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
自民国建号以来,仅十馀月,而以二次革命闻者,几于无省无之,其甚者则三四次 如湘、如蜀,乃至七八次 如鄂,最近则江西之叛,尤其章明较著者也。论者或以为当局失政,宜有以召之;或谓彼好乱之辈,其狼子野心,实有以异于人。斯二说者固各明一义,虽然,非其至也。历观中外史乘,其国而自始未尝革命,斯亦已耳,既经一度革命,则二度、三度之相寻相续,殆为理势之无可逃避。我国历代鼎革之交,群雄扰攘,四海鼎沸,迭兴迭仆,恒阅数十年而始定。然犹得曰专制私天下,宜奖攘夺,非所以论于共和之始也。夫言革命、言共和者,必以法兰西为祖之所自出,然法国自大革命以后,革命之波相随属者,亘八十年,政体凡三四易。其最初之十馀年间,则丹顿、马拉、罗拔比尔、拿破仑迭擅神器,陷其国于恐怖时代者逾一纪。后此,中美、南美十馀国踵其辙,而各皆相敓相屠,以国家供群雄之孤注,至今犹不如所届也。
最近,则墨西哥两岁之间,三易其元首矣。其后此踵袭而兴者,孰审所极!葡萄牙今犹未也,而泯棼阴曀之象遍国中,稍有识者,知其儳然不可终日也。即以根器最厚之民如英国者,彼其十七世纪之革命,逮克林威尔没世,而终一翻其局。由此言之,革命复产革命,殆成为历史上普遍之原则,凡以革命立国者,未或能避也。就中惟美国似属例外,然美国乃独立而非革命。前此英国之统治权,本不能完全行于美境,美之独立,实取其固有之自治权扩充之,巩固之耳。夫天下事有果必有因,革命何以必复产革命?此其故可得而言也。
其一,当革命前,必前朝秕政如毛,举国共所厌苦,有能起而与为难者,民望之如望岁也。故革命成为一种美德,名誉归之。及既成功,而群众心理所趋,益以讴歌革命为第二之天性。躁进之徒以此自阶,其天真未凿者,则几认革命为人生最高之天职,谓天生血性男子,只以供革命之用,无论何时,闻有革命事起,趋之若不及。苟有人焉以一语侵及革命二字之神圣者,即仇之若不共戴天。此种谬见深中于人心,则以极危险之革命,认为日用饮食之事,亦固其所。
其二,经一度革命之后,社会地位为之一变,阀阅之胄,夷为隶甿;瓮牖之夫,奋为将相者,比比然也。夫人情孰不乐富贵而恶贱贫,睹夫冒一时之险,而可以易无穷之乐也,则相率以艳而效之,所谓“大丈夫不当如是耶”,所谓“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此种心理最足以刺戟椎埋徇利之辈,而使之一往不反顾。其从事革命,犹商贾之逐利也。三年以前,上海有以投机于橡皮公司而博奇赢者,不数月间,全市人辍百业以趋之,荡产杀身而不悔。革命之滋味足以诱人,盖此类也。
其三,经一度革命之后,国民生计,所损无算,农辍于野,工辍于肆,商辍于廛,十人之中,失业八九,迫于饥寒,则铤而走险,民之恒情也。作乱固以九死博一生,不尔则惟有待死,故毋甯希冀于九一也。夫前此必以失业之民多,然后能啸聚以革命,革命之后,失业者又必倍蓰于前,故啸聚益易,而再革、三革以至无已也。
其四,仅聚锄耰棘矜槁项黄馘之民,其集事也犹不易易,顾革命之后,退伍兵必充牣于国中,此事势所当然也。当前此革命进行中,啸聚裹胁,惟恐不多,恨不得举全国之民,编入革命军中;一旦事定,无以为养,势必出于遣散。而此辈一度列军籍,更无从复其故业,舍椎埋剽掠外,更何所事?故适以为二次革命之资也。
其五,昔法人蒲罗儿谓,每当革命后,民生极凋瘵之时,而其都会人士之奢淫必愈甚,法国当恐怖时代,而巴黎歌管游乐之盛,远过往时。吾昔颇疑其言不衷于理,今观我国,乃始信之。盖一度革命成功,前此窭人贱甿,一跃而居显要者,无量无数,麕集都会,生平未尝享一日之奉,暴尔发迹,事事模仿旧贵,变本加厉。“伙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则淫侈之骤增也固宜。民已穷矣,而复朘削之以奉新贵族,诛求到骨,何以堪命?受祸最烈者,尤在前此素封之家,架罪构陷,屠戮籍没,视为固然。怨毒所积,反动斯起,革命之恒必相续,此又其一因也。
其六,人之欲望,无穷尽也,常以己现在所处之地位为未足,而歆羡乎其上,而有所恃有所挟者则更甚。畴昔读史,见历代开创之主,夷戮功臣,未尝不恨其凉薄。虽然,功臣之自取屠戮,又岂能为辩?夫挟功而骄之人,诚有何道可以满其欲壑者?其意常曰:“彼巍然临吾上者,非借吾力,安有今日?”居恒既怏怏不自适,稍加裁抑,觖望滋甚,觖望至不可复忍,其旧属后有觖望者,从而怂恿,则叱咤而起耳。故二次革命之主动者,恒必为初次革命有功之人,无中外一也。昔法国当路易十一世时,培利公爵与孔特加洛侯爵同叛,传檄国中曰:“吾为国家扶义而起也。”路易降诏曰:“二子之叛,诚朕不德,有以致之,使朕而徇彼等大贵族增俸之请,彼甯复为国扶义耶?”呜呼,国有钜子,而执国命者无路易之智,其欲免于革命之相寻,难矣!
其七,夫革命必有所借口,使政府施政而能善美,无授人以可攻之隙,则煽动自较难为力。然革命后骤难改良政治,殆亦成为历史上之一原则。盖扰攘之后,百事不遑,威信未孚,施行多碍,故一代之兴,其致太平也,动在易世之后。当其草创伊始,民志未定,政治之不满人意,事有固然。故新革命后二三年间,虽以失政为煽动再革之资料,固无往而不能得也。附言:吾此文本泛论常理,从历史上归纳而得其共通之原则耳。即如此段,绝非为现政府辩护,现政府更不得借吾言以解嘲。盖现政府之成立,本与前代君主力征经营而得之者有异,一年以来,实有改良政治之馀地,而政府曾不自勉,吾不能一毫为彼宽责备也。夫革命前后,正人民望治最殷、求治最亟之时也。当其鼓吹革命也,鲜不张皇其词以耸民听,谓旧朝一去,则黄金世界立将涌现。民也何知,执券索偿,夫安得不失望,失望则煽动者之资矣。
其八,革命后之骤难改良政治,在专制国之易姓,则既然矣;而在易专制为共和,则其难尤甚。盖为政有本,曰正纪纲。纪纲立,然后令出必行,而政策之得失乃有可言。君主国有其固有之纪纲,民主国又别有其固有之纪纲。以数千年立君之国,全恃君主人一之尊严,为凡百纪纲所从出。摇身一变,便成共和,袭小说《西游记》语,形容最肖,读者勿笑其俚。畴昔所资为上下相维之具者,举深藏不敢复用,抑势亦不可复用;而新纪纲无道以骤立,强立焉而不足以为威重,夫此更何复一政之能施者?以汉高之英武,苟长此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如初即位定陶时,试问汉之为汉复何如者?革命之后,人人皆手创共和,家家皆有功民国,设官万亿,不足供酬勋;白昼杀人,可以要肆赦;有赏无罚,有陟无黜,以此而求善治,岂直蒸沙求饭之喻已哉!执国命者而有英迈负重之气,犹可以渐树威信,整齐严肃其一部分;而不然者,疲奔命于敷衍,既已日不暇给,纪纲永无能立之时,政且无有,遑论于良!夫承革命之后以从政,雄才犹以为难,庸才则更何论。雄才不世出,故酝酿再革命三革命者,什而八九也。
其九,共和国之尤易倡革命者,虽自私之鄙夫,常得托名国家以胁人;虽极野心者,常得宣言吾非欲居其位也。只须煽动响应,不必其果服属于我,一革去其所欲革之目的物,则复得以统一共和等名义,箝他人之口而制其命,而不复劳征伐。此真革命家之资也。虽然,初次革命之资,抑亦再次、三次之资也。
其十,闻之“有旡妄之福者,必有旡妄之祸”,成功太易,而获实丰于其所期,浅人喜焉,而深识者方以为吊。个人有然,国家亦有然。不烦一矢,不血一刃,笔墨歌舞于报章,使谍儿戏于尊俎,遂乃梦中革命,摇身共和。过来者狃于蒲骚,未试者见猎心喜。初生一犊,奚猛虎之足慑;狎潮之儿,谓溟渤其可揭。夫艰险之革命,犹足以生二次革命,而况于简易酣乐之革命也哉!夫既已简易酣乐,则无惑乎革命成为一种职业,除士、农、工、商之外,而别辟一新生涯。《水浒传》张横道:“老爷一向在这浔阳江上,做这安分守己的生理。”强盗之成为一职业久矣。举国靡然从之,固其所耳。
由此言之,革命之必产革命,实事所必至,理有固然。推究终始,既有因果之可寻;广搜史乘,复见前车之相踵。今吾国人见二次革命之出现,而始相与惊诧,甯非可悯?然则此种现象果为国之福耶?为国之祸耶?此有稍有常识者,宜不必复作是问。顾吾见夫今日国中彷徨于此疑问中者犹多也,故吾不得惮词费也。吾以为假使革命而可以止革命,则革命何必非国家之福;革命而适以产革命,则其祸福复何待审计者。今倡革命者,孰不曰吾今兹一革以后,必可以不复再革也。夫当初次革命时,亦孰不曰一革后可无复再革也,而今则何如者?今革而不成,斯勿论矣,假其能成,吾知非久,必且有三次革命之机会发生,而彼时昌言革命者,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如今日。其以为一革后可无再革亦如今日,而其结果如何,则非至事后言之,则罕有能信者。今欲征因知果,则且勿问所革之客体作何状,则先问能革之主体作何状。试问前所列举之十种事理,再度革命之后,其恶现象果缘此稍灭乎?抑缘此赓续增益乎?前列十种,有其三四,祸既未艾,而况于俱备者!循此递演,必将三革、四革之期日,愈拍愈急,大革、小革之范围,愈推愈广。地载中国之土,祇以供革命之广场;天生中国之人,祇以作革命之器械。试思斯国果作何状,而斯民又作何状者?古诗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而俗谚檃括其旨曰:“不到黄河心不死。”斯言虽俚,盖称善譬。昔吾侪尝有以语清之君臣矣,曰:“君其毋尔尔,君如长尔尔者,君且无幸。”夫彼君臣非惟不余听,而且余罪也。吾侪言之十数年,其褎如充耳也亦十数年,彼犹未到黄河也。吾侪明明见其疾趋赴河,愈趋愈迫,为之恻隐焦急不可任,而彼之疾趋如故也。中兴道消,穷于辛亥,及乎临河,足三分垂在外,或庶猛醒,然既已一落千丈强矣。今之未到黄河心未死者,吾所见盖两种人焉:其一则兴高采烈,以革命为职业者;其他则革命家所指目,而思革之者。兹两种人者,或左或右,或推或挽,以挟我中国向前横之大河,而狂走焉,而跳掷焉,患其不即至也,而日日各思所以增其速力。呜呼!今为程亦不远矣。多尔袬入关,斯周延儒、李自成、吴三桂之大功成;伊藤开府,则金玉均、李完用、李容九之大事毕。满洲人不断送满洲至尽,满洲人之天职未尽也;中国人之不断送中国至尽,中国人天职未尽也。欲满洲人信吾非妄言,非至今日安能?欲中国人信吾非妄言……呜呼!吾何望此,吾何望此!
今请以一言正告彼被革命者曰:“畴昔制造革命者,非革命党也,满洲政府也。满洲政府自革不足惜,而中国受其毒至今未艾。公等虽欲自为满洲,奈中国何?公等如不欲自为满洲,则宜有所以处之。”更请以一言告彼革命者曰:“公等为革命而革命耶?抑别有所为而革命耶?”吾知公等必复于我曰:“吾为欲改良政治而革命也。”则吾更引谚以相告语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革命只能产出革命,决不能产出改良政治。改良政治,自有其涂辙。据国家正当之机关,以是消息其权限,使自专者无所得逞,舍此以外,皆断潢绝港,行之未有能至者也。”国人犹不信吾言乎?则请遍翻古今中外历史,曾有一国焉缘革命而产出改良政治之结果者乎?试有以语我来。虽然,吾言之何益,谁其听之者!莫或听之,而犹不忍不言,吾尽吾言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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