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 (四部丛刊本)/卷第二十八
鲒埼亭集 卷第二十八 清 全祖望 撰 清 董秉纯 撰年谱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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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卷第二十八
鄞 全祖望绍衣撰 馀姚史梦蛟竹房校
传
陆桴亭先生传
理学心学之分为二也其诸邓潜谷之不根乎夫理与
心岂可歧而言乎是亦何妄如之当明之初宗朱者盖
十八宗陆者盖十二弓冶相传各守其说而门戸不甚
张也敬轩出而有薛学康斋出传之敬斋而有胡学是
许平仲以后之一盛也白沙出而有陈学阳明出而有
王学是陈静明赵宝峰以后之一盛也未几王学不胫
而走不特薛胡二家为其所折而陈学亦被掩波靡至
于海门王学之靡已甚敬庵岀于甘泉之后从而非之
而陈学始为薛胡二家声援东林顾高二公出复理格
物之绪言以救王学之偏则薛胡二家之又一盛也蕺
山岀于敬庵之后力主慎独以救王学之偏则陈氏之
又一盛也是时晋楚之从几交相见要之溯其渊源而
折衷之则白沙未始不出于康斋而阳明亦未尝竟见
斥于泾阳也是乃朱子去短集长之旨也耳食之徒动
诋陈王为异学若与畴昔之诋薛胡为俗学者相报复
亦不知诸儒之醇驳何在故言之皆无分寸桴亭陆先
生不喜陈王之学者也顾能洞见其得失之故而平心
以论之苟非其深造自得安能若是先生之论白沙曰
世多以白沙为禅宗非也白沙曾点之流其意一主于
洒脱旷闲以为受用不屑苦思力索故其平日亦多赋
诗写字以自遣便与禅思相近或强问其心传则答之
曰有学无学有觉无觉言未尝有得于禅也是故白沙
静中养出端倪之说中庸有之矣然不言戒惧慎独而
惟咏歌舞蹈以养之则近于手持足行无非道妙之意
矣不言睹闻见显而惟端倪之是求则近于莫度金针
之意矣其言养气则以勿忘勿助为要夫养气必先集
义所谓必有事焉也白沙但以勿忘勿助为要失𨚫最
上一层矣然白沙本与敬斋俱学于吴氏皆以居敬为
主白沙和此日不再得诗曰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
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是也后来自成一家始以自
然为宗而敬斋则终身无所转移是以有狂狷之分也
其实白沙所谓自然者诚也稍有一豪之不诚则粉饰
造作便非自然而或者以率略放达为自然非也其论
阳明曰阳明之学原自穷理读书中来不然龙场一悟
安得六经皆凑泊但其言朱子格物之非谓尝以庭前
竹子试之七日而病是则禅家参竹箆之法元非朱子
格物之说阳明自误会耳盖阳明少时实尝从事于禅
宗而正学工夫尚寡初官京师虽与甘泉讲道非有深
造居南中三载始觉有得而才气过高遽为致良知之
说自树一帜是后毕生鞅掌军旅之中虽到处讲学然
终属聪明用事而少时之𤍨处难忘亦不免逗漏出来
是则阳明之定论也要之致良知固可入圣然切莫打
破敬字乃是坏良知也其致之亦岂能废穷理读书然
阳明之意主于简易捷以救支离之失故聪明者喜
从之而一闻简易捷之说则毎厌穷理读书之繁动
云一切放下下承当心粗胆大祗为断送一敬字不
知即此简易捷之一念便已放松脚根也故阳明在
圣门狂者之流门人昧其苦心以之耳其论整庵曰
阳明讲学在正德甲戌乙亥之间整庵困知记一书作
于嘉靖戊子已丑之际整庵自谓年垂四十始志学正
阳明讲学之时也其后致良知之说遍天下而整庵之
书始岀然则非阳明讲学则整庵将以善人终其身而
是书且不作朋友切磋之功其可少哉整庵四十志道
年逾八十而卒四十馀年体认深切故其造诣精粹然
其论理气也不识理先于气之旨而反以朱子为犹隔
一膜则是其未达也阳明工夫不及整庵十分之五整
庵才气不及阳明十分之五于整庵吾恨其聪眀少于
阳明吾恨其聪明多其论白沙弟子曰甘泉随处体认
天理即所谓随事精察也而阳明以为求之于外此是
阳明之误也然读甘泉之集未见其体认得力处也而
门戸之盛则实始于甘泉前此儒者大都质过于文行
过于言其气象相似敬轩而后如二泉如虚斋泾野庄
渠无不然者甘泉始有书院生徒之盛游谈奔走废弃
诗书遂开阳明一𣲖东林继统欲救其弊而终不能不
循书院生徒之习以致贾祸此有明一代学术升降之
关庄渠之学粹矣而不闻其替人者以不立门戸耳然
以视夫书院生徒之盛而反以败坏其师传则不若务
其实不务其名者之胜也故观于方山之不肯附于讲
学可以见当时讲学之风之日下矣其论阳明弟子曰
姚江弟子吾必以绪山为巨擘其序传习录曰吾师以
致知之旨开示来学学者躬修嘿悟不敢以知解承而
惟以实体得今师亡未及三纪而格言微旨日以沦晦
岂非吾党身践之不力而多言有以病之耶此盖为龙
谿而发而救正王学末流之功甚大绪山当日虽以天
泉之会压于龙谿然不阳明者绪山也终背阳明之
教者龙谿也又尝谓学者曰世有大儒决不别立宗旨
辟之大医国手无科不精无方不僃无药不用岂有执
一海上方而沾沾语人曰舍此更无科无方无药也近
之谈宗旨者皆海上方也凡先生思辨录所述上自周
汉诸儒以迄于今仰而象纬律历下而礼乐政事异同
旁及异端其所疏证部晰盖数百万言无不粹且醇予
不能尽举也其最足以废诸家纷争之说而百世俟之
而不易者在论明儒顾明史儒林传中未尝采也予故
撮其太略于此篇桴亭先生姓陆氏讳世仪字道威明
南隶苏州府太仓人也少尝从事于养生之说而喜
之有所得矣既而翻然曰是其于思卢动作皆有禁甚
者涕唾言𥬇皆有禁凡皆以秘惜此精神也如此则一
废人耳纵长年何用乃亟弃之作格致编以自考曰敬
天者敬吾之心也敬吾之心如敬天则天人可合一矣
故敬天为入德之门及读薛敬轩语录云敬天当自敬
心始叹曰先得我心哉自言于性学久而始融初见大
意于丙子丁丑间而了然于丙午丁未后盖三折肱矣
世之略见者恐言之太易也初四明钱忠介公牧太仓
一见即奇之曰他日必以魁儒著张受先谓之曰讲学
诸公寥寥矣蕺山其今日之硕果乎曷与我往叩之先
生担簦从之受先不果而止终身以为恨因与同志之
士陈言夏反复致精流宼之患日甚先生谓平贼在良
将尤在良有司宜大破成格凡进士举贡监诸生不拘
资地但有文武干略者辄与便宜委以治兵积粟守城之事
有功即以为其地之牧令如此则将兵者所至皆有呼
应今拘以吏部之法重以贿赂随人充数是卖封彊也
时不能用国亡尝上书南都不用又尝参人军事既解
凿池宽可十亩筑亭其中不通宾客桴亭之名以此风
波既定至四明哭忠介归家始应诸生之请庚子讲于
东林已而讲于毗陵复归讲于里中当事者累欲荐之
力辞不岀诸生尝问知行先后之序曰有知及之而行
不逮者知者是也有行及之而知不逮者贤者是也故
未可以槩而论之及其至也真知即是行真行始是知
又未可以歧而言之闻者无不叹服浙之西安叶静远
蕺山高弟也千里贻书讨论先生喜曰证人尚有绪言
吾得慰未见之憾矣予惟国初儒者曰孙夏峯曰黄梨
州曰李二曲最有名而桴亭先生少知者及读其书而
叹其学之邃也乃仿温公所作文中子传之例采其粹
言为传一篇以为他日国史底本
万贞文先生传
贞文先生万斯同字季野学者称为石园先生鄞人也
戸部郞泰第八子少不驯弗肯帖帖随诸兄所过多残
灭诸兄亦忽之戸部思寄之僧舍巳而以其顽闭之空
室中先生𥨸视架上有明史料数十册读之甚喜数日
而毕又见有经学诸书皆尽之既岀因时时随诸兄后
听其议论一日伯兄斯年家课先生欲豫焉伯兄笑曰
汝何知先生答曰观诸兄所造亦易与耳伯兄骤闻而
駴之曰然则吾将试汝因杂出经义目试之汗漫千言
俄顷而就伯兄大惊持之而泣以告戸部曰几失吾弟戸部
亦愕然曰几失吾子是日始为先生新衣履送入塾读
书逾年遣请业于梨洲先生则置之綘帐中高坐先生
读书五行并下如决海堤然尝守先儒之戒以为无益
之书不必观无益之文不必为也故于书无所不读而
识其大者康熙戊午
诏征博学鸿儒浙江巡道许鸿勲以先生荐力辞得免
明年开局修明史昆山徐学士元文延先生往时史局
中征士许以七品俸称翰林院纂修官学士欲援其例
以授之先生请以布衣参史局不署衔不受俸总裁许
之诸纂修官以稿至皆送先生复审先生阅毕谓侍者
曰取某书某卷某叶有某事当补入取某书某卷某叶
某事当参校侍者如言而至无爽者明史稿五百卷皆
先生手定虽其后不尽仍先生之旧而要其底本足以
自为一书者也先生之初至京也时议意其专长在史
及昆山徐侍郞干学居忧先生与之语丧礼侍郞因请
先生纂读礼通考一书上自国恤以讫家礼十四经之
笺疏廿一史之志传汉唐宋诸儒之文集说部无或遗
者又以其馀为丧礼辨疑四卷庙制折𮕵二卷乃知先
生之深于经侍郞因请先生遍成五礼之书二百馀卷
当时京师才彦雾会各以所长自见而先生最暗淡然
自王公以至下士无不呼曰万先生而先生与人还往
其自署祗曰布衣万斯同未尝有他称也安溪李厚庵
最少许可曰吾生平所见不过数子顾宁人万季野阎
百诗斯真足以备石渠顾问之选者也先生为人和平
大雅而其中介然故督师之姻人方居要津乞史馆于
督师少为宽假先生历数其罪以告之有运饷官以弃
运走道死其孙以赂乞入死事之列先生斥而退之钱
忠介公嗣子困甚先生为之营一衿者累矣卒不能得
而先生未尝倦也父友冯侍郞跻仲诸子没入勲卫家
先生赎而归之不矜意气不事声援尤喜奖引后进惟
𢙢失之于讲会中惓惓三致意焉盖躬行君子也卒后
门人私谥曰贞文所著有补历代史表六十四卷纪元
会考四卷宋季忠义录十六卷南宋六陵遗事二卷庚
申君遗事一卷河源考四卷儒林宗𣲖八卷石鼓文考
四卷文集八卷而明史稿五百卷读礼通考一百六十
卷别为书今其后人式微多散佚不存者先生在京邸
携书数十万卷及卒旁无亲属钱翰林名世以弟子故
衰绖为丧主取其书去论者薄之予入京师方侍郞灵
皋谓予曰万先生真古人予所见前軰谆谆教人为有
用之学者惟万先生耳自先生之卒蕺山证人之绪不
可复振而吾乡五百馀年攻愧厚斋文献之传亦复中
绝是则可为太息者矣
先生之志姚人黄百家闽人刘坊吴人杨无咎皆为
之黄志最核其后方侍郎为之表则尤失考据至谓
先生卒于浙东〈斯言不见本表而见于梅定九墓文中〉则是侍郞身在
京师乃不知先生之卒于王尚书史局中而曰欲吊
之而无由其言大可怪侍郞生平于人之里居世系
多不留心自以为史迁退之适传皆如此乃大疏忽
处也又谓先生与梅定九同时而惜先生不如定九
得邀日月之光以为泯没则尢大谬先生辞征者再
东海徐尚书亦具启欲合以翰林院纂修官领史局
而以死辞之盖先生欲以遗民自居而即以任故国
之史事报故国较之遗山其意相同而所以洁其身
者则非遗山所及况定九乎侍郞自谓知先生而为
此言何其疏也〈先生尝言遗山入元不能坚持苦节为可惜〉
刘继庄传
刘继庄者名献廷字君贤顺天大兴县人也先世本吴
人以官太医遂家顺天继庄年十九复寓吴中其后居
吴江者三十年晩更游楚寻复至吴垂老始北归竟反
吴卒焉昆山徐尚书善下士又多藏书大江南北宿老
争赴之继庄游其间别有心得不与人同万隐君季野
于书无所不读乃最心折于继庄引参明史馆事顾隐
君景范黄隐君子鸿长于舆地亦引继庄参一统志事
继庄谓诸公考古有馀而未切实用及其归也万先生
尤惜之予独疑继庄出于改步之后遭遇昆山兄弟而
卒老死于布衣又其栖栖吴头楚尾间漠不为枌榆之
念将无近于避人亡命者之所为是不可以无稽也而
竟莫之能稽且诸公著述皆流布海内而继庄之书独
不甚传因求之几二十年不可得近始得见其广阳杂
记于杭之赵氏盖薛季宣王道甫一流呜呼如此人才
而姓氏将沦于狐貉之口可不愳哉继庄之学主于经
世自象纬律历以及边塞关要财赋军噐之属旁而岐
黄者流以及释道之言无不留心深恶雕虫之技其生
平自谓于声音之道别有所窥足穷造化之奥百世而
不惑尝作新韵谱其悟自华严字母入而参之以天竺
陀罗尼泰西蜡顶话小西天梵书曁天方𫎇古女等
音又证之以辽人林益长之说而益自信同时吴修龄
自谓苍颉以后第一人继庄则曰是其于天竺以下书
皆未得通而但略见华严之旨者也继庄之法先立鼻
音二以鼻音为韵本有开有合各转阴阳上去入之五音
阴阳即上下二平共十声而不历喉腭舌齿唇之七位
故有横转无送则等韵重叠之失去矣次定喉音四
为诸韵之宗而后知泰西蜡顶话女国书梵音尚有
未精者以四者为正喉音而从此得半音转音伏音送
音变喉音又以二鼻音分配之一为东北韵宗一为西
南韵宗八韵立而四海之音可齐于是以喉音互相合
凡得音十七喉音与鼻音互相合凡得音十又以有馀
不尽者三合之凡得音五共三十二音为韵父而韵历
二十二位为韵母横转各有五子而万有不齐之声摄
于此矣尝闻康甲夫家有红毛文字惜不得观之以合
泰西蜡顶语之异同又欲谱四方土音以穷宇宙元音
之变乃取新韵谱为主而以四方土音填之逢人便可
印正盖继庄是书多得之大荒以外者囊括浩博学者
骤见而或未能通也其论向来方舆之书大抵详于人
事而天地之故槩未有闻当于疆域之前别添数则先
以诸方之北极出地为主定简平仪之度制为正切线
表而节气之后先日蚀之分杪五星之陵犯占验皆可
推矣诸方七十二候各各不同如岭南之梅十月巳开
桃李腊月巳开而吴下梅开于惊蛰桃李开于清明相
去若此之殊今世所传七十二候本诸月令乃七国时
中原之气候今之中原已与七国之中原不合则历差
为之今于南北诸方细考其气候取其核者详载之为
一则传之后世则天地相应之变迁可以求其微矣燕
京吴下水皆东南流故必东南风而后雨衡湘水北流
故必北风而后雨诸方山水之向背分合皆当按籍而
列之而风土之刚柔曁阴阳燥湿之征又可次第而求
矣诸方有土音又有俚音盖五行气运所宣之不同各
谱之为一则合之土产则诸方人民性情风俗之微皆
可推而见矣此固非一人所能为但发其凡而分观其
成良亦古今未有之奇也其论水利谓西北乃二帝三
王之旧都二千馀年未闻仰给于东南何则沟洫通而
水利修也自刘石云扰以讫金元千有馀年人皆草草
偷生不暇远虑相习成风不知水利为何事故西北非
无水也有水而不能用也不为民利乃为民害旱则赤
地千里潦则漂没民居无地可潴无道可行人固无如
水何水亦无如人何虞学士始奋然言之郭太史始毅
然行之未几竟废三百年无过而问者有圣人者岀经
理天下必自西北水利始水利兴而后足食教化可施
也西北水利莫详于水经郦注虽时移势易十犹可得
其六七郦氏略于东南人以此少之不知水道之当详
正在西北欲取二十一史关于水利农田战守者各详
考其所以附以诸家之说以为之疏以为异日施行者
之考证又言朱子纲目非其亲笔故多迂而不切而关
系甚重者反遗之当别作纪年一书凡继庄所撰著其
运量皆非一人一时所能成故虽言之甚殷而难于毕
业是亦其好大之疵也又言圣王之治天下自宗法始
无宗法天下不可得治宜特为一书以发明之是则儒
者之至言而惜其书亦未就予之知继庄也以先君先
君之知继庄也以万氏及余岀游于世而继庄同志如
梁质人王崑绳皆前死不得见即其高弟黄宗夏亦不
得见故不特继庄之书无从踪迹而逢人问其生平颠末
杳无知者因思当是时安溪李阁学最留心音韵之学
自谓穷幽探微而绝口不道继庄与修龄咄咄怪事绝
不可晓何况今日去之六七十年以后ᗍ◍ᗍ并其岀
处本末而莫之详益可伤矣近者吴江征士沈彤独为
继庄立传盖继庄侨居吴江之寿圣院最久诸沈皆从
之游及其子死无后即以沈氏子为后然其所后子今
亦亡矣故所为传亦不甚详若其谓继庄卒年四十
八亦恐非也继庄弱冠居吴历三十年又之楚之燕卒
死于吴在壬申以后则其年多矣盖其人踪迹非寻常
游士所阅历故似有所讳而不令人知彤盖得之家庭
诸老之传以为博物者流而未知其人予则虽揣其人
之不凡而终未能悉其生平行事乃即据广阳杂记出
于宗夏所辑者略求得其读书著书之槪因为撮拾而
传之以俟异日更有所闻而续序之
予又尝闻之万先生与继庄共在徐尚书邸中万先
生终朝危坐观书或暝目静坐而继庄好游毎日必
出或兼旬不返归而以其所历告之万先生万先生
亦以其所读书证之语毕复出故都下求见此二人
者得侍万先生为多而继庄以游罕所接时万先生
与继荘各以馆脯所入抄史馆秘书连甍接架尚书
既去官继庄亦返吴而万先生为明史馆所留继庄
谓曰不如与我归共成所欲著之书万先生诺之然
不果继庄返吴不久而卒其书星散及万先生卒于
京其书亦无存者继庄平生讲学之友严事者曰梁
谿顾畇滋衡山王而农而尤心服者日彭躬庵以予
观之躬庵尚平实而继庄之恢张殆有过之惜乎不
得尽见其书以知其人更二三十年泯没矣世有
如晁子止陈者倘附存其新韵谱之目而以予
所述其书之大意志于其后犹可慰继庄于身后也
继庄书中所述 大兵征俄罗斯及王辅臣反平凉
文俱极可喜
继庄之才极矣顾有一大不可解者其生平极口许
可金圣叹故吴人不甚知继庄间有知之者则以继
庄与圣叹并称又咄咄怪事也圣叹小才耳学无根
柢继庄何所取而许可之乃以万季野尚有未满而
心折于圣叹则吾无以知之然继庄终非圣叹一流
吾不得不为别白也
蓬莱王孝子传
山左学使者罗君竹园示予蓬莱王孝子事迹士之甚
大之甚君曰先生曷以文发之作王孝子传
王恩荣者字仁庵山东登州府蓬莱县人也为人原款
而深挺貌修骨耸造次不能以文自达蓬莱县小吏尹
奇强性险猾颇以巫医之术有宠于官恩荣父永泰因
寘产与角口被殴中要害立死时恩荣甫九岁祖母刘
氏年高门戸软弱讼之官不得仅给埋葬银十两祖
母内伤自缢恩荣母刘氏健妇也其姑藳厝永泰棺
于市僦屋其旁居之大书曰竖子杀尔父者谁也泣血
三年病甚呼恩荣至榻前授以官所给银曰汝家以三
丧易此海枯石烂存此志恨不可忘也𥪡子识之恩荣
既洊罹大事家尽落依舅以居厉志读书稍长补诸生
誓于父柩前寻仇以斧自随其舅患之诱居长山岛中
禁勿令出因谕之曰竖子之志固当但杀人者死是国
法也尔父之馁矣恩荣流涕听命恩荣昼取史记伍
子胥白公列传朗读读巳痛哭夜静焚香长跪告天絮
语达旦时或困倦假𥧌辄连声魇厌大呼怨家在此年
二十八举子辞于舅曰可矣遂行逾月忽遇奇强于道
挥斧急击稍远不中乃投以石仆地道旁人争抱持之
得免奇强讳不言裹足不出一日偶独立门首又为恩
荣所见前斫中其首帽厚偏引至耳扶伤脱走其家
奔诉于官时巳年远吏胥案牍槪无可证恩荣出母故
所弆银陈之讼庭朱批烂然旁以血书钤之县令叹曰
至性人也何不幸而遇此吾欲尼尔则伤终天之恨吾
欲听尔则违累赦之条周礼调人之法具在各为趋避
巳耳恩荣于是噭然而哭县令亦哭堂庑内外观者尽
哭恩荣既再举不得奇强亦远遁栖霞相隔八年适蓬
莱县人有患病者力延奇强祷治奇强亦以事久稍安
入城过一小巷四顾无人方裵回间俄而恩荣突岀扼
之奇强皇窘伏地乞哀恩荣谓之曰吾父迟尔久矣遽
劈其脑脑裂以足连蹴其心而绝于时见者惊岀不意
相率前拥恩荣恩荣笑曰岂有白日杀人乃畏死者遂
自系赴县会奇强家讼当日永泰故自缢非殴死县令
欲开棺验视恩荣请曰小人巳有子矣宁抵死不忍再
𭧂父骸以受毁折叩头岀血县令恻然乃为博问于介
众皆曰恩荣言是遂迳详法司法司议曰古律无复仇
之文然查今律有杀擅行凶人者予杖六十其即时杀
死者不论是未尝不教人复仇也恩荣父死之年尚未
成童其后叠杀不遂虽非即犹即矣况其视死如饴激
烈之气有足嘉者相应特予开释复其诸生即以原贮
埋葬银还给尹氏以章其孝且将具题旌礼恩荣之舅
闻之见有司曰𥪡子求见其父母耳夫人遭奇祸以要
旌门式闾之荣又何忍矣法司叹曰汝亦贤者也遂止
而祀其母于祠时康熙四十八年也其时𦲷恩荣事者
抚军则中吴蒋陈锡提学则北平黄侍讲叔琳与滇南
李观察发甲云
全子曰恩荣年六十馀犹为诸生以目眚乞休于竹园
盖故泣血时所成疾也东人所作恩荣诗文剧多类拉
杂难上口翻不如法司谳语历落可喜予因别撰一通
以贻之
董永昌传
董永昌雱字山云一字复斋诸生应遵孙也由太学生
知房县累官知永昌府致仕子�尝请予表其墓窃叹
其历官所至有古循吏风然不特进取未遂且以此罢
官不特天下之人莫有知之者并吾乡之人亦不知世
无孙可之彼何易于辈固应沉屈兹录隐学书屋诗乃
撮其大节于左永昌之知房县也房在郧之万山中十
三家馀孽安集未久井𫁘萧然先是房之田分三等其
赋以是为差及乱后阡陌荒芜有司招民以垦其时民
所垦者上中二等之田而所报者下等之赋牧守志在
劳来不加诘也至是有 诏令长吏募民垦荒其能尽地
力者得书上考荆襄郧郢之间有司各踊跃从事而房
县独閴然牧守疑之以问永昌则对曰小民贪一时之
利不顾后来之患今房之所未垦者下等硗瘠石田耳
垦之所入甚少而其赋额之在藩司者皆上等课也且
将不偿所出下官巳召耆老戒无妄动矣孟子以辟草
莱为有罪者此类是也牧守不以为然笑曰吾侪居官
传舍耳但得书上考以去何鳃鳃过虑为而永昌终力
持之得止呜呼由此后三十年持节开府大臣河东王
士俊广西金𫟹所为观之耰锄遍于境内之沙砾其强
民以田也如驱之出兵者然卒为中州南土之大患一
民报垦竭其故田之所入以充其新田之赋尚为不足
而新田终于不毛然后知永昌之所见者早惜其仅持
之弹丸之地不得以此论闻之当宁也荆门大盗诬房
民以与谋及密访之则荆门之吏役私令其多所连染
以为罗织计而房民实不豫然巳闻之宪司非所能抗
乃遣房吏卫之行既出境醉荆门之吏而遣之其人遂
挈家十馀口入蜀避之其仁心惠政有出于成例之外
多如此其同知永昌也遮放猛卯二土司争界制府檄
往讯之瘴气方盛虽本土吏胥皆请稍缓之土官亦意
使者之必不遽至也永昌谓事久或成变王阳为孝子
王尊为忠臣势难畏缩遂然而行卒亦无恙前此所
未有也其同知莱州也昌邑素困大水乃濬其河捐资
筑长堤于县南以捍之遂绝水患及去莱人老㓜祖送
不绝于道其知永昌也仅七月而解组是时制府议开
孟迺银山下其檄于府永昌谓孟迺乃土司若开山则
势必遣大众既遣大众势必凌蛮戸而金刀所在汉人
与蛮戸必有互相攘𥨸之事且成乱阶以书力争制府
颇不喜会六月市中米价骤涌民多死者金齿文移至
行省往返需六旬叹曰吾不能待请而行矣乃以便宜
发仓平粜并借施甸之谷以给之而飞骑请擅行之罪
于制府果遭严谴然无过可乃以年近七十年老不
及去官盖犹以前议也既而制府亦颇知孟迺之不可
轻入稍悔之得中止且深叹歉仄而
天子亦有原官致仕之命论者谓其时制府固贤者非
竟属时风众势龌龊之徒也开矿为明神庙时厉政不
可行于中土者何况番部至于便宜施赈乃汲长孺所
以见知于武皇而今以之罹咎不亦可为太息乎然永
昌虽以此去官而卒能感悟制府遏其议而不行是则
身虽去而言得用亦可以无恨矣永昌少随万征君季
野游得闻证人之教所谓儒者之得力盖在此乎其诗
不事修饰称情而出仲子宖季子宿皆与予善永昌之
殁去今不十馀年诸子贫甚其清操又可知也