嘗裒稡我東賢人君子言行,爲一冊而自序之,名曰「東海神丹」,蓋欲以此補益身心,如神丹之療病也。上自圃隱,下至尤菴,凡三十四賢,而取捨稱揚,極有權度。又欲撮錄我朝先輩言行,依《小學》門目,爲一冊,抄出退四賢言論事行,爲一冊,名曰「續近思錄」,俱有意未就。

最嚴於淑慝之辨,感疾之初,邀一醫診察,後聞其醫來歷不正,斥不許再問,人或勸之,終不回聽。

最惡左道,嘗嗤笑近來士夫之問瞽史決疑者,尤以人家婦女信惑巫覡而家長不能禁制,深爲痛恨,至於以拘忌東西移徙者,亦甚非斥。及其病勢漸重,藥餌無效,一家諸議無所歸咎,欲循俗移避,兒執不許,因其母與姑母之力勸,不得已出避,而意殊不樂。

僕自其病重,日日往視,至四月廿三日,聞姊氏疾革,倉皇馳省,仍而遭戚。過成服後,始往見之,形貌已變,不能轉睛,只瞠視而已。僕欲撫其手,卽出手於袖以示之,僕就而撫之,見其凜綴,無復餘地,不忍相對,卽出戶外。渠素解醫方,豈無隱憂於心?而一任夜晝常理,自治癒極安靜,每曰:「病豈能殺人哉?」

死前一日,內兄入見,兒擧目視之,徐曰:「弟今則不能生矣,亦復奈何?」常曰:「脩短命也,怛化何爲?」臨死,精神猶不爽,示以朝報,見其中有可駭者,微哂曰:「異哉!」卽恬然而逝。死生之際,不變如此,亦豈人人之所可得哉?

窮人甲申歲,罹奇禍,作一無後人,宗事凜凜,道路聞者,亦爲之酸鼻。然猶不無一分後冀,到今望八之年,更無餘地,而重遭前日之毒痛,先君之廟,忽焉不祀。窮人積殃,固應致此,以我先君之厚德深仁,不能庇燾後承,此何天理哉?

凡至酷至慘之事,人生百年之內,僅一遘焉,猶爲人世稀有事,且人家禍患,宜有其極,再遘稀有之禍,歷數古今,豈有如我者乎?渠不無一二抱負之可言,而厄於短造,卒與草木同腐,泯沒而無稱,命窮至此,尙復何言?

抑哀記跡,忘失爲多。寂寥數語,未足以發揮幽潛,後有憐才愛士之君子,尙亦悲其志而惜其人,或如弇園之記九命,則猶可謂朝暮遇也乎!悲夫悲夫!

庚申六月五日,窮獨人李宜顯泣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