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庄馆全书/卷五
婴处杂稿一
[编辑]戊寅篇
[编辑]戊寅篇者。志岁也。是年冬。寓居于三湖之水明亭。有著书。自砭者数十条。中间不得见者凡五年。疑其散亡流失。惜而不能忘。亦不能记其文。伊今偶阅巾箱。乃复得之。欣然披捡。如故人之相逢也。虽不足教人而垂世。其自为戒则深矣。余之自幼志学素心。于斯亦可见也。今计其年。才十八也。纵不及三代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之䂓。然亦或佳其冲年之语。似有近于道者尔。慨余无严师友教导之益。而粗能识为学为善人之方。亦家庭之训诲欤。乃更净写以置。命其书曰戊寅篇。时壬午二月初七朝日。书于和庵。
士子明心如鉴。律身如绳。鉴不磨则尘易污。绳不直则木易曲。心不明则欲自蔽。身不律则惰自生。治心身。亦当磨之直之。
虚灵不昧。导西注西。导东注东。向利趋利。向义趋义。注与趋。皆当谨其始。
物适则衡平。物不适则衡倾。帆便则舟行。帆不便则舟横。平而倾。行而横。在人。不在衡与舟也。心亦如之。心静者言静。心躁者言躁。听人之言静言躁。可知其心静心躁也。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耻恶衣恶食者。不足与言。旨哉言乎。或有巧其言。令其色。媚悦于世人。出没于荣途。鲜衣细袜。自顾矜衒。是锦其外添其中者。不啻欺人。反不觉自欺其心。
巧令者。若见醇士衣布带韦。麤冠弊屦。口讷讷貌瞿瞿者。则必邪视强笑。不啻若从厕溷中出来。庸讵知其所谓醇士者。反视渠若腐鼠死狗也。嗟呼。岂知木匮瓦椟。贮连城之璧。照乘之珠也哉。
人之生也。具七窍。备五脏。亦该仁义礼知之端。若不导之于孩提之初。则及长骎骎亡赖。将本善之性。渐入于禽犊冠裳。马牛襟裾。寒心哉。天何生此等人。具七窍备五脏哉。
人性静。故以静制烦。自然归正。或有人好烦恶静。怠惰放杂。语无伦次。间以浮谈。聒人之耳。笑于非笑。拊掌转身。挥手摇膝。甘为俳优。自期无实。为静者。可不贵乎。
假令心火也。物欲薪也。廉耻水也。以欲著心。不能制之以廉耻。正如以薪炽火。不能制之以水也。
看人之暴戾悖慢。而捡吾之心。看人之砥砺谨敕。而修吾之身。庶几行于乡党州闾也。
人有小善。必记而不忘。反慕于心。且传语它人也。人有细过。必掩而不扬。莫告于人。且警戒吾心也。
老成之人。当待之恭敬。此年过于吾。或有德过于吾。或为父执焉。或与其子弟为友焉。可不敬乎。如有慢忽不敬。是长幼之序紊焉。五伦从此而斁。
凡朋友会话之际。敛襟危坐。不可跛踦倾仄。以足加于人。以臂倚于人。彼若如此于吾。当以好言诱之。使不为也。不可反报而相较也。
朋友者。五伦之中。以义结者。交益深而待益敬。不可情深狎待。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勿以人誉我而待之厚也。勿以人毁我而待之薄也。勿以闻一誉而自喜自恃也。但自谨吾身而加勉焉。勿以闻一毁而自恕自弃也。但自省吾身而改迁焉。不必曰某有某物甚好。吾将得之。若逢其人。则千万劳苦。区区而得。然后怏于心。此虽细故。其渐不可长矣。
有天地然后有人。人者。受天地之赋与。亦一天地也。天地失度。五行错矣。人而失常。五伦斁矣。以天地之身。则天地之度。无失其常。则庶几为人矣。
言不可舛错。释理而已。不可便利。举详而已。
待人以恭。可以免辱。处物以廉。可以免祸。
闻过如闻乐。治过如治贼。
胜人最是大病痛。区区谈论。作气高声。欲挫它人者。非快事也。反不如下于人者反快活而犹愈于胜人。
人无美恶。待之如春风和气。绰绰有裕。事无大小。处之如青天白日。休休有容。
鄙丑嚣乱之事。不可接目。浅俚舛逆之言。不可挂口。
自唐以下。俗习趋末。工书工文为上。学问为下。所谓工书者。非楷正古雅之谓也。工于札简。务为时式。所谓工文者。非平铺纯和之谓也。工于浮华。务入科䂓也。万一或有学问者。则必嘲笑指目。视之若别样底人。轻浮之习。每自警省焉。
若有才智。当敛蓄于内。用于用时。不可以小才浅智。自媒自夸。大言于稠坐之中曰。吾某事善为之。某术能有之。是不但人视之以愚𫘤。反自取鄙陋也。
衣虽薄。犹可以御寒。行如薄。不可以容于闾里也。食虽恶。犹可以䭜饥。心如恶。不可以安于房栊也。
见衣裳蓝缕者。先制其侮易之心。言益恭而悯怜。见衣裳济楚者。先制其钦慕之心。志益修而警戒。
心者。君也。身者。臣也。岂有臣而欺君者哉。如有欺君者。必有殃焉。欺心者。亦如之。慎其独。大学垂其训也。不愧屋漏。诗经著其戒也。
一事一物。或自己而晓。或学于人而晓。如有得焉。可终身不忘也。一尤一过。或自己而晤。或因于人而晤。如释负焉。可终身自喜也。
古语云。息谤。莫如不辨。止㤪。莫如不争。不辨不争。而人又有谤我者。淡若不知。尤不可争辨也。
凡对人。言多则听稀。何也。以其重重叠叠。若风过耳也。不若详其理。举其槩。简言之也。然则所听之人。不厌于耳。尽其所授而行之也。
事业营为。不可苟且。虽至饥寒疾病。当澹然而已。至若陈三之却裘。仲子之吐鹅。虽是好事。不当效此曲厄。
凡言语不可暴勃。虽奴隶之庸凡。禽兽之贱陋。或仍小忿。不可以刀刃与挺拟之。而复骂曰。吾欲杀此物也。
以忍制怒。何事有败。以勤胜怠。何事不成。
简以制烦。静以制动。一生服膺。是正心工夫。故君子。言简而心静。
学古人。以践履为工夫。
简言语。慎行步。心常在一字之上也。
邵子尝大寒不出。大暑不出。大风不出。大雨不出。学者以敬身为先。是非爱吾身也。爱吾父母也。犯此四不出。贻亲之忧。莫甚焉。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岁精惜谭
[编辑]天地间。最可惜者。岁月也。精神也。岁月无限。精神有限。虚费了岁月。其衰耗之精神。无可复收拾矣。凡人髫以前无论。自髫而冠。冠而娶。既娶乎则弱女稚子。森森满眼。居然为人父。少焉发苍白。而始抱孙。老之势。浩难防矣。于是搔首思髫而冠。冠而娶。以至于抱孙而发苍白。则其精神之衰盛。判然若先后天。细捡其平生。瓠落无所成。虽长啸太息。无计奈何矣。余自十二三。早已觉此事。惧叹弸中。且今冠娶者近十稔。种种颐颇须尤。顾影而惕曰。今余年少而精神皎皎。如其不早读书学为己。搔首之悲。当遽归于余也。区区志意。庶欲于言行上勖勉。而世念沦汩。有时乎间断。其可惜可胜叹哉。迺置简于案。事亲读书暇。有由中之得。则随书之渐成篇。纵知空言无补。然其自为计。则庶或未为失也。于岁月精神之最可惜。愈往而愈致意焉。此书其亦一端之助欤。癸未秋月之十六日。日将晡。四以斋居士。识。
媚容娇色。虽丈夫。反不如妇人。平气正心。虽贱隶。可以为君子。读书谈鄙俚。对鸡犬。亦羞愧。送客论是非。想鬼神亦憎恨。言语轻率。虽卿相位。奴隶是似。行步裮被。虽耆艾年。儿童不如。余尝题此于东壁。书其尾曰。明叔书之明叔之室。明叔岂欺明叔。盖深警之之辞。
轻薄之俗。容易呼古圣贤名。余尝戒之。如古之高人学士。当尊敬。以字号呼之。如陶潜曰靖节。韩愈曰退之之类也。且世俗不厖。每务胜。呼父执诸丈老之名。如小儿。是亦骇听。且宰相者。吾君亦尊敬不名。士庶岂可呼之。且小名者。父母及祖父母伯叔父母呼之。其馀皆不可。冠而字之。意安在。有朋友既冠。呼小名者。莫知其可也。
浮华之流。厌看经书。及其它学问等语。判知滋味。不如稗官。虽有读者。务为剽窃。傅会词章。非真读也。或有意读之。则反嘲曰腐儒。余于斯有感。
侍长者。终日可收放心。胜于读书收捡。少年。例多厌侍长者。甚至有六月尊长之嘲。何其可也。或有厌避父兄侧者。余窃恶焉。
胡子曰。学欲博。不欲杂。欲约。不欲陋云。此博约二字。各救其杂陋之偏弊。为学者常诵此言。可也。
自古挟才能者。动心骄矜。末稍。丧身辱名。皆从骄字上萌。虽有兼人之才。通天之学。无计尊卑贵贱。应接之时。面上去骄字。言头去骄字。方不为妄男子。
皇明得天下甚正。用夷变夏。失天下。亦正。殉于社稷。但得之于胡。可谓快矣。而又失之于胡。可谓恨矣。
三峯郑道传国初罪死。然生于丽季佞佛之世。能著书辟佛。辨破甚确。又抵书圃隐。诋其亲近释子。此事。足为儒门有功人。
若有藏书万卷。不借不读不晒。不借不仁。不读不智。不晒不勤。士君子必读书。以资借犹读。有以束阁者为愧。古人云。教子婴孩。人必曰儿不遵长者言。是多气者。多气者腾达。恣其行止。及长。陷于辟者多。呜呼。父兄之愧深乎。遗子千金。不如教子一经。
古人云。贫字不可形于口。不可书于纸。对富人言其贫。彼其当曰是求于我也。岂不馁哉。颜子饭䟽。岂向子贡辈言贫乎。如之何则可。曰安贫。安贫则不言贫。
多事从多言始。多言从不收敛方寸始。然则缄口不言乎哉。曰非也。言顾其行。则不素其言。行践其言。则不素其行。岂老佛清净寂灭之谓也。
小说最坏人心术。不可使子弟开看。一着于此。沦没者多。明朝清源洪文科曰。我朝骚人墨客。作浣纱红拂。窃符投笔等记。凡有血气者。咸知奋发。诚感激人心之一助。可谓盛矣云。嘻嘻。乌足道哉。余尝闻明末流贼。多冒水浒传中强盗名字。是亦感激人心之一助哉。余尝看水浒传。其写人情物态处。文心巧妙。可为小说之魁。合号绿林蕫狐。然士大夫一向沉湎。一本有锺伯敬评批者。伯敬之颠倒。乃如是耶。意者。浮薄辈。借伯敬名字。入榟以重其书欤。又有金圣叹者。姿意评赞。自言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右者。善读水浒。其为人绰绰有裕。又肆然骂孟子。为未离战国游士之习云。虽不详知圣叹之为何许人。而其狂妄鄙悖。从玆可知也。其为言也。抑扬眩乱。才则才矣。可谓耐庵之丘明。法门之宋江矣。意者。耐庵以锦绣之才。有一块冤愤。叠郁于中。发此无实之言。叙其平生骂世之心欤。其心则悲且苦矣。其罪则擢发难赎也。
小说有三惑。架虚凿空谈鬼说梦作之者。一惑也。羽翼浮诞鼔吹浅陋评之者。二惑也。虚费膏晷鲁莾经典看之者。三惑也。作之犹不可。何心以为评。评之犹不可。又有续国志者。续水浒者。鄙哉鄙哉。尤不足论也。呜呼。以施耐庵圣叹辈之才且慧。移此勤于本分事。则其可不敬之乎。甚者敷淫秽演僻怪。务悦人目。不知羞耻。余尝见小说书目中。有开辟演义。虽不开见。观其名目。怪斯极矣。余幼时。看十馀种。皆男女风情。闾巷鄙谚。有时悦目。实知其真无是事。然后憎恶之心渐加。顿无滋味。于是。书与眸不相为谋矣。尝闻中州村巷学究。闲聚谈话。即席欲酒肉。则一人呼诉说。一人写。几人刻板。居然成二三篇。卖于书肆。沽酒肉以游云。吁由一时食欲。强作浪说。用力极劳。而心术随坏。其书浩不可禁。车牛不胜载。家著而户读。于是。枣梨楮藤之灾。极矣。权舆于元。滥觞于明。至于今日。而尤往而尤盛。夫小说。乱书也。元。乱国也。其作俑者。可以加乱民之诛矣。汉之党论。晋之清谈。唐之诗律。犹有气节风流之可观处。然亡国而害道。彼小说安可方乎此三者哉。古置稗官。以收野谈。虽多丛琐。君子有取。传奇志怪。博物者取之。惟此小说。上不及党论清谈诗律。中不及稗官野谈。下不及传奇志怪。圣叹辈。独以何心。攘臂其间。标榜五才子。助其浅陋。甘为说家之忠臣。俗流之知己。幸若中国。有人挽回世运。亟下新令。溥天之下。烧其旧书。禁其新书。或有犯者。严其条法。不齿人类。殆庶几乎。
唐四库甲部经类。有小学。盖三代时。有小学。亡于秦火后。儒不得见。只设小学博士。教授诸儒所著文。可以击蒙者。故唐艺文志。小学类。有蔡邕劝学篇。盖此等书也。至文公。搜辑诸家说。始为一定之书。
心中无一点猜忌。方是好男儿。余尝勉焉。有诗曰。胸海快除三斗棘。灵台洞若四通逵。亦恐言易行难。何如乃可。自爱人片善始。
余尝爱和顺积中荣华发外之语。又爱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之语。又爱庄周渊默䨓声尸居龙见之语。未尝不书诸壁而诵语口。
陶靖节诗天然。是士大夫心事。读陶诗。先观其语趣之雅洁。不独以词家目之可也。徒词家目之。渊明岂不笑我乎。
我朝卓越千古者。儒士释流等级甚严。尝闻丽时尚佛。儒释混淆。士大夫家壁上。不挂僧笠三四。则不为名士。相逢路次。儒先拜于释。释植立受之。盖其时阀阅子弟。多出家。故士大夫师友而不耻。以至辛旽。与至尊踞榻。李正言存吾。叱之下床。以其时谏官。可谓难矣。又僧斋僧劫之俗。丑不忍闻。至国朝。痛除其习。阀阅始以出家为羞。至今释流逢儒士于路间。无论知与不知。先拜则儒士晏然不顾。又毁城中寺刹。时有僧尼不入城门之禁。判若泾渭。可谓正矣。
道在日用目前。甚浅近。莫浅于洒扫应对。莫近于爱亲敬长。欲做好人者。多舍此去而窥高大。必先欲谈天说易。其躐等而不循序如此。未知人事。安知天事。未知人理。安知易理。胡籍溪学易于涪陵处士谯公天授。久未有得。天授曰。是固当然。盖心为物渍。故不能有见。惟学。乃可明耳。先生于是喟然叹曰。所谓学者。非克己工夫也耶。自是一意下学。此其验也。有志者。先以曲礼。逐条律己。然后次次读圣贤书。以至于易可也。偶然书此。以戒吾心之浮夸好奇。
士君子。言虽不足。行当有馀。方好。若言而已。则口然心不然。如牡丹之好花无宲。识者恨之。
名目。随习俗而变。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才子之目。岂容易哉。隋唐之间。能诗者反穪才子。庄子盗跖篇曰。孔子谓柳下季曰。先生今之才士也云。古之才士。亦异于俗之场屋才士也。晋王孝伯曰。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亦异乎经侍从独称名士也。长者之称。亦不草草。今之乡谷。多积谷。反称之。余又逢某乡某。问贵乡有何儒者乎。对曰。有大儒数三人。不觉耸动。急问曰。姓名为谁。学业之造诣。如何。对曰。某某也。皆能诗赋表策。场屋之文无难云。余又不觉嗢噱曰。大哉儒也。某去后。叹曰。非如程张朱吕者。不足以当大儒之目。今此名。反归于纷纷殉名之举子乎。
世之论王介甫者。纷然矣。未得的论。朱子曰。其为人质虽清介。而器本偏狭。志虽高远。而学实凡近。其所论说。盖特见闻臆度之近似耳。顾乃挟以为高。足己自圣。不复知以格物致知克己复礼为事。而勉求其所未至。以增益其所不能。是以其于天下之事。每以躁率任意。而失之于前。又以狼愎徇私。而败之于后云云。今见此论。介甫之平生昭然矣。如老苏辨奸论。徒含毒循私。非公论尔。
宁为孔门之侍童。拥篲于丈席之下。耻作释家之祖师。加趺于蒲团之上。为问君子。鄙见如何。
谦让之于夸矜。隔绝如霄壤。谦让者。每每叹不足而进于有馀。夸矜者。每每喜有馀而退于不足。然大谦让大夸矜。皆有末流之弊。谦让之弊迟而小。夸矜之弊速而大。
脱累之士。事事欲遵古。流俗之人。事事欲从今。互相激愤。难得适中。自有酌古量今底好道理。何害士君子中正之学也。古有匍匐吊丧之人。又闻顷世某士。修身好古。以笠为东俗。不堪著。乃卷柳皮为冠。行于道。为人骇笑。遵古之弊。固已怪也。从今之弊。可胜言哉。
东坡仇池笔记。多录冥间事。颇惑其说。何其好奇之甚也。虽弄笔硏录见闻。当随而辨破可也。且冥间事。设使自吾身亲死而甦。则可的知其虚实也。昔者。逢更生之人。问其死时事。白犬葱釜之说。极其荒诡。愚氓辐凑。投钱以听。余从旁笑曰。死而甦者。千万一人也。迺敢恣意眩乱。妄恃其独行之事。以惑众耳可乎。佛氏或以爱憎。幻弄愚夫愚妇。托术生死。眩惑一世则有之。亦有新死者。一气如丝。为风邪挟弄。作一噩梦焉。岂真有天堂地狱哉。
人之过。常从自是处加。人之祸。常从蔑人处生。自是则蔑人。蔑人则自是。互相终始。都归于偏是。故君子贵审慎得中。
人之交道甚重。而初交之时。动必曰知己。交少䟱则动必曰绝交。何其轻躁之甚也。余于此。常惕惕。
屈伸往复。盈虚消长。天之道也。顺之而已。治乱兴亡。善恶吉㐫。人之为也。修之而已。此言吾尝闻诸正夫。古人曰。顺理行将去。随天分付来。此亦与正夫言。暗合。天地间万事。莫过乎此等语。
嗟呼。余至今未晓世俗所谓达者之为达者。人虽享得稀年。送了许多光阴者。博局上也。酒杯里也。女色也。书画也。科场也。荣途也。昼睡也。稗说也。其间又有疾病忧患。何暇修吾身本分事乎。疾病忧患。天也。无如之何。以外事在自家任意。天地间一蠧之语。岂不愧乎。何乃以此。反以为达。达哉达哉。吾未知其达哉。
船窗夜话云。腹不饱诗书。甚于馁。目不接前辈。谓之瞽。身不远声利。甚于阱。骨不脱俗气。甚于痼。余续之曰。口不言道学。甚于哑。脚不踏泉石。甚于跛。心不喜正直。甚于鬼。志不在山林。甚于厮。杨敬仲云。仕宦以孤寒为安身。读书以饥饿为进道。居家以无事为平安。朋友以相见踈为久要。余续之曰。对人以温厚为要法。御妻以简默为工夫。作文以详悉为意匠。调病以强作为药石。
文者。比诸学则末也外也。是以今古文人。例多浮薄放肆。文之中。善诗之人。尤甚。诗之中。善科诗者。尤末之末。外之外。虽可勉强为之。而亦有好道理酌量处。不可以为男儿平生事业。尽在斯颠倒猖狂。坏尽心术也。
虽善言。多则令人厌。流于妄。况不善之言多乎。小则受侮。大则见害。
琐雅
[编辑]琐者。贬其不大也。雅者。多其不尘也。𫍲见寡闻。与议文章。不亦僭乎。又曰。雅者。窃取古人著书之名。又曰。记述无伦次。琐琐然也。甲申七月。书于白豆棚下。
列子较庄子。太纤巧。复逶迤婉㜻。其庄重无论。不及庄子之气力远矣。
陶糓清异录。意匠专取新奇。故不免僻幽。然类家之别种。只供笑。不是适用之书。余尝见山堂肆考。亦一流尔。何镗所�名山记。凡一千四百馀首。不载放翁入蜀记。何也。
家语恰肖子书。绝不似鲁论。后人编。首载夫子异相及诞降瑞应。盖纬书所收也。涉诞谩。恐取识者之讥。孔丛子。是孔氏家乘。繁琐中有理致。
三闾大夫天问。文中之至险极怪。前无后无。更无其对。宋玉招魂等作。稍接步武而却平易。
锺伯敬,谭元春所缉古诗唐诗二归。颇费精力。选家鲜能及焉。其评隲者。或非烟火口业。但圈处。或有过当。而抹处公严。令人气短。
朱子讳韦斋名松。诗集无松字。尝按用于一处。其好事近词曰。春色欲来时。先散满天风。雪坐使七闽。松竹变珠幢。王节它诗。皆以杉易松字。〈又见清脾录。〉
苏黄诗。用古事仍成变化者。后世有钱受之能及焉。而但局小耳。
康煕崇文教。太学立碑。自制文赞颜曾思孟。颜子赞曰。圣道早闻。天资独粹。约礼博文。不迁不贰。一善服膺。万德来萃。能化而齐。其乐一致。礼乐四代。治法兼备。用利舍藏。王佐之器。曾子赞曰。洙泗之传。鲁以得之。一贯曰唯。圣学在玆。明德新民。至善为期。格致诚正。均平以推。至德要道。百行所基。恭承统緖。修明训辞。子思赞曰。于穆天命。道之大原。静养动察。庸德痛言。以育万物。以赞乾坤。九经三章。大法是存。笃恭慎独。成德之门。卷之藏密。扩之无根。孟子赞曰。哲人既萎。杨墨昌炽。子与辟之。曰仁曰义。性善独阐。知言养气。道称尧舜。学屏功利。煌煌七篇。幷垂六艺。孔学攸传。禹功作配。又多著书。渊鉴类凾,全唐诗,佩文韵府,古文渊鉴共三百七十卷。梦窝相公。癸巳燕行时。康煕亲授。以传于国王为言。亦有佩文斋广群芳谱,康煕字典。佩文。即其号也。
杨子云法言。王仲淹中说。皆窃学论语者也。法言太崛强。论语岂崛强云乎哉。中说。时或近之。毕竟叔敖衣冠耳。
皇明史纪。凡言京师者。必曰长安。甚野。清人凡书册。往往剔去夷虏戎狄等字。甚浅𪷇。说郛尤多。又夷字易以彜。
郑东溟诗。专以气为主张。其伸缩变化。颇似于鳞而较滓。然东诗之巨擘欤。只有诗集十一卷。许眉叟尝大许。其所著诗讽曰。管氏作地员。王诩作抵巇。屈原作离骚。荀卿作非相。今君平作诗讽云。余尝观其四六之文。果瑰奇烂烨矣。
陈东莞皇明通记。多直言其本朝可讳处。不可谓之谀笔也。
偶读唐书。杜工部传。文甚简硬。而字也字绝无仅有。欧阳文忠。以宵寐匪贞札闼洪休。讥宋景文者。良有以也夫。
黄五岳空同集序。双关之文。而句法灵异。虽是六朝委波。亦不孱湔明之世。真才矣哉。
成三问编东人之文。为东人文宝。未成以死。占毕斋续成之。曰东文粹。
我东方载籍不备。作史始于丽朝。其著者曰金富轼三国史记。本朝郑麟趾高丽史。诸臣纂修东国通鉴,东国史略,三国史节要,东史纂要。兪市南棨丽史提纲。
南壶谷编箕雅。自新罗崔致远至本朝申晸。四百五十四人。又羽士,衲子,杂流,闺秀,不姓氏三十八人。总四百九十二人。称李奎报曰。䧺博则李文顺。又曰。文章为东国之冠。芝峯曰。李奎报䧺赡。又曰。李奎报最大手。又曰。李奎报之文。亦自豪健。余尝观李文顺之诗。谓之博也赡也则可。两公所谓䧺者何也。谓之大手。则稍或可也。其为最大手为东国之冠者。亦何也。又其文冗长。不欲观。
明人以为杨子云。本无失节之事。剧秦美新。乃谷子云所为。而后人误认为䧺。枉被其名云。
焦竑辑老子庄子诸注家。为老子翼。庄子翼。老子注家六十五。庄子注家四十九。
焦竑曰。诸子唯杨朱无书。列子在晋末。书始行。疑后人取庄子之文足成之者。故太史公作列传。不及列子。亢仓子唐王士源所著关尹子书甚高。顾婴儿蕊女。况诵土偶之类。聃时尚无之。亦后世知道之士所托为。非其真也云。余以为后世伪书之起。亦道学不明。学士大夫尚浮华而无耻之致也。岂细虑哉。
韩退之集注家五百。苏子瞻集注家九十六。嚣嚣汩汩。不胜其琐。反有失于本旨者。亦季叔之事也。至东国杜诗谚解而其弊极矣。
李于鳞之文。果佶崛而奇乎哉。然往往强作古人语。突露筋骨。终归文章恶道。又诸篇皆一套。无新新变化。各軆层出之美。夫其诗则有气而且色焉。种种悦心。五绝则非其长也。文则盖不如李献吉。献吉诗极力学少陵处。可憎杀。杜有秋兴八首之律。李又以律。仿其軆题曰。秋怀八首。此等处。终出古人脚底。使眼力长者。侮之而且惜焉。
献吉左宜人墓志奇而且密可悦。
于鳞简牍。种种可观。其拟秦昭王书。果是何语。凡文章虽至怪极奇者。一再次细寻。自有脉络。方是好文。于鳞文强项。有时而骨折血滞。虽平生学两司马。顾迁曁相如。出语辄䧺浑。盖汉之元气所鼓。槖尔眇然一于鳞。不但模像仿佛。或复欲凌以上之。此是后世学文章者。一种痼弊。若以学问方之。恰同王仲淹。不知时宜。急急欲做孔子续经书。徒模像阙里影子来。自取吴楚僭王孔门王莾之讥。夫宋世鸿儒。虽不模像如仲淹。顾其学术。则孔门之嫡派耳。凡为文章者。知乎此则庶几尔。
刘凤子威文章。又一天地间怪物。盖皇明之世。如此辈者。不知其几人。明之所以代促者。灵流怪品。尽发天地之秘藏。亦是宇宙间一大运气。无可奈何地也。非人力所可遏。但任之而已为愈也。
元美之哭于鳞一百二十韵诗。瓌奇谲诡。灵气蓊杂。盖大物也。而伟材欤。不让为大明文章也。顾东国无此制作。其它可类知矣。
唐傅奕请沙汰僧尼䟽。比退之佛骨表。加详密严正。盖其为人种种甚好也。
卢苏斋我东别立门户者。其诗全用之于而以字。似非诗家本色。然于其中化焉者也。文之暗室铭。纵曰奇健。未免黑窈窈。
先辈往往推金乖厓为东国第一文章。以余浅识。恐多冗俚。置崔立之于何处也。宣庙朝以下文章。多可观也。诗文幷均者。其农岩乎。诗推挹翠轩为第一。是不易之论。然至渊翁而后。成大家薮。盖无軆不有也。纤丽而成名家者。其柳下乎。痼疾于模唐者。其荪谷乎。兰雪。全用古人语者多。是可恨也。龟峯。带濂洛而神化于色香者。泽堂之诗。精致有识且典雅。不可多得也。近世率庵。有理有声色。不碎零。定难得也。虽与顾庵幷名。顾庵不知落下几层矣。柏谷之诗。往往有逼唐者。而卑处全不免馁陈。平生读书之多。定为古今稀见。读伯夷传一亿一万三千番。它可类推也。其集中文只数篇。而无足可观。才之至钝者也。才气之灵灵慧慧。搜括化窦者。四百年来罕有之。罗一千年。丽五百年。元无之。至观复斋。足可当之。而不幸骥骐中蹶。楩楠半折。著辑不多。识者恨之。盖才不无焉。皆局于闻见。所得多馆阁体。而畏缩不敢出游局外。掀动造化。日就卑卑而已。文章一事。虽末技。岂可腐陈庸碌。安于下品哉。
宋王梅溪文章。神彩晔然。不可多得也。李廌方叔文章。警发可爱。余于其画品。知之矣。
今清之文章。李渔笠翁为翘楚。而五六十年前人也。日本文章。物徂徕茂卿为巨擘。而专尚王元美李于鳞。闪烁倏幻。时有可观。一国文人。尊为宗匠。靡然趋向。死才十馀年。有文集百馀卷云矣。
许眉叟穆文章。大打开而不得收拾。崛强过之。神彩恐不足。地乘之文。甚佳制。与车沧洲书有气力。丘墓文山水记。此犹彼。彼犹此。浑是一套。无伸缩变化处。盖多识前言往行。不朽之文也。古诗亦有奇健者。律诗绝无之。是可欠也。东海碑瓌奇谲诡。定是奇作。其䟽章。亦不是俗套。典重可观。
月沙阁軆之神化者。其碑志。时有不愧古人处。奏文呈文。虽古之作者复生。应有逡巡退步时。四百年来馆阁中之领袖也。
陆务观入蜀记。清新警发。南唐书亦非庸品。其四六之文。鳞其伦焉。碑志往往就格。〈缺〉女墓铭。悲烈可诵。烟艇东篱居室书巢等记。闲旷乐易。可以悦心。其书画题跋。奇气映发。盖其诗文。以奇为尚者也。窃想其平生䧺秀悲壮。气宇轩然。
白乐天之文。虽俚俗。其制诰及判。后世难及。其策林许多经纶详密。盖如今世之一等科儒。虽造言也曲畅旁通。而其軆裁则蔑如也。其与元九书。说交道文章处。淋漓可观。多作佛家文字。或称佛弟子。鄙卑。何足道哉。碑志则有时好。
元微之文。虽不多。与乐天。大同小异也。有鸟有酒等诗。风人之旨。
读老苏文。继读子由文。纤尖越觉低弱。盖老苏。文章家熊虎之才也。三苏之策论。自晁蕫以后。稀珍绝色也。夫策论。别有一种才品。三苏以外。则不免燕石嫫母。几何人哉。
陆敬舆鬼神于双关者。似冗长而不冗长矣。
老苏之文。有气力而大有才思。小苏。色香不足。长苏则集一家之大成者。
退之碑志。用意于奇峭。而太露筋骨者。子瞻之碑志不多者。文章家阙典。意子瞻之才。不长于此技也。尝言不欲屑屑于碑志者。无乃托辞以掩其所短欤。
妹训
[编辑]余有二妹。龄皆及笄。幼而无闻。及长难戒。著书以训。章凡十六。
女子之德。和顺为则。言语行步。以至饮食。一心不懈。乃为之职。
下气低声。中正以裁。从容周旋。事与心谐。是为吉祥。诸福毕来。
鄙悖之言。掩耳莫聆。长老之训。存心以铭。习此二者。身亦安宁。
善言恶言。皆出于口。一出恶言。悔之谁咎。一身善恶。如反复手。
多言之妇。行不如一。多言多妄。妄则无实。戒之戒之。嚣嚣无吉。
言笑无节。近于俳优。色厉小温。亦近于忧。云何得中。柔顺以求。
见善必践。见恶必惩。莫扬人过。莫詑己能。小心勤勤。妇德日增。
怒心之来。先抑其端。发乃和容。心随而安。任怒无际。事大如山。
闺房之内。静而无哗。不大其声。以养其和。声不出户。乃安一家。
针织馈食。懋其精敏。整齐衣裳。洁扫床茵。勤劳罔懈。是谓善人。
余观懒妇。早眠晏起。蓬首垢面。便逸是事。百事无成。恶闻邻里。
余观骄妇。不事针线。浮华好胜。容服是炫。妄自为贤。凌彼良善。
余观悍妇。不时而哭。兴妖凭鬼。日召巫卜。万事瓦解。灾及九族。
在家亡家。在国亡国。可不大惧。明若照烛。试观三妇。和顺不足。
莫羡富贵。莫侮贫竆。顾玆廉耻。勤俭饬躬。父母嘉之。其乐融融。
和兮顺兮。中心固持。战战兢兢。朝暮诵斯。无愧此训。余言匪欺。
〈庚午夏金少年永福圣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