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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贾《新语》考(跋潮阳郑氏《龙溪精舍丛书》本《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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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贾《新语》考(跋潮阳郑氏《龙溪精舍丛书》本《新语》)
作者:胡适

  陆贾《新语》很少善本,此本是唐晏先生用明人刻的子汇本和明范氏天一阁刻本参校重刻的,可算是《新语》的最好本子。《四部从刊》内所用明弘治壬戌(1502)本,内容与天一阁本相同,大概是和范本同出于一个底本。弘治本与范本第六篇有自“齐夫用人若彼”至“不操其柄者则”二百二十八字,是第五篇“邑土单于彊”之下的错简。各本皆沿其错误,而《汉魏从书》本于第五篇改“彊”为“疆”,于第六篇删改许多字,又添上许多字,更失本来面目了。唐晏先生据子汇本移正此段错简,两篇遂都可读了。大概子汇本另出于一种较古的底本,故讹脱最少。唐先生依据范本与子汇本校补,故成为最可读之本。

  此本刻印不甚精,间亦有误字,如第三篇“杖仁者覆”,弘治本覆作霸,第四篇“近山之上燥”,弘治本上作士,均应校改。

  《四库提要》疑《新语》“殆后人依托,非贾原本”。《提要》列举三种可疑之点:

  (1)《汉书·司马迁传》称迁取《战国策》、《楚汉春秋》、陆贾《新语》作《史记》。《楚汉春秋》,张守节《正义》犹引之,今佚不可考。《战国策》取九十三事,皆与今本合。惟是书之文悉不见于《史记》。

  (2)王充《论衡·本性》篇引陆贾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顺谓之道”。今本亦无其文。

  (3)又《穀梁传》至汉武帝时始出,而《道基篇》末乃引《穀梁传》曰”,时代尤相抵牾。

  唐晏先生跋此本,颇驳《提要》之说。《提要》所列三事,其第一点不足辨,因为《汉书·艺文志》有陆贾二十七篇,王充所引或出于陆贾的他书,故此条不足推翻《新语》。关于第一点,唐跋说:

    《史记》载赵高指鹿为马事,正本之此书也。

关于第三点,唐跋说:

    陆氏著此书,去秦焚书才六年耳,其所读者,未焚之《穀梁传》也。至武帝则为再出矣,故所引者今本无之也。

  唐跋指出《道基篇》所引《穀梁传》“仁者以治亲,义者以利尊,万世不乱”之语,为今本《穀梁传》所无,此一点大可解释《提要》之疑。但“指鹿为马”一条孤证,还不足驳倒《提要》的第一疑点。

  今按《提要》之第一点,全是无的放矢,《提要》的作者实误记《汉书·司马迁传》的原文,原文并未提及陆贾,亦未提及《新语》。《迁传》赞中说:

    司马迁据左氏《国语》,(《汉纪》十四引作“左氏春秋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汉纪》引作逮)《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

此文中何尝有据陆贾《新语》作《史记》的话?

  我推想《提要》作者所以误记之由,大概由于《楚汉春秋》一书。《艺文志》说“《楚汉春秋》九篇,陆贾所记”。四库馆臣因联想作用,一时误记陆贾《楚汉春秋》之外另有陆贾《新语》,又偷懒不检原文,遂据误记之书以定《新语》出于后人依托,岂非大冤枉吗?

  《提要》说《史记》取《战国策》九十三事,皆与今本合。这样摆出十足的考据学者架子,故后来读者皆不敢怀疑《提要》之言。岂有查出《战国策》九十三事的娘家的学者而不一检《司马迁传》的原文呢?所以唐晏先生震于四库馆臣的学者架子,也不去检《汉书》原文了。

  《新语》一书,很有见地,其思想近于荀卿韩非,其《道基篇》叙文化的演变尤有独到的见解。陆贾亲经始皇、李斯的急进政策失败之后,故在政治上颇主张无为,正与他身遭诸吕之乱,晚年自隐于醇酒妇人,同一用意。然其人绝不是一个消极的人,此书末篇有“圣人不空出,贤者不虚生”的教训,很可以表示他的生活态度。第六篇中很沉痛的攻击当日人士的“避世”态度,与此正是一贯。我从前也曾怀疑此书,去年得唐晏先生校刊本,重校读一遍,颇信此书是楚、汉之间之书,非后人所能依托,故为检《司马迁传》,正《四库提要》之误,以释后来读者之疑。

十九,四,一

(原载 1930年1、2月《北平图书馆馆刊》第4卷第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